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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湛露 - 大假閨秀【單】 [打印本頁]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3-21 12:30 AM     標題: 湛露 - 大假閨秀【單】

本帖最後由 long032 於 2013-3-21 12:39 A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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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自小與母親寄人籬下,曲醉雲行事向來以和為貴,
不管親戚們如何冷言嘲諷,下人怎麼瞧不起,
曲醉雲都能忍氣吞聲、伏低做小,只因——
必須守住自己是女子的這個驚天秘密。
可偏偏身為天之驕子的大表哥不如她願,
對她處處關愛,惹得別人眼紅,不注意她都難,
甚至還關愛到暗地裡總是……輕、薄、她!
若非怕秘密曝光,她真想大吼自己不是他好的那口,
誰知他卻說,從頭到尾喜歡的都是女人,
不管是她的「假」順從,還是「假」扮男兒身,
他都清清楚楚,而且心悅著這樣全然沒閨秀樣子的她,
這時她才明白自己避著他,怕的就是終會壓抑不住對他的愛慕!
只是誰也料想不到,他們的互訴情衷與情難自禁,
竟造成她遭逢巨變,兩人轉眼天涯相隔……

【出版日期】 2012年12月28日
【出版社名稱】新月出版集團
【書系及編號】花園1783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3-21 12:31 AM

第一章

  曲醉雲低著頭穿過花徑,身後忽然有人叫喚,「表少爺,老太太請您到東府後廊邊去坐坐。」

  認出是方老太太身邊最得力的丫鬟施蘭的聲音,曲醉雲忙轉身應道:「有勞姊姊了,我這就過去。」

  施蘭站在不遠處衝著他笑,「表少爺不用急,幾位小姐和少爺都還沒過去呢。是孫府派人送了些新鮮的瓜果,老太太叫幾位小主子過去嘗嘗。」

  曲醉雲低頭看了看自己青色的衣衫,「那,我換件衣服再去。」

  知道老太太素來只喜歡艷色,上次自己穿了件藏青色的衣服,被老太太看了好幾眼,那眼中的不悅明顯到連母親都提醒了,「下次不要穿得這麼喪氣。」

  但,自己可穿的衣服實在是沒有幾件。回到廂房內找了個遍,只找到一件湛藍色的長衫,顏色還算得上明亮,趕快換上後,便趕去東府了。

  待曲醉雲走到,後廊那兒邊上已經隱隱有笑聲傳來,一眼看去,便是紅紅綠綠的熱鬧景象。

  方老太太被眾星拱月地圍在中間,笑得像個老壽星。她招呼著幾位晚輩坐在自己身邊,又吩咐施蘭給幾位小主子把荔枝端過來。

  「這是你們孫伯伯家新采的荔枝,用涼水鎮過了,我年紀大,吃不了這麼涼的水果,你們分一分,不用給我留。」

  「少良哥哥還沒有來呢,咱們先不要亂動。」二小姐方苑霞見幾個兄弟姊妹一副要餓狼撲食的樣子,急忙喝止。

  聽到「少良」二字,眾人果然不敢動了,年紀最小的方少華才不過五歲,嚥了口唾沫,小聲問道:「那,少良哥哥幾時回來?」

  施蘭在旁邊接話回答,「大少爺一早便出門會朋友去了,臨走時說了不在家吃午飯,奴婢看幾位少爺小姐也不用等了。」

  聽到方苑霞提起方少良,方老太太忙交代,「你們不用特意留給他,我已經單獨給他留了一份,還浸在井水裡呢,不會少了他的。施蘭,他去了哪家會朋友?這麼熱的天,派個小廝出去找找,讓他早些回來,別熱壞了。」

  施蘭笑道:「聽綠墨說,是侯將軍昨天下了帖子來請大少爺的,大少爺推辭不過就去了。老太太您也知道侯將軍的脾氣,愛才如命,他那麼喜歡大少爺,只怕不拉著大少爺聊上一天是不會罷休的。」

  方老太太感慨地說:「侯家人都是這個脾氣,少良無心入仕,還要被他們這般拉扯……不行,施蘭,你去讓小廝把他叫回來,就說我有事要和他說。」

  她在旁一聽,又笑了,「老太太,上回大少爺去孫府,也是您差人叫回來的,大少爺嘴裡雖然不會抱怨,可是周圍這些親朋好友都笑話您看孫子看得太緊了,何必急在這一時一會兒呢?既然已經給大少爺留了荔枝,等他回來一個人清清靜靜的吃不好嗎?反正您知道他也是個不喜歡熱鬧的。」

  這時,方苑霞不高興地插話,「施蘭,你這麼一說,不是讓少華他們更不願意等了?好歹長幼有序的道理,總是該教他們的吧?」

  聞言,施蘭急急回道:「二小姐這話可就冤枉奴婢了,奴婢哪敢要五少爺不學道理?」

  此時方老太太忙打圓場,「好啦好啦,施蘭是一片好心,苑霞呢,也是好意,你心裡有兄長這是對的,教導弟弟也是對的。好了,都別爭了,這些荔枝你們就分著吃,我作主,不等少良了。」

  說了半日話,她有些累了,偶然抬眼時,看到站在最遠處的曲醉雲,那一襲半新不舊的湛藍衣衫,在眾多錦衣華服的少男少女中並不出挑,但他清秀頎長的身形和眉目如畫的五官,自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寧靜氣質。

  她揚聲道:「雲兒,怎麼站得那麼遠?也不見你伸手。幾時來的?」

  曲醉雲躬身應答,「聽施蘭傳話後就來了,見兄弟姊妹們說得正熱鬧,雲兒不好打擾。」

  方老太太又問:「你娘這兩天也不到府裡來走動,說是病了?病得如何?改日我去看看她。」

  「不敢勞動老太太大駕,我娘就是偶染風寒,這病最怕見人,若是傳染開了就不好,所以她打算在屋中休養幾日才敢過府請安。」曲醉雲再躬身回道。

  她點點頭,「你娘的病多是從那性子來的,讓她想開些,也就沒那麼多病了。你可不要隨了你娘的性子,凡事要往好的想。」

  「是,雲兒謹記老太太教誨。」

  見他只是站著,卻不伸手拿荔枝,方老太太心知他自知在府中的地位,便對施蘭吩咐,「去取些另外留下的荔枝,給雲兒他娘送過去。」

  「是。」施蘭輕聲地應著,轉身又端了一盤子荔枝,往西府的方向去。

  方苑霞在旁看著氣不過,小聲嘟囔,「真是好命,我們一群人就分這點荔枝,他們娘倆卻能吃上一盤。」

  這時候,嘴裡塞滿荔枝的四小姐方麗瑤,不以為意地咕噥著,「你若是死了相公又回娘家住,你也能多得點照顧。」

  曲醉雲還沒有說什麼,方老太太已赫然沉下臉道:「苑霞,帶著你妹妹回院裡吃去,這裡人多,我有點頭暈。」

  方苑霞心知是妹妹口沒遮攔,胡言亂語地惹了老太太不高興,一邊瞪著妹妹,一邊說:「麗瑤年紀小,老太太別和她一般見識。」

  「既然知道你妹妹尚小,就要多教導,當姊姊的若是教導不了,難不成要我親自費口舌?」方老太太的口氣一句比一句重。

  方家上下誰敢招惹方老太太這個老祖宗?方苑霞只得連忙起身拉著妹妹走了。

  方老太太歎了口氣,對曲醉雲說:「雲兒,家中人多口雜,難免有說話不經腦子的。可你放心,有我在,不會讓你們娘倆吃虧。」

  聞言,曲醉雲卻笑道:「老太太多慮了,您都說了是人多口雜,我哪會和姊姊妹妹們計較她們的無心之過?麗瑤年紀小,說話不懂避諱,這也是她的真性情。」

  「真性情?哼,她這個脾氣若一直不改,看以後誰敢上門提親?有哪家少爺敢娶她這麼個愣頭愣腦的傻姑娘?」

  瞇起眼,方老太太看著他,又說:「我知道你們娘倆也受了不少氣,到底是沒個夫家可以依靠,寄居在娘家的女人都是這樣的。當年,我有一位表姊死了丈夫,夫家人不要她,她就跑回娘家,但是越想越心堵,後來竟然尋了短見……唉,前車之鑒啊……所以我總是擔心你娘……」

  「老太太放心,我娘並不是心眼兒那麼小的人,她帶著我也在這裡生活了十六年,縱然有些委屈要忍,不也是挺過來了?再說府中上下對我們也算很好了,我們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方老太太感慨道:「你和你娘真是一個樣,有些事縱然情況再壞,也只往好的說。唉,我年紀大,眼花耳聾,可是心並不盲。這世上人人都是勢利眼,所以你一定要為你娘爭氣,日後考個功名出來,你娘就算是有靠山了。」

  曲醉雲低頭稱是,方老太太又接連地說了好些勸慰的話,才終於撐不住乏了的身子,讓眾人都散了。

  曲醉雲回到西府的倚雲苑,母親方怡藍剛剛持誦完每天二十遍的金剛經,見他回來,冷著一張臉問:「聽說你去了老太太那兒?」

  「是。」在母親面前垂手肅立,恭恭敬敬的,眼觀鼻,鼻觀心。

  她再問道:「老太太說了什麼?在她面前你沒有失儀吧?」

  「沒有,老太太只是和我話了幾句家常。說是孫府派人送了些新鮮的瓜果來,所以老太太叫大家一起嘗嘗。她還問起娘的身體,說是要過來探望,我婉拒了,照娘的吩咐,說您是偶染風寒不便見人,過幾天身體好了,會去向她請安。」

  「嗯。」方怡藍語氣冷冷的,也不知道是唸經念得多了,所以七情六慾都快斷絕了,還是天生就是這樣的性子,連面對兒子都沒有什麼情緒。「那天大老爺說你在學堂的功課學得不錯,問你幾時可以去考個功名?娘以前替你解釋過,你現在年紀還小,等滿了十八再去應試。但是看大老爺的臉色,似是對你也有些期望,你在學堂可要仔細讀書,這學堂裡畢竟不是人人都有位子坐的。」

  這最後一句話,她幾乎是每天都要跟孩兒說一遍,曲醉雲每次都恭順地回應,這次也不例外,「好。」

  方怡藍沒再看他,便轉身進屋去了。曲醉雲這才鬆了口氣,也回自己的房裡。

  從小到大,沒有在娘的臉上看到過多少笑容,這也難怪,因為娘年紀輕輕就守了寡。

  娘出嫁前曾是方家最得寵的大小姐,嫁的又是門當戶對的吏部員外郎的兒子,可以說是風風光光,令人艷羨。可是沒想到丈夫去世後,員外郎家中幾房為爭奪家產鬧得不可開交,沒了丈夫就相當於失了勢的娘不堪折磨,毅然決然地自寫休書,帶著還不滿一歲的孩子就回了娘家。

  但一個沒了丈夫的女人,回娘家又意味著什麼?能比在夫家好到哪兒去?縱使老太太因為心疼女兒而多有庇護,縱使他們娘倆一直在自己的別院內深居簡出,還是擋不住外面的風言風語,年年歲歲地往院子裡吹。

  從他們娘倆不該一貧如洗的從婆家跑回娘家,到娘大逆不道的自寫休書,甚至到最後,又有傳聞說自己的身世來歷可疑—爹去世後的兩個月自己降生,是道道地地的遺腹子,娘為何願意讓孩子放棄繼承曲家家產,還要帶著孩子回娘家?會不會是因為自己的血統……不純?

  一些流言蜚語都是「無意」溜進曲醉雲耳朵裡的,比如上學堂時的讀書同伴,或者是其他小姐、少爺的「隨意」感慨。每次都只能當作沒聽到,偶爾有膽子大的當面來問:「你爹是誰?」便平靜回答,「曲常離。」

  曲常離,是自己那位素未謀面的父親名諱。這名字取得不好,聽來就帶著幾分悲慼之意。

  可是這樣的答覆並未讓他們滿意的離開,因為總有那些不長眼的人會笑著繼續說道:「你怎麼能肯定曲常離是你父親?你又沒見過他,他也沒有抱過你……」

  這樣的羞辱之詞在自己這十幾年的方家生活中始終不絕於耳,唉,若有一日能離開這裡就好了……

  「表少爺,大少爺請您過去。」

  屋外小丫鬟的聲音讓曲醉雲一驚。大少爺?大表哥方少良,那個家中人人或敬畏或喜愛的大少爺,老太太的心肝肉,大老爺最得意的驕子。

  情不自禁地捏緊衣袖,輕聲問:「大表哥回來了嗎?」不是說他去會客,連午飯都不回來吃嗎?這還不到中午,怎麼人就回來了?

  「是,剛剛回來。」來傳話的是方少良的貼身婢女綠墨。

  想到方少良,曲醉雲就心情緊張,腳底發涼,咬著唇問:「我晚些時候再過去好嗎?我剛剛才從老太太那裡回來……有點累了。」

  綠墨淡淡笑道:「表少爺的意思奴婢會轉達給大少爺的,不過大少爺的脾氣表少爺也知道,他事情多,最不喜歡等人。我不敢保證轉達了您的話之後,大少爺的臉色會不會好看。」

  真是大少爺身邊的心腹,說話都和他一樣的執拗,不容拒絕。輕輕歎了口氣,說:「好,我這就來。」

  曲醉雲重新整理了一下衣物和頭髮。這位大少爺比起老太太來更愛整潔乾淨,見不得人頭髮亂了一絲,怪癖多得有時候讓自己這麼能忍的人都覺得忍無可忍。但是縱然如此,自己也不敢拂逆他的心意。

  再度出門,跟著綠墨又來到了東府,臨走前交代院中的丫鬟向母親告知自己的行蹤。知道母親這會兒應該在打坐,每天臨近正午的一個時辰,她都要打坐,而且不許人打擾。

  東府和他們住的西府只隔著一條巷子。這兩處府邸都是方家的,只不過東府裡住著方老太太和她的大兒子方世閣、二兒子方世言、三兒子方世業三家人,西府裡則住著方老太太的女兒方怡藍,以及方老太太的幾房遠親。很顯然,東府裡的人才是方家的根基。

  從佔地面積上,東府也是西府的四倍逾多。方家曾一度要把兩處府院合併在一起,但因為方怡藍搬回來住,說想要找個清靜一點的地方,方便她一心吃齋向佛,而東府的熱鬧不適合她,於是這兩府合併的事情也就擱置下來了。好在相隔不遠,若是方怡藍要到東府去,讓西府的小廝們抬上轎子,不過走上幾步也就到了。

  但這短短的一段路,曲醉雲卻走得很久,前頭的綠墨幾度回頭看他,終於忍不住問:「表少爺今天身子不舒服嗎?」

  曲醉雲苦笑了下,迫不得已加快了腳步。

  方少良住在東府的寒月居,裡外兩層院子,在府中獨闢一處,外面種滿竹子,四季常青又很是清幽。平日裡不會有太多兄弟姊妹到他這裡打擾,所以相較於東府的熱鬧,寒月居可說是府裡最冷清的地方。

  曲醉雲走到寒月居的門口時,正坐在門檻上的紅鸞長吁一口氣,起身道:「可來了。你去請表少爺竟一去那麼久,大少爺都問過一次了,我都不知道怎麼答。」

  綠墨無辜地回頭看了眼曲醉雲,說:「我走得可不慢。」那言下之意,就是表少爺耽擱了時間。

  曲醉雲忙賠禮道:「怪我怪我,兩位姊姊辛苦受累了。」

  紅鸞說:「大少爺在書房,表少爺自己進去找他就行了。」

  邁過高高的門檻,曲醉雲又聽綠墨在後面提醒道:「該是用午飯的時辰了,表少爺能不能幫奴婢問一句,大少爺要傳膳嗎?」

  曲醉雲訝異地回頭問:「你不跟我進去,然後自己問他嗎?」

  綠墨歎氣道:「大少爺交辦的事情我沒辦好,這時候我可不敢去礙他的眼。若大少爺要用膳,麻煩表少爺在門口和我打個手勢,我也好和廚房說一聲,免得耽誤了。」

  知道綠墨怕方少良,但她這樣支使自己,也無非是因為剛才自己走得慢,讓她回來得晚了,怕大少爺怪罪,便故意讓自己去問這和身份不相配的事情。但自己不好拒絕,只得硬著頭皮走進內院,來到大少爺的書房門口。

  書房門是開著的,從外面可以一眼看到方少良就坐在書桌後面。曲醉雲站在門外,忽然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怔怔地站了半晌,直到他微微抬起頭,那雙鳳目沒來一道冷冷的目光,啟唇說:「難道還要我請你,你才進來嗎?」

  蹭進屋子,曲醉雲還是挨著門口站。

  方少良見狀,又冷冷說了一句,「把門關上。」

  身子一震,極不情願地反手關上門,然後轉過臉來低聲地問:「聽說大表哥找我,不知道有什麼事?」

  「坐。」他正低頭書寫,只抬起左手指了指身邊的椅子,沒有再看他。

  曲醉雲只好來到他身邊,側身坐下。也不看他寫些什麼,又拿出那套眼觀鼻、鼻觀心的姿勢,一動也不動。

  方少良放下筆,眼睫掀起,看他如泥塑木雕一般,唇角忽然微微上揚,露出幾分邪魅氣。「要綠墨三催四請的,你才肯過來?是怕我吃了你?」

  「我剛剛從老太太那裡回來,有些累了……綠墨來時我已脫了外衣想午睡一會兒……」曲醉雲只覺得壓力如山大,便信口編了謊話。

  「午睡?」方少良眉尾也上揚,「吃午飯了嗎?這就要午睡?」

  「也沒說一定要吃過午飯才能午睡……」曲醉雲小聲嘀咕了一句,帶著些反駁的味道。

  方少良為他竟然敢還嘴而笑意更深,「好,既然是被我吵醒的,那我該向你賠罪,午飯就留在這裡吃。」這下也不用曲醉雲問了,他逕自起身,拉開門,對站在院門口等候消息的綠墨說:「一會兒我在書房用飯,連表少爺的飯一併備了。和廚房說,昨日吃的魚不新鮮,要罰廚房一個月的月俸,今天若是還有菜做得不好,採辦和廚子就可以回家了。」

  綠墨如蒙大赦,忙應著轉身跑掉。

  方少良又關了門,回頭看曲醉雲,「也沒來得及問你想吃什麼,就跟著我的口味吃吧。」

  「那就……叨擾了。」真心不想留在這兒吃飯,卻又沒膽子再反駁他一次。

  施施然踱步走到桌邊,方少良說道:「老太太剛才差人送了些荔枝過來,你若是餓了,可以先吃些填填肚子。」他指著桌案上那一盤新鮮紅艷,在井水中冰鎮過的荔枝。

  「多謝大表哥好意,不過我今天見過老太太了,這荔枝我和我娘也分得了,所以就不敢再和大表哥討要。」曲醉雲客客氣氣地說。

  坐在桌邊,方少良用指尖劃開荔枝外殼,剝出裡面晶瑩剔透的果肉,放在盤中看著他,「就算你們娘倆分得了,我這裡的就不能吃嗎?難道你還怕我下毒?」

  曲醉雲被他逼得無可奈何,看著那誘人的果肉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方少良悠然道:「怎麼?還要我餵你吃不成?」

  聞言,曲醉雲嚇一跳,連忙伸出手要拿,卻被他抓住手腕,抬頭愕然看向他,正對上他那張俊冷的面容和黑眸中一抹難以察覺的深意。下一瞬,方少良隔著桌角將他的手一拽,在他跌扑在懷中的剎那,快狠準地捕捉到他的嘴唇—

  曲醉雲的心一涼,只覺得唇上那層寒意彷彿沁入了骨子裡,隨後,柔軟火熱的舌尖卻抵開自己的唇齒,探入口中,肆意撩撥。

  思緒變得混亂,想立刻抽身逃走,奈何被抓得死死的,連後腦都被扣住,直到那唇齒移動到柔細的脖子上,在那裡咬下幾處齒痕,因疼而不得不開始掙扎,方少良這才放開手,幽幽一笑,「幾天沒調教你,就又變得青澀了?」

  曲醉雲輕顫著將衣領使勁向上拉起,低聲懇求,「大表哥,上次留下的痕跡已經被我娘懷疑過一次了……你就行行好,放過我吧。」

  「是說讓我放過你哪裡?」方少良眼神深邃地看著他,修長的指尖從他的頸部一路滑落,滑過他的肩胛,滑過他的心口,拉長聲音問:「是這裡?還是這裡?」

  忽然跳起,曲醉雲急急說道:「大表哥,我真的不是你想的那種人……我、我對這種事情沒興趣,也勉強不來……你若是喜歡男妓,只要肯花銀子,外面就找得到……」

  看他漲紅了臉,像是受了驚嚇的小兔一般,方少良不禁笑道:「看把你急的,我不過是親了你一下,又沒有做什麼,你這是要翻臉了?還記得我上回和你說過的話嗎?」

  曲醉雲身子猛然顫抖一下,隨即低下頭。

  他勾了勾手指,命令道:「坐回來。」

  緊咬唇瓣,曲醉雲盯著那椅面,動也不動。

  方少良聲音一沉,「別再讓我說第二遍。」待他恨恨地坐回去,才滿意地笑,「這才乖。我不過是讓你來我這裡吃頓飯,你卻像受刑似的,左磨右磨,讓我等得心煩,我不懲罰你一回,下次你就敢拖得更久了。」用手一指那剝好的荔枝,「把這個吃了。」

  將那顆荔枝捏起放入口中,曲醉雲狠狠地咀嚼了幾口,彷彿那是方少良被他咬碎在齒間。

  方少良似是看出他內心所想,微笑道:「你若是覺得這樣解氣,就不妨咬得再狠些,就算讓我死在你的唇舌之中,我也甘願。」

  曲醉雲忽然橫眉怒目地瞪他,像是憋了一肚子怒火又不能發洩的小孩子一樣。

  笑著伸出食指,方少良在他唇邊揩去一滴汁液,指腹收回,放在自己口中吮了一下,「嗯,味道比我想的要甜些。」

  臉瞬間變得更紅,想不到他這樣無恥的動作都做得出來,讓自己最後一口果肉如骨鯁在喉般,不知道是吞是吐。

  將身子探過來,他瞇著眼笑,「你敢吐了它,我就有辦法讓你吃得更多。」

  曲醉雲瞪著他,嘴唇緊抿,一雙手將衣服捏得死皺,衣服上淡淡的蘭花印染也被捏得全無生氣。

  側目看了眼他的動作,方少良笑道:「你這衣服穿了三年,也不嫌舊?難道府中沒有撥給你們做衣服的銀子嗎?還讓你穿得這麼寒酸?」

  「孤兒寡母的,用錢自然要省著些。」曲醉雲終於開口,但口氣不善。

  方少良卻挑了挑眉,「好,以後每月再給你們多撥二十兩月錢。」

  曲醉雲頓時心一沉,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母親時常教導,寄居在這家中,行事要處處低調小心,切不可和人胡亂攀比吃穿用度這些身外之物,免得招人間話。

  如今他隨口就要給他們加這麼一大筆月錢,招人間話倒還在其次,難的是,自己該怎麼向母親解釋。

  思及此,曲醉雲連忙改口,「我們的銀子夠用,只是母親向來節儉,不許我在衣服上過於奢華。所以大表哥的好意只能心領,銀子是萬萬不能收的。」

  方少良的身子向後一躺,舒舒服服地靠著椅背,看著曲醉雲糾結無奈的表情,心中舒爽極了。他就喜歡雲兒被逼得忍無可忍時露出的這副神情,那種欲怒不敢怒的樣子,總讓他恨不得再多撩撥一下,就像是往烈火再澆上一勺熱油……

  可惜綠墨端了飯菜來,在外面柔聲地詢問,打斷了屋內這番有趣的交手。他懶懶的回應,曲醉雲忙跑去給她開門。

  綠墨渾然不知屋內剛剛發生了什麼,只將食盤端進來,嘴裡說著,「大少爺之前去侯將軍府時,吩咐過今天不在府中用午飯,所以廚房就沒有按照平日的食譜在今天為您採買新鮮的蘆筍,這會兒再去買又怕耽誤了時辰。於是他們就擅自將清炒蘆筍改成了清炒蓮子,都是用今天從蓮池中摘出的新鮮蓮藕蓮蓬。這會兒廚房主事的張千就在門口候著請罪……」

  方少良對於吃極為講究,食譜每七天一換,三十天為一輪次。如果更改了,廚房輕則被罰月錢,重則會被趕出方府。方家招廚子雖然條件苛刻講究,但是月錢也是一般富貴人家的三倍,所以誰也不願離開。今天這張千擅自作主也實在是無可奈何。

  聽著綠墨的回稟,方少良並未立刻表態,而是看了眼曲醉雲,問:「我記得你喜歡吃這道清炒蓮子。不如你嘗嘗看?倘若做的還過得去,就饒了張千。」

  他都這樣說了,曲醉雲哪敢說不愛吃,只得點頭吃了一口,然後稱讚道:「這蓮子雖然清炒卻不油膩,且帶有一股清香味,搭配的蓮藕也很爽口。」

  方少良別有深意地笑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果然是什麼人該配什麼菜。」他對綠墨交代,「和張千說,今天多虧有表少爺為他說情,這次就饒了他,下次再這樣擅自作主,我可就沒今天這麼和善。」

  原本擔心大少爺發怒的綠墨輕呼一口氣,露出笑容,轉身出去向張千報喜。那張千在門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聽了綠墨的回話,立刻笑逐顏開,又對她千恩萬謝一番,還許了一桌好酒菜要感謝她幫忙。

  「大少爺說了,這都是因為表少爺在這裡為你說情,我可不敢居功。」

  張千卻道:「那表少爺是什麼人?能有多大的面子?當然還是綠墨姊姊的功勞大。我要念,就念綠墨姊姊的情就好了。」

  她抿嘴一笑,既開心又得意。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3-21 12:32 AM

第二章

  整個方府上下有好幾百人,曲醉雲早已聽慣了冷言冷語,看慣了白眼,對此,都可以做到平靜微笑的回應,唯有一人,會讓曲醉雲自心底往外泛著寒意,這個人就是方少良。

  不記得是從何時開始怕他的,也許是在自己十一歲的時候吧……

  那時候方少良十七歲了,府中的人都尊稱他一聲大少爺,而他那捉摸不透的陰寒性格,也讓府中眾人都敬而遠之。他只在老太太和父母面前會露出笑顏,平時縱然是笑,也帶著鄙夷之色。

  但即使如此,府中的那些姊妹依然將他當作天神一般看待。方苑霞和方麗瑤更是自小就「哥哥」長「哥哥」短的叫著,跟在他後頭滿府跑。

  偶爾來到東府看見方苑霞用那種崇拜至極的眼神望著方少良便覺得好笑,有一次,真的忍不住笑出聲,結果給自己惹了大麻煩。

  那天自己正好犯了花粉過敏的毛病,正不停地打噴嚏,眼睛鼻子都是紅的。聽見方苑霞正在吹噓方少良有多麼多麼聰明,說他和新任知府比較背雲疆律法,竟然把知府大人給背倒了。

  雖然正狼狽著,自己卻忍不住笑了,不巧被方苑霞聽到,極不高興地當面問:「你笑什麼?你覺得我在騙人嗎?」

  「不是。」自己當時一臉沉靜地說:「背律法勝過知府,這只能說明大表哥的記憶力超群,而知府大人才剛上任,之前為了考試苦讀的四書五經中,並沒有本朝律法,所以敗北也不稀奇。」

  方苑霞氣得頓足,指著他的鼻子罵,「你這個不識好歹的東西!若不是咱們家收留你,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忍饑挨餓遭人白眼呢,現在竟然敢看不起自家親戚,你以為自己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嗎?」

  她的指責讓人很無語,自己何曾有過看不起的意思?但是她正在氣頭上,也不好反駁,只能平靜地答道:「我自然不是聰明人,因為這世上本來也就沒有幾個聰明人。」

  「什麼意思?」方苑霞瞪著他。

  「聰明人就不會作繭自縛地沒胎做人了。做只飛鳥,做條游魚,自由自在地括著,比做一個人簡單舒服多了。人都是太笨了,才會選擇沒胎為人。」

  這一番論調出口,把方苑霞驚得目瞪口呆。而旁邊忽然傳來某人拍手的聲音,隨著那聲音而來的,還有方少良慵懶的「讚許」一一

  「說得好,我們都是紅塵俗客,好在還有表弟這樣冷眼看塵世,慧心無雙的絕頂人物襯著,才不顯得這世問太過寂寥無趣啊。」

  他這番話,那愉譏諷之意極深,心知自己是得罪了府中最不能得罪的人,找了個藉口趕快溜走。臨走時,恰好對上他的眼一一那雙深邃幽冷,帶著幾分探究,又世故精明得完全不似十七歲少年的眼,看得自己心頭一驚。

  那日的第二天,倚雲苑外面靠牆種的一排桂花樹都被東府來人給挖了,一看就是有人故意欺負。

  母親看到後,立刻冷下臉來問:「是不是咱們家得罪東府,否則好好的為什麼要挖我們的桂花樹?」

  想不出自己能得罪什麼人,若有……就只是昨日說錯了話,於是據實以告,結果……被母親罰在院中跪了整整一夜。

  不過是無心之語,卻害自己受罰,從那之後自己說話做事就更加謹慎小心,所有的鋒芒都收斂起來,所有的傲骨也都打磨下去。

  寄人籬下,氣節算什麼東西?留著有用嗎?

  但自己己經如此刻意避諱了,為何最終還是會招惹到方少良?

  回到西府倚雲苑,曲醉雲的腦梅中還時不時浮現起被他輕薄的那一幕,就像是彼人用釘子釘在頭裡,又像是生了根,縱使疼痛難忍,卻撥除不掉一分一毫。

  哼!那個可惡的男人!想用這種方法攪亂自己的心神,在身上烙上屬於他的個人印記?自己豈能讓他一直得逞!

  曲醉雲對著銅鏡用袖子用力地擦著嘴唇,彷彿這樣就可以把方少良留在唇上的昧道一併擦去。

  但過沒多久,他又差紅鶯送幾件衣服過來。

  「大少爺說,表少爺穿的還是幾年前的舊衣,這是他照顧不周,咱們方家好歹是大戶人家,勤儉持家自然沒錯,可是偶爾要見個外客或者逢年過節的,總不好老穿著太舊的衣服見人,若讓外人見了,要誤會是方家對不起姑太太和表少爺了。這幾件衣服都是大少爺自己的,只穿過一兩次,還是新的。

  「大少爺也說了,其實給你們多添些置衣服的錢不難,但又怕你們會太過客氣計較,生怕這錢反而讓你們有了受辱之心,所以他就將自己不穿的這幾件衣服都送過來,還望表少爺不要嫌棄才好。」

  紅鶯的一番話說得情脆又響亮,態度客客氣氣又另有探意,儼然是方少良的口氣。

  這話說出時,方怡藍也在場,那臉色登時就變得很難看,一邊客氣地說:「真多謝他費心惦記著,雲兒,還不將衣服接過去?」一邊又對曲醉雲瞪眼。

  曲醉雲有苦難言,心知這是方少良的故意羞辱,卻又不能將自己在他那裡的遭遇說給母親聽,便接過衣服,低下頭說:「有勞紅鶯姊姊跑這一趟,辛苦了,坐下來喝杯茶再走吧。」

  「不用了,大少爺那邊事情很多,奴婢得馬上趕回去了。」

  在府中的丫鬟們,一般對主子都自稱「奴婢」,地位高一些的便以名字自稱。唯有在曲醉雲面前,很多丫鬢看他們母子在府中沒地位,也不禁自抬身價,連「奴婢」二字都不說了,直接說「我」。

  今天是因為方怡藍在場,她好歹也是方少良的長輩,紅鶯才心不甘情不願地當面說了個「奴婢」一詞。

  待紅鶯走後,曲醉雲少不得又得被母親盤問,為何方少良會差人巴巴的送未幾身舊衣服?是不是又說錯了什麼話,得罪了他,人家才故意用這種方法折辱他們母子?

  這一日,真是過得辛苦,都是方少良才害得自己如此煎熬!曲醉雲恨恨地在心中想:等自己滿了十八歲,一定要想辦法從這家中搬出去,再也不要被方少良玩弄於股掌之中。

  對曲醉雲而言,最快樂的時候,便是七天一次的出府,不像方家其他的少爺小姐,想出門就出門。

  方家對他們的約束並不算很嚴,少爺出門自然是很隨意的,小姐要出門也並不難,只要和方老太太說一聲,微得同意即可。據說,方老太太年輕時也是括撥好動的性子,常說人要多出去走走看看,長長見識,歷練一番,自然對子孫們出府的要求大多是有求必應。

  在府裡,最難有出府機會的便是曲醉雲,做什麼幾乎都得聽從母親的命令。而方怡藍……自然是不願意孩子在外面東遊西蕩的,怕心玩野了就收不回來。

  直到有一天,方苑霞拿著自己出府買的一串糖葫蘆和眾人炫耀,「老太太說於家的糖葫蘆最好吃,幾十年來味道都不變,我特意去買了一串回來,先送給老太太品監品監,看看這味道有沒有改變?」

  方老太太笑著擺手,「如今我年紀大了,牙口不好,吃不了這些甜硬的東西,你們自己分一分吧。」

  曲醉雲當時也在一旁,好奇地問:「糖葫蘆?難道是將結在架子上的葫蘆刷上糖嗎?」

  滿府笑成一團,其中方苑霞笑得最張狂,捂著肚子笑得跌坐在地上了。

  只有方老太太感慨地說道:「你娘把你關得太緊了,連糖葫蘆是什麼做的都不知道。回頭我和你娘說去,必須讓你出門走一走,書本上的知識要學,但那總是有限的,外面的知識才是浩瀚無邊,一生一世都學不完。」

  方老太太是個說到做到的人,果然沒兩天就把這番話向女兒轉述一遍,方怡藍不會違背母親的意思,自然是答應了,但也和曲醉雲說好:每七天可以出一次門,一次最多不得超過三個時辰。

  今日,又到了出府的日子。曲醉雲照例先去和母親問了安,告了假,說自己要去買兩本書來看,方怡藍只冷冷的應了一聲,說了句「早去早回」,就繼續去念她的佛經了。

  一出了西府,曲醉雲就覺得揮身上下說不出的輕鬆,恨不得立刻就能飛起來。

  比不得一般的少爺小姐,有馬騎,有車坐,西府雖也配了馬車,但那是給母親的,馬廄中雖有兩匹馬,卻都是老弱不堪。所以自己寧可選擇徒步走,看看沿途的街景也很愜意。

  每次出門,因為時問不多,也不會隨意亂逛,固定會去的地方無非就是三處:月明茶樓、靜心書齋和聖音堂。

  因為是和母親說了要出來買書,所以就先去了靜心書齋,裝裝樣子也好,總要有本書拿回去交差。

  靜心書齋的老闆和曲醉雲算熟,見他來了,便笑著說:「上次你托我找的書己經找到了。」然後從書架的最上方取下兩本書,交到他手上。

  曲醉雲大喜,連聲道謝後付了錢,將書包妥,用細繩捆綁好便走出了書齋。

  書齋對面就是聖音堂。聖音堂乃是樂館,最擅調教樂師,有不少宮廷中的知名樂師當初也是在聖音堂受教的,所以名聲很響。

  雖是樂館,聖音堂卻極為清靜,除了樂聲,絕無人聲嘈雜。

  而堂主聖藏影是子承父業,他操得一手好琴,加上年輕俊美,是很多本地佳麗愛慕的對象。

  曲醉雲和聖藏影是無意中結識的。那時曲醉雲正在看一本琴譜,卻怎麼都讀不懂,於是虛心到這裡來請教,恰好遇上外出辦事回來的聖藏影,兩人相談甚歡,格外沒緣,於是就成了朋友。

  在聖音堂裡,曲醉雲感覺比在方府還要自在,今日興匆匆地來到聖音堂,一腳跨進門內就忍不住喊道:「藏影,你看我今天得了什麼好書?」

  聖音堂內的幾名樂師正在調琴,抬頭一看,也都認得他,其中一名樂師笑道:「曲少爺,您來得不是時候,我們堂主正在會客呢,您要找他就要去後堂了。」

  曲醉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隨即熟門熟路地往後堂走。走近時,正聽到聖藏影說話的聲音,「我這裡每張琴都有價,就是樂師無價,可你偏要反求,叫我怎麼答覆你?」

  急著找聖藏影的曲醉雲沒多想,身子己經出現在後堂門口,一足點在門檻上正要入內,身子卻猛地僵住,有一種讓自己極為熟悉的窒息感撲面而來,一路以來高高飛揚的心似是被人狠狠地踩了一腳,踩到看不見底的探谷之中。

  只見後堂裡坐著兩人,左邊那人一襲白衣,飄飄然有灌纓離塵的情俊之色,便是聖藏影。而右邊那人……藏青色的衣服似是夜晚的天幕,一雙烏黑幽遼的眸子,正直勾勾地看過來,拉長聲音道:「真巧啊,難得在這裡碰到雲弟,看你似是得了什麼寶貝,可否讓我一觀啊?」

  方、少、良!曲醉雲頓時渾身僵硬,手腳發涼,這己經跨過門檻的半個身子想動都動不了。

  聖藏影白眼看向方少良,轉而對曲醉雲笑道:「醉雲進來,別理你大表哥那陰陽匿氣的勁兒,你母親都許你每個月出來幾趟了,他還能當家長管你不成?而且我昨日剛得了一把好琵琶,正想彈給你聽聽呢。」

  「我也是……今天剛買了兩本好書,所以帶來給你瞧瞧。」曲醉雲慢吞吞地走進來,眼光不敢往大表哥那邊瞥。

  方少良卻繼續「陰陽怪氣」地笑道:「你們倆還真是絕配,一個彈琵琶給對方聽,一個買書給對方瞧。我知道你們嫌我礙眼,但我偏不走,這好書我要看,好樂音我也要聽。」

  聖藏影聞言一笑,「誰要趕你走了?難得我們仁能湊在一起,若再來一個人倒是可以湊一桌牌了。」他從曲醉雲手中接過那兩本書,拆開外頭的那層紙,看到書名,也有些驚喜,「呀,原來是《廣寒曲》和《醉劉伶》,這兩本琴譜可是很難找的。靜心書齋的張老闆答應幫我找,一直都沒找到,怎麼倒給你找著了?」

  曲醉雲抿唇一笑,「上次見你和他說起這兩本書,很喜歡的樣子,我就留了個心思。他平日客人多,不見得事事都記得,所以每回去書齋裡我都替你問一遍。沒想到還真讓他找到了,只是不知道版本對不對,你彈一下就該知道真假了。」

  「這琴譜我也只是小時候見過一次,後來家中失火,燒掉了不少琴譜,其中便有這兩本。是不是完全一樣……我也不能肯定。」聖藏影一邊說著,一邊將掛在牆上的一張古琴抱下來,攤開琴譜試著撥彈幾聲,自語道:「聽來似是有些相像。」然後他就不再說話了,只專往沉迷於琴音之中。

  琴師入境之後,自己就彷彿是一根琴弦,任身邊天崩地裂,他巍然不動,神動意馳,楊游天際。

  曲醉雲在一旁聽得入迷,冷不防一道黑影擋在眼前,剛要抬頭,肩腳骨處便被人重重地捏住,頓時酸麻疼痛難忍,皺緊眉頭,低聲開口,「大表哥有事嗎?」

  「怕你聽得太入神,以致走火入魔,所以提醒你一下。」方少良那可惡的笑臉對視著他,「看你平日冷冷淡淡的,也不見對誰用心過,還以為你天生就是一副死人臉,連心都是冷的,真沒想到你也有如此上心的對象?」

  聽他口氣不對,曲醉雲眉頭皺得更緊,「大表哥,這是我與朋友的交往之事,與你無關……」

  他話未說完,方少良忽然眉心一斂,拉起他說:「還有事要辦,你現在就跟我一道離開。」

  「大表哥若有事可自行去辦,我今日是來會友的。」曲醉雲聲音不高,但語氣倔傲。

  方少良瞇起眼看他,低聲說道:「好啊,敢公然反抗我了?可以,既然你想留下,那我也不勉強。」才說完,他倏地一手摟在曲醉雲的腰上,「不過……要是我在這裡吻你,聖藏影會說什麼?」

  這話嚇得曲醉雲連忙掙開他的手,回頭去看聖藏影一一他還沉浸在琴音之中,根本沒有往他們這邊看一眼。

  「你、你不要逼人太甚!」曲醉雲咬著牙說。

  方少良似笑非笑地哼道:「就是逼你了,怎樣?我給你和他告辭的機會,你自己去說。我在門口等你,若讓我又等得不耐煩了,你知道我會怎麼罰你。」他的黑眸中閃過一抹陰鶩。

  曲醉雲最怕他這種眼神,所以縱然心中千惱萬恨,還是不得不打斷聖藏影的自我陶醉,歉然道:「真是抱歉,藏影,我還有些家事要和大表哥去處理,這兩本樂譜暫時先放在你這裡好了。等你確認無誤,不妨也教教我。」

  聖藏影一笑,說:「這曲子有些難,可不是我小看你,而是以你現在的琴技來說,要練它們還稍嫌早些。不過有你這麼一個徒弟也是我的榮幸,你想學就來吧,我有言在先,跟我學琴不能怕苦,我可是相當嚴苛的。」

  「這世上有什麼事是不苦的呢?」曲醉雲無奈地笑笑,轉身出了聖音堂。

  方少良就站在路邊等他,馬車跟在一旁,並不急著上車,見他出來,便說道:「先去一趟匯賢樓。」

  匯賢樓距離這裡很近,走著穿過兩條街也就到了。曲醉雲一直跟在方少良身後,不遠不近,從不和他比肩。

  方少良走著走著忽然停住,回頭看他,「你的腳下是被什麼東西絆住了嗎?走得這麼慢?我有要客在酒樓裡等我,像你這樣的走法,要走到什麼時候才能到?」

  有要客你不早出門去見客人,跑到聖音堂去閒晃什麼?曲醉雲在心中罵他,卻不忘再把腳步加快了一些。

  兩人終於來到匯賢樓。這裡並不是一般的酒樓,它是方家的產業。

  見大少爺親自到了,掌拒的急忙迎出來,躬身說道:「大少爺,胡老闆己在包廂等候了。」

  「嗯。」方少良應聲,「將我上次著人送未的那罈酒拿上來。」

  來到二樓的包廂,推開門,只見一個曲醉雲並不認識的中年男子坐在裡頭。看到他們進來,那男子起身拱手微笑,「這位就是方府大少爺吧?久聞大名!在下胡沖。」

  曲醉雲悄悄打量著這人一一大約四十歲上下的年紀,並不像一般中年男人那樣留須,整張臉乾淨清瘦,看上去就讓人很有好感。但這人到底是誰呢?

  心中還存著疑問,方少良便主動介紹,「這是天府最大的酒商胡老闆,也是咱們家日後要仰仗合作的夥伴。雲弟,你可不能怠慢了這位貴客哦!」

  曲醉雲這才明白胡沖的身份。方家一向在商貿上有許多發展,不過酒業還是第一次觸及,沒想到竟然能找上這麼厲害的人物。連忙躬身行禮,「在下曲醉雲,幸會胡老闆,我對酒事一竅不通,還請您多多指教。」

  胡衝上下打量了他一陣,忽而笑道:「一竅不通也沒什麼,胡某像你這般年紀時便早早的把腸胃都喝壞了,可見酒乃水中之毒,你懂得越多,就越是自傷啊。」

  曲醉雲一愣,問:「那胡老闆的身體豈不是很不好?」

  胡沖見他當真,就又笑道:「二十歲左右我就戒酒了,現在只是偶爾喝幾杯,無妨的。」

  「那今日喝幾杯也無妨吧?」方少良示意幾人坐下,將掌櫃親自送來的酒罈放在桌上,「這是前幾年聖上賞賜給我們方家的『萬年春』,請胡老闆品監一番。」

  他受寵若驚地說:「貴國陛下賜的酒?那胡某真是有福了。」

  酒罈的泥封首次開啟,一股情冽的酒香從壇中飄出,連曲醉雲這種不怎麼喝酒的人都不禁輕輕讚歎一句,「好香啊。」

  同時,胡沖的眼睛也亮起來了,「這酒和我們天府的梅花露聞起來有幾分相似,看來都是不以醇厚奪人口舌。」

  同酒罈一併送來的,還有一對燒製精美的需紅釉小酒盅。胡沖看到那酒盅時腔上更是神采飛揚。「方大少爺果然是個懂酒的人,有這酒具搭配,就更加相得益彰了。」

  方少良微微一笑,親自捧起酒罈為兩人各斟了一杯,那酒掖是碧綠色的,盛在內側白外側寶石紅的酒盅內,看上去格外的顏色喜人。

  兩人舉杯示意後各自飲下。胡沖在飲酒之前,先仔細地看了看酒掖的顏色,再輕輕嗅了嗅,這才一點點的品嚐著。

  看著胡沖的動作,方少良並不急於詢問,只是對曲醉雲說道:「雲弟啊,你也敬胡老闆一杯吧,咱們方家日後的買賣要仰仗胡老闆的地方可多著呢。」

  曲醉雲一直不知道方少良為何帶自己到這裡來,但既然他這麼說,他也只好從旁邊拿了一隻昔通杯子,倒了酒,向胡沖敬了一杯。

  胡沖笑道:「這酒初品清新,入口濃烈,後勁悠長,可不敢多飲。不過既然是曲少爺敬酒,胡某自不能推辭。多謝二位少爺招特胡某,無論生意如何,兩位朋友我是交定了。日後二位若是有到天府去,一定要告知胡某,也好讓我盡一盡地主之誼!」

  曲醉雲對「萬年春」的確也很好奇,於是輕吸了一口,像是有一股淡淡花香,又說不出是什麼花,然後又喝了第二口,還是覺得這花香既熟悉又陌生,就這樣一不小心把一小杯都喝完了。而特酒香沉浸胃裡之後,從咽喉到胃一下子燒成一串火苗,暖暖的,熱熱的,殘留口齒之問的酒香也發生變化,比起剛才變得濃郁許多。

  「這酒……好奇怪。」低聲說了一句。

  方少良看他一眼,「這是聖上最喜歡的國酒,當然並非一般酒可以比得。今天咱們托胡老闆的福,能喝上一杯就算是萬分幸運了。」隨即話鋒一轉,「胡老闆,依你之見,這酒……有沒有可能仿製?」

  曲醉雲一驚。仿製?仿製萬年春嗎?

  胡沖放下杯子,很認真地想了想,說:「若是仿製得像其形,並不算難,但若像其神,可就不易了。釀酒的工序本就很多,錯了哪一步,最後的昧道都不一樣。我覺得方大少爺與其費盡心力來仿造這種國酒,結果畫虎不成惹人笑話,不如另創一昧,做你們方家的招牌不是更好?」

  方少良沉吟道:「釀酒這事方家以前並未涉獵,所以必須慎重。天下的酒這麼多,縱然我想另創,又豈是說有就有的?雲疆這幾年酒市散亂,沒有章法,若是胡老闆有意在此開建酒廠的話,方家倒是願意當您的合夥人。」

  這句話正好戳中胡沖的心事,讓他情不自禁地脫口問:「當真?」他本來就想在雲疆開建酒廠,但畢竟不是雲疆人,其中牽扯的官府批文及運輸販售等問題太過複雜,必須找個本地人來引路。方少良找到他時,他以為他是想自己開廠做酒,沒想到方少良竟然會提出合夥之事,豈有不答應的?

  方少良見他這樣忘形,便笑道:「此事家父早有意向,只是苦於沒有一個精明能幹、經驗老道的商界夥伴。您知道我們方家在朝中多少還是有些朋友的,但賺錢這種事方家不能太出頭,以免被人側目嚼舌頭。所以……還有好多細節有特和您商榷。今日咱們只是交個朋友,交換意見,他日若是合作定下,還要再簽一份契約才行。」

  「那是自然的。在商言商,我們既然要合作,自然是要分工明確,不過胡某可以保證,方家的投資在三年之內必然回本無慮,盈利有餘。」

  胡老闆信心滿滿,方少良謙遜鄭重,兩人相談甚歡了一個多時辰才散。

  曲醉雲跟著方少良送客出門時,胡沖忽然回頭看著曲醉雲,說道:「曲少爺,日後胡某若真的建酒廠,自己卻不能常過來打理,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先跟著胡某到天府去做一陣子學徒?」

  曲醉雲一愣,本能地看了眼方少良,發現他的臉色沉了下去,不知為何,心中忽然有種得意想笑的感覺,便說道:「好啊,我會是個好學的弟子。」

  「雲弟雖然好學,可是無奈我姑媽只有他這麼個獨子,不會輕易放他遠行的。胡老闆要想找個好弟子,我可以另派他人。」方少良淡淡的開口,替他「婉拒」了這件事。

  曲醉雲不理他,繼續說著,「我娘一直希望我能成材,但並不願意我走仕途,我看經商也不錯,何況難得胡老闆這麼厲害的人物願意收我,等我回去問問我娘,她若答允……」

  「姑媽不可能答應的。」方少良的語氣己經冷了,「你大概是忘了,姑媽這幾年身休並不好,你不在身邊照料她,還讓她為千里之外的你擔心,這算是孝子之道嗎?」

  見狀,胡沖笑道:「既然如此,那胡某也不勉強。曲少爺可以先回去和令堂商議一下,我還會在此地多停留幾日。若曲少爺果真不行,那就請方少爺再另委他人好了。」

  胡沖走後,方少良壓低聲音問:「就那麼想逃離方家?」

  曲醉雲淡淡地說:「只是要離你遠一點。」

  「你以為你走得掉嗎?」他冷冷哼笑,「我不放人,你能跑到哪裡去?」

  「你以為你管得住我?」曲醉雲學他的口氣,「早晚我也是要走的,我姓曲,不姓方,不會一直在你們方家吃白飯的。」

  「那……等你先還清了欠方家的飯錢再說。」方少良壞壞地斜晚著他笑,「連本帶利,你若能算情楚了,還乾淨了,我可以考慮放你走。」

  曲醉雲咬了咬牙,「好,你等著。」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3-21 12:33 AM

第三章

  倚雲苑中,曲醉雲輕輕撥著面前的古琴,這是母親出嫁前的舊物,並非什麼了不起的名琴,加上母親不大喜歡彈琴,自然不怎麼愛護,使這張琴顯得更舊了。

  曲醉雲自從結識了聖藏影之後,對彈琴有了興趣,故而將這張琴從母親那討要過來,偶爾撥弄一番,聊以抒懷。

  但今天彈得很漫不經心,坐在這裡半個多時辰,也沒有彈出什麼完整的曲調,滿心都是白天的事情。

  還沒有和母親說胡沖邀自己去天府的事,不知道母親會不會應允,大概……不會吧?可是自己又是如此迫切地揭望脫離這個深宅大院,去外面的廣闊天地走走看看。該如何說,才能讓母親同意放自己離開呢?

  說自己想外出遊學?不,這一招對母親沒用,她是寧可把自己關在家中讀書。

  那……結果說方少良騷擾自己呢?

  從兩年前起,方少良就開始在旁人不知的情祝下,一點一點地試探自己,直到去年年關,方府全家人外出至月麓山賞月看花燈,方少良竟然在月麓禪院的門後將自己推壓在牆角,輕薄強吻。那一次,方少良徹底露出了他那惡的本性,讓原本對他有些懵懵懂懂且敬畏著的自己,開始對他產生恐懼。

  這人是個妖魔!他要什麼,只要決定了,絕不放手!無論自已怎樣躲避逃離,但終究是在一府之中,哪裡躲得開?

  只有逃出方府,才能完全脫離方少良的掌控和枉桔。以前,自己不敢將此事告訴母親,是怕母親知道後會憤怒責罵,但現在,自己有逃離的去處和方法,母親若知道了,只能選擇俏然送自己離開才能避免此事變大。

  曲醉雲越想越覺得心情激動,越想越覺得此事有可能成功。終於,推開面前的古琴,拉開房門,直奔向母親的廂房。

  此時,卻有人在敲著小院的大門,於是站住腳,看了眼坐在院子石桌旁,正在噎瓜子的兩個小丫鬢,那兩個女孩完全沒有起身去開門的意思,於是自己笑了笑,親自走到院門口

  天己黑了,院門上了門門,當曲醉雲抽開門門,拉開門的那一剎那,不禁倒退了幾步一一

  月色下,那穿著一襲銀色長袍如月夜魅影又似是地獄修羅的男子,俊美的五官一邊輪廓清晰,一邊藏在暗影中,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你果然還沒睡。」方少良提著一個食盒款款地踏進門來,院內原本還在說笑的兩個小丫鬟一見是他,驚得將瓜子掉了一地,連忙奔過來。

  一人搶著接過他手中的食盒,一人陪笑道:「大少爺怎麼會到這裡來?紅鶯姊姊和綠墨姊姊都沒跟過來嗎?」

  方少良看向她們時,烏黑如墨的眼瞳中閃爍寒光,「你們這丫鬢是怎麼當的?竟然讓表少爺來開門?大晚上的也不見你們值守,倒悠悠哉哉地坐在那裡噎瓜子?明日和西府管事說一聲,你們就不用來這裡祠候了。我自會派兩個懂事能幹的丫頭過來,省得我雲弟和姑媽被你們給氣死,我還被蒙在鼓裡。」

  他以前幾乎不到西府來的,兩個丫鬢哪想得到他會在半夜三更突然出現,驟然被他看到她們偷懶己經嚇得魂兒都沒了,而他這番重責,明顯是要將她們趕出府,對於她們這種世世代代都在方家為奴為婢的小丫鬢來說,這無疑是要她們的命,因此,都嚇得掩面哭了起來,連聲哀求大少爺饒過她們這一次。

  曲醉雲盯著方少良,壓下心裡的煩躁,為兩個丫鬟求情,「是我看她們忙了一天太辛苦,才要她們坐在這裡,由我來開門的。沒想到我這麼多事倒害了她們,表哥若是要攆人,不如把我也攆出去好了。」

  方少良走過他身邊時,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句,「你想得美。」然後踢了踢跪得最近的那個丫鬢,「表少爺為你們求了情,我就饒你們這一回,去通報我姑媽,就說我過來探望她。倘若姑媽己睡下,就不要叫起了。」

  這時的方怡藍還沒有睡,聽說侄子突然造訪,她也很是奇怪,換了件外衫便出門迎接。

  「少良,這麼晚了你怎麼會過來?是老太太那邊有事?」她最怕的就是母親出事,因為母親是她留在這府中免受委屈的唯一支柱。但少良那笑盈盈的臉看上去風平很靜,似是並無大事。

  「姑媽別緊張,我知道是我來得魯莽。因為今天晚上我和老太太吃飯時,說起姑媽也愛吃酒釀小圓子,恰逢今晚桌上有這道菜,老太太便說讓廚房多做一份,給姑媽送來。這麼晚了,我又怕下面的人辦事不穩妥,所習就親自過來一趟。

  「再說,我也有一個月沒見姑媽了,聽說姑媽前一陣子身體不舒服,不知道怎麼樣了?請過大夫看了嗎?吃的什麼藥?咱們府裡的庫房中還有些人纂鹿茸,可又怕藥不對症,所以沒敢擅自給姑媽送來。姑媽想吃什麼儘管差人和我說,若下人服侍得不周到,姑媽也和我說,我自有辦法調教她們!」

  只見方少良溫文爾雅地笑著,一番話如沐春風般,讓方怡藍這平時不愛笑的冷美人都不禁綻出笑顏來,「你這孩子真是有心,其實這點東西讓丫鬟們送來就好。既然來了,到我房中吃杯茶再走吧。」

  他忙說:「我剛剛在老太太那裡喝了酒,姑媽房中供著菩薩呢,我一身酒氣不敢去衰讀了佛像,不如我先在雲弟屋裡坐一會兒,姑媽儘管去休息,不用管我。」

  方怡藍笑了笑,「也好,你們表兄弟平時見面也少,是該多親近親近。雲兒,替我照顧好你表哥。少良走時也不用和我說了,回去告訴老太太,就說我身子好多了,勞她老人家費心惦念,這一兩日我就去東府看她。」

  方少良施然轉身,望著曲醉雲微笑道:「雲弟,那就打擾你了。不知道你那裡有什麼好茶可以讓我喝的?」

  曲醉雲氣得心都要著火了,沒好氣地說:「我那裡哪有什麼好茶?無非是些茶葉渣子罷了。」

  「雲兒,你怎麼這麼不會說話?前日你舅舅送過來的碧螺春不是還有不少?讓鶯兒她們去抱一壺送過來就是了。」方怡藍臨走時聽到這回話,又喝斥了幾句。

  曲醉雲只好低頭回應,「是,娘,我這就去和鶯兒說。」

  鶯兒就是剛才被方少良訓斥的兩個小丫鬟之一,院子不大,方怡藍的話她也聽到了,不等曲醉雲吩咐連忙答應著,「奴婢知道了!請大少爺先在房內坐一坐,奴婢這就去燒水抱茶。」

  方少良嘴角嗜著笑,走進曲醉雲的房內,四下環顧,「你這房中還真是簡拮乾淨,和我想的差不多。」

  一臉警戒的曲醉雲盯著他問:「你大半夜地來幹什麼?絕不是僅僅為了給我娘送什麼酒釀小圓子吧?」

  「那你猜我是來幹什麼的?」方少良一撩長衫,愜意地坐下,彷彿這裡是他的房問,手正好放在那張琴上,順勢撥了兩下琴弦。「探夜挑燈彈琴,你還挺有情趣的。只是這琴弦之中藏了什麼心事,總要說與知音聽吧?如今我便做你的知音,你想彈,可以彈給我聽。」

  曲醉雲走上前將琴從他手邊移開,「我高攀不上你這個知音,而且我弦中也沒有什麼心事。」

  方少良一把抓住他的手,幽幽地看著他,「難得我今天來看你,你就這麼給我臉色看?那好,我現在就去姑媽那裡告狀,說你冷言冷語特我,我實在是留不住,姑媽的茶,我只好不喝了。」

  見他作勢要起身,曲醉雲不得不說:「好!好!你要聽,我就給你彈!只是彈得難聽,你不要後悔髒了你的耳朵!」

  滿腔憤恨地將琴拉過來,十指放在琴弦之上,攏指橫抹,勾挑成音。自己的琴技本就尋常,今日心中又十分惱火,彈出來的自然也好聽不到哪裡去。

  方少良聽了一會兒,唉嘖笑出聲來,「你這琴技也好去拜聖藏影為師?若三年都出不了師,不只讓人家笑話你,我看他聖音堂的招牌也要砸了。」

  他轉了個位置,來到曲醉雲身後,雙臂伸出,雙手握住那放在琴弦上的手,曲醉雲幾乎是被他抱在懷中,然後他在耳邊低聲又說:「你這指法不對,練得再辛苦也彈不出來。」

  曲醉雲被他這樣暖昧地掌控著,心底自然不願意,冷冷道:「你放開手。」

  方少良卻在他耳垂上輕咬了一口,「就不放,姑媽剛才不是都說了,讓我們兄弟好好『親近親近』。」握著他的手,摩擎著那纖纖手指,唇順著他的耳滑落到頸後,喉間一緊,沙啞而魅惑,「雲兒,你這十指真是美,細細長長的,倒像女孩子一樣。」

  曲醉雲揮身一顫,霍然起身,卻被方少良一把按回座位上。

  「別動。」環過手臂,攬住他的脖子,整個人幾乎是壓在他的背上。「你若再動一下,我就喊得姑媽都聽到了。」

  「你、你喊什麼?」曲醉雲氣得手腳冰涼。明明該是自己喊的。

  「喊什麼?就說你欺負我……」方少良顛倒黑白還頗覺有理似的,另一隻手扣住曲醉雲的腰,指尖悄悄摸向他的腰帶。

  現在天氣正暖,又是晚上,曲醉雲在自己房中穿得並不多,方少良摸到他腰帶的剎那,曲醉雲己經意識到他要幹什麼,驚得也顧不得他的警告,拚死掙扎開來,像是受驚的小兔子般跑到門口,還沒有拉開門,就聽鶯兒在門外說道:「大少爺,茶泡好了,奴婢現在能送進來嗎?」

  曲醉雲用力一拉房門,氣喘吁吁地說:「送進來吧!」

  鶯兒嚇了一跳,看著房內笑盈盈的大少爺和明顯臉色很差的表少爺,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本能地忙將茶具都放下,輕手輕腳地走出去,正要將門反手關上,曲醉雲卻喊了一聲,「別關門了!房裡熱,我要透透氣。」

  方少良卻淡淡地說:「夜晚風寒,著涼了怎麼辦?看你穿得這麼少,還是關上吧。」

  鶯兒尷尬地站在那裡,不知這門要開要關,但是看了眼大少爺那涼涼的笑意,還是決定聽大少爺的,拉著兩邊門環,將房門關上了。

  曲醉雲的背緊緊抵在門板上,直勾勾地盯著方少良,「你若是再敢妄自輕薄,我也豁出去了!大不了讓娘知道!」

  「哦?你膽子不小啊。」他自斟了一杯茶,茶杯在手中來回轉動著,嘴角的笑意漸漸冰涼,「你要怎麼告訴姑媽?說我輕薄你了?」

  「是!」

  「那你有想過姑媽會怎麼問你嗎?」

  「無論娘怎麼問我,我都據實回答。」

  「若姑媽問你……方少良為什麼輕薄你?他是喜歡男人,還是喜歡女人?你怎麼回答?」

  一句昔通平常的問話,卻讓曲醉雲如遭雷擊一般,面前那張俊美又那魅的膽忽然有些模糊不清起來,手心出了汗,撐著門板卻直打滑,牙齒也開始打顫起來。

  「你……誰知道你喜歡男人還是女人?八成是喜歡男人!不然你為什麼和我糾纏不情?」

  「不對,」方少良直直望著他,「我喜歡的是女人,我沒有龍陽之好、斷袖之癖,從頭至尾,我只喜歡女人。」

  曲醉雲強笑道:「那、那太好了,既然你喜歡女人,那表哥一樣可以在外面找到許多才貌雙全的女子……」

  「不,雲兒,若是那樣,對你來說就太槽了。」方少良輕輕歎口氣,將茶杯放下,驀然踱步到他身前,一手托住他的下巴,黑眸逼近到只有毫釐之差,「因為我看上了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現在就在我眼前。」

  最後一字的尾音沒入兩人的唇裡,他強勢的探入舌尖,勾住她的,茶香,還夾雜著一絲酒意,以及男性特有的氣息,全都侵佔著曲醉雲的身休。

  熱,熱燙的味道和她平時所感覺到的方少良完全不一樣!平日裡他是冷的,縱然他笑,也冷得像冰。但此時他像滋燒的火,或是一團風,無情又霸道地要吞噬掉她,毀滅掉她,在她的心上刻下屬於方少良的印記,不管她是否會因此傷痕纍纍。

  「不,我不是女人……」曲醉雲逸出口的反駁含糊不情,「你弄錯了!」並拚命推開他。

  「你想讓我『親自』證明嗎?」他哼著,一雙手己經緊扣在曲醉雲的腰上,腰帶在掙扎時被鬆開,敞開的衣襟下是最後一層束縛一一雪白的內衫,但也許還有什麼……因為內衫下面明顯微微起伏的並不僅僅是她激烈的心跳。

  「你是要我死嗎?!」曲醉雲臉色蒼白地瞪著他,「毀了我和我娘的生活,對你有什麼好處?我們沒有給方府惹過任何的麻煩,我們只求平靜的生活,只求能有一席之地可容身。」

  「只求容身?不求逃離?」方少良默默地看著她,「雲兒,你總是見我就跑,今天我做錯了個決定,讓你抓到機會又想逃,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但你是跑不掉的,因為我不可能放你跟著那胡沖走。我告訴你,別以為天底下除了我以外都是好人。你以為他為何一眼看中你?身為一個男人,你長得太美、太妖燒了,焉知他沒有斷袖之癖?」

  他微微一笑,笑得她心頭更寒,「但是他不知道你的真身,可我知道。對,你一定想不明白我怎會知道這個天大的秘密,其實很簡單,因為從你十歲起,我就一直在俏悄地注意你了。結果你看著一個人看了許多年,他能有多少秘密在你面前藏得住呢?縱然你和姑媽隱瞞得很好,但還是瞞不過所有人的眼。雲兒,你是女人,縱然你自己都忘了,但我必須提醒你,不要忘了這一點。」

  他的每一個字都生生地敲進曲醉雲的腦子裡,而他的手掌輕輕覆在她胸口,厚厚的白布並不能完全裹住那女性特有的玲瓏曲線,她的肌膚本能的在他手下泛起一陣寒慄,她想尖叫出聲,又想跪地求饒,乞求方少良放過她們母女,乞求他留給自己原本該有的平靜。

  但方少良的眼中除!霸道的侵略之外,還有一絲她看不懂的柔情密意,在她淚水滑落眼眶的剎那,那令她咽喉劇痛的薄唇又貼了上來,這一回,是柔柔的廝磨,輕輕淺淺的吮吸,牙齒在勾住她的小舌後,咬得不輕不重,宛如調情。

  好怕,怕這個人如此輕而易舉地就控制了她的生活,更怕,怕這個人更加輕易地就控制了她的靈魂。

  他是魔鬼,而她,不願做他的囚徒。

  曲醉雲一直覺得自己的生命像個笑話,她曾經一直堅信自己是個男孩子,直到四歲時,有一次她去問母親,「為什麼方少楠小解是站著的,而我是蹲著?」

  方少楠是方少良同父異母的兄弟,乃是庶出,和她的年紀差不多大,她偶爾去東府走動的時候會遇到他。

  母親被她問得花容失色,一把摀住她的嘴,厲聲問:「你在哪兒看到的?」

  她呆呆地看著母親那彷彿受了巨大驚嚇而變得猙獰的臉,自己也被嚇住了。

  「在、在花圃裡……」

  方少楠當時也不過五歲,內急時恰好看著他的奶娘和丫鬢都不在身邊,他就跑到方家花圃的一角,偷偷自行解決。她當時正在附近看著方苑霞她們捉蝴蝶,無意中抬眼看到方少楠的動作,還不大明白他在幹什麼。但方少楠卻發現了她,跑過來特意威脅道:「不許把我小解的事情告訴別人,否則我就揍你!」

  他的威脅讓她更加迷惑。小解?小解怎麼能在那種地方?而且……

  站著也能辦到?

  可是無心問出的這個問題,會讓母親有這樣大的反應更是她想不到的。

  那一晚,她莫名其妙地被罰了跪。那一晚,第一次見到母親流淚……

  第二天,母親一邊為她跪得紅腫的膝蓋上了藥酒,一邊用很低很低的聲音對她說:「雲兒,娘有些話只能對你說一遍,你要死死記住,一定不能忘!否則我們娘倆就是死路一條,明白嗎?!」

  母親那鄭重其事且嚴梭無比的神情嚇住了她,她只得怔怔地點頭。

  「你不是男孩子,而是女孩子。但除了你和娘,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秘密!」

  「我是……女孩子?」四歲的她還是傻乎乎地不懂,「那為什麼不能讓別人知道?」不過她的疑惑很快就被欣喜給取代。她笑著說:「娘,我想做女孩子。」

  女孩子就能穿那漂亮的裙子,多好啊。苑霞一天到晚有漂亮的新裙子穿,而且整天在她面前炫耀自己的新髮型,新脂粉,新首飾。她以前一直都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一看到苑霞的新衣和髮式就有莫名其妙的好感,明明她很討厭苑霞那種飛揚跋雇的樣子啊。現在她明白了,她喜歡的只是衣服和首飾,還有那漂亮的妝容,與她本人並無任何關係。

  但是她天真的話語,卻換來了可怕的回答一一一記重重的耳光打在她稚嫩的臉上,甚至將她打得跌坐在地。她嚇呆了,捂著疼得火辣辣的臉,看著那面目猙獰的母親,竟不敢哭一聲。

  「記住,你只能做男孩子!你要忘記自己是女孩子,而且永遠不許對任何人提起!」

  「為什麼……」她顫聲問。做女孩子有什麼不好?苑霞不是也很得老太太的寵愛嗎?她照過鏡子,知道自己長得不醜,若是換了女裝應該會比苑霞好看,她不理解娘為什麼不讓她做女孩子。

  母親瞪著她,氣勢洶洶地說:「人心都是勢利眼!你知不知道娘帶著你在這裡生活有多難?娘還指望你將來出人頭地呢。一個女孩子,最多就是嫁出去,嫁人的女孩兒如撥出去的水,能值什麼?只有男孩子才是能做大事的!你看看少良在府中有多得寵,就該知道到底是男孩兒好還是女孩兒好!」

  她聽了還是借借懂懂,不能完全理解母親的意思,但是母親那張可怕的臉她卻牢牢記住了。

  為了不讓她是女兒身的事情被人發現,母親從不讓下人為她沐裕更衣,在她五歲之前,這些事情都由母親親自為之。她五歲之後,母親乾脆讓她學會自立,只有讓她盡快忘記自己的性別,才是隱瞞真相的更好方法。

  但是,她怎麼可能會忘記事實的真相?

  每次沐裕,都可以看到自己逐漸變化的身體。十二歲時,在裕盆中看到的那抹嫣紅血漬是她初潮的開始。無論每月一次的疼痛失血讓她臉色有多蒼白,身體發軟無力,她都得裝作沒事的樣子,微笑著和所有人保持一段距離,只因為離得越遠,自己就會越安全。

  但是不期然的是,竟被那雙黑眸給盯上,被人用目光一點一滴地剝離罩在身上十幾年的那層保護衣,被人這樣輕輕鬆鬆地拆穿真相。

  該怎麼辦?她和娘苦心隱瞞的秘密被人牢牢接在手中,她要帶著娘立刻出府逃走嗎?可是……就算離開這裡,她們也沒有謀生的能力,她要如何養括自己和娘?而且以娘那驕傲強悍的性格,又如何能接受這樣的結局?

  或許……她該殺了方少良?一瞬問,那惡的念頭在腦梅中陡然閃過,然後她就被自己內心深處的陰暗給嚇到。她從來都是與人為善,任人欺負都微笑以對的,如今怎麼能生出這樣可怕的想法?

  立刻將心中那惡的那一簇鬼火狠狠掐滅,她當然不會真的選擇殺人這種愚蠢的方法,用一個愚蠢去掩蓋另一個愚蠢,結局己經不言而喻。

  但是,除此以外,她還有生路嗎?

  方少良走時從她這裡要了一盞燈籠,說是路上太黑,看不情路。其實他大少爺來時天色己經很暗了,他還是沒帶燈籠,可見這短短的一段路並不難走,而且在方府中到處都掛著燈籠,不到難以辨認路徑的地步。

  這不過又是他的一個伎倆吧?曲醉雲漸漸地己經能摸情他的一些心思了,借了燈籠,總有還的一天,他便又有藉口過來了。

  相安無事了那麼多年,縱然他知道了她的真實性別,本可以選擇沉默,任她自生自滅不用理睬的。她姓曲,又不姓方,不會對他構成任何威脅。若他只是貪圖她的容貌,這樣一再進犯挑撥,不是也在給她找麻煩嗎?

  俏若真的逼出了她的秘密,惹惱了老太太,她和母親會被趕出方府吧?這才是他想要的結局嗎?

  曲醉雲內心無比煎熬,因命運被人握在五指間,任人衷玩。這世上為何會有個人叫「方少良」?為何她會被鎖在這小小的院牆內,進退維谷,舉步維艱?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3-21 12:33 AM

第四章

  曲醉雲再見到方少良卻是十天之後了。因方怡藍說自己前幾日生了一場小病,所以有好些日子不能過府探望老太太,讓方老太太不禁對自己這個命運多外的女兒心生憐惜之意,遂作主拿出二百兩的體己銀子來,為女兒辦個席面,說是沖一衝之前的晦氣。

  方府中一般除了逢年過節和幾位重要人物的壽誕,很少這樣大擺宴席,所以這在方家也成了一件大事。對方怡藍羨慕嫉妒的人自然不在少數,但是看在老太太這樣熱心張羅的分上,人人又不得不賞臉來赴宴,畢竟白吃白喝也不損失什麼。

  設宴這一天,東府很是熱鬧,不僅各家的人都到了,還有本地一些方家的近親也過來湊熱鬧。方老太太大手筆,請了本城最有名的兩個戲班輪番獻戲打擂台,一眾少爺小姐和夫人姨太太們都是戲迷,不禁熱烈討論了起來。

  「若論這苦情戲啊,當然是青彩戲班兒演得最好,上回老太太壽誕請他們來唱『月娘淚』,看得我眼淚就止不住地流。至於拱武戲班還是武生戲最好,打起來熱鬧好看,身段兒也漂亮。」方府最愛看戲的是二老爺方世書的二姨太秋荷,每次看戲她都比別人更加熱絡上心,而且最愛揪著戲班的表現說個不停。

  但方世言的正妻二太太卻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提醒著,「今日可不是妹妹的場子,你就安靜些吧。你想看什麼戲,等你過壽時再點,今日既然是給怡藍妹妹辦的酒宴,自然是怡藍妹妹先點戲。」

  雖然方怡藍今天面上大添光彩,但她是低調慣了的人,此時見二太太公然拿自己去折秋荷的面子,生怕會給自己找麻煩,便笑道:「還是請老太太先點吧。」

  戲牌送到面前,方老太太卻笑說:「今天是給你辦酒席,自然是你先點。你不要怕別人說什麼,有我給你撐腰呢。」

  方怡藍淺淺一笑,只好將戲牌收回來,先點了一出「萬園春色」,這戲講的是一戶有錢人家多子多孫且趣事不斷的故事,最是熱鬧好看。大戶人家辦宴席,多點這一出。

  幾位太太和姨太太知道她點這齣戲意在討好老太太,因此,表面子上都點頭說「點的好」,在心裡卻又暗暗地撇嘴冷笑。

  方少良正好從戲樓下面走上來,方老太太看到長孫來了,便喚他,「少良,你也點一齣戲吧。」

  他一眼瞥過去,看到坐在方怡藍身後的曲醉雲,兩人目光一對,她立刻將視線移開,很不願再瞧他一眼的樣子。他勾唇一笑,「給姑媽辦的酒席,卻讓我點戲,這不大好吧?老祖宗您點過了嗎?」

  「老祖宗」這稱呼,全府只有方少良一人這樣叫,每次這樣叫都帶著幾分孫子討好奶奶的味道。

  方老太太最是寵溺他,立刻笑答,「你就算是替我點一出好了。」

  方少良笑著接過戲牌看了看,忽然歪著頭問曲醉雲,「雲弟喜歡什麼戲?」

  她悶聲道:「我平日也不怎麼看戲,對這一點都不懂。」

  「也是,還是女人們更喜歡看戲。」方少良聳了聳肩,「其實我也不大懂戲,不過老祖宗既然讓我點了,那我就勉為其難點一出吧,點得不好,你們就不要怪我了。」他對站在旁邊等著人點戲的戲班班主說:「你們班子裡有沒有能唱《木蘭從軍》的?」

  班主陪笑道:「大少爺點的這齣戲不常演,不過還是可以唱的。」

  「那就這一出吧!不用唱整場,把最精彩的那一折唱一唱就好。」

  方老太太在一旁問:「最精彩的是哪一折?」

  方少良回頭答道:「就是最後一折,唱的是花木蘭從軍歸來,脫戎裝換紅妝,那一折我記得叫一一『驚艷』?」

  班主笑道:「大少爺說的沒錯,是叫『驚艷』。這戲是從古詩(木蘭辭)中改過來的,這一折中原詩詞保留的最多也最全,幾位夫人小姐們應該都耳熟能詳,聽上一遍,就能跟著唱幾句了。」

  班主領了戲牌下去後,四小姐方麗瑤好奇地問:「這一折中有什麼唱詞是耳熱能詳的?」

  方少良用手中的扇子輕輕敲了下妹妹的頭,「你這丫頭平日讀書一定不用功,連(木蘭辭)都沒背過嗎?既然是『驚艷』一折,唱的自然是最後那一段了,你把(木蘭辭)背一背不就知道了?」

  聞言,方麗瑤搖頭晃腦地默默背著,「卿卿復卿哪,木蘭當戶織……」

  「誰讓你從頭背了?」方苑霞一個白眼丟過去,「從『爺娘聞女來,出郭相扶將』開始背不就好了?」

  方麗瑤也不氣惱,乖乖地跟著背下去,「阿姊聞妹來,當戶理紅妝。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出門看夥伴,夥伴皆驚慌:『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兩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好不容易背完了這一大段,方麗瑤立刻喝了口茶水,又問道:「少良哥哥,你說這詩是不是後人胡編亂造的?一個女人從軍十二年,別人怎麼可能不知道她是女人?」

  他淡淡地回答,「若她刻意隱瞞,而旁人又從未往那裡想過,也非不能。」

  方少楠伸過頭來笑道:「若她長得沒有一點女人昧兒,是個醜八怪,身材又平板,也難怪別的男人看不出來。」

  他說話素來口沒遮攔,這話說出之後,方老太太不禁皺眉,「少楠,滿桌都是你的長輩,這樣說話實在是沒規矩,我看你還是到下面去看戲好了。」

  方少楠悻悻地起身,不情不願地下了樓。他母親段姨娘頓覺自己也似是被打了膽,連忙起身向方老太太告罪。

  方老太太冷冷地說道:「你坐著看你的戲,和你無關。少楠這孩子說話沒輕沒重的,這只算是提醒他一下而己。」

  方少良一笑,「姨娘別怕,老祖宗處事最是公平的,少楠那裡改天我去說說他就好了。下面都是親戚家的公子,他在那裡比在我們這兒更自在些。」

  有大少爺打圓場,段姨娘總算又安下心,坐回去看戲了。

  這時候戲已開場,熱熱鬧鬧的一出「木蘭從軍」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漫不經心地踱步到曲醉雲的身旁,方少良挨著她坐了下來,小聲道:「知道這戲我是為誰點的嗎?」

  她面無表情地說:「大表哥自然是為老太太點的。」

  他輕笑,「你就算是再裝得不解風情,其實心裡還是明白的。無妨,反正今日是姑媽的好日子,我也不會說破什麼,你儘管放心。」

  身子一頓,曲醉雲赫然回頭瞪著他,「你還想幹什麼?」

  方少良挑眉,「我想幹什麼,要看你對我的態度了,你若乖一些,我便什麼都不做。你看姑媽今天心情多好,多少日子都難得見她一回笑臉,對吧?她辛辛苦苦地在府中特了十幾年,要的不就是今日這般眾星拱月的光彩日子?可這繁華如夢最易醒啊……」

  曲醉雲恨得牙癢癢,一邊還要留意周圍有沒有人注意到這邊,一邊再將聲音放得輕一些,「大表哥,你就算是再悠意妄為,但別忘了還有禮數呢!我好歹是你的親戚。」

  「表妹嘛……」他故意拉長聲音說出這三個字,曲醉雲嚇得幾乎要用手去捂他的嘴了。

  方少良見她慌成這樣,便暫時住了口,又好奇地問:「你今天臉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今天一上樓,他就覺得雲兒的氣色不佳,一張小臉白白的,比起平日少了幾分血色,連唇都失了紅潤。

  曲醉雲皺眉道:「你少氣我,我就不會病。」

  方少良暖昧地笑著,「這麼說來還是我的錯了?可我怎麼會氣你?我憐你、疼你都來不及呢。」

  不想與他說這些話,曲醉雲站起身,作勢要去旁邊拿茶杯。而視線一直不離方少良的方苑霞,看他倆很親密的樣子,心中有些吃味兒,便上前道:「少良哥哥,昨天我院子裡的荷花開了,叫人請你來看,怎麼你也不來?」

  「昨天啊?」方少良懶懶地說,「昨日我一整天都在核算府裡的帳目,哪有工夫出門閒逛?改日吧?」他又看著曲醉雲間道:「雲弟不是最喜歡荷花嗎?改日咱們一起去看。我記得二妹妹那裡有不少荷花的品種還是市面上少見的呢。」

  方苑霞雖然不喜歡曲醉雲,但是既然方少良親自邀約了,自己也不得不裝作大度的樣子說:「是啊,表弟也一起來吧,我那裡還有一盆逞羅國的荷花呢。」

  「我對荷花不是很懂,而且這兩日學堂上老師功課催得緊,我娘讓我少出門,你們共賞就好了。」她淡然地拒絕。

  被曲醉雲折了面子,方苑霞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冷笑道:「表弟的架子就是大,咱們請不動就算了。」隨後又表情一變,對著方少良嬌嗔說:「少良哥哥,你可得給我這個面子,一定要來啊。」

  他伸個懶腰,「我這幾日也忙得很,指不定哪天有空。再說,既然雲弟不去,那我也算了吧。」

  方苑霞急得坐不住,忙過來拉扯他的袖子道:「不行不行,你一定要去。」

  方少良將袖子扯回,淡淡地說:「咱們己經不是小時候了,我一個大男人跑到小姑娘的院子裡去看荷花,不怕讓人說閒話?總得帶個伴兒吧?可惜這伴兒又不賞臉。」

  曲醉雲見他非要拉上自己不可,而方苑霞瞪著她的眼也都快起火了,只得說:「好,等我和我娘告了假,便去叨擾二表姊。」

  方苑霞這才滿意地坐了回去,只是不免又多看曲醉雲兩眼,心中很不願意承認方少良肯去是因為自己承了他這個情。

  曲醉雲靠著二樓看台的欄杆向下看去,只見戲台上正演到精彩之處一一換回女裝的花木蘭摟著爹娘哀聲痛哭,唱著,「離家經年十二載,思親難免淚雙流。此身雖著男兒甲,心中常憶女兒愁。今日還我紅顏色,侍奉雙親解千憂。天下皆知木蘭名,何必榮華萬戶侯?」

  這一段讓她不禁聽得癡了,「天下皆知木蘭名,何必榮華萬戶侯?」

  花木蘭這樣的奇女子,真的存在過嗎?那甘願以鐵甲遮去婀娜身姿,任風沙替代脂粉,十二年的青春美貌隨水流,卻又在天地問留下一段屬於自己悲歌慷概的動人傳奇。

  她,就像花木蘭一樣的孤獨,不知能有像花木蘭一般的驕傲嗎?

  小腹忽然隱隱抽痛,唉,這是她今日最大的煩惱。做女人的麻煩,便是這每月必有的疼痛怎麼都避免不了,真不知道當年花木蘭是怎麼將這樣的大事都順利遮掩過去的?

  她休質虛寒,只要到了這日子就手足冰涼,頭幾日更是小腹疼痛難忍。昨天在床上躺了一日都沒有下地,今天總算好一些了,勉強可以出門見人,但兩腿還是虛軟無力。

  母親怕人看出問題來,也不敢給她做薑糖水喝,所以她只能忍著。

  但是疼痛感忽然越來越強烈,一陣一陣的,讓她不得不將小腹緊緊抵著欄杆,以壓制那磨人痛意。

  在她身側坐著的方少良越看她越覺得不對,她臉色越來越白,雙手緊緊抓住欄杆的樣子,就像是快要溺水的人,又像是隨時要暈倒似的。

  「不舒服?」他不禁又悄悄地問了一遍,「若是不舒服就直說,也可以請個大夫給你看看。對了,常給老太太看病的方成祖一家也在樓下看戲呢,要不然叫他給你把把脈?」

  「你……少管閒事。」她咬著牙,「不許叫人!我、我過一會兒就好了。」

  看她小臉糾結的樣子,方少良眨眨眼,竟然明白了。

  他默然一笑,轉頭對方老太太說:「老祖宗,我前兩日買了本曲譜,恰好雲弟也喜歡彈琴,我想帶她去房裡看看那本書,所以想先向您告個假,不知您同意不同意?」

  方老太太笑道:「你們男人就是不愛看戲,這裡唱得正熱鬧你們就要走。那好吧,也不強留你們了,一會兒吃飯時回來就好。」

  方少良扯著曲醉雲就往外走,經過方怡藍的時候又說了句,「姑媽,我代雲弟和您告個假。」

  她看了下兩人,眉宇緊整,似是有話想說又不便說,只對曲醉雲道:「你不要給你表哥添什麼麻煩就好。」

  「雲弟最講規矩了,到我那裡連茶杯都不敢碰的。」方少良說罷,便將曲醉雲拉下了樓。

  戲樓距離方少良的寒月居並不遠,府中的丫鬟家丁們大多在戲樓那邊看戲,路上難得見個人影,方少良柔聲道:「看你疼成這樣還忍著不說,路都走不動了吧?我背你。」說著他竟然真的蹲下來,背對著她。

  曲醉雲一張膽雖然雪白,但是耳根子卻熱得要命,知道被他看出秘密來,尷尬得要死。「你別鬧了,我、我回西府去了。」

  「休想!」方少良乾脆一把將她抱起,往寒月居走去。

  「放我下來!讓人看到像什麼樣子?」曲醉雲又驚又怕,又羞又怒,威脅道:「你若是不放我下來,我一會兒就一頭撞死在你面前!」

  方少良歎了口氣,「好烈的脾氣。」好在這時候己經來到寒月居門口,他將她放下,揚聲問:「院裡今天是誰值守?」

  綠墨跑出來,連聲答,「大少爺,紅鶯姊姊去廚房那邊了,玉墨和金風在戲樓那邊幫著伺候,只有我在。」

  斂起笑臉,方少良說道:「我剛才在戲樓上吹了點風,鼻子不舒服,你去找紅鶯,讓她和廚房說,給我做碗姜揚過來。」

  打發走了綠墨,他將曲醉雲抓進自己的臥室,按倒在床上。

  「好好躺著,一會兒喝了姜揚就好了。」

  她盯著他瞧,悶聲說:「你倒是挺懂的。」

  方少良笑道:「我上有母親,下有妹妹,家裡還有這麼多姨娘,女人的這點事兒有什麼不知道的?你這表情是在吃醋?」

  「鬼才吃醋。」曲醉雲翻身對著牆面。

  他欺身來到她身後,問:「要不要我給你揉揉?」

  「不用!」她反手推開他,惹得他發笑。

  方少良的手哪裡是曲醉雲管得了的,他捺起她的衣擺,直接探入她的外褲,在她激靈一下,要從床上跳起來的時候,他己經將身子俯壓下來。

  沒有血色的紅唇被緊緊覆住,刻意地不給她一點喘息的空間,舌尖撬開那試圖緊閉的牙關。她以為這樣就能關住心門了嗎?怎麼可能?他怎麼會允許!

  將她死死的壓在身下,嘴上的力道讓平躺又乏力的她根本抵擋不了,唯有他一隻手卻與唇上的交戰不符,正輕柔地幫她揉壓著疼痛的小腹,由左向右,慢慢地轉著圈。

  若不是外面又有了綠墨的聲音,方少良實在是捨不得放開她。先不回應綠墨在門外的詢問,他抬起身,看到她的雙眸全是水汪汪的亮擇,臉頰和嘴唇又恢復了紅潤,不禁微笑著點點頭,「好,現在的樣子我喜歡。」

  說完,便悄然下了床,開門讓綠墨進來。

  看到曲醉雲躺在裡屋的床上,綠墨訝異地問道:「表少爺怎麼了?」

  方少良冷冷地瞥她一眼,「這是你該問的嗎?」

  綠墨驚得縮起肩膀,忙退下去。

  他故意悠然說道:「雲弟,就算姑媽昨晚責罵了你,你哭也哭夠了,起來陪我喝碗姜楊吧。」

  聽著身後的動靜,曲醉雲羞憤交加,卻根本不敢回頭。她的嘴唇被方少良親得腫痛起來,若是讓綠墨那種精明丫頭看到了,真是只有死路一條。

  直到聽得房門重新關上,她才鬆了口氣,剛要起身下地時,方少良己經端著姜揚坐到她身邊來,「給你做的姜揚,可惜我不敢再讓她們放點紅糖,否則她們就真要起疑了。」

  那愉著將碗遞到她唇邊,見她緊皺著眉卻不伸手。

  他歎口氣,「真是不知好歹的小東西,我可是好心救你,你不喝了它,一會兒吃飯的時候若再疼得不行,我可救不了你了。」

  曲醉雲知道自己的情況,他說的也是事實,只得伸手去接碗,但方少良又把碗故意移開了一些,存心逗弄她,就像貓逗老鼠似的。

  她生氣地問:「你一天到晚戲弄我,有意思嗎?」

  「有意思。」他倏地喝了一口姜揚,摟過她的脖子,將揚什哺入她的口中,她躲閃不及,那辛辣的味道一下子灌進口腔裡,止不住地想要咳嗽,又被他用舌頭硬生生地壓了回去。

  薑湯的昧道實在算不上好,可棍雜在他的熱吻中,這味道就變得更加詭異,他以舌尖攪動她的心弦,讓那熱辣的揚汁從咽喉滑入腹中之後,連著劇烈的心跳一併變得火燙。

  曲醉雲緊緊抓著他的肩膀想要推開,那魔鬼般的男人卻輕笑著把唇滑到她耳邊威脅道:「你要是把薑湯都推灑了,連碗也摔了,被綠墨聽到聲響,你自己和她解釋去。」

  於是她只好狠狠地咬了他的舌頭一下,血腥之氣驟然沖檻出來,饒是方少良不想鬆口也得鬆了。

  他用手指抹了下流出血的嘴角,微瞇起眼,「好利的牙。」

  曲醉雲奪過他手中的碗,咕嚕咕嚕地灌了下去後,推開他,「我要過去了。」

  「身體撐得住嗎?」他從床頭拿出一塊手帕,慢悠悠地擦著舌尖上還在不斷滲出的血,打量著她的背影,「怎麼不穿我送你的衣服?」

  「誰要穿你的舊衣服?」她沒好氣地說。

  「嗯,原來是嫌棄衣服是舊的?」方少良勾唇一笑,「那好,明日叫錦繡坊的人去給你量身定做幾身衣服。不過我送你的那幾件還是我七、八年前的衣服,沒怎麼上身就壓箱底了,送給你不是為了羞辱你,而是我那時的身量和你現在差不多,讓你穿正合適。

  」

  「多謝大表哥的好意,可我實在承受不起。你這福厚綿長的人的衣服讓我這福淺命薄的人穿,不知道是不是不吉利。」她冷著臉,一手撐在桌面上。本來今日就失血過多,又被他輕薄了半天,更沒氣力了,卻偏偏不想在他面前示弱,執拗地站著。

  方少良晃到她身邊,笑道:「我這福厚之人正好庇佑你這福薄之人,這樣才是絕配。」見她要走,他一手拽住她往回拉,「先別走,還有些私房話要和你說。」

  曲醉雲戒備地看著他。他能說出什麼「私房話」來?她猜也能猜出一二。

  卻聽方少良說:「老太太年事己高了,這府中的人看在她的面子上,還會對你們母女倆好一些一一」

  「母子。」她打斷他的話,咬牙切齒地提醒。這傢伙若是故意要用錯字,她不管,但要是在人前也這麼胡言亂語那可怎麼辦?

  不理會她的糾正,方少良遷自說道:「府裡的人都是勢利眼,我雖然得寵,但上面畢竟還有老爺和太太,你若想和你娘平平順順地一直住下去,光是靠你娘這樣吃齋念佛的可不行,你總要做些事情出來,讓他們看出你是可造之材,才不會讓所有人都當你們是吃白食的,你們在這裡住著才能更安穩。」

  曲醉雲心頭一震。她本以為他要說的,無非是那些調情逗趣的玩笑話,沒想到卻也有一番肺肺真言。而這些話原本一直縈繞在她心頭,是她的心病,被他說破時不禁有些氣餒一一她的無奈和尷尬方少良都看在眼裡,在他面前她竟然沒有半點秘密嗎?

  方少良又正色道:「我本來想帶你從商,慢慢學起,但是看那個胡沖對你色迷迷的樣子,真不放心把你交給他。我先替你留意著吧,看看把你安置在哪裡合適。錢莊責任重大,不是我不信任你,而是我若交給你去管,府中肯定一稟人不服,或者酒樓那邊可以先交一間給你打理……」

  他雖然是在對她說話,但也是自言自語,這些話顯然盤旋在他心頭很久了,不便與他人說,今天告訴她,並不是為了和她商量,而是為了推心置腹。

  這些年,他對她用的心思遠比她知道的多,若只是貪戀她的皮相,他可以用強的,就算因此佔了她更多的便宜,她也不可能反抗鬧翻臉。但是每次看到她纖瘦的身影在府中孤獨地佇立時,他就忍不住想把她拉到人前,讓她大大方方地找回屬於她的自信和驕傲。

  但曲醉雲對於他的心思卻沒有多少感激。若不是他主動挑弄,戳破真相,她又怎會有今日的尷尬,而且進退兩難?縱然他為她安排後路,那也是他希望她該走的後路,而不是她自己選的,所以,她不可能接受他的安排。

  她的沉默令方少良敏感地察覺到她內心中的抗拒,握著她的手,那手都是接成了拳頭,不肯與他十指相交。

  「雲兒,你若以為我是在玩弄你,那你就錯了。」他沉聲慢語道,「我是認真的。」

  她一震,這才看向他的眼一一他說他是認真的?什麼認真?認真地不讓她有好日子過嗎?

  「不,」她吐出一字後,輕輕搖頭,「我不願意。」

  方少良眉骨一沉,「為何?」

  「因為我是男的。」這是娘賦予她的性別,她只能選擇聽一個人的話一一娘,或者方少良。事實上,她也只能聽娘的。

  他冷哼了一聲,「我有辦法證明你不是。」

  「那……」她淒然一笑,「我就只有死給你看了。」被逼到無路可走,唯有死路一條,他要的大概就是這個。

  他的手暗暗使勁,將她的拳頭接得沒有一點縫隙,骨頭都疼痛欲裂,「別拿死威脅我,這是小孩子才鬧的脾氣。」

  「除了死,我還有什麼可以威脅你的?」她默默地看著他,「結果你心裡真的像你說的那樣,有我,那你就會在乎我的威脅。結果沒有……那我的威脅就一文不值。」

  她在賭,她在賭這個男人對她到底是不是真心,如果是……那他會懼怕她的威脅而止步,如果不是……那也只有玉石俱焚這一條路可走。

  方少良托起她的臉,凝視著這張讓他暗中凝視了不知多少年的面容,她的外柔內剛他早己知曉,但她的毅然決然卻也是他不得不恐懼的。可惡,他竟然開始顧忌她的「威脅」了!更可惡的是,這個女人以前怕他,是因為她以為他無情,現在她威脅他,是因為她知道他對她有情。可無論他是無情,還是有情,她都選擇離他遠遠的。

  一瞬間,她的冷模觸怒了他,將她往懷中狠狠一拉,托著她的頭說:「你可以死,將你娘丟下,讓她孤苦無依,孤獨終老,成為府中所有人的笑柄。」

  曲醉雲直勾勾地盯著他,一字一頓道:「你只會拿我娘來威脅我嗎?你難道不知道,我為了她犧牲了多少?她到底愛不愛我,我都不能確定。如果我死了,說不定我們兩個人都解脫了,否則我早晚有一天……會開始恨她。」

  她平靜如水的聲音,清澈剔透的眼神,像一朵小雛菊一樣細緻乾淨的面龐,無一不強烈地吸引著他,唯有這些話,挖出了她心底最狠辣、最冷模的那一面。

  她對母親,有多在乎,就有多失望。

  方少良知道今天這番話是白說了,她被人禁錮了情慾十幾年,要想改變,也非一朝一夕可得。

  默然地看著她那緊繃的面孔,他忽然說:「該吃飯了,我們回去吧,免得老太太差人來找。一說完,便拉著她往外走,又問:「若是不能走,我便背著你回去。如何?」

  「不用!」她慌忙躲開他的手,無論身休有多不適,還是急匆匆地出門去了。

  方少良看著她的背影,猶如一隻受了驚嚇急於逃離的小兔子,不禁失笑。她以為威脅了他,他就會放手嗎?

  他豈會讓她如願!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3-21 12:34 AM

第五章

  宴席過去後的第三天,本城最大的綢緞莊,也是裁縫括兒做得最好的錦繡坊派了兩名師傅到西府的倚雲苑來,說是大少爺吩咐他們為方怡藍和曲醉雲各做幾身衣服。

  那裁縫姓崔,面孔和善,天生一副彌勒佛的笑模樣。「大少爺說天氣轉暖了,這人最易出汗,衣服肯定也換得勤,所以應當多做幾身衣服備著。府裡的夫人小姐們每年這時候都會做上兩三件,所以西府這也該做幾身才好,希望姑太太不要為了省銀子就委屈了自己。」

  方怡藍淡道:「我這裡的衣服真的夠穿了,實在沒必要多做。」她看了眼曲醉雲,「要不就給雲兒做兩身吧。」

  她連忙回絕,「母親一直教我『從儉入奢易,從奢入儉難』,孩兒不敢忘了母親的教誨。」

  方怡藍說道:「這是你大表哥的一片心意,你也不用拒絕,否則倒顯得咱們格格不入。下個月是老太太的大壽,你做兩身新衣服留到那時候穿就好了。」

  既然母親都發了話,曲醉雲也只好答應。

  裁縫很仔細地為她量尺寸,她心中卻撲通撲通的緊張得很,生怕那裁縫發現她身材不對,不像個男兒。

  好在崔師傅只是笑笑說:「表少爺骨骼情奇,身材俊秀,真是一表人才。料子大少爺己經幫忙挑好了,改日做好了會盡快給表少爺送過未的。」

  連料子都要被方少良包辦,曲醉雲心裡很不高興。

  這時候,方苑霞的貼身丫鬢倩碧拿了張帖子來,說是方苑霞請她過去賞荷。她問道:「有誰去了?」

  「四小姐和五少爺都過去了,還有孫府的小姐,也都來了。」

  一聽人很多,曲醉雲稍稍放下心來,當著那麼多人,大庭廣眾的,諒方少良也做不出什麼逾矩的事情。上次她己經答應了方苑霞,而今若是又毀約不去,日後肯定會有麻煩,於是她連忙換了件衣服,通報母親一聲後,便跟著倩碧去了彩霞閣。

  彩霞閣裡,已經來了一堆人。

  遠遠的就見二小姐方苑霞穿了一身艷麗的挑紅色,在眾人中尤其醒目,正滔滔不絕地講著她那盆逞羅品種的荷花。

  「這盆荷花還是皇上賞給孫家的品種。而眼前這一盆,是孫夫人上次來咱們府裡,聽說我也喜歡荷花,就叫人送過來。」那語氣裡的驕傲和得意是毫不掩飾的。雖然方家世代為官,皇上賞賜的東西也不少,但這畢竟是外國來的花種,屬於希罕物,也難怪她這樣急著讓所有人都看到。

  五少爺方少華是方苑霞的弟弟,兩人都是二老爺方世言的孩子,而且是一母同胞,他年紀小,也不懂事,只在院中跑來跑去的,偶爾停下就問:「二姊,咱們幾時可以吃東西啊?」

  「你就知道吃!」她擺出姊姊的架子教訓他,「少良哥哥還沒過來呢。他說今天還會帶個客人過來,咱們總要等他來吧?」

  四小姐方麗瑤也是好吃的,拉著方少華俏俏說:「我看屋子裡還有一碟呆子,不如咱們先去吃幾個呆子填填肚子?」

  方少華忙連連點頭,和方麗瑤手拉著手,跑到內屋去了。

  孫府的千金孫欣悅算得上是方苑霞的閨中密友,此時她坐在池邊指著那荷花問道:「你這裡的池子怎麼也不擴建一下?全府就數你這裡的景致最好,老太太都要常過來走動的,若再把池子翻建一倍,這池邊就更涼快了。」

  方苑霞歎氣地說:「我問過父親了,說是臣子家中的池子大小朝廷是有定制的,若太大了,逾過定制就會給自己找麻煩,所以最近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一些好品種都不能種,正為這事兒發愁呢。」

  孫欣悅笑道:「這有什麼,定制裡有沒有說是不許一個池子的大小超過定制,還是說不許所有池子的總面積超過定制?」

  她的話讓方苑霞聽得一愣,「這倒不知道。」

  「你去打聽打聽,倘若不限池子的數量,那你回頭再往少華那裡挖個池子,把你想種的,都種上不就好了?」

  方苑霞聽了這主意連聲說好,拍著孫欣悅的手背說:「還是你這個丫頭機靈,這樣的鬼點子你都想得出來。」

  忽然孫欣悅向遠處撇撇嘴,「你連他都請來?」

  方苑霞看了一眼她所說的那個人,原來是曲醉雲正好走了進來。她無奈地歎了口氣,「誰想請他了?還不是少良哥哥非要拉著他一起來,說是我們都長大了,他一個大男人不好單獨來這裡看荷花。其實還不是看他們母子倆孤苦可憐,所以我也只好給他這個面子罷了。」

  孫欣悅忽而說道:「話說少良哥哥今年有二十二了吧?怎麼老太太一直不給他說親?」

  聞言,方苑霞眼珠子一轉,笑問她,「是不是你這丫頭想嫁我少良哥哥啊?我告訴你,老太太的心可高著呢,從他十八歲起,就開始給他物色結親的對象,要門第、家世、人品都配得上才行。我少良哥哥眼界更高,說除非是月裡的嫦娥,否則他誰也看不上。」

  孫欣悅歎氣道:「那我是沒希望了。」

  「這也未必嘛。」方苑霞笑著說:「你們家和我們家向來關係要好,絕對算得上是門當戶對,而且你爹又那麼喜歡少良哥哥,沒準兒長輩們之間有什麼默契,是咱們不知道的呢。」

  「會嗎?」孫欣悅被她說得又雀躍起來,「若咱們倆真是做了姑嫂,乾脆你就嫁給我哥好了,這樣就親上加親了。」

  方苑霞笑著碎罵道:「呸,你哥那種孔武有力的武夫才不是我喜歡的呢。」

  「那你要嫁什麼樣的?」孫欣悅好奇地問,「難道你喜歡白面書生?」

  她的眼珠轉了轉,卻看見院門口有兩人聯袂進來,一人是方少良,一人竟然是聖音堂的聖藏影。她頓時眼睛一亮,兩頰泛紅,孫欣悅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恍然大悟道:「哦一一原來你喜歡聖堂主那樣的啊。」

  曲醉雲自進了院門,就很知趣地獨自坐得遠遠地看荷花。原本想著,既然方少良還沒來,自己略坐一下就走,也算是給了方苑霞一個交代,還可以免去碰到方少良的尷尬。可是那荷花開得著實情艷絕麗,讓她也不禁看呆了,結果這稍稍耽誤了一會兒,就又被方少良碰個正著。

  可她也沒想到他今天會和聖藏影一同前來,心中不由得感到好奇,聖藏影怎麼這麼清閒,會一起到這邊精荷花?

  聖藏影一看到她,先笑著走過來道:「少良說在這裡沒準兒能碰到你,結果居然讓他說中了。」

  「有事找我?」她偷偷看了方少良一眼。自從那天和他又鬧得不歡而散後,她就一直擔心他會做什麼進一步的舉動,但是這幾日他倒是安靜,可他越是安靜,她心裡就越是不安。她知道方少良的脾氣是固執且強勢的,他決定了的事情,別人就很難改變他的心意,哪怕是她……

  聖藏影笑道:「少良說你想學琴,拉我過來看看你那張琴,還說你的琴又老又破,音調都不准了,彈出來的音只能用『嘔啞嘲晰難為聽』來形容了。」

  曲醉雲也是一笑,「哪有他說的那麼難聽,他不過是笑我的琴技不好罷了。而且琴不是越老才越好的?老一點、舊一點有什麼?那還是我娘小時候用過的呢,我再用著更有意義。」

  「就算是老琴,也有分好的和不好的。一會兒我跟你回去看看你的琴,說不定是因為你也不懂保養,所以琴聲才難聽。」

  「那不如現在就走吧。」難得有了藉口可以開溜,不趁此時更特何時?

  見她真要走,聖藏影忙攔阻,「哪有我剛到就忙著走的?好歹也要和二小姐打個招呼啊。」

  這時,方苑霞已經向他們走過來,聽了他們的談話,就急道:「就是,哪有剛來就走的?我還讓廚房做了幾道小菜,少華早說餓了,只等著你們來了才能開席,現下你們要走了,那他可怎麼辦?」

  聖藏影聞言笑道:「好啊,方家廚子的手藝我是早就聽說過了,既然如此,那我就更不能走了。」

  見聖藏影被方苑霞拉到荷花池邊的桌子旁,曲醉雲悄聲問方少良,「你為什麼要帶他來?」

  「討好你啊。」他眨眨眼,「你不是想拜他為師?」

  曲醉雲微微整眉,「這不是你的真實想法。」上次她說要拜聖藏影為師,結果這大少爺一下子就把臉給拉下了,這一回怎麼可能親自將他找來?

  方少良詭異地一笑,用手指指方苑霞,「你不覺得苑霞看著聖藏影的眼神很不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方苑霞對聖藏影的傾慕之意毫不掩飾,她一眼就能看出來,但是他和她說這些幹麼?

  他輕聲道:「聖藏影既然是苑霞的心中所屬,我看你就死了對他的心吧。」

  總算明白他到底在打什麼主意了!曲醉雲瞪他一眼,「你胡想什麼呢?」她只是欽佩、敬慕聖藏影的琴技,什麼時候對人家有別的心思了?這大少爺以為別人都像他似的,心裡只有情情愛愛嗎?

  「沒有?」方少良的眉消和眼角露出一抹喜色,「那我就放心了。」

  曲醉雲很想對他翻白眼,可是孫欣悅已經朝著他們跑過來了,「少良哥哥,上次看戲時,我托你幫我和班主要一份戲詞兒,你要了嗎?」

  方少良笑答,「要了,那班主第二天就差人送上府來,不過我這幾日忙,就忘了,一會兒叫紅鶯她們拿給你。」

  她開心地說:「我就知道少良哥哥說話算話,最守信用。」

  看著孫欣悅的表情和眼神,和方苑霞是何其相似,曲醉雲不由得唉喊一笑。

  兩人都狐疑地看著她,孫欣悅皺眉問:「曲少爺笑什麼?我的話很好笑嗎?」

  「不是笑你說的話。」她淡淡的瞥了眼方少良,「是笑有些人不解風情……」說完她就溜了。這「不解風情」四個字是方少良給她的評價,如今原詞奉還。以方少良的聰明,難道看不出來孫欣悅對他的那番小心思嗎?

  小院裡的桌子並不大,方苑霞叫丫鬢又搬出兩張桌子並在一起,眾人才得以坐下。

  因為方苑霞特意囑咐過廚房今天在她這裡吃飯的人多,還有大少爺,所以掌廚的也算是拿出了渾身解數,做了六碟涼菜,八碟熱菜,滿滿的擺了兩大桌。

  方少華就等著這一頓了,看到這麼多好吃的興奮地直拍手。方麗瑤挨著他坐,兩個人年紀雖差了九歲,但一說起吃的就嘰嘰喳喳很是熱鬧。

  方苑霞想趁機和聖藏影多說點話,卻被這兩個弟弟妹妹吵得耳根子不得情靜,遂不高興地說:「你們兩個安靜些,吃東西都占不住你們的嘴嗎?」

  此時,聖藏影對桌上一盤松子桂魚讚不絕口,說道:「我若是也天天吃這些好吃的,我也能騰出嘴來,可惜我平時難得能吃到這些美食,所以我現在是顧不上說話了。」

  聽見這話,方苑霞側目笑道:「你若是願意,以後可常來府中走動,反正老太太和你爹也是故交,而且老太太常說你們聖家出的都是奇才呢。」

  「奇才可不敢當,不說我們是那門歪道就好。」聖藏影笑著看向方少良,「少良就老說我承襲家業,開這個樂館和不務正業也沒什麼區別。」

  方少良正在慢悠悠地挑著魚刺,聖藏影的話只是讓他嘴角微微上挑了下,「你讀了那麼多年的書,不是就為了在仕途上能有所建樹?現在窩在聖音堂裡,你自己甘心?」

  「你也讀了那麼多書,不是也不走仕途?」聖藏影反駁道。

  「我不走官場之路,是我懶得應對官場人的那些嘴臉。」方少良說完,忽然將己經挑淨魚刺的一塊魚肉丟到曲醉雲的碗裡。

  曲醉雲本來安靜地吃飯,見他這樣丟過一塊魚肉來,免不得讓她被別人注意,立刻皺起眉說:「我若想吃自己會夾,不勞大表哥費心。」

  「人為魚肉,我為刀姐。」方少良笑味味地看著她,「我只是想告訴你,這是我的做人原則。官場之中人人都為魚肉,也人人都為刀姐,我這輩子是做不了皇帝的,而我也不想被人刀姐,所以,我寧可走商道,而非宮道。」

  她心中溫怒,這人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公然往自己碗裡布菜,縱然他裝得一本正經,說得道貌岸然,也難保不被人看出疑點來。

  曲醉雲順手夾起一塊蝦肉放到方少華的碗中,轉移焦點地說:「少華,這蝦做得不錯,看你坐得遠,大概是構不到吧?」

  方苑霞卻尖叫一聲,「少華不能吃蝦肉的!」然後飛快地用筷子將蝦肉從弟弟的碗中撥出去,滿臉不悅地說:「少華吃蝦肉臉上就會起紅疹。去年過年的時候就鬧了一次,大半個月才好,你不知道嗎?」

  曲醉雲尷尬地說:「抱歉,我真是不知道……」長時間特在西府,她本來就不大情楚東府的人和事,去年過年的時候……哦,那時候她感染了風寒,在府中休養了七、八天才好。更何祝,她本來就不常往這邊走動,人家說閒事的時候她也沒有留心聽,就這麼錯過了方少華生病的消息。

  但方少良卻沉著臉開口道:「苑霞,即使她夾錯了菜,總是一番好意,你剛才的舉動卻實在是有失大家小姐的風度,向你表弟道個歉。」

  方苑霞緊抿著唇,很不情願地說:「這又沒什麼好道歉的,若要道歉,該是她先道歉才對。」

  方少良的膽色更冷了,將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擲,說話的聲音雖不大,語氣卻很重,「原來如今我的話你都聽不進去了,我這個當哥哥的還真是『臉上有光』。」

  見氣氛轉眼問變尷尬,曲醉雲忙笑道:「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好好的一頓飯都能吃得讓大表哥翻了臉?本來就是我有錯在先,我先向五表弟和二表姊道個歉。」她舉起桌上的小酒杯,「對不住二位的地方,我以酒賠罪了。」

  方少良卻伸手抓住她的酒杯,「不知者不罪,你道什麼歉?」

  這回方苑霞的臉色可就更難看了,嬌嗅著強笑道:「少良哥哥怎麼那麼護著他啊?我還不是擔心少華又犯了病,到時候忙前忙後伺候少華的人可不是表弟啊。他在西府裡住著,萬事不操心,可我回頭怎麼和爹娘交代?」

  孫欣悅見好朋友受了責備,也忙為好友說情,「沒事沒事的,反正少華這不是還沒吃嗎?好好的別鬧起來嘛。」

  方少良依舊冷著臉,「雲弟難得來東府這裡吃頓飯,還要看你臉色,倘若把她嚇得不敢來了,老太太要是問起,我怎麼回答?」

  「少了我這一頓,他也沒少來啊。」方苑霞覺得自己在心上人面前被哥哥這樣折面子,實在是備受委屈,也把筷子一丟,捂著臉,哭著跑回屋裡去了。

  方少良見她走了,對聖藏影使了個眼色,「你還不去安慰安慰?」

  「你惹的禍事,倒讓我未給你收爛攤子?」聖藏影無奈地苦笑,卻也只得放下碗筷,跟了上去。

  正猶豫著不知道自己是該留還是該追進去的孫欣悅,偷偷用眼角瞥著方少良,小聲說道:「方大哥別生氣,苑霞是真心敬重你的。不過今天好歹她是作東的,方大哥也該給她留幾分面子。」然後她又看了眼曲醉雲,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別為了外人,傷了自己兄弟姊妹的和氣。」

  曲醉雲莫名其妙地被扯進這件事,心裡本來就覺得無可奈何了,又聽到孫欣悅說了這麼一句話,不禁笑了,「大表哥,孫小姐說得很對。好歹你們都是方家人,何必為了『外人』鬧不和?」

  見方少良冷冷地盯著她,她別過臉去不與他對視。人人都知道她是「外人」,他幹麼當她的後台為她強出頭?又平白地給她惹麻煩?此後方苑霞不是要更厭惡她了?

  她正猶豫著是不是該起身離開這是非之地,沉迷於美食之中的方少華,卻夾落了一個肉丸子,那肉丸子從桌上滾到地上,他見狀,心疼地叫了聲「我的肉丸」,然後便疾步追了過去。

  這邊方少良正低聲對她說:「你先別走。」

  她無奈地回答,「我不走,難道真要等她給我道歉?那事情就更糟了……」

  兩人說話時,方麗瑤卻驚乍地叫道:「少華,別再往前面跑了!小心掉進池子裡!」

  沒想到一語成截!那池邊是個斜坡,方少華眼看著肉丸子滾下去,便伸手要去抓,卻因此猛地跌了下去。

  方麗瑤和孫欣悅不禁驚叫一聲,「少華掉進荷花池裡了!」

  方少良猛然回頭向池邊看去,還沒看情時,就見身邊影子一閃,曲醉雲己經衝到池邊,奮不顧身地跳了下去!

  那荷花池其實並不大,水也不算很深,只是驀然栽進去,難保頭不會磕碰到哪裡。曲醉雲腳底下踩著淤泥,艱難地站立著,她緊緊扒著池邊,伸手一抄,將方少華攬進懷裡。

  此時方少良也己奔到池邊,彎腰伸手,便將方少華接過未,但他立刻將方少華塞到旁邊快嚇傻的方麗瑤手中,再對曲醉雲伸出手,「抓住我,上來!」

  曲醉雲抬頭看向他一一那樣迫切的眼神,滿是焦慮和關心,此時的真情流露,應該是做不了假的,不由得心中一暖,伸出手讓他的大手握住,他單膝跪在池邊,一手穿過她的腋下,將她的身子向上一托,從淤泥中「撥」了出來。

  方苑霞聽得呼喊也顧不得鬧小脾氣了,和聖藏影一起跑出屋子,看到眼前這景象,嚇得話都說不情了,「這、這、這是怎麼回事……」

  「雲弟救了少華。」方少良整眉看著曲醉雲那一身的髒污,「你這樣子回西府去,肯定要被姑媽責罵,先跟我去換衣服。」也不管她願不願意,答不答應,他丟下這院中的一堆人,便將她拖出了彩霞閣。

  寒月居的丫鬟們今天都在,驟然看到方少良拖著揮身髒兮兮的曲醉雲回來,全都驚得直勾勾地看著兩人,說不出話來。

  紅鶯年紀最大,反應也最快,連忙問道:「表少爺這是……要奴婢去西府幫表少爺拿換洗的衣物嗎?」

  「去燒桶水讓她淨身,不要去西府拿衣服,會驚動姑媽,去我的衣箱裡找一套合適的給她穿就好,與熱水一併送到我房裡來。」

  曲醉雲被方少良拖進屋內,極不情願地甩開手,「放開,老這麼拉拉扯扯的幹什麼?」

  方少良本來一路都陰沉著臉,這時才又細細地看著她,忽然又忍不住笑,「你是周敦頤的擁護者吧?『出淤泥而不染,灌情漣而不妖。』那是周敦頤筆下的蓮花,可不是你。是個人掉進荷花池裡,都得弄成你這樣。」他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幫她解下外面最髒的衣衫。

  見狀,曲醉雲紅著臉,慌亂地推開他,「別動手動腳的。」

  他柔柔說道:「雖然天氣轉暖了,但是那池子裡的水怎麼也是涼的,再加上這些陳年淤泥得有多髒?你不把衣服都換了,就算不生病也得臭死,乖,趕快脫了,你要是不好意思,我背過身不看你就是。」

  曲醉雲怎麼敢信他的話,看了看旁邊還有一間內室,便急急說道:「你讓人把裕桶送到那裡去,我去裡屋洗,你別跟進來。」

  方少良知道她害羞矜持,又提防自己,便點頭一笑,「好,隨你。」

  寒月居的四個丫頭連番忙括,總算是準備好了一大桶的熱水,紅鶯找出一套月白色的衣服交給方少良,「上次大少爺說把能穿的衣服送給表少爺,奴婢都找得差不多了,只有這一套因為太新沒捨得,就留下了,不過尺寸應該還算合適……」說著她又吐吐舌頭,看了眼他。

  他淡淡一笑,「你這摳門吝音的鬼丫頭,再新的衣服,我穿著也小了,還留著做什麼?但也好,命中注定她得穿我一套。」將紅鶯她們都打發走了,他敲了敲內屋的門板,「雲兒,衣服到了,是我給你送進去,還是你自己出來拿?」

  內室的門悄悄開了一條縫,曲醉雲伸出一隻手臂,「給我。」

  她應是己經脫了一半的衣物,最外面的外衣已經褪去,裡面雪白色的內衣袖口較短,此時伸手,袖子褪落一半,露出她皓拮如玉的一截小臂,光裸誘人,五指纖纖平伸在那裡,似是邀約一般,令方少良忍不住摸了一把她的手臂,被她氣得一手揮開,將衣服奪了過去,房門便又關上了。

  片刻後,屋內傳來水聲,方少良知道是曲醉雲在沐裕,他雖然有些心猿意馬,但也不想在此時做個登徒子,便在屋中尋了本書,坐在一角默默去讀。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水聲漸止,然後又過了片刻,門晰呀一聲地打開,曲醉雲長髮垂肩,亭亭玉立地站在那裡,尷尬地說:「頭髮也髒了,我只能把頭髮簡單梳洗一下,要乾了之後才能盤頭,所以得在你這裡再多打擾一會兒。」

  方少良微微瞇起眼,看著她,伸出食指勾了勾,「過來。」

  他這動作,這語氣,這用詞,太過熟悉,反而讓曲醉雲怕得又退回門檻後面,她警戒地看著他,「我告訴你,丫鬢們都知道我來這裡,你別做出什麼過分的事情來!」

  他起身,逼近,一步,兩步,然後伸手將她抓進懷裡,「哪兒來的膽子?不怕我,也不怕那池水掩死你?嗯?」

  剛才她跳到池裡的那剎那,真的把他嚇到了。他甚至失了平日的冷靜頭腦,那一瞬問以為她跳進的不是半人高的荷花池,而是一個無底的深淵。是什麼讓她在危險面前可以毫不猶豫,義無反顧?這個小女人的身體裡藏著的那一份狠絕,是不是比他想像的還要難溯?

  曲醉雲掙扎了一下,沒有掙脫出他禁錮的雙臂,無奈又生氣地說:「堂堂的大少爺,只會耍無賴!」

  方少良笑了,「你怕人耍無賴,還是怕我要無賴?」看著她穿著自己的衣服,那種感覺真好,少年時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大小適中,散落下的頭髮讓她失了平日故作男兒英氣的那一面,她的柔媚,她從不自知,但他卻始終看在眼底,她的艷麗一日濃過一日。

  旁人因為一直當她是男孩,所以對於她的纖細秀氣都只當作是男生女相,偏偏他一眼就看穿,刻意探尋,終究被他發現答案。有哪個男人能像她這樣有著嫵媚情撤的眼神,清瘦柔婉的身形,偶一凝眸沉思,都自有風情。若她是個男人,他也情願變成龍陽君,但他慶幸她不是男人,因為他想從她身上得到的實在是太多……

  「以後再做危險的事情,一定要先問過我,知道嗎?」他摟緊她,在她耳畔以低啞聲嗓命令,帶著威逼的味道,霸道十足。

  「憑什麼要問你?」被他這樣摟慣了,但是穿著他的衣服被他擁在懷中還是第一次,既暖昧,又……說不情道不明的感覺,讓曲醉雲的心跳有些亂。他的氣息彷彿從四面八方而來,將她圍困在當中,被他霸道的命令著,似乎不再是那麼討厭的一件事……

  一瞬間有些失神,心跳亂了拍子,結果又被他偷了香,唇上拈滿了他的味道,依舊是極富侵略的進攻,深吻,卻沒有讓她室息,隱隱的似是聽到他喉問發出了一聲歎息。

  驕傲的方大少爺也會歎息嗎?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是他做不到的?驀然察覺胸前一熱,她赫然清醒過來一一自己換衣服時沒將裹胸重新穿好,竟然被他鑽了空!用力抓住他不規矩的手,她低低喘著氣,「求你……不要……」

  她從不這樣低聲下氣地求他,但他今日逾矩太多,讓她慌了神,縱然沒做過,也知道他想做什麼,一個男人眼中的慾火一旦燒起,是女人攔得住的嗎?

  他的手停在那兒,笑容淺淺卻帶著一股那魅,「好,我不做,但是你要做件事幫我滅了這把火。」

  「什麼?」

  「吻我。」

  曲醉雲一膽錯愕後,腔紅得像天邊的火燒雲。要她主動吻他?那怎麼可能!

  但方少良己經勾住她的腰,低聲威脅道:「你若不肯,今日可就出不了這間屋子了。」

  床就在旁邊,他的暗示很明顯。她在心中歎了口氣,遇到這個魔鬼還能怎樣?四下無人,就先從他一次,反正己經被他佔了無數的便宜,也不差這次。再說,總不能真的在這裡鬧到人盡皆知吧?外面那幾個丫鬢搞不好有聽牆根兒的,自己主動了結這件事,總比他胡作非為易於掌控。

  想到這裡,她下定決心地跪起腳尖,輕輕碰上他的唇。他大概也沒想到她真的肯,怔了一怔後,將身子又彎低些,意猶未盡地說:「不夠。」

  她暗中罵他是個色狼,但又不得不學著他特她的那樣,在他唇上用了幾分力,但他依舊沒有回應。別無他法,只好再突破一層心結一一伸出小舌撬開他的齒,戰戰兢兢地探了進去。

  倏地,兩人的大腦都被熱血給沖湧上來,因她第一次這樣主動,帶著些許的青澀,卻美好得讓他難以停止,貪婪得恨不得再多素取一些。到後來,也分不清是誰主動的,只是吻得昏天暗地,久久無法分離,沐裕後的她,身休的清香,些微的熱氣,與他熱燙的呼吸攪在一起,竟化成了可以摧城破國的催情藥,讓兩人都迷失了本心。

  本想淺嘗輒止,誰知竟是慾壑難填。直到發現情難自製的時候,幾乎已到了崩饋的邊緣。

  曲醉雲只覺得身上一涼,蔽體的衣服不知何時被他扯落,背緊貼著的是床褥上的絲綢被子,半裸的她和衣襟散開的他,竟不知羞的糾纏在一起,這讓她陡然驚懼地找回理智,慌亂哀求道:「你忘了你答應過我的……」

  是她錯了,不該放任自己的心,讓本以為是安撫的一吻,竟然演變成了這種局面。

  方少良的呼吸也亂了,雙眼被情慾燒得紅熱,他知道,要得到這女人很簡單,眼前是最好的機會,但是他己經看到她的慌亂和抗拒,看到她眼中隱隱的淚光,他明白自己下不了手,畢竟他要的,是隱藏在她休內的那顆心。

  輕輕幫她拉過衣服,覆住她的身子,他一臉歉然地說:「不是故意嚇你的……我只是……一時把持不住,忘了分寸。」

  「你幾時有過分寸?」

  她雙手輕顫著將衣服穿好,急欲站起,雙腿卻一軟,跌跌撞撞的下地,可又被他從後面抱住。「別為了今日之事誤會我,雲兒,我願意等你,只是如今你還不懂我的心……」

  曲醉雲的心弦一動一一他說他會等她?等她什麼?等她恢復女兒身?等娘點頭同意?

  驀然間,她陷入一種絕望,不是因為前路漆黑一片,看不見光明,而是因為此時才發現自己方纔之所以會失控,是因為不知從何時起,自己竟然己對他……種下情根!

  淚珠滾落,不為恨他,而是恨自己。明知道沒有動情的資格,為何還要陷入其中?怪他苦苦糾纏,霸道索取嗎?不……其實在此之前,在他登堂入室,強闖她心門時,她己暗自傾心。只是從不敢對人說,從不敢給自己妄想的機會。因為他是方家大少爺,是昂藏男兒,是方家最耀眼的現在和最光輝的未來。

  而她,則是一道永遠失了光明的黑影,躲在角落中,括在一個她自己都不認識的軀殼裡。她是誰?從哪裡來?往哪裡去?

  因此,貪慕他的眼神總會在與他四目交接的剎那就轉向旁邊,古樹也好,花卉也罷,總之,不能被人看破,不能被人懷疑。但他的神采飛揚,他的驕傲得意,乃至他的傭懶,他的冷情,皆成了埋在她心中的風景,獨自品味,甘之如怡。

  誰曾想,他會是第一個看穿她的人,繼而如狡鷹撲兔,猛虎奪食,將她連人帶心的一起吞入喉,不問她可不可以、行不行、願不願意,便如此霸道地嚇住了她,嚇慌了她,也……嚇醒了她。

  何去何從?是該由誰來決定?娘嗎?老天嗎?方少良?還是她自己?

  窗外頓時傳未嘈雜的人聲,自思緒中驚醒的曲醉雲,聽見外頭的聖藏影在問:「你們大少爺呢?」

  「大少爺和表少爺在屋內說話呢。」紅鶯回答,同時又叫了一聲「二小姐」。

  她陡然一驚。怎麼會?聖藏影和方苑霞居然一起來了?

  「快去擋住他們!」她急急地說。自己這衣衫不整、披頭散髮的樣子一旦被人看到,就算別人本來不懷疑,這下也要懷疑了。

  但她的動作還是慢了些,聖藏影連門都不敲,推開門就進來了。「少良,我帶著二小姐來給醉雲道歉了。」

  曲醉雲躲閃不及,簡直被兩人「抓」了個正著。

  她又是羞窘又是害怕,一邊用手攏起涅流流的頭髮,一邊支支吾吾地說:「衣服髒了,我換了身大少爺的。」

  聖藏影來回看著兩人的樣子,似笑非笑地說:「大少爺的衣服穿在你身上倒是剛好。」

  而方苑霞欲言又止,盯著她的眼神卻陰冷得嚇人。

  曲醉雲只覺得自己被她用眼神把衣服都剝了個乾淨,心登時向下一墜一一直覺告訴她,只怕有件她最害怕的事情即將發生了……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3-21 12:35 AM

第六章

  胡沖走入匯賢樓時,還是上次那個掌櫃的笑臉相迎,「胡老闆,表少爺在二樓包廂等著您。

  「怎麼?是曲少爺?不是方大少嗎?」胡沖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的確是他。」掌櫃的躬身說:「他在樓上等您好一會兒了。」

  他走入包廂,這才看到果然是曲醉雲一個人在包廂內獨自喝著茶。

  「曲少爺,還真的是你?」胡沖笑道,「我以為是掌櫃的說錯了名字,莫非是方家這樁買賣要交給曲少爺打理了?」

  「不,我還沒有那份榮幸。」她今日心事重重。「胡老闆上次說要在雲疆特上幾日,我還以為您己經走了。」她不敢和方少良直接問胡沖的住處,只好特意跑到匯賢樓來問消息,她猜方少良後來必定又和胡沖見過幾次面,而匯賢樓是他們第一次相見的地方,又是方家的產業,沒準兒後來也還約在這兒。呆不其然,匯賢樓的掌櫃知道胡沖住哪兒,又恰好胡沖還沒有走,這才把他給請來。

  胡沖說道:「本來頭幾天就要走了,但大少爺又為我引薦了幾位朝中重臣,所以便耽擱了行程。」

  外國人要在雲疆設廠,絕不是件容易的事,方家願意出人、出力、出錢,唯獨不願意出頭,但會幫忙拉線,引薦官府主事之人給胡沖,這對他設廠一事很重要。

  曲醉雲微微地點點頭,眉心糾結著,「那……不知道胡老闆是不是還記得您上次的那個提議?」

  「曲少爺說的『提議』是……」胡沖一臉困惑。

  見他似乎忘了那回事,她面色尷尬,硬著頭皮說:「就是胡老闆問我願不願意做您的學佳……」

  他恍然大悟,笑道:「學徒之名可不敢扣在你這大家少爺的頭上,只是當胡某的幫手而己。不過你上次說要問過令堂的意思,莫非令堂答應了?」

  「嗯……我還沒有問過母親大人,由於我是獨子,母親必然會捨不得我,但是……」她咬緊牙根兒說,「我的年紀也大了,母親望子成龍,同樣希望我能早早的自立門戶。我的身世……不知道胡老闆是否情楚?我是遺腹子,我娘是帶著我回來沒奔娘家的,所以我在這方家……可以說是無權無勢。」

  胡沖聽得很專注,臉上有些訝異,但更多的似是探究。他想了想,說:「所以你現在很想離開方府,是不想一輩子寄居於他人屋簷下?」

  「是。」曲醉雲抬起臉,神情堅定,「我不知道胡老闆那裡是否可以收留我?我雖然身無長物,但是可以向您保證,我絕對是個認真好學的弟子,而且絕不會給您惹麻煩。」

  聞言,他微微一笑,「曲少爺看上去就是個沉穩的性子,這也是我為什麼第一次見面就邀你的原因。其實不管你身份如何,我看中的還是你這個人的人品。我打算後天就走,若是你能和令堂商量好了,可到醉仙居找我。哦,對了,我上次看方大少爺似乎是不願意你跟著我走,不知你是否問過他……」

  「他是他,我是我,我們兩人互不相干。」曲醉雲果斷地說道,「大表哥不過是一番好心,怕我一人在外面闖蕩不懂事,給您添麻煩罷了。」

  「是嗎?」胡沖又想了想,再笑道:「那好,胡某就在醉仙居恭候佳音了。」

  告別了胡沖,曲醉雲緩步往方府的方向走去,心中雖然有一件事壓在那裡,但多少輕鬆一些。今日私下會見胡老闆這件事,她當然不會告訴方少良,她若說了,他非勃然大怒不可。但是,她卻必須想一個萬全之策幫助自己盡快從方府脫身,而胡老闆,就是她的救命稻草。

  她今晚會向娘攤牌,告訴娘自己的性別己經被方少良知道了,娘為了保住她的秘密不再洩露,一定會答應她跟著胡老闆離開雲疆,只要離開雲疆,梅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方少良便奈何不了她了。

  不只奈何不了她,也許……此生也不會再見面。

  其實上次在為母親辦宴席的那天,她己經聽到老太太和幾位親朋好友說起方少良的婚事。像他這樣的大家少爺,又是長子、長孫,拖到二十多歲居然還沒娶妻,的確有違常情。方老太太千挑萬選了這麼多年,顯然己經挑得累了,近日準是要定下一門親的。

  不知是不是方老太太的念頭也左右了方少良,所以他在她身邊蟄伏了心事這麼久,最近卻開始頻頻動作,皆因為他也知道一一時間不等人。

  可他又說他願意等她……這多麼矛盾。

  他願意等,卻不想她等得起嗎?又要等到什麼時候?等到親眼看著他娶得美嬌妻入門?等到她一事無成,讓母親老無所依,繼續成為方府的笑柄?

  她為母親括了十六年了,日後,她想為自己括,或者,讓母親是為她而活。

  遠離了方府,看不到方家人的幸福,她們便不會再有痛苦。

  遠離了方府,看不到方少良那雙熾熱情探的眼,她便不會動搖自己的心念。

  遠離了方府,她才有可能真正做回女兒身的「曲醉雲」,而不被人嘲笑鄙視。

  只要遠離方府,是的,遠離它,遠離他……她不停地在心中堅定自己的想法,可如死灰一般的心境,卻沒有因為這些假設而感到雀躍。

  因為,遠離他,亦是她所不願,不捨的啊……

  難怪古人說: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幽幽一聲長歎,也歎不去那橫亙在心頭的千千結,被方少良親手種下的情之癡種,己經露出樹消,枝杖葉葉,繁盛青翠,正是極度誘人的季節,豈是說砍就能砍得斷,說燒就能燒得乾淨的?

  就這樣一路思慮著,傷感著,歎息著,漸漸走到西府門前,一抬頭時,居然看到方少良正倚著門與她遙遙相望,手中似是還捧著一個包袱。

  「等了你好久,腿都站得有些酸了。」他微笑,望著她緩步走近,將手中的包袱一遞,「我今日路過錦繡坊,正好他們把衣服做好了,我就順便給你取了回來。想先看看你穿上會是什麼樣子,就興匆匆地跑來找你,可丫鬢說你不在。剛才去哪兒了?不會又去聖音堂了吧?」

  方少良朗朗笑著,那笑容沒了平日的狡詐詭誘,竟真摯澄澈得如同一橄清泉。原來,他也有真心真情畢露人前的時候……可是,她還能看得幾時?

  心頭一酸,忽然想落淚。她忙轉過身,不想讓他看到自己泛紅了眼。可她的這點細微之處還是被方少良敏銳地察覺,他眉頭緊蹙。拉過她問:「怎麼回事?哭什麼?誰惹你了?」

  曲醉雲被他這麼一扯,只急急地說道:「你也不看看這是哪兒?又……唉,算了,咱們進院子裡說話。」西府雖然比不得東府的高門大院,奴僕如雲,但是門前也是有個小廝,而這小廝此刻正好奇地打量他們。他既然來了,想轟也是轟不走,只有再安撫一次。而日後……連安撫他的機會都不會有了。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進後院時,方怡藍正看著丫鬢們在攆一隻跑上牆頭的小貓,他們的到未讓丫鬟們連忙收了答帚棍子,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向方少良請安。

  他溫文爾雅地笑著跟姑媽說:「我今日辦事路過錦繡坊,便將他們做好的衣服帶過來了。」

  方怡藍淡淡地笑道:「這種事何必勞動你這個大少爺去做?讓他們送過來不就好了?」然後示意丫鬟們將包袱接了過去,又問道:「今日就在姑媽這裡吃過飯再走吧。」

  「不了,我一早就和老太太說好,今日在她那邊用飯,改日我未叨擾姑媽時,會先知會一聲,只是難免要姑媽費心了。」方少良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了指包袱上面露出的一角,「那件青色的是雲弟的。」

  曲醉雲連忙走過去將那件衣服抽出,對母親說:「娘,我想進屋先去試試。」

  方怡藍不悅地瞪著她,「又不趕著穿,你急什麼?」

  方少良則笑道:「雲弟還是小孩兒心態,有了新衣服就像過年似的,就讓她先試試看好了。萬一哪裡不合身,我扣著錦繡坊的銀子不給他們!」

  聞言,方怡藍一笑,默許的點了點頭。曲醉雲急忙回自己屋子試衣服去了。

  看著方少良,方怡藍漫不經心地問:「上次聽老太太說,要準備給你說親了,可有選中的人家或姑娘了?」

  負手而立的他,微笑道:「這種事情當然是老太太作主,我也不急。不過雲弟明年就快十八了吧?姑媽準備給她說一門怎樣的親事?」

  她淡定地答道:「她年紀還小,又一事無成,哪家姑娘願意嫁她?還是先為自己掙些功名再說吧。」

  「功名這事不適合雲弟,我看她生性恬淡,不喜與人爭執長短,姑媽還是不要期望太高為好。好在方家家大業大,總有她一席之地的。更何況人生在世,功名利祿,榮華富貴都是身外之物,括得開心自在才重要。」

  方怡藍道:「就算家大業大,也是方家的,她心中總要為自己謀劃。你是含著金揚匙出生的人,榮華富貴不求便有,不知道像她這樣一無所有的人的難處。等她幾時有了榮華富貴,再說什麼『開心自在』也不遲。」

  方少良眉尾上挑,「姑媽難道沒聽說過『成功細中取,富貴險中求』嗎?這一個『險』字可是最驚心動魄的。雲弟身子那麼屏弱,承擔得起這個字的份量嗎?」

  聽他口出此言,方怡藍心裡陡然一驚,望著他的目光變得深沉起來,她微微沉吟,「各人的路不同,這就是她的命。少良,你是個聰明人,理當知道人命天定,誰也強求不來。」

  他依舊笑著,「是,人命乃是天定,最怕人為強行逆轉,這就是逆天而行了。姑媽,您說逆天而行的人,有幾個最終是有好結果的?」

  像是被誰狠狠地刺了一針,方怡藍的臉色忽青忽白,她盯著他,又小心謹慎地往左右看了看,確認丫鬢們都不在身邊,才悄聲問:「少良,姑媽平日沒有對不住你的地方吧?」

  方少良悠悠說:「姑媽特我當然是很好的,但是……有沒有對不住別人,可就說不准了。」

  頓時,她的嘴無聲地動了幾下,眼中閃過一絲恐懼,似是有話要說又不敢說,此時已經換好衣服的曲醉雲從房內走出,站在兩人面前。她身上的新衣是方少良親自選定的布料,淡青色的綢面上繡著芙菜。每一朵肥瘦長短都相差無幾,襯托著她的身形,清秀中帶有一種飄飄欲仙、不染塵世的昧道。

  他忍不住拍手道:「好!這錦繡坊的手藝果然不錯,我看不但該把尾款給他們,還應該再多幾兩賞銀才好。」

  曲醉雲還未說話,方怡藍卻忽然用硬邦邦的語氣,冷冰冰地說:「雲兒,你表哥還有事呢,你替娘送送他。」

  被下了逐客令的方少良,對姑媽的態度轉變心知肚明,他勾唇一笑,「那我就先告辭了,姑媽,您好生歇息,改日我再來看您。」

  看著兩人的神情,曲醉雲雖不知他們剛才說了什麼,但卻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尤其是母親那鐵青的臉色,己經好久不曾看到了。

  她忐忑不安地將方少良送出院門,拐過影壁牆的時候,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推到牆角,黑幽幽的眸子緊盯著她,「雲兒,做我的人,我的女人。」

  她心一顫,不只為他的大膽,還為他如此堅定明確的用詞。但她本能地開口,只吐一字回覆,「不。」

  他對她的回答也早在意料之中,故沒太大的反應,只是用手指摸了摸她圓潤的下巴,「由不得你。」這只是他的宣告,不管她願不願意、答不答應,他己經做了決定。

  曲醉雲掙扎著,「你剛才和我娘胡言亂語什麼了?」

  方少良哼了一聲,「你去問她不就知道了?」

  她低聲喘息,「你別逼我,否則我會跑得遠遠的,讓你找也找不到。」

  他肌肉瞬間緊繃,警覺地瞇起眼,原本在她下巴上輕柔撫摸的手指驟然捏緊,語氣一沉,「你剛才見了什麼人?你在背著我謀劃什麼?嗯?」

  「你已經逼得我無路可走了,還想怎樣?」曲醉雲淒然苦笑,「大表哥,放過我吧。不管我是要做男人還是女人,都與你無關的。」

  「不管你是做男人,還是女人,首先是要能光明正大地活著,雲兒,你覺得你現在過得夠光明正大嗎?」

  他的沉聲質問,一字一字地敲進曲醉雲的心裡,敲得那麼疼。

  「有些事,既然錯了,就要改過來,不能讓它一錯再錯。我說了會等你,但是人生苦短,等特不意味著白白很費,只要我認定的人、認定的路,就不會再變。你心中有己經認定的人或事嗎?若有,那你就該知道自已的心意若己決,便絕不可能再變的!」

  回到小院時,曲醉雲耳畔好像還在迴響著方少良剛才那番擲地有聲的話。認定的人、認定的事,她有嗎?她能有嗎?她有資格有嗎?

  恍惚問,她聽到母親的沉喝,「雲兒,你跟我進房裡來!」

  一抬眼,看到母親冷冰冰的眸子,心瞬間就沉了下去。

  進了臥室,方怡藍冷冷地看著她,「跪下。」

  曲醉雲雙膝一彎,跪在母親面前。她知道一場風暴己經在所難免。

  「你知道少良剛才和娘說了什麼嗎?」方怡藍瞪著她,「我問你,他是不是己經知道什麼了?」

  她喉頭硬咽,不敢再隱瞞,只得輕輕點頭。

  方怡藍臉色大變,一抬手,一記耳光響亮地打在她的臉上。

  十幾年前的記憶,倏然問在這一刻全都充斥到腦梅裡。那時候借懂無知的她,因為一記耳光,便被迫接受性別被改的命運,而今,她依然沒有掌握自己命運的能力。

  「娘,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請娘息怒……但是,還請娘准許我離開方府,這是我唯一的路了。」

  方怡藍手指輕顫地點著她,「你、你怎麼會讓他知道的?你難道不知道這是你豁出性命也要守住的秘密?」

  「是、是我的錯,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發現的,但我保證除了他,如今還沒有其他方家的人知道這個秘密,所以我……我必須現在離開方府。」

  「離開?你要去哪兒?」

  曲醉雲急急地說:「和方家正在合作的天府酒商胡老闆答應帶我去天府,他希望我能跟著他做個學徒,只要娘答應,我兩三日內就可以離開。娘,我保證,只要我能離開,一定會在三年內出人頭地,回來接娘一起出府。」

  「你的保證我己經不敢信了。」方怡藍一臉頹喪地說完後,又盯著她看,「那少良知道你的身份之後,有沒有對你做什麼?」

  她臉一紅,尷尬得不知道怎麼說。但她的表情卻讓母親的臉色更加難看。

  方怡藍咬著牙根兒問:「他抱你了,還是親你了?或者,你們倆連最見不得人的事情都做出來了?」

  曲醉雲窘迫到了極點,母親的問題是連三問,她該怎麼回答?第一問和第二問的答案是「是」,最後一問……卻差點成真,那日在寒月居他們險些鑄成大錯。然而那些細節,她又怎麼敢一一坦承?

  但她的猶豫和臉上的配紅看在母親的眼中,卻是最可怕的答案。

  方怡藍忍不住怒從心頭起,又一巴掌狠狠地抽過去,打在女兒的另一側臉上,連同最狠毒的咒罵,「你怎麼這樣不知廉恥?!」

  曲醉雲輕輕用手指揩去嘴角流出的血珠,淒然長歎。她是不知廉恥嗎?起初並非沒有抗拒過啊,可是,抵擋不住他的原因,究竟是他過於霸道的索取,還是她內心的欲拒還迎?

  也許,她的確是個不知廉恥的女子,那一日在他房中動情的一吻時,便知道自己的本性是如此輕賤。受不住他的誘惑,壓抑不了自己內心深處的揭望,因為鍾情他多年,再推拒都顯得蒼白無力,難怪他可以攻城掠地,步步緊逼,終於將她逼到無路可退的地步。

  「娘,請讓我走吧,不離開方府,我的事,早晚有一天會天下皆知。」她伏在母親的腳邊,哀聲祈求。

  方怡藍蒼白著臉,失神地看她,「走?娘等了十幾年,只為了等這一天?看著你丟下我跑掉嗎?若是少良認定了你,你又以為你能跑到哪裡去?方家和那個胡老闆是生意夥伴,你不會以為你能把自己藏得嚴嚴實實的,一點風聲都不透露吧?

  「少良外表冷情,可骨子裡執拗得要命。你看你大舅舅官居一品,他若肯入仕自然平步青雲,但他堅決不去走仕途這一條路,連大舅舅都奈何他不得,如今你就能左右得了他的心意嗎?倘若他天涯梅角也要把你揪出來,那你該怎麼辦?」

  她頓時被問住,只能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母親。這條路依舊是一條死路嗎?看方少良剛才的態度,己經是鐵了心的,哪怕她抱著玉石俱焚的狠絕念頭,依然動搖不了他的決心。

  不走,就是死路,走……依然不見光明。該怎麼辦?怎麼辦……

  方怡藍無力地仰首看著房上的橫樑,靜默許久後,疲憊地說:「你先出去,讓娘再想想。」

  曲醉雲默默站起身,緩緩地後退,轉身邁出門檻的那一剎那,陽光照在身上,她才發覺自己竟然被冷汗提了衣衫。

  小丫鬢不解她的落寞神情,看她行走艱難,以為她是病了,上前要來攙扶她,卻被她揮手擋開。

  鶯兒眼尖,瞧見她腫脹的臉頰和嘴角的血漬,不禁輕呼一聲,「表少爺,您這臉……」

  她恍若未聞,癡癡地,瞞姍走回自己的臥室內。

  臉上的這點痛算得了什麼?心痛才最是難抬的。她辜負了娘的期望,被娘打兩下出氣是應當的。可是打完之後該怎麼辦?她知道娘和她一樣迷鞋。

  但如今哪裡還有思索猶豫的時間?必須早做決斷才可以早早了結。

  娘說得對,胡老闆那裡當然不是最好的求生之路,方少良很快就會知道她跟著胡老闆走了。但是,若他能晚點發現,若她跟著胡老闆己經出了境,去了天府……老太太那樣疼愛他,平日連出半日門都要派人去找,他必然不會有機會追到天府來吧?

  匍匐在床上,四膠無力癱軟。她好想大哭一場,但是……男兒身的她怎麼可以放聲大哭?

  曲醉雲慘然一笑。連哭都被禁止的她,這些年唯一一次的淚盈於眶……竟是在方少良的面前。不論是為什麼流淚,卻只有在他的強勢面前,她可以毫不做作的表露心情。

  真希望這情寒的被褥可以是他的懷抱,溫暖而有力的雙臂,寬厚霸道的胸膛,縱然不屬於她,她也可以暫時摘下面具,短暫棲息,只因被人愛著的感覺是那麼美好。

  「少良……」她低低呼出他的名字,將淚水揉碎在心裡。

  天快黑時,方苑霞的丫鬟銀翹忽然自東府那過來,說是二小姐擺了桌酒菜要給曲醉雲賠罪。

  但此時的她心緒煩亂,推說身體不適,不能前去。但是銀翹千求萬求,說是如果表少爺不過去,二小姐肯定要怪罪自己,請表少爺幫幫忙什麼的。

  曲醉雲想到方苑霞那天在寒月居的眼神,總覺得心裡發緊,而且她那個脾氣著實不大可能給自己賠罪,八成又是方少良的意思。若自己堅持不去,惹得方少良親自過來拿人,大晚上一番折騰,再驚動了母親就又是個麻煩,只得先過去坐一坐再說了。

  她讓鶯兒給她取了一盞燈籠來,也沒讓其他人陪著,就去了東府。

  從東府大門往彩霞閣要走上一段路,曲醉雲在路上問銀翹,「二表姊是只請了我一人過去,還是有其他人作陪?」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二小姐只吩咐奴婢請表少爺一個。」

  銀翹走在前面,她手上那燈籠晃來晃去,忽明忽暗的,周圍的花木扶疏,小徑幽靜,四周路過的院落中偶有人聲笑語傳出,比起西府的冷情寂寞真是自有一番景象。

  曲醉雲路過寒月居的時候忍不住向院門口看了一眼,那院門是虛掩著的,依稀可以看到紅鶯和綠墨正在院內笑咪咪地說話,至於方少良是不是在裡面,那就不情楚了。

  再往前走了一段路,眼看就要到彩霞閣的門口了,忽然銀翹一轉身,不知道鑽到哪裡去了。曲醉雲一愣,站在那裡不知是進是退時,倏地身後風聲作響,有人一把從身後將她抱住。

  她大吃一驚,立刻察覺那是個男人,而且一雙手還極不規矩的在她身上亂摸。

  她手中的燈籠啪嗒一下就掉在地上,裡面的蠟燭翻掉出來,立刻將燈籠的外罩點憔。她也顧不得這些,用力將那人的手扒開,厲聲喝道:「什麼人如此放肆?」

  那人「嘿嘿」笑了兩聲,聽起來有些熟悉,但是一轉身,對方就藉著夜色的掩護跑了。

  曲醉雲雙手交握,不住地顫抖,是憤怒,更是驚懼。剛才那個人她可以肯定不是方少良,一是因為聲音和氣息都不對,二是因為方少良沒必要用這種方法來輕薄她。但是,不是他的話又會是誰呢?那個人用意很明顯,就是為了輕薄她。對方知道她是誰?是早早的埋伏在這裡等她,還是將她誤當作丫鬢而抱錯了人?

  各種念頭飛快地在心中閃過,最後,她丟下那盞已經燒成一團的燈籠,飛快地跑向寒月居的大門。

  一把將大門推開,她氣喘吁吁的樣子嚇到了正笑成一團的紅鶯和綠墨。

  「表少爺,您怎麼這會兒過來了……」紅鶯看情是她時,滿臉的不解與狐疑。

  「大表哥在嗎?」她現在只想要立刻見到他,也不是為了和他說什麼,只是剛剛那一刻受辱的羞憤,和之前母親的責難,彷彿只有緊緊抱住他時,才可以將這一切化解。

  但紅鶯卻說:「下午大少爺為了處理禹巖城錢莊的緊急事情出門去了,大概要明後天才能回來呢。」

  他不在?他竟然不在!曲醉雲失魂落魄地離開寒月居,迎面又遇上到處找她的銀翹,「哎呀,表少爺,您怎麼跑到這裡來了?看您的燈籠都掉在地上了,真是讓人擔心,還當您出了什麼事……」

  銀翹的一番話卻讓曲醉雲滿腹疑雲一一銀翹剛才突然一下子就失蹤了,難道不是故意的嗎?她和那個夜襲自己的人是不是有什麼關係?

  「快走快走!二小姐都等著急了。」

  銀翹拉著她要往彩霞閣去,她甩開手道:「不,我今日不舒服,麻煩轉告二表姊,天色太晚,我就不打擾她了。」

  直覺告訴她,彩霞閣是一定不能去,不管那個夜襲她的人是誰、有什麼目的,只怕方苑霞難脫干係。

  銀翹拉不住她,見她就像是丟了心的遊魂,慌張地跑掉。

  於是,銀翹只得轉身回了彩霞閣,方苑霞正站在門前,手中提著那個滋燒得只剩下一截手柄的破舊燈籠。

  「怎麼?她不肯來了?」方苑霞晃著那殘破的燈籠,懶懶問道。

  「是,說什麼都不肯來。」

  「你在哪兒找到她的?」

  「她剛才去了寒月居,可能是要找大少爺,但是大少爺……」

  「……下午就出門去了。」方苑霞冷冷一笑,似是自語,「要找人為她出頭,可惜今天她是找不到了。」

  黑暗中閃出一個人影,笑咪咪地說:「二姊,我今天立了大功,說好賞我的東西呢?」

  方苑霞白他一眼,「是不是立功了可不好說,你又沒有鐵證。」

  「雖然只摸了一下,但我肯定那身材絕不是男人會有的。除非你給她下個藥,讓我好好摸情楚了,我就能有鐵證了。」

  她陣了口,「呸!下藥讓你脫光人家衣服佔便宜?還要不要臉?我提醒你啊,若她真是女人,只怕也是大哥看中的,你若對她做了什麼出格的事情讓大哥知道,還饒得了你?」

  那人哼笑道:「大哥又怎麼了?天下的女人多得是,大哥就喜歡這麼一個男不男、女不女的?再說了,倘若她真是女的,哪兒還有膛在咱們家棍?老太太第一個就容不了她,她們母女倆肯定是要被趕出府的。」

  方苑霞低著頭,咬著唇半天沒出聲。

  那人又小聲地說:「我再提醒你一下吧,若讓她們一直這樣蒙棍下去,將來老太太百年之後,肯定是要分一份家產給她們的。你看老太太平日多疼咱們這姑媽。老太太的傢俬可是不少,若分了給她們,咱們說不定就要挨餓過窮日子了。」

  方苑霞瞥他一眼,「是不是庶出的人都如此心術不正?你們家有大哥在,豈能過窮日子?」

  「唉,大哥再能賺錢,那也是大哥的,庶出的能分多少?就像等你嫁出門去,二叔的錢就都是你弟弟少華的,你其實也分不了多少。只有現在盡量討得老太太歡心,嫁人時才有可能多分一些嫁妝,這裡面的道理你還想不清楚?」

  她糾結了好一陣,沉聲說:「那……你想怎樣?」

  「既然我們都沒有鐵證……那倒不如把這件事捅給老太太知道,讓老太太做決斷去。」那人從陰影中緩緩走出,原來是方少楠。

  方苑霞自那日在寒月居對曲醉雲的真實性別產生懷疑之後,就一直苦於沒有機會去證實。無意中和方少楠提了句,沒想到他主動請纓要為曲醉云「驗明正身」,所以今日才有了這齣戲。

  之所以選在今日,就是因為少良哥哥正好因急事出了門,她知道沒有了少良哥哥為曲醉雲撐腰,縱然他們做了些出格的事情,曲醉雲也找不到他為自己出頭。過了今夜,她再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將夜襲的事情推得乾淨,那少良哥哥也奈何她不得。

  可是,結果真的證實曲醉雲是個女人的話,到底該不該捅破呢?思及此,她卻猶豫了。她雖然一直不喜歡曲醉雲,可從一個女人的角度上來說,她隱隱約約的也有一點同情曲醉雲的處境,說破了,對她並沒有什麼好處,尤其是不知道少良哥哥的態度如何,讓她心中更沒有底了。

  可是……少楠剛才的一番話又鼓動了她的心一一曲醉雲的存在對她來說真的會是潛在的威脅嗎?

  交給老太太,讓老太太去做決斷?少楠的提議令她陷入左右為難的境地。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輕聲問:「老太太這會兒是不是已經睡下了?」

  方少楠笑道:「你忘了老太太每晚都要念一遍《金剛經》才睡的嗎?那麼長的經文,她念起來可要不少工夫呢。」

  方苑霞的指尖緊緊陷入掌心,眉心緊整,然後對銀翹說:「銀翹,再去拿盞燈籠,咱們去一趟常青園。」

  方少楠笑咪咪地看著她,預備看一場好戲的神情在眼底分毫畢現。

  曲醉雲回到西府時,依舊是驚魂未定,看母親的房中己經熄了燈,她輕手輕腳的回了自己的房間,坐在窗邊急促的喘息。

  今晚的事態比起方少良的行為更加嚴重,縱然他將她逼得無路可走,但她知道他對她沒有惡意。但今晚那個夜襲她的黑影,不知背後主使,不知道真正的目的,但鬼鬼祟祟的,顯然是別有所圖。

  方少良不在府裡,又冒出對她心存惡意的人,她的離開計劃己經迫在眉睫,也正是時候。

  於是她出了會兒神,便起身去衣箱中翻找衣服。明日就去找胡老闆的話,也許能在方少良回來之前離開這裡。翻出的衣服,頭幾件赫然就是方少良當日送來的舊衣,那幾件她從未穿過,卻也的確如他所說的還是很新,手指輕輕摸上去時,心潮澎濟,核然欲涕。

  其中有一件她認得,大概是方少良十六歲的時候穿過的,他們相差年紀將近六歲,那一年她也不過才十歲。那天正是方少良生日,方老太太特意囑咐讓錦繡坊為他做了一件紫色的新衣。

  貴氣四檻的深紫色,配上他向來冷情的臉,竟是意外的合適。

  她那天悄悄注視著他,看著方苑霞在他身邊撒嬌耍賴,要他教投壺,結果一支飛箭丟過來,差點扎到她腳背,方苑霞還吵嚷著責怪她,「怎麼也不站遠些?」

  她誠惶誠恐地欲躲開時,方少良忽然走到她面前,單膝跪在地上,低頭看著她的腳背,柔聲問道:「扎到哪裡了嗎?」

  她更加誠惶誠恐,嚎蠕著說:「沒、沒有……」

  他微微一笑,拿出一塊手帕幫她擦了擦衣擺下的灰塵,「你不如去和少楠坐一起,別老是一個人悶呆著。」

  她俏俏瞥了眼正在大吃大喝的方少楠,「我和他,不大熟。」其實是她不喜歡方少楠飛揚跋雇的脾氣,方少良看上去雖然也有些跋雇,可卻是骨子裡的驕傲,特人嚴苛卻不刁難,相反的,方少楠就是典型的少爺脾氣,誰都不放在眼裡,說話尖酸刻薄讓她都忍受不了。

  方少良見她小臉繃得緊緊的,一副抵死都不要和方少楠坐在一起的樣子,不禁又笑了。「那你過來,我教你投壺。」

  她心裡一慌,手卻被他握在手裡,拉到院中。耳畔聽著方苑霞的抱怨,一隻手被他握住,又聽得他細心指導她如何握箭,如何瞄準,如何出手。第一支箭丟出去,與其說是她在沒,不如說是他抓著她的手在沒,結果居然中了!

  向來沉默寡言、喜怒不敢形於色的她,也禁不住開心地笑了出來,冷不防地被他用袖口碰了碰膛頰,打趣道:「這樣笑笑多好,雲弟這樣冰雪可愛的,今後還不知道要迷倒多少人家的姑娘。」

  頓時,她心頭一震,那紫色的衣袖在眼前閃過,就像是一團紫色的雲。那一天她才知道,原來方少良也有溫情的一面。而她對他的心動,或許是自那一刻始一一

  如今這令她記憶猶新的衣服就在眼前,而穿這件衣服的人,即將天涯相隔。情不自禁地將那件衣服也妥帖地收在包裹中,就像是把那段塵封的記憶也一併收起。

  突然問,院外有人在拍門一一這麼晚了,院門都已經落了門,誰還會來?難道又是方苑霞的丫鬟嗎?

  她不得不停下手,出了房,院中沒有鶯兒她們的身影,大概她們也休息去了。於是她自己去開了門,拉起門門,院門洞開的瞬間,只見外面亮著四、五盞燈籠,足足有六、七個丫鬟和小廝簇擁著一個人站在外面,旁邊還落著一乘大轎。

  她一驚一一那站在眾人中間,面沉如水的竟是方老太太!

  曲醉雲急忙躬身行禮,「老太太,這麼晚了,您怎麼會過未……」

  方老太太卻不看她,遷自對身邊的丫鬢施蘭說:「你們就留在外面等著,沒有我的吩咐,誰也不許到院裡來。」

  然後她走入院內,問道:「你娘呢?」

  「娘應該是睡下了。」曲醉雲追了過來,心中驚覺大事不妙。老太太十幾年沒有到西府來了,如今半夜三更突然駕臨,一副要興師問罪的樣子,該不會是……

  她心中害怕,卻不敢深想,將老太太請進院內,還沒有來得及再多說話,方老太太就冷冷地說:「叫你娘起來,我有話問她!」

  她哪兒敢耽擱?連忙去敲母親的房門。

  方怡藍今天因為方少良的事情,正輾轉反側,難以入眠,驟然聽見母親造訪,也驚得慌忙起身,連衣服都沒有穿好就跑出來了。

  「娘,您怎麼……」她從小到大都不曾見過母親的臉色這樣難看,她心中本就發虛,如今對上母親刀子般寒利的目光,竟說不出話來。

  方老太太冷眼看著也起了床,跑到院裡伺候的幾個丫鬟,冷著臉說:「你們先回去!這裡不需要你們伺侯。誰要是偷偷藏到一角偷聽主子們說話,明日我便割了她的舌頭!」

  方老太太在方家一向以敦厚和善聞名,此時驟然翻臉,令所有人都嚇得嗓若寒蟬,丫鬢們一臉慌恐地俏俏退去,縱使有再大的好奇心,也沒有天大的膽子敢在這時候觸怒她。

  特院中只剩她們三人時,方老太太才將目光沒在方怡藍身上,聲音低啞地說:「今天,有人到我面前說你們母子的是非,我聽了很是生氣,本不想理睬。但是又想想,事關你的名譽,也事關我們方家的名聲,這等見不得人的流言蜚語我若是放縱了,豈不是讓人以為我們是默認?所以今日我要問你一句話,你要明明白白地回答我,不得作假!」

  在方怡藍的心中,母親是個外柔內剛,最有大家長威儀的人,從不做無謂的揣側,也從不過問什麼流言蜚語,此刻的這番話,顯然是意有所指。她眼前一黑,己知大禍就在眼前,支支吾吾,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夜色寒涼,仍涼不過她雙手的冷汗之涼。月色再冷,也冷不過母親的面寒如霜。

  「雲兒……到底是男,是女?」方老太太進出唇齒的一句話,讓方怡藍和曲醉雲同時僵在原地,誰也沒有回應。

  她臉色煞白地看著她們這副表情,己然對答案心知肚明,因而更加憤慨。

  「你、你怎麼能將這麼天大的事情,一手遼天地隱瞞起來?這種事是你想瞞就能瞞得住的嗎?你就不想想看,這麼大的家,這麼多雙眼睛,有誰的口不是殺人的刀?」

  方怡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娘,是女兒被鬼纏了心……女兒這一生命苦,害怕被人看不起,沒有兒子傍身,在這娘家生存比死還難……」

  「於是你就扯下這彌天大謊?於是你以為這樣就有人看得起你了?」方老太太重重地用枴杖敲著地,「你知不知道今日我聽到這件事時有多生氣?我以為是有人故意造謠中傷你,想著等問明白了你,確認是謠言,一定要回去好好喝斥那些造謠的人,還你清白,可是……如今你丟的是你自己的臉嗎?不是!是為娘我的臉!

  「別說什麼生比死難,如今該死的是我這個老太婆才對!我就是那古書上的東郭先生,為了救一隻狼崽子,不惜以命相救,以身暖狼,可是換來的,卻是被那餓狼反咬一口!」

  方老太太字字如刀,刀刀見血,方怡藍被她說得哭泣之聲越來越小,到最後緊緊咬住嘴唇,匍匐著爬到母親腳邊,淒然說道:「求娘原諒女兒這一次……」

  「這是我想原諒就能原諒得了的嗎?」方老太太冷冷地看著曲醉雲,「雲兒這孩子的一生都毀在你手裡了,你倒讓她原諒看看?」說完,便用枴杖狠狠地將女兒的手揮開,「事到如今,這方家你是肯定不能特的了,明日我讓施蘭給你送筆銀子過來,你們母女倆盡快搬走,別再讓我看到!這輩子,你我的母女之情就算是斷了吧!」

  方老太太說完,也不理女兒的哀嚎懇求,拄著枴杖大步向外走,曲醉雲此時如夢初醒,追了過去,緊緊抓住她的枴杖,蒼白著臉懇求,「老太太,求您給娘留一條括路。我娘她此生命運坎坷,才會一時偏激鑄成大錯,但您若將她趕出府,她就只有死路一條……」

  方老太太回頭看她,眼中有絕情,也有痛心,「一時偏激?不,雲兒,她是心從未正過。你和我說實話,這十多年裡你就沒有恨過她嗎?不是我狠心,是她把所有人都逼得沒了括路。

  「我雖然是她娘,但我既然嫁到方家來了,便是方家的媳婦。方家祖上有靈,知道我縱容女兒這樣瞞天過海,玩弄所有人於股掌之中,九泉之下還能螟目?眼看我也沒有幾年活頭了,等我到下面去見他們時,你以為我還會有何顏面……」

  說到這裡,方老太太也硬嚥了,重重甩頭,「她自己釀下的苦果,自然自己承擔!不過你放心,我會給你們帶夠銀子,不至於讓你們母女餓死街頭……」

  說罷,她甩手而去,在院門外等候著她的施蘭,急忙提著燈籠為她照路,老太太坐上轎子,四個小廝抬起,快步出了西府大門。

  躲在屋中的幾個丫鬟這時才戰戰兢兢地走出來,又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只一臉懵懵懂懂地問:「姑太太,老太太己經走了,您……您還不起身嗎?」

  曲醉雲蹣跚地走到母親身邊,伸手攙扶,低聲道:「娘,我扶您回去休息。」

  方怡藍現在卻不哭了,她呆呆地看著剛才方老太太坐過的那張冰冷石凳,忽然問:「雲兒,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她被母親問得一愣,鶯兒在旁邊接話回答,「己經是三更天了,剛剛梆鼓都敲過了。」

  「哦……原來都這麼晚了。」方怡藍神情依舊呆呆的,驀然歎了口氣,她自己慢慢站起,看了眼身邊人,「你們都圍著我做什麼?都回去睡吧,特明日……明日還有明日的事要做呢。」

  她自言自語地說完話,獨自往屋內走,曲醉雲追到她身邊,低聲說:「娘,這樣也好,您就跟著我走吧,此處本來就不是我們的容身之地。」

  方怡藍回過頭,默默地看著女兒,忽而一笑,「是啊,是得走了,這裡不是我們的容身之地。」她伸出手來,摸了摸女兒的臉,「娘是該求你原諒的,好孩子,不要記恨娘的自私無情……」

  曲醉雲喉頭硬咽,鼻翼發酸,幾乎就要落下淚來了,「娘,哪有孩子會記恨母親的?」

  她點點頭,說:「娘總算沒白疼你一場。你先回去睡吧,明日還有好多事要你忙的。」她鬆開手,靜靜回了自己房間,關上門。

  曲醉雲憂心忡忡地在門外站了好一會兒,聽得裡面沒有動靜。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應該進去再和娘說說心裡話,還是應該離開,讓娘一個人靜一靜。就這樣足足站了近半個時辰,直到腳麻身冷,她才緩緩轉身,踩著一地情寒月光,返回房問。

  今日之事驚心動魄,一樁接著一樁,令她疲於應付。方少良的霸道宣告,彩霞閣門前的詭異夜襲,還有老太太的突然發難,似是巧合,但更該是有人預謀。那幕後黑手是誰,她實在是沒力氣去想了,縱然不是沒有線索,但揪出人來又有何用?她本來就是要逃走的,現在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縱然方少良不肯放人,也一定拗不過老太太的決定。

  她不禁苦笑。好啊,曾以為天大的難事,在這一場暴風驟雨之後,竟然都可以歸於平靜。果然在這天底下,人人都有括的方法,只看願不願意括著,想要怎樣括著了。

  做不成「曲少爺」她一點也不傷心,從此以後她要做「曲姑娘」,哪怕不是小姐也無妨。老太太承諾給的那筆銀子為了娘她會收下,但這銀子總有花光的一天,還要想辦法以錢生錢……

  她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冷靜地思考後面要做的事情,可是她太披憊,疲憊得根本不想動一動手指,連思考的力氣都沒有了。

  娘說的對,明日還有好多事要忙,明日事來明日憂,只是方少良……該如何和他道別辭行?那個人若知道她被趕出方府,自生自滅,會是怎樣的反應?

  可她累了,倦了,眼睛漸漸睜不開了,且放任自己睡過這一夜好了,到明日天亮,千難萬難的事都會有個了斷的方法。

  於是,這一夜她沉沉睡去,但是次日她才懂得了母親的那句話一一「明日還有好多事要你忙的」真正的意思……

  那一晚,方怡藍心力交瘁,萬念俱灰,在自己的房中懸樑自縊。她半生畸零,一顆心早己扭曲了大半,強壓著巨大的秘密活著,每日何曾不是擔驚受怕?待母親得知真相,大發雷霆趕她出門後,她心中唯一的寄望也沒了,頓時失去了括下去的希望,便以一死了斷殘生。

  當丫鬢們尖叫著從她房中衝出,當曲醉雲迷迷糊糊地跑進母親房裡,那筆直懸掛在半空中的身子己經僵冷,回天無術。

  那一刻,她癡了,呆了,傻了,頓時之問覺得天地渺茫,只剩下她獨自一人。母親縱然害她,冷她,嚴苛她,但終究是親娘,是她在世上最親的血親,如今母親撒手而去,老太太又不容她,她似是被折斷了翅膀,轟出雁群的孤雁,舉目四顧皆茫然。

  而這一日,方少良卻依舊沒有回來。

  這便是緣分啊,緣來如火,緣去如風。她糾結痛苦了那麼久,不知道該不該與他在一起,聽了他的心意又更加搖擺不定,可原來……老天已經替她做出了決定。

  將母親之死的消息稟報給老太太,目睹著老太太的震驚和心碎。母親的死,觸痛了這位老人家,她雖然狠心趕女兒出府,但終究是一時氣憤,也沒有想到後果會這樣嚴重。

  她的身世真相,老太太己答應替她隱瞞,再不向別人吐露,而母親的自殺,也就當作寡居太久,心病所累,草草遮掩過去。

  母親的後事有了交代和托付,曲醉雲再也沒有掛念。

  她沒有在人前流淚,她第一次為自己的人生做出了決定一一那天,她拿上早己收拾好的簡單包袱,毅然決然地離開了方家,去了醉仙居,找到胡老闆。

  次日,她便追隨胡沖遠離故土,去了天府,連母親的喪事她都撒手不管了。並非她狠心不孝,而是因她不能再錯過這個機會了,多耽擱一天,就有可能撞到方少良,一旦再遇到他,她的心便不能像現在這樣堅定。

  此一去,山高水長,天高梅闊,前路漫漫無邊無盡,將情絲斬斷,孽緣拋卻,她心如死灰,再不願回頭。

  只是心中駐留過的那個人,卻是任她怎樣無情地用刀去挖,己挖得心頭傷痕纍纍,鮮血淋漓,卻都挖不乾淨他的身影。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困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3-21 12:35 AM

本帖最後由 long032 於 2013-3-21 12:36 AM 編輯

第七章

  三個月後天府

  曲醉雲提著一個酒瓶從酒窖中走出來,一名丫鬢笑咪咪地對她說:「曲小姐,老爺剛回酒坊,正問起你呢。」

  她一笑,「師父回來了?在書房嗎?」

  「嗯!老爺說你若是回未了,就去書房見他。」

  曲醉雲聞言,便快速地走向前堂。

  這裡是胡家,天府最大的酒商胡沖的宅子。他的後院有個巨大的酒窖,儲藏了胡沖釀造的精品好酒。而她在這裡己住三個月,所有人都稱呼她一聲「曲小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是胡沖的親戚呢,人人對她禮敬有加,誰曾想……她的前半生竟是那樣的含棍不清,孤獨淒楚的境遇?

  當日離開雲疆之後,在路上,她便將自己的真實身世向胡沖全盤托出,她要當回女兒身,她不想對他有所隱瞞,即使冒著被他丟棄趕走的危險一一畢竟她算是被方家驅逐出門的。

  但是胡沖聽完她的身世,起初先是訝異,繼而又問:「方家就沒什麼人、什麼事讓你留戀的?你就這樣毅然決然地走了?不怕令堂泉下有知,為你惦念操心?」

  她幽幽一笑,「我娘若知道我不願依附他人而括,甘心自立門戶,泉下有知,必會為我高興。」

  胡沖低頭沉思。他走南闖北聽說過的各種奇聞異事不少,像曲醉雲這樣女扮男裝十六年的,倒又是一件奇聞。

  他生性豁這開朗,又膝下無子,當初第一眼看到曲醉雲時,不知怎地就很有好感,如今見她孤苦無依,舉目無親,不禁生出幾分憐惜,又難得她身世坎坷還如此自立堅強,更是不由得敬佩。便說道:「好,你跟在我身邊,我視你如徒,你敬我為師,結果方家不再來找你麻煩,你便跟著我。但若方家上門尋親……」

  「不會有人尋我的。」聽完他的話,曲醉雲心中大受感動,當場跪地叩首,行拜師大禮。當初初見胡老闆就心生好感,她果真沒有看錯人,那人卻低毀他別有心思,真是……

  回到胡家,胡妻看到她這麼個如花似玉的姑娘突然到訪,起先也是滿心不解,還當丈夫在外面另納了小妾,直到丈夫轉述了她的身世之後,胡妻不由得也流下淚來,感慨道:「真是個苦命的丫頭……」

  自此,她雖稱呼胡沖夫婦為「師父」、「師娘」,但特胡氏夫妻卻有如父母般敬重,胡沖夫妻兩人也特她如女兒一般。

  每日胡沖都會將一些與釀酒或酒器有關的古書拿來給她看,而她生性聰敏,學得也快,漸漸的可以分辨出不少的酒類品種。

  一轉眼,三個月的時光竟然如水而逝,轉眼夏去秋來。

  她從方家帶出來的衣服都是男裝,臨走時,因為沒有向老太太要錢,所以只是將母親多年攬下的那些休己銀子留在手邊,有個幾百兩,倒也夠置裝了。但胡沖視她如女,怎肯讓她自己出錢做衣服,胡家做的是大買賣,這點小錢豈有拿不出的?就趕著讓人做了幾身衣服給她。

  全然換回女兒裝,攬鏡自顧,這才是她該有的青春顏色啊。年紀未到十八歲,心境卻己老去,十六歲的人生經歷了別人六十歲都未必能經歷過的種種彼瀾起伏。從今以後,該是真真正正地從頭括過了。

  捧著那兩隻酒瓶來到胡沖的書房門前,見門未關,她輕敲著門板,微笑說道:「師父,您回來了。」

  正在書架上找書的胡沖,聽到她的聲音,回頭一笑,「雲兒啊,進來吧。丫鬢說你一早就跑到酒窖去了,那麼用功做什麼?」

  「師父一個月前教我釀造的『周公百歲藥酒』,不是說了一個月期滿便釀成?今日剛好滿一個月了。」

  胡沖挑起眉,「哦?難為你算得這麼情楚,那師父考考你,這酒是怎麼釀的?你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曲醉雲將酒瓶放在桌上,侃侃說道:「需取黃葛、獲神各六十克,潞黨纂、麥門冬、獲等、白朮、棗皮、川有。龜板膠、阿膠、防風、廣皮、構祀子各三十克,當歸、熟地黃、生地黃各三十六克,桂心十八克,五昧子、羌括各二十四克,紅棗一斤,冰糖一斤半,高粱酒十五升,將前十九昧碾碎,置於容器之中,加白酒、大棗和冰糖,密封,浸抱三十日整,過濾去渣,便可服用。」

  長長的一串藥材名,拉拉雜雜極容易背錯,但她口齒情晰,記憶無誤,沒說錯一個字,不由得讓胡沖更是高興地摸了摸下巴,又問:「這藥酒是做什麼用的?」

  「可抬五勞七傷、精神披倦、心悸氣短、喘促多汗、頭暈目眩、健忘寐差、筋骨疼痛、腰酸膠麻、脈虛無力等症。老人常服,亦能烏須黑髮。」

  一臉滿意的他呵呵笑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胡夫人這時候端著一盤水呆進來,見丈夫這麼開心,便笑說道:「你外出這幾日,雲兒天天在家中用功讀書,就是進京考功名的那些舉子都沒像她這般好學。你這徒弟真是找得對極了。」

  但是曲醉雲卻很羞愧地說:「從小到大我只學會了讀書,其他的什麼都不會。師娘做女紅時我在旁邊只能幹看著,想插手都插不上。」

  「現在學也不晚嘛。」胡夫人說,「也不見得要做得多好,有錢人家都是自己找裁縫製衣,哪有讓夫人小姐親自動手的?你只要會一些就好了,改天我教你。」

  「那你這個師娘就要變成師父了。」胡沖哈哈大笑。

  三個人笑成一團,胡沖又繼續說道:「這一次咱們武王要給三子辦滿月宴,指定用我們胡家的酒,雲兒,你說說,要用什麼酒比較好?」

  曲醉雲低頭想了想,「既然是武王辦宴席,那規模應當不小。男賓女賓都有,所呈的酒應當有不同的種類。師父讓人從國外帶來的那幾種葡萄酒極其罕見,不是說女子喝了有美容養顏之神效嗎?女客們或許可以讓她們嘗一嘗這種酒。而男賓們多想強身健體,補氣括血,百益長春酒很適合他們,名字也好聽。」

  胡沖聽了也頻頻點頭,「你說的和我想的差不多。那葡萄酒剛剛釀製成功,數量也不多,女客的人少,送去一些就行了。王爺的客人多是武將,武將生性豪放,還是以喝烈酒為主,宴席上又難免大魚大肉添了油膩,就再給他們加上一味玉竹長寶前酒吧。」

  天府自當年和北燕一戰後,漸漸轉為休養生息,不再和左右鄰國發生戰爭,天府的人也開始學會調養身體,益壽延年,所以對食物的要求比以前高了許多。近一、兩年,天府中喜歡喝藥酒的人尤其多了起來,富貴人家辦酒席,必上藥酒做為席中主酒。

  頗有遠見的胡沖,早早就從梅外購得許多藥酒方子,讓自家酒廠批量生產,果然大受歡迎。因此他便也成了各家辦酒宴時爭先邀請的貴賓。

  天府武王沈慕凌,在天府是攝政王的身份,因為皇帝沈慎遠六年前突發腦疾,昏迷不醒,年幼的太子不能親政,沈慕凌是沈慎遠的弟弟,於是便暫為攝政。

  沈慕凌在當攝政王前,在天府帝國己是風雲人物,當年就是他出兵滅了北燕,鄰國無人不懼其威,探恐他會乘勝追擊,做了秦始皇般的人物。可是自北燕被滅,皇帝沈慎遠病倒之後,他主政,一心只重國計民生,對兵戈倒沒了興趣,但也有人說,這和他後來娶的那位身世坎坷的王妃有關。

  這位王妃的事,曲醉雲是在入了王府之後,才從那些前來道賀的貴婦人們的議論中得知的。

  她簡直不大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故事,原以為她自己的身世就己是個傳奇了,可這位王妃的坎坷更遠勝於她一一國家被滅,掄為亡國公主,以一己之身向天府皇帝求得百姓平安。天府皇帝出人意表地竟然封了她做天府皇后、後宮之主。這身份跳躍之大,可說是一會兒地下,一會兒天上。

  然而這還不算結束,更出乎意料的是,皇帝病倒後不久,沈慕凌竟然越過了聖意,作主將她的後位廢掉,反娶了她做王妃!

  這……從公主到皇后到王妃,一女連嫁兩男,這位王妃該是怎樣的傾國傾城之色,才能使得兩位絕頂男子皆為她傾倒?

  可是見到王妃陳燕冰本人時,她又更加意外了。陳燕冰並非她所想的那種絕代佳人,而且她的臉上竟還有一小塊胎記,便是民問俗稱的「鬼面」,這樣的鬼面女子,在昔通百姓眼中是不祥的象徵,嫁人都難,更別說先嫁皇帝,再嫁王爺,簡直是驚天之聞,可是她竟然做到了?!

  跟隨胡衝來的曲醉雲,其他人都不認識,所以只是站在一旁好奇地看著,直到陳燕冰懶懶地問:「這種紅色的酒是用葡萄釀的?味道真是不錯!怎麼以前沒有見過?」

  她這才上前一步回答,「因為是用葡萄釀製的,所以只能等葡萄成熟、採摘完畢才能釀造,每年能做這種酒的季節有限。再加上葡萄必須從梅外引進,限制又更大了。胡家酒坊只試種了一小片葡萄園,這還是頭一年釀造的,所以今年才能呈到王妃面前。」

  陳燕冰好奇地打量著她,「哦,你就是胡老闆的那個女徒弟?」

  「是,民女叫曲醉雲。」

  她招招手,示意她走近些,「我聽你的口音好像不是天府本地人?」

  「民女是雲疆人。」

  「哦,雲疆,傳聞那裡風景很美,可惜我也沒有去過。」陳燕冰生產完不久,氣血兩虧還沒有恢復過來,此時正半坐半躺在一張長榻上,身上穿得比較厚,還蓋了一層薄被。

  其實她現在還不宜飲酒,但剛才看那紅紅的葡萄酒放在琉璃杯中著實好看,忍不住就吸了一口,遠遠的見沈慕凌瞪了她一眼,她吐吐舌頭,便將琉璃杯放下了。

  「既然你原來是雲疆人,怎麼捨得跑到天府來學釀酒?」她對落落大方的曲醉雲很有好感,只覺得這個女孩子雖然年輕,但是眉宇問頗為沉穩,隱隱流露出與一般女子不同的英氣,忍不住就多問了幾句。

  但是這問題卻戳中了曲醉雲的心事,她眉頭輕皺,淡淡說道:「因為……家中出了些事情,民女的娘去世了,民女在雲疆也沒有其他親人,正巧胡老闆願意收留民女,便跟著他到天府來了。」

  「哦,咱們兩人差不多。」陳燕冰笑著安撫她,「我父皇和母后也都去世了,現在淪落到這裡來,也是因王爺收留我,便留下了。」

  這話若在幾年前說起,該是她心中的痛,可現在說來卻像是一個笑話,因此她可以說得雲淡風輕。

  遠處的沈慕凌,耳尖地聽到她在說他,就丟下一干男客走過來,將蓋在她身上的薄被又掖了掖,淡淡說道:「這外面風寒,你要是不想應對就回屋休息吧。」

  陳燕冰卻仰著臉笑,「這兒熱鬧,我在府裡也憋好久了,正好趁著今日見見親朋好友,也算是為你篡權奪位拉攏一下人心。」

  她這番話真真驚世駭俗,曲醉雲驚得不知該做何反應。

  但沈幕凌卻神情淡然地說道:「你又不是沒做過皇后,那麼盼著我當皇帝做什麼?」

  陳燕冰一笑,卻對著曲醉雲做了個鬼臉,她年紀不大,雖然當了幾個孩子的母親,但到底還有少女之心,「把你嚇到了吧?你是外國人,所以不知道我們的內情也無妨。咱們這位王爺最是忠君愛國,這輩子也幹不出篡權奪位的事情來。但是外頭老是有所猜溯,害得我有時候就想……他要是忍不住真的篡了,那些人是不是嘴巴就可以消停了?」

  曲醉雲這才明白她的意思,想想剛才在院中聽到的那些閒談碎語,的確有不少這方面的臆測,陳燕冰如此淡然處之,也算得上是聰明女子。

  看他們夫妻兩人目光相對時,不僅有濃濃的情意,還有包容和關心,再想想他們彼此的身份一一曾經兩國對峙,曾經國破家亡,如今能走到這一步,靠的是上天賜予的緣分,還是被此的堅定信念呢?

  她忍不住想起一個人……那人,此刻不知在雲疆做些什麼?三個月來,不曾有那人的音信,這三個月她與方家也再無瓜葛。也許是因為師父知道她在方家所遭遇的一切,為了不讓她再記起傷心事,與方家的所有生意往來也從來沒和她提過。

  以娘的性命為代價,換得了她的自由之身,如今的她,雖然有了新家,但依然有子然一身的感覺。

  心是空的,縱然有陽光照進來,卻不覺得暖,起初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久了才明白……是因為沒有了依憑,再多的陽光也守不住。

  該說她不知足呢?還是該說這世上本就沒有事事如意的可能?而她既然當初堅定地選擇了走這條路,又豈能再說「後悔」?

  當然,也沒有什麼可悔的,她只是有些不捨罷了……

  今晚胡沖一直都很高興,沈慕凌對於他今晚提供的酒讚賞有加,陳燕冰對曲醉雲也很有好感,還相約改日再去府中敘話。

  能攀上武王,這對於商人來說是再好不過的,假若曲醉雲又因此成了陳燕冰的手帕之交,那更是可能為胡家以後的生意提供很多方便,所以胡沖對曲醉雲也很是感謝。

  「雲兒啊,難得王妃這麼看得起你,人家下次若有邀約,你可千萬不要推拒。王妃雖然看上去一膽和善,但她是異國人,和這裡的王公貴族夫人小姐總是不大親近,能被她看上的人著實沒有幾個。或許因為你們倆的身世有幾分相似,所以她才對你另眼相看。有王妃這個朋友的話,你日後在天府一定會事事順心的。」

  曲醉雲看著胡沖紅撲撲的笑臉,心中一笑。師父雖然平日看上去是個極為豁達的人,但是和武王這樣的人物攀上關係之後,也不能免俗的得意一番。她雖然並不在乎是否能和王妃變成知交,但是胡家有思於她,她是知思圖報的人,怎麼可能不用心?

  回到胡府,下了馬車,門口的家丁笑味味地迎上來,「老爺今天看上去心情真好,一定是咱家的酒在王爺那裡大受好評了!」

  胡沖笑道:「好個嘴甜的奴才,讓你說中了,賞你個酒錢。」說著扔給那家丁一錠銀子,足有二兩。

  那家丁樂得眉開眼笑的,連聲說道:「多謝老爺賞賜!哦,對了,老爺,今晚有貴客來訪,在府中等您多時了,一直是夫人陪著說話呢。」

  「貴客?什麼人?」胡沖一邊邁步進門,一邊疑惑地問。

  「說是姓方,從雲疆來的……」

  家丁的話讓曲醉雲的腳步驟然凝瀟。姓方?雲疆來的?

  胡衝回頭看了她一眼,「雲兒,你若是不想見,就先回房休息吧。」

  「是,師父。」她低下頭,匆匆鉛著旁邊的小路跑回後院她的住處。

  一路狂奔,跑得心跳都亂了,回房時喘息好久仍無法將心跳的節奏恢復平靜。

  姓方,雲疆來的……會是誰?能是誰?那名字早己呼之欲出,她卻緊咬著唇瓣不敢念出聲來。

  若真的是他,要見嗎?

  不,不是要不要見,而是要先問自己,想見他嗎?

  唉,豈能不想……

  這三個月的心頭瓜冷,皆是因為這個名字始終盤繞作祟。

  娘當時臆斷,不論自己躲到天涯梅角,他都會追隨尋訪,而今三個月卻杳無音信。娘高估了他的執拗,而她,高估了他所謂的深情。

  雲兒,做我的人,做我的女人。

  那一聲霸道宣誓讓她的心防融化了,可幾乎算是被趕出方家的她,早己一身污點,一文不值。心頭曾有的小小企盼,在第一個月的平靜之後漸漸歸於失落,到了第二個月依然沒有他傳來的消息,她便開始取笑自己的癡心妄想。到了如今,她認為自己已經開始忘了他。

  可是家丁這隨隨便便的一句話,幾個字,卻又攪得她心頭大亂。

  方少良,來人是你嗎?若是你,我們是否還該相見?

  這一晚曲醉雲輾轉反側,一直往意著外頭的動靜,既是害怕,卻又盼著前聽的丫鬟過傳話,說那位「貴客」要見她,但是等到天亮,也沒見有人來。

  她每日起得都早,這一夜沒睡,也不敢再補眠,起床梳洗時連丫鬢都說:「小姐,您昨晚上沒睡好吧?怎麼顯得這麼疲憊?眼圈都黑了。」

  她掩飾道:「看書看得太晚了,好多藥酒的方子都想記住,就沒睡好。」然後她又試探地問了一句,「昨晚是不是有位客人留宿在府內了?」

  「客人?」丫鬢想了想,「嗯,好像是聽說有位客人來找老爺,不過並沒有留宿在府裡。那位客人應該是昨晚就走了。」

  「走了?」曲醉雲一怔,巨大的失望頃刻襲來。那人也許不是方少良吧?否則為何會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方家和胡家的買賣在這三個月裡己經有條不紊地開始了,胡沖曾說過,再過幾個月他要再去一趟雲疆,那裡現在正在建酒廠,方家負責監工。而釀酒的師傅由胡家負責,如今這些人選胡沖己經安排好了,等到那邊酒廠建成,胡沖就會和選定的釀酒師傅一起再赴雲疆,所以方家來人應是接洽此事的負責者。

  想著想著,她又笑了。曲醉雲,你到底在想什麼?不是己經斬斷了那一切嗎?難道還想藕斷絲連?

  她去了酒窖,查看每一種釀製中的酒情祝如何,對照著酒典她又試配了幾種藥酒,這才重新自地下回到地上。

  此時一個丫鬢笑著拿著一張帖子來找她,「曲小姐,武王妃派人給您送了張帖子來,說是請您過去喝茶。」

  啊?怎麼昨晚剛剛認識,今日就一起喝茶了?

  曲醉雲接過請帖看了一眼,寫得很是誠懇真摯,雖然猜到會有這麼一日,只是沒想到竟來得這麼快。她問道:「誰送未的帖子?」

  「武王府的人,還派了馬車在門口等,說是結果小姐這會兒方便,就直接接您過去。」

  居然請得這麼急,這位武王妃還真是急性子。

  她剛去酒窖折騰了一番酒罈子,滿手髒兮兮的,於是交代了聲,「讓對方等我一下,我略微梳洗,換身衣服就過去。」

  匆匆回了房問,很有眼力的丫鬢,馬上送來了盆熱水讓她梳洗。她打開衣櫃裡面,有幾件新衣服,一時不知道選哪件好。見狀,一旁的丫鬢便建議,「那件紫色的最好看,還沒有見小姐您穿過呢。」

  她怔怔地看著丫鬟說的那件紫衫一一那是一件舊衣改成的,是她從雲疆帶過來是……方少良送她的那一件。

  胡氏夫婦雖然請裁縫幫她做了幾件新衣,但是舊衣服她也捨不得扔,有一次裁縫帶著新做好的衣服過來給她試穿,她忍不住問:「您能把男裝改成女裝嗎?」

  那裁縫笑答,「這要看原本的衣服是怎樣的?看它花色款式如何?畢竟不是所有衣服都能改的。」

  於是她將那件紫衣捧出來給對方看,支支吾吾地說:「這衣服原是我哥哥的,如今我和家人離得遠了,心中很是想念,所以若是能將這件衣服改了,我穿起時就當是和他又見面了。」

  裁縫仔細看著衣服道:「這緞料一看就是最上等的,該是雲疆錦繡坊織的吧?這樣貴氣的紫色,一般人可是穿不得的。」

  「能改嗎?」

  「可以改,但是做不了太繁複的樣式。」

  「沒關係,哪怕只是一件簡單的短坎兒也可以……」

  裁縫自然不會明白她的執念,但是那件衣服很快就被改做好,看在胡老闆的面子上,裁縫甚至沒多要工錢。這原本是一件外穿的長衫,被那裁縫妙手剪裁之後,改成了天府女孩子最愛穿的半身窄袖衫。

  但改完之後,她卻一直沒有穿過。今天被丫鬢提及,她愣了一下,便將那衣服拿出來,在身上比了比,問道:「我穿這件去見王妃,不會失禮嗎?」

  「怎麼會?這料子看上去華貴得像是王公貴族才會穿的,配上小姐的花容月貌正相宜啊!」

  丫鬢一個勁兒地吹捧,終於讓她動了心。將那衣衫換上,下身配月白色長裙,丫鬢手巧,還給她梳了一個雙環飛仙髻。無須再多用脂粉徐抹,或是珠翠環繞,她的清靈秀雅,獨特氣韻,自是讓人眼前一亮。

  坐著王府的馬車,再度去了武王府。今天她被人接入王妃位於後院的飛燕閣。據說王府中有一半的建築是後來改建的,按照北燕的建築樣式重新搭建,當然目的就在於為了討好這位北燕公主。

  曲醉雲未到這裡時,本以為只有陳燕冰獨自一人見她,可是卻另有一名中年美婦,和一名看上去大約十四、五歲的貴族少年也在場。

  她上前行禮時,陳燕冰笑著為兩邊人介紹,「她就是我向你們提起的,胡沖的女徒弟。曲姑娘,昨晚你沒有見過他們,這位是長德王妃,那位是……」

  「我叫沈錚。」那少年朗朗開口,一雙眼顧盼有神,眼珠子滴溜溜地打量著曲醉雲,看個沒完。

  曲醉雲很少被人這樣盯著看,但她以前是男兒身示人,倒也不怕被男人看。只是這少年看起來氣勢不凡,又跟著長德王妃……她驀然想起來了,聽過胡家的丫鬢說起天府皇家的一些軼事。聽說當今太子年幼,還不能繼位,暫時由皇帝沈慎遠的叔叔長德王和長德王妃撫育。據說從八歲到十四歲,他就一直住在長德王府,如今……他該有十四歲了吧?

  「太子殿下。」她不卑不亢地跪地行禮,長德王妃笑道:「好個水靈俊俏的姑娘,是不是雲疆鍾靈鏡秀好山水,才能有你這樣的人品?」

  她微微一笑,「王妃謬讚了。雲疆乃偏遠小國,和地大物博的天府相比,哪裡敢說什麼鍾靈毓秀?民女也不過是個小地方未的鄉下丫頭罷了。」

  「你若是鄉下丫頭,那我們也好不到哪裡去。」陳燕冰笑著抬手,「起來吧,我知道請你請得太過倉促。這是因為長德王妃昨天有事耽擱了,沒來喝滿月酒,卻聽人家說昨天酒席上有好酒,所以一早過來請教,問我那葡萄酒是怎麼做的?我自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勞動你了。」

  曲醉雲笑道:「我也是剛跟著師父學酒經,若是有說得不對的地方,二位王妃和太子殿下請千萬別怪我誤人子弟。」她沉吟了下,才開口道:「這葡萄酒本是從中原西域傳過未的。因為葡萄品種較多,所龍」層成的酒,品種也有不同。據說這釀造方法也有上千年的歷史了。

  「在《北山酒經》曾有記錄說:『酸米入欲蒸,氣上,用杏仁五兩,葡萄兩斤半,與杏仁同於砂盆內一處,用熟漿三斗,逐旋研盡為度,以生絹濾過,其三斗熟漿撥,飯軟蓋良久,出飯攤於案上,依常法候溫,入曲搜拌。』如此方可得酒。」

  長德王妃聽得費解,苦笑道:「真是隔行如隔山,這番話對我來說就是桔屈聾牙,罷了,我也不細問了,有得喝就好。」

  沈錚一直望著她,此時又開口問:「你在胡沖那裡做徒弟?你家人怎麼會允許女孩子這樣拋頭露面?不是說雲疆的女孩子未出嫁前都被管得很嚴嗎?」

  對他行了一禮後,曲醉雲才說:「啟稟殿下,雲疆的家法對女子是管得比較嚴苛,但也並非不許女子出門做事。更何祝民母父母雙亡,己沒有親人可以依靠,此生自己為自己主命,也算不得稀奇吧?」

  陳燕冰聞言,不禁拍手道:「好個自己為自己主命,這句話我最欣賞!女孩子就該有敢與男子競天下的氣魄!」

  太子聽了卻撇撇嘴,「女人若是和男人競天下,那還要女人做什麼?」

  曲醉雲平靜地看著他,問道:「殿下以為女人該做什麼?」

  「生兒育女。」他答得順楊自然。

  她微微一笑,「殿下說的沒錯,若無女子生兒育女,何來男子馳騁天下?天地有乾坤,宇宙有日月,人間有水火,八卦有陰陽,何為主,何為次?不過共用萬物罷了。」

  沈錚被她說得啞口無言,長德王妃笑道:「這孩子向來嘴上不饒人,難得今天碰到個對手。對了,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躬身回話,「民女曲醉雲,剛剛有失禮冒犯殿下之處,還請殿下梅涵。」

  此時她身後傳來武王沈幕凌的聲音,「太子殿下心胸寬廣,絕不會和你為了口舌之爭而翻臉的。」

  偷覷了一眼沈錚,見他果然沒有自己所想的那樣憤憤或暴躁,曲醉雲心中不禁猜想,也許他是個好性子的人?但沈錚看著她的眼神漸漸又讓她有些不安,這眼神灼灼逼人得有些過分,倒與某人有些相似……

  陳燕冰抬起眼,看向丈夫,勾唇一笑,道:「你事情那麼多,來我這邊湊什麼熱鬧?還拉著方公子一道過來?」

  「聽說太子殿下來了,我總要過來『拜見一下』。」沈慕凌的口氣,更多的不是敬重,而是那愉,同時回頭對身邊同行而來的人介紹道:「少良,這便是我們天府未來的聖主明君,如今的太子殿下。」

  恍惚問,彷彿是在夢境之中。曲醉雲聽到自己的心頭「砰」的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狠狠地撞擊了下,身子僵得險些失了力氣,忘了轉身,只是呆呆地在心上一遍又一遍地劃過那個名字一一方、少、良……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這漫長的三個月裡,他可曾如她一般,也在夢中夢到彼此過呢?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3-21 12:37 AM

第八章

  縱然想見又害怕相見,卻終究還是相遇,這便是命運。

  曲醉雲聽到方少良的名字被念出時,終於相信自己的命其實不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還有兩個字是她敵不過的一一天意。

  她不知道為什麼方少良會出現在武王府,還與武王很熟的樣子,但是既然他人來了,自己也站在院中,躲是躲不過的,只是該以什麼樣的身份、什麼樣的心情來面對他?她的頭腦卻是一片棍沌,沒有答案。

  而陳燕冰己經說道:「對了,方公子也是雲疆人,和曲姑娘是同一國的呢。」

  曲醉雲終於緩緩轉過身,望向站在沈幕凌身邊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對上那張膛、那雙眸,他的神色沒有她所想的驚濤駭很,平靜得彷彿他並不認識她。

  只見他緩緩啟唇,模然地開口,「不只是同一國……」他的目光凝沛在她身上那件紫色的上衣,嘴角輕揚,「我們是親戚。」

  他己大方承認,說明他並不想隱瞞兩人的身份關係。

  曲醉雲只得點頭喚了一聲,「大表哥,好久……不見。」

  陳燕冰訝異地說:「哦?原來你們竟是親戚!好巧,曲姑娘昨晚說家鄉無人了才未天府,我還以為她是孤兒呢。」

  方少良淡淡說道:「她生性剛強,父母雙亡之後又不願倚靠我們這些親戚,故而出門自立。人各有志,我們也就不強求她了。」

  原來他三月來音信杳然,沒有來找她,是因為在他心中「不強求」……

  曲醉雲苦澀一笑,臉色比之前更淡了幾分,「是民女自知身份地位,不敢攀纏貴戚。」

  陳燕冰又說道:「聽剛才曲姑娘說話,的確是個有骨氣的姑娘,我就挺欣賞這樣的女子。其他哪個女孩兒捨得離開像你們方家這樣的名門望族?縱然在裡頭孤苦無依,受點委屈,也比獨自一人在外面闖蕩要強些吧?」

  武王沈慕凌一笑,轉移了話題,「少良帶了些上好的酒器過來。正巧,曲姑娘不是在胡家酒坊當學徒嗎?應該也認得不少。不妨你們兩人合力監識一下,再過幾日,太子即將重新入主太子東宮,為此,要舉行祭天大典,該用什麼樣的禮器最為合適?」

  曲醉雲這才知道原未今日長德王妃帶太子沈錚來到武王府,不僅僅是為了喝什麼葡萄酒。沈錚如今己經十四歲了,要為十六歲親政做準備,便要搬回皇宮之中,這的確是天府的大事。

  沈慕凌又說道:「祭天的禮器多用青銅,在一年前,我己經命人開始鑄造,如今也做得差不多了。但是回到內宮和皇兄行禮時,所要用的酒具器皿卻得精巧些才好。原來的酒具多製作粗鄙,我實在是看不上,必須另制、另選。」

  沈錚自小就不喜歡自已的這位叔叔,事事都喜歡和他對著幹,此時,將眉頭一皺,反駁他,「小時候父皇一直教導我該勤儉抬國。不過是喝酒用的工具,那麼講究做什麼?勞民傷財的,用一次就丟到一邊了,完全沒必要再造新的。」

  武王卻不理他,只看著方少良問:「我看你帶來了各式各樣的酒具,不如今日當著太子和兩位王妃的面,拿出來讓她們也選一選?」

  方少良聽他這樣說,便轉身從一旁的侍從手中接過一個小巧的箱子,將它放在旁邊的石桌上,對眾人道:「這是我方家的私藏之物,因王爺特意來信,對雲疆的玉石酒具很感興趣,我便挑了幾樣帶過來。太子殿下若覺得全部購置太過奢華,這些東西我可只借不賣。大典結束後,原樣還我就是了。」

  沈慕凌笑說:「這麼大的天府哪會少這幾個銀子?你也不要賣關子吊人胃口,打開看看再說。」

  方少良一笑,拇指在箱蓋上的機簧輕輕一撥,那蓋子就打開了。

  眾人伸長了脖子往裡面看,只見裡面分兩層八格,放了八個絕美的酒器,其中有玉石,也有陶瓷,材質並不相同。

  他取出其中一件,放在眾人面前,說:「這是白玉竹節杯,用的是雲疆本地所產的最上好之白玉所雕成。」

  那杯子通休瑩白,雕成竹節的樣子,而竹節象徵著做人的氣節,白色又像征高貴無瑕,這寓意當然是最好的,更何祝這雕工看似頂拙,實則巧思,一看便知是極為難得的寶物。

  之後,他又拿出一件,「這一件名叫單耳葉式杯,用的倒不是雲疆的本地玉,而是從華嵐河道中開採出的華嵐玉。華嵐的玉器向來雕工精細,這小小的杯壁上雕著一副山水畫,所以此杯便名叫『江山在手』。」

  眾人聽得這個名字不禁眼前一亮,就連沈錚都急問道:「江山在手?讓我摸摸看!」

  方少良將杯子遞給他,沈錚細細看著杯子上面所雕刻的山勢水紋,明明是刀刻之物,但這樣的死物依然讓他看得目眩神迷,移不開眼,是項絕頂珍品。

  而後方少良再拿出一件,這回不是玉器,而是象牙雕成的玉蘭花式杯。大象這種東西,周圍七國中只有商均才有,故而象牙之珍貴,甚至遠超金銀,屬於有市無價的局面。任何一個有錢人家,都以能擺上一件象牙的物件為榮。

  只見方少良手中這件呈暗黃色,器形為一朵含苞特放的玉蘭花,用手撫摸之,光滑得像是女人的肌膚般,不似玉的寒涼,較為溫暖。

  曲醉雲在旁邊看著方少良一件一件的展示酒器,心中有無數的疑問難解。看起未他應是早就認識武王了,而他昨夜去胡家,和今日出現在王府,為的是同一件事嗎?

  「方公子若是不說,以前誰知道光是一個酒器就有這麼多的講究?」長德王妃連看帶聽的,眼睛都花了。於是她問沈錚,「太子殿下喜歡哪一件?不如你親自挑選好了。」

  他往前走了幾步,又站住,看向曲醉雲,問:「若換作你,你選哪一件?」

  曲醉雲沒想到他會突然來問自己的意見,方纔她都在走神,後面幾件根本沒聽情楚,現在只能打起精神裝作很認真地思考,然後才回道:「選那個竹節杯吧,寓意好,白璧無瑕,氣節高遠,這也應該是貴國皇帝對殿下的厚望。」

  沈錚點點頭,「嗯,我也是比較喜歡那一件。」他抬頭去問方少良,「若我只要這一件,該付你多少銀子?」

  方少良笑道:「剛剛殿下不是嫌棄此物過於名貴嗎?這就算是我送給殿下的賀禮吧。恭賀殿下距離登基還差兩年,他日必可做一位聖主明君。」

  但沈錚還猶豫著,「這不好吧?好像我佔了你的便宜似的。」他又思量了下,說:「這樣吧,等我日後做了皇帝,你們方家和天府的商貿往來,可免稅三年!」

  方少良攏袖一揖,「那我就先謝過殿下的慷慨厚德了。」

  收了東西,陳燕冰招呼著丫鬢去庫房找一個能裝下那玉杯的盒子,沈慕凌則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方少良說著話,「雲疆的酒廠建得怎麼樣了?」

  「十之已有八九,大約年底就可以開始釀酒了。」他回道,「這還要多謝王爺的引薦,才讓我與胡沖這樣的人得以聯手合作。」

  「好說,商貿之事本就是互惠互利。你父親在雲疆朝中主管戶部,和天府的往來很多,若非他大開方便之門,兩國的邊貿也不會往來如此頻繁密切……」

  他們男人在那邊說著政務商貿,陳燕冰和長德王妃則不由自主地說起了撫育小孩的經驗之談,無意中倒把曲醉雲冷落了。

  她正覺得自己站在這兒實在是有些尷尬,沈錚忽然走到她面前,凝視著她問:「你願不願意入宮?」

  什麼?曲醉雲一直心神恍惚,對於他的問題也反應不過來。「殿下所說的入宮是指……」

  「跟我入宮,回我的東宮去。」沈錚望定她,「我身邊就缺一個像你這樣聰明機敏的人,等我回宮後,還有好多事情要做,我覺得你挺好的,不如就跟著我吧。在酒坊裡能做些什麼?你師父能給你的,我都能給你,他給不了你的,我一樣可以給你。」

  沈錚說這番話,音量不大不小,正好在場的人都聽到了。

  長德王妃笑道:「太子,哪有這樣直接問人家願不願意跟你走的?人家曲姑娘在胡老闆家可是小姐的身份,在你身邊,你要人家做什麼?做個宮牌嗎?」

  神色鄭重的沈錚,完全不似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對於長德王妃的發問,他竟己有了答案一一

  「不,我要她做我的寵姬!」

  啊?這一下,所有人都被驚到了。誰也想不到,十四歲的少年居然會公然提出這樣的要求,連長德王妃都尷尬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陳燕冰則是驚訝之後忍不住偷偷笑了。

  武王則是皺皺眉,「殿下才十四歲,現在就娶妻納妾的,不嫌太早了嗎?」

  沈錚挑釁地回應,「王叔遇到心愛之人時,是否覺得相逢恨晚?」

  他看向陳燕冰,無奈道:「殿下這是情竇初開了嗎?倒不怕嚇到曲姑娘。」

  「嚇不嚇到我不管,我只問她,願不願意跟我入宮?」

  問題一下子又拋了回來,全場的焦點重新落回到曲醉雲身上。而她從頭至尾,只感覺到一雙眸子在暗中默默地往視著自己,那雙眼,原本平靜無彼,似夜幕一般幽邃。而此刻……那雙眼睛瞬間變得火熱,讓她緊張焦慮得手足無措,恨不得趕緊從這裡離開。

  「殿下的厚愛器重,民女本不該推拒,只是……民女疏懶禮數規矩,實在不宜在殿下身邊侍奉,所以,只能辜負殿下的這份美意了。」

  一番拒絕的話要說出口本是不難,因為對象是天府太子才變得異常辛苦。但最讓她忐忑不安的卻是那個人一一他會在乎她的去留嗎?若她嫁給這位小太子,是不是又是一次揮劍斷情的機會呢?

  要離開武王府時,沈錚追了過來,對曲醉雲說:「你要想情楚,在胡家沒有什麼好的,跟了我,你才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曲醉雲笑道:「殿下是在和民女說笑嗎?民女若是在殿下身邊侍奉,定然不會有現在的自由。」

  他拚命搖頭,「不對不對,你現在若是跟了我,就是我的第一個姬妾,如果你能討得我的專寵,自然是比現在風光百倍,甚至千倍。」

  曲醉雲真是哭笑不得。原本初見沈錚,還覺得他落落大方,的確很有太子的風範,論年紀,他們相差兩歲,也算得上是年齡相仿,怎麼見解想法竟差了這麼多?

  「殿下,民女真的無意飛上枝頭變鳳凰。」她現在只想好好過日子,不願意再牽扯進他們這些大富大貴的人家裡,更何祝這回是個太子。

  沈錚不悅地說:「你不要先下決斷,我等你三日,三日後我問你結果。」

  別說三日,就算是再想三年,她也不會答應的。

  但她剛剛出了院門,就聽到方少良在她身後對沈慕凌說:「王爺,我與表妹數月不見,想與她敘敘舊,就暫不相陪了。」

  「你去你忙的吧……」

  他們的對話令曲醉雲心裡一慌,腳下步伐也亂了,走得更急、更快,像是生怕被人追上,但是她走得再快,總不能不顧禮儀地跑起未吧?才剛穿過後花園,就被人自身後一把接住手腕。

  「己經逃到千里之外了,還怕我抓你回去嗎?」

  最想聽又最怕聽到的那個聲音在耳邊繚繞,她的心頭一緊,剛吐出了個「我」字,就被他捏得腕骨生疼。

  「這裡是王府,不便說話,出去再說。」

  於是他邁開步伐,走在前頭,將她連拉帶拖地扯出王府大門。

  她心中其實是有很多疑惑的,想問問他為何而來,為何會與武王這樣相熟?但是被他這樣緊緊握著手,看著他在面前如此真切地出現,卻忽然問千言萬語都說不出口了。

  與王府臨街的那問酒樓被方少良選定,進門便要了一問包廂,也不理會周圍好奇和詫異的目光,直接將她拖進包廂內。

  房門一關,剩下他們兩人面面相對。方少良幽冷的目光從上到下的打量她一遍後,才道:「表妹終於隨心所欲地換回女裝了,我是不是該恭喜你得償所願?」

  「謝謝。」她努力保持內心的平靜,不斷地告訴自己,他這次來天府是為了公事,和她無關,她既然己經離開方家,就要和他們斷絕一切關係,母親不在,他可以威脅她的藉口己經蕩然無存,所以他不再是她時時敬畏的「大表哥」了。

  方少良的目光落在她那件紫色衣衫上,微微一笑,「這件衣服倒是挺漂亮的,只是緞料有些眼熟,原來在天府還能買得到錦繡坊幾年前的舊物嗎?」

  她今日選了這件衣服本是因一時感慨,隨了心性,萬萬沒想到會被他撞見,心中本就尷尬,又被他這樣那愉,她也只得說:「是舊物改的。我如今寄人籬下,吃穿都要從儉些,能省著就省著了,比不得那些真正的大家小姐,可以隨心所欲的糟蹋銀子。」

  「剛剛不是有人給了你一個隨心所欲的機會?」方少良言詞犀利地嘲諷,「做太子的寵姬……我真沒想到你一到了天府,竟然可以括得這樣逍遙,連太子殿下都被你迷得團團轉了。可見寄人籬下也沒什麼不好,像你這樣才色雙全的女子,自然有人願意為你建個金色的籠子,把你豢養其中。」

  打從一開始,他張口便沒有柔情,全是冷嘲熱諷,曲醉雲聽得心裡刺痛,忍不住反唇相稽,「我若是個甘願被人豢養的女子,也不見得就一定要到天府來。如今我過著自己想過的日子,比起過去要看人臉色度日,不知道要強多少倍。」

  「難道如今胡沖就不給你臉色看了?對了,他雖是個商人,卻為人不壞。寄此人籬下,比起寄於方家籬下,一個是假少爺,一個是真小姐,果然是不可同日而語。」

  曲醉雲哼笑一聲,「大表哥把我從王府里拉到這邊來,我還以為有什麼大事要交代囑咐,原來就是為了打趣。」

  「是有兩件事要和你說。」他慢條斯理地點頭。「第一件,姑媽己經下葬,因為她是嫁過的人,牌位不能放在宗族祠堂內,老太太和幾位長輩商量之後,決定將她的牌位放在距離祠堂不遠的清心觀裡,也算是魂在故里,家園在望。」

  聽到母親的後事安排,她心裡傷感,垂下頭去。母親下葬她未能親眼目睹,是大不孝的,此事讓她終生遺憾。但她狠下心地說:「這件事我臨走之前己經托付給了老太太,隨你們安排吧。第二件呢?」

  「第二件其實是個問題。」方少良的聲音沉靜,並沒有太大起伏,但他卻一手將她的臉托住,對上她閃過一絲慌亂的眼,俯下頭,輕聲逼問:「想過我嗎?」

  曲醉雲一恍神,唇己被攫。己久失溫度的唇上驟然觸到那股熟悉的壓迫,讓她立時陷入一片迷惘,太過熟悉的動作,太過熟悉的親呢,剛才本來還唇槍舌劍,劍撥弩張的,如今竟都化作這糾纏不情的熱吻,讓她又惱又恨。

  想過他嗎?這個問題該怎麼答?說真話還是假話?

  若是說假話,該說從來也沒有想過。

  若是說真話,該說即使是午夜夢迴,也不曾忘記過他。

  強勢的吻,一直吻到舌尖被他咬破,疼痛感,血腥氣,也一如這吻一般熟悉,喚回他們彼此的神志。

  她想推開他,但是舌尖的血珠卻被他吮走,那樣似珍視憐惜的勾纏,使她摸不清他的心思。

  「你……到底要做什麼?」她喘息著,終於從齒縫中發出抗議,這問題似是問過他無數遍了,但他並未給她一個答案。

  「你穿著我的衣服真好看。」他擁著她,將她擠在包廂內的一角,唇邊隱隱泛起笑意,「但是再好看,也只能給我一人看,那個太子什麼的,以後不許再對他笑了,我實在是看著不悅。」

  曲醉雲皺著眉,「大表哥,你忘了這裡是天府的土地吧?」換言之,他大少爺看不起人家太子還能怎樣?難道敢和太子過不去?

  「雲兒,雲兒……」他一聲聲的低喚,帶著無奈的歎息,「我知道你心裡埋怨我,在最重要的時刻沒有在你身邊。事發突然,我也沒想到回家之後,竟然會發生那麼大的變故。可你怎麼忍心不見我一面,丟下我就這麼跑掉?」

  她閉上眼,還在調整呼吸,「我……不想做那種需要依附別人才能活下去的女人。」

  「可我多希望你願意依附我一輩子,把你的一生都交給我。」他的歎息己經化作低吟,「雲兒,唉,雲兒……你若不是這樣剛強、倔強,何至於把我們兩人逼到現在這步境地?但你若不是這樣剛強、倔強,我又怎麼會為你傷心傷神呢?」

  她聽得心都碎了。這個男人,就知道她的軟肋在哪裡,知道她最受不了他用這樣委曲求全般的低姿態對她軟語相求。

  「雲兒,我知道你不願意回去,我知道那些人傷你太深。但害死姑媽的人我己知道是誰,要我為你報仇嗎?」他看似柔聲詢問,卻殺氣逼人。

  曲醉雲一驚,完全情醒過來,脫口而出道:「不!」

  母親的死,固然是有人推波助瀾,但她從不會因此而怨恨那個背後告密的人。歸根究底,把母親逼到那一步的人是她自己,若不是母親欺瞞在先,便不會有人告密在後。縱然那一天沒有人告密,總有一天她的真實性別還是會被揭發。她總不能一生一世不成親吧?但只要她再長幾歲,更多的危機就會接二連三地到來。這世上沒有永遠的秘密,她們只是一直在自欺欺人而己。

  「你對別人就這麼寬容,對我為何就這麼無情?」他不悅地皺緊眉頭,「你難道就要賴在這天府一輩子嗎?」

  「不是賴,而是立足。」

  「那,我呢?」

  偷偷瞥他一眼,曲醉雲裝糊徐,「什麼你呢?」

  「我們呢?」方少良改了詞。「曲醉雲,你再繼續給我裝糊徐,就別怪我對你發脾氣。」

  曲醉雲睜大眼。怎麼?大少爺的好脾氣裝了一會兒就裝不下去了?

  方少良對她這表情簡直是恨得牙癢癢。但是這個女人,是他這輩子最無可奈何的人,打不得,罵不得,疼不得,寵不得。簡直是他命中的天魔星!

  他的眼皮一垂,忽然啞聲地說:「雲兒,我就要成親了。」

  她一震,被他擁在懷中的馥軟嬌軀連同嘴角的弧度都變得僵硬。「哦,那要恭喜你了。」

  從雲疆臨走前,便知道這是他即將面臨的人生大事,老太太和全家都對他寄予厚望,再不可能讓他的婚事再拖下去了。

  「對方是哪家的好姑娘?」她努力擠出一絲笑容,「千挑萬選的,應該人品相當好吧?」

  「丞相千金。」

  曲醉雲的胸口漾開一片苦澀的潮水,但她還兀自強笑著,「很好啊,的確是門當戶對,我以前聽說丞相千金是位絕代佳人呢。」

  方少良握著她的手一一她的手指是冰涼的,即使每一根指尖他都一一摸過,還是不能捂暖。

  「你若是一定要留在天府,也不必非要住在胡家。」他淡淡地說道,「我在外面給你另置一處宅院,你想如何住,想做什麼,可以隨你。否則那太子還要對你糾纏不清。」

  話題被他說得跳來跳去的,她有點抓不住重點。「太子?他還是個孩子……」

  「十四歲就算是孩子,也己經是少年了。」方少良眸光陰驚,「再過兩三年,他也可以大婚了。」

  曲醉雲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的意思是,我其實也可以考慮做他的『寵姬』嗎?」

  方少良眉骨一沉,「你不是己經拒絕他了?」

  「拒絕他是因為我自知不配那個身份,而且伴君如伴虎……」

  「你敢嫁!」他往她的肩膀一技,眼神逼迫著她,「你該知道我不准……」

  「我從未沒有答應過你什麼,不是嗎?」她幽幽地回應,「我從來沒有應允過會做你的妻子。而如今,我既然己經離開方家,就不會再回頭。」

  「曲醉雲,是不是做太子的寵姬比做我的女人更讓你有成就感?」他的用詞更加犀利起來。「難道你千辛萬苦離開方家,為的就是這一刻的飛黃騰達?」

  「隨你怎麼想我。」她實在是不想和他再做口舌之爭,有些披憊了。「你既然大婚在即,還有這麼多的公務在身,幾時回雲疆?我為你送行。」

  「不必。」方少良鬆開手,冷冷說道:「我若大婚,你也不來觀禮嗎?」

  「送不起賀禮,不如不去。」

  「也好。」他忽然輕吐一口氣,「我來這一趟不過是想知道你的心意,既然你心意己決,我就不勉強了。難道我方少良是沒有人要的?任你這樣鄙視輕賤?」

  他冷笑一聲,摔門而去。

  曲醉雲坐倒在椅子上,全身癱軟成泥。

  她心裡之痛,他難道就不知道?若不是為了逃離他,她又怎麼會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可為何逃離,這原因豈不簡單?心己掄陷,卻托付不起。橫亙在兩人中間的阻隔,絕非是淺淺的河流,而是無邊無際的山脈。

  她是外柔內剛的性子,又生性靦照慣了,最怕被人追逐,被人矚目。縱然心中有千言萬語,有萬分柔情,卻總是不敢助合換心,許諾今生。

  他要娶妻了,娶得如花美眷,千金驕女。

  而她也有人願意娶,還是無上尊貴的異國太子。

  這樣奇妙的姻緣也是天意往定,是該遵從自己的心,還是遵從天意?一切,不是早有定論?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3-21 12:37 AM

第九章

  方少良的事情還在曲醉雲的心頭盤繞糾纏的時候,那位太子殿下忽然又給她出了一個很大的難題。

  兩天後,沈錚忽然振人送來了一大箱的禮物,指名是送給曲醉雲的。

  打開一看,裡面除了金銀珠寶、古玩字畫之外,還有不少嶄新又好看的衣服,她不禁啞然失笑。這位太子殿下是在用這些方法討好她嗎?還是乾脆就直接來下聘禮了?

  「麻煩請轉告殿下,這些厚禮民女無功不受祿,實在不能要。」

  但送禮來的人說道:「太子說,這些東西曲小姐務必請收下,您若是不收,我們是不能括著回去的。」

  曲醉雲歎口氣。原本以為方少良就夠霸道了,沒想到還有個更不講理的沈錚。但自己若收下這些東西,豈不是默許太子的心意了?

  她差人去找在府外忙碌的胡沖幫忙想一個萬全之策,他聽說此事之後,先是驚訝,繼而也很為難。

  「太子殿下我們無論如何是不能得罪的,兩年之後他親政,就是天府的皇帝,若是得罪了他,我們這酒坊和酒廠,日後就都別想做下去了。」

  聽了丫鬟轉述,她陷入兩難,但胡沖是自己的思人,她自然不能給他添麻煩。於是她對那送禮來的長德王府護衛說道:「太子殿下送的禮太多、太雜,我這裡實在是沒有地方放。更何祝太子厚思,我不應一人獨享,你稍等我一會兒。」

  那護衛不解她的意思,但知道這女子是太子看中的人也不敢怠慢,她讓他等,護衛便只好等著。

  曲醉雲將這人連禮物一起留在府中,卻獨自一人出府去了。過了一會兒,她領了一人回來,指著那打開的箱子問:「這一箱物品,老闆認為可以估多少銀子?」

  護衛一驚,「曲小姐這是幹什麼?」

  她將手一攤,「我說自己這兒實在是沒有地方放,退回去又要為難你,我只好想個折衷的方法,把它們都變賣掉,換成現錢。」

  那被她找來的竟是天府帝都中最大的典當行老闆,老闆看了看箱子中的物品,只掃了一眼,便驚慌說:「姑娘,這些貨物都非尋常之物,我們店舖小,只怕是收不起的。」

  曲醉雲笑道:「我也不要你照價折現,十成取二即可。」

  「姑娘這些貨物……來歷情楚嗎?」

  那老闆並不知道這些東西是太子送的,而護衛聽了這話,卻勃然大怒道:「放肆!這乃是太子殿下贈與曲小姐的禮物,有什麼來歷不清的?」

  老闆聽了簡直驚破了膽,連忙說:「原未是太子殿下所贈之物,那我們小店是萬萬不敢收的!」

  曲醉雲安撫他,「老闆不用害怕,這些東西就算是我寄存在你那裡,幾時太子肯收回,我再以現錢交換,只是現在不便放在我這兒而己。你放心,太子殿下仁厚特人,怎麼會和你為難?但我現在急需現錢一用,這些就算是我的抵押物吧。」

  老闆猶豫著,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護衛在旁邊不耐煩地說道:「好吧,既然如此,小姐請稍等,特我回去稟明太子殿下,若小姐執意要典當變賣這些禮物,也需太子殿下點頭才行。」

  就等他這句話呢,曲醉雲立刻含笑回應,「那就有勞你了。」

  那護衛匆匆回去,也不過剛過了半個時辰,外面就有車馬聲響,只見一行人也不和胡府的門房家丁打招呼,就筆直地闖了進來。

  沈錚走在最前頭,一進院子就瞪著她說:「你好大的膽子,我送你的東西你也敢賣?不怕被殺頭嗎?」

  曲醉雲先是屈膝行禮,而後才起身道:「殿下要送人禮物,卻不許人拒絕,如此強人所難的事情實在不該是一國儲君行事的作派。民女也是迫於無奈,才只得出此下策。既然殿下親自來了,民女想請殿下命人將這箱東西收回去吧。殿下富可敵國,自然看不上這區區小禮,若是覺得送出的東西收回有辱顏面,殿下可以拿出同等價值的銀子販濟天府需要救濟的百姓,還能博得一個仁愛之名,豈不更好?」

  他皺著眉看了她好一陣,嘀嘀咕咕地說了一句,「真是奇怪,還有女子不愛珠寶美衣的?」

  聽見這話,曲醉雲暗中苦笑。若是自己自幼就被當作女孩兒養,也像方苑霞和方麗瑤那樣有件新衣服就忙著攀比,可能她今天看到這箱子的東西也會兩眼放光。

  但沈錚自言自語之後,忽而又看向她一一笑了,「不過,我就喜歡你的與眾不同。我曾立誓一定要找一個才貌雙全的女子,看來就是你了!」

  曲醉雲眼前一黑,心中暗叫不妙。這孩子怎麼就認定了自己,不肯鬆手了?竟比方少良還要難纏!

  他又說:「明日我要過壽,就在長德王府辦酒宴,長德王妃還想請你們家去宴席上供酒,你就一起來吧。讓王妃再看看你,她對你印象不錯,而且我視她猶如生母,我若是想娶妃納妾,必然要她點頭才行。」

  這口氣是坐實了要將她收為枕邊人了?!曲醉雲只好柔聲問道:「殿下,您是不是還從未喜歡過一個女子?」

  他眨眨眼,「怎麼沒有?你不就是了?」

  她苦笑搖頭,「殿下錯了,殿下和我不過是一面之緣,興許是因為殿下以前未曾見過民女,所以產生幾分新鮮好奇,但這算不得是喜歡。殿下曾說過您心中所求之偶絕非尋常女子,可民女真的只是尋常女子,擔不起殿下的厚愛。更何祝……民女父母雙亡,沒有人為民女作主終身,且有不祥之運。」

  沈錚忽然進出一句,「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他的眼明亮亮的盯著她,「那天你說你要自己主自己的命,如今一說到嫁人,又推說父母不在什麼命不好的,你拉拉雜雜扯了這麼一堆,我只問你,是不是己經有心上人?」

  曲醉雲一時語塞,猶豫著是要說真心話還是說謊話,但沈錚極其聰領,立刻便看破了一一

  「你有心上人了?他在天府?」

  她含糊地回答,「他……是雲疆人。」

  「那就是不在天府了?」

  「不住在天府。」兩個回答,都模稜兩可,似是而非。

  他歪著頭,想了想,「那你準備嫁他嗎?」

  再度語塞,她繼續語焉不詳,「他……他快要成親了。」

  「那就是他要另娶別人了?」沈錚笑道,「那這樣的人你惦記什麼?」

  「殿下沒有心許過他人,不會懂的。」她黯然低語。縱然在方少良面前故作剛強冷模,其實心早己被那個人牢牢佔據。此生許不了他一生一世的長相廝守,但心中自有他一生一世的位置,旁人再想取而代之,己經不可能了。

  沈錚哼道:「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難道你準備做他的妾嗎?算了算了,我不和你聊那個人。反正明日我過壽,你必須到場,否則我讓人拆了胡家酒坊的招牌!」

  他這帶著幾分孩子氣的宣告,令曲醉雲再次進退維谷。剛出虎穴,又臨探淵,本想平平靜靜地過日子,怎麼會莫名招惹到這位太子殿下?

  她不願意委身於方少良是因為她骨子裡的傲氣使然,今生不想永遠依附方家之名,更不願做他的一房小妾。更何祝母親自縊,她的名聲也好聽不到哪裡去,怎麼可能拖累他?

  但沈錚這個太子既是她得罪不起,又是她更不願意屈從的。縱然做個太子妃又怎樣?她己心有所屬,若是能隨意屈就,她又何必為了方少良的事糾結至今?唉,左右為難。

  而胡沖晚問又親自來告訴她,次日要去長德王府赴宴的事情。

  對於太子沈錚白天的駕臨,胡沖雖不知全貌,不過總能猜出一二。他試探地問她,「雲兒,當真不想侍奉太子嗎?」

  她淡淡地笑著,「我出身低微,性子又好強,師父真認為我適合宮中生活?」

  「做太子的寵妃,你的後半生便會榮華無盡。女孩子早晚是要嫁人的,太子雖然比你小些,但再過幾年也就成年了。而你到時候再想找如太子這樣的好依靠,可就難了。」

  胡沖的一番話讓曲醉雲明白,縱使他特自己不薄,但歸根究底,他還是要為自己的利益考量。她若做了太子的身邊人,對師父有莫大的好處,她若許逆了沈錚的意思,便如他白天所說的,胡家酒坊就要倒霉了。

  師父必然也是想到了這一層,所以極力勸說她答應下這樁親事。雖然他沒有明說那後一層的涵義,但以她的冰雪聰明,怎會猜不出這背後意思?

  原來她一個孤苦女子,竟然也可以牽動旁人的興衰榮辱,該說是誠惶誠恐,榮耀加身?還是說她時運不濟,處處坎坷?

  可對他人而言,太子確實是個想高攀也攀不上的好對象,師父這麼想也是為了她好……

  忽然問,又想到方少良,他應該還留在天府沒有走吧?

  「師父……我大表哥哪天回雲疆,和您說過嗎?」

  胡沖看她一眼,「怎麼?你己經見過他了?那晚他來府中時,我曾問他要不要見你,他卻說不見,我還以為你們真的斷絕了往來。」

  原來那晚是他「主動」不見她的?那在王府相遇時,為何又來招惹她?

  她心中有些惱怒,急急問道:「我只想知道他大概哪天會走?」

  「還要再等幾日吧。據說他過來是還有事要和武王商議,應是兩國邊貿之事。你也知道你大舅舅掌管戶部,在雲疆舉足輕重。不過雲疆暫時還不想讓官方出面,所以委派他做中間人,先行和武王交涉,隨後再派朝廷命官商談細節。」

  原來如此……可是,「我竟不知道他和武王很熟。」她說出心底的疑惑。

  胡沖笑道:「連你都不知道嗎?我也是那晚聽他說的,據說是武王在六、七年前曾經身為使臣出訪過雲疆,並到你們方家作客過,所以兩人才結識的。」

  六、七年前?曲醉雲努力回憶一一當時她還不過是一個十歲的孩子,平日多住在西府不常出未走動,這位武王幾時曾經到訪過東府,她自是沒有一點印象的。

  那日在酒樓將他氣走後,本想安安靜靜地等到他離開,這段緣就算是真的到了盡頭。可是沈錚的步步緊逼讓她不得不改變想法。這次,大概要試著「與虎謀皮」才能救自己一命了……

  武王府內,沈幕凌悠悠哉哉地端著茶杯,看著面前一臉凝重的方少良,笑道:「看你表情這麼嚴梭,可見是在那個女人那碰了釘子。我還以為以你的手段,不會有搞不定的女人。」

  「她不一樣。」他悶悶地看著茶葉在茶水中舒展開來,眉心緊璧,「她若是不跟我走,我就只有繼續賴在你這兒了。」

  「好說,王府這麼大,難道還怕容不下你一人嗎?只是你也該想想對策才好。總是死等,那要等到幾時?我看她是個極有主見的人,只怕你不用強,她是不會屈從的。」

  「用強?」方少良苦笑,「你以為我沒想過?只是這方法未免太下作,她若是執意不肯,我便一點希望都沒有了。你不知道她雖然年紀不大,但是身上背了多少苦,如今立誓要從頭做人,誰也攔不住她的決心。」

  沈慕凌笑道:「聽你這口氣,是真的沒招了?這可不像是我認識的方大少。我且問你,她心裡有你嗎?」

  方少良輕歎口氣,「原本我以為是有的……雖然她扮作男兒在我家生活了十六年,但是憑我的直覺,她必然是心中有我,更何祝我主動表露心意之後,她雖然惱怒推拒,可並未真的表示對我憎惡……」

  「欲拒還迎的女人的確麻煩。」沈慕凌挑眉,「燕冰當年是傻乎乎的,根本不知道我喜歡她,好在我作風強勢,逼得她不得不從了我,如今你看,我們倆不是過得也很好?」

  「雲兒也並非是欲拒還迎,她只是被她娘禁錮久了,不信有人會真心疼惜她罷了……」他再歎一聲,「但我不能沒完沒了地住在天府,和她繼續這樣耗下去。我家那裡,我總要有所交代……」說著他又不悅地看向武王,「貴國那位小太子實在是讓人心煩,小小年紀還想和我搶雲兒嗎?」

  沈慕凌一提到這事兒就笑得更愉悅了,「你不要笑人家,你自己是多少歲情賣初開動了心的?他如今十四歲,要說也不算是早了,天府中十五、六歲就當爹娘的人也有不少。他心比天高,難得看上一名女子,要說我不該不依從他,還應該盡全力幫他……

  「王爺!」方少良急急叫道,「你這是要和我為敵嗎?」

  武王哈哈大笑,「消消火氣,這佳人歸誰要看佳人自己的心意,你們三人都是倔脾氣,就看誰倔得過誰了。」

  正說著,忽然有家丁來報,「王爺,有一位曲姑娘來訪,說要見方公子。」

  屋內兩人都是一怔,沈慕凌拍桌笑道:「說佳人,佳人便到了。她會主動來找你?可見有事相談,好微兆!你快去吧!」

  被他這樣一說,方少良心中反而忐忑起來。也不知道雲兒那個一向躲著他走的丫頭,怎麼會主動跑來找他?

  在王府大門口見到曲醉雲時,方少良反而放下心了,因為她看起來比自己還侷促不安。

  「有事?」他故意面無表情,且看她要說什麼。

  「太子殿下剛剛振人給我送了箱東西。」她小聲說道,「我想退卻退不回去。後來總算想了個法子,把他逼得自己來拿走那些東西,可是他要我明日去他那裡陪他過壽……」

  方少良暗中將拳頭一握,表情依舊,但話裡的嘲諷之意頗深,「好啊,果然是要飛上枝頭做鳳凰了,不知道我走之前能不能喝到你的喜酒?日後方家的生意也要仰賴於你了,還望你不計前嫌才好。」

  曲醉雲望著他,「若我說我幫不上方家,會不會讓你很失望?」

  「你該不會想婉拒人家太子爺吧?」他心裡很高興,表面卻不動聲色,「我勸你一句,太子這門姻緣也算是上天往定,你得罪了他,不僅害己也害人。」

  「方家就算不靠著天府太子爺,也不會垮的,我這哪裡害人了。」曲醉雲反駁道。

  方少良一笑,「我說你害的人當然不是指方家,而是指胡沖。你不肯嫁,可有想過會給他添多大的麻煩?」

  她咬咬唇,「所以我這裡有個點子,可以一了百了地斷了他的念頭,只是要請大表哥配合一下。」

  「我?」方少良挑眉,「我能幫到你什麼?」

  「明日煩請你陪我去一趟長德王府,不用你說什麼,只要人到就好。」

  「你該不會是想借我之手斷了他的念頭吧?可是……這樣對我有什麼好處?」他猜問著。

  「可以使胡家免遭太子責難,胡家平安,與方家的生意就平安。」

  他笑道:「你這話說得看似有理,其實又無理。你自己給胡家惹了麻煩,讓方家來收抬爛攤子?」見她快把自己的唇給咬破,他忍不住心疼,話鋒一轉,「好,我可以幫你這個忙,但是……我只問我眼前能得什麼好處?」

  「眼前……」她一怔,對視上他熾熱的眼,頓時明白了,她尷尬地說:「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什麼……你心裡明白。」他故意不說情楚,偏要她來說答案。

  曲醉雲發了個狠,將手指接緊,摳住手心,「你不是就想要一夕之歡嗎?你離開天府之前,我答應你就是!」

  方少良見她一副慷慨赴義的樣子,心裡難免有怒氣積鬱,她真以為自己和她糾纏這些日子,便是為了「一夕之歡」嗎?

  「好啊,既然你這樣『慷慨』,我就『卻之不恭』了。」他將萬千惱怒壓在心底,表面上裝作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明日你在胡家等我,我陪你去長德王府。只是你若利用完我就又跑掉,可別怪我把胡沖那個濫好人出賣給太子,就說是他唆使我去騙太子殿下的。」

  「你!」曲醉雲知道自己今日是與虎謀皮來著,只是若說是「與狐謀皮」則更為恰當。這方少良比太子還難纏百倍,只不過她知道他早晚要回雲疆去的,所以只得先藉由他將眼前難關度過。至於日後……罷了,大不了離開天府,再出走一次就是了。

  既然方少良己經答應,她便不想再久留,告辭後便要轉身離開,他還悠悠地囑咐著,「雲兒,記得明日打扮得美一些,只是別再穿我那件舊衣服了。」

  她聽得面紅耳赤,卻一步也不敢停,走得飛快。

  當他晃晃悠悠地回到後面武王的書房時,沈慕凌看著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奇地問:「看你這神色,似是有好事了?」

  「還不知算好算壞……」他笑答。不過這丫頭總算有個把柄捏在他手心裡了,她許下的承諾,他自然會讓她非履行不可!

  太子沈錚今天過完壽,就十五歲了。按照他和武王沈幕凌的約定,原本十四歲他就可以搬到宮中去住,但因為皇宮正在忙於修葺,以迎接他十六歲的親政大典,所以他還是暫時留在長德王府。

  可能因為是他親政前的最後一次過壽,所以長德王府將這一次壽宴看得很重。不僅朝中的文武百官都到了,連海外諸國也派了使臣前來送禮敬賀。

  沈錚一直在期特這一天的到來,因為天府這些年一直是沈慕凌獨攬大權,所有人都圍著沈慕凌轉,如今終於是他說了就算的時候。再過一年,他就是江山之主,而看著眼前的賓客如雲,想像著不久之後眾人跪伏在他面前那山呼梅嘯的「萬歲萬萬歲」,他就興奮得想要跳起來。

  「太子即將成人,凡事可不能再耍小孩子脾氣了。」今天長德王妃特意親自幫他穿衣,那是一件明黃色繡銀邊滾雲紋龍身的太子服,極為隆重,腰上的飾物雖然只有一件簡簡單單的玉珮,但卻是天府皇室的祖傳之物一一一塊鏤空雕刻,有九條龍的青田玉珮。

  凡是掛此物者,不是太子,即是天子。

  這塊玉珮原本一直留在皇宮之中,今日長德王妃將其親手掛在沈錚的腰上,笑道:「這是武王昨天命人送過來的,武王說,太子要成人了,這是王室的象徵,太子有它陪伴,當記得自己的榮耀和責任。」

  一聽到沈慕凌之名,沈錚就不高興,撇著嘴說:「這東西原本是被扣在他手裡的吧?現在物歸原主了,還要嘮嘮叨叨,真討厭。」

  長德王妃扶著他的肩膀,認真地說道:「殿下不管聽了旁人多少閒言碎語,你自己心中應該有個情楚明白。武王雖然是大權獨攬,但他的確不是殿下心中認為的奸按逆臣,否則他若是想奪了殿下的江山,早就可以奪了,你看這朝中誰敢對他說個『不』字?」

  「他這才是拉攏人心呢。」沈錚不滿地喊道:「人人都當他是輔政之臣,認為是他救了我們岌岌可危的天府江山,所以他才好堂而皇之地侵佔我的權力!」

  「殿下!」長德王妃將臉一沉,「殿下這樣說真是讓我無言以對。這些年殿下在我身邊,我也和殿下講了許多做人做事的道理,如今看來都是白講了。若殿下如此任性,是非黑白不分,那我們的天府日後會變成什麼樣子,我真是不敢想。」

  長德王妃對沈錚一直是和風細雨,今日突然說了重話,敬她如母的沈錚,不由得心口抨抨直跳,垂手肅立,小聲說道:「嬸婆,我錯了,您別生氣。」

  她看著他,長歎一聲便走了。

  沈錚去前廳時,心情還是沒有好轉起來,身邊人來來往往地和他說著話,他也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旁人不知道他為什麼不高興,但見他情緒不高,也就漸漸地不敢主動來搭話了。這位太子殿下的性格偏激,眾人都是知道的,所以也就不敢來招惹他。

  直到有個聲音在他耳邊幽幽地響起一一「滿座賓客如雲,太子殿下倒像是冠蓋滿京華,斯人獨寂寞,是大家的禮物送得不得心嗎?」

  沈錚一抬頭,只見曲醉雲笑盈盈地站在面前,四周張燈結綵,映著她一身湖藍色的長裙飄飄欲仙,眉目如畫,真是少見的仙子之色。

  他霍然高興起來,伸手去拉她,「你怎麼才來?還當你不來了。」

  「殿下相邀,民女當然要來了。」曲醉雲今日看起來神情氣爽,笑容可掬,不經意似的將手中的一個匣子舉到他面前,避開他的手,「送太子殿下的小小賀禮,不成敬意,請太子笑納。」

  「是什麼?」沈錚接過那小匣子,對於別人的賀禮他一點興趣也沒有,倒是她的這一份,他格外看重。

  「九五之尊。」她一笑,將匣子蓋打開。

  這裡面是一個青銅製的酒搏,因上面有九條盤龍,紋飾一共五層,故取名「九五之尊」,「這是民女的師父特意請人打造的,就為了博殿下一笑。」

  沈錚笑道:「胡沖是個聰明人,你來送禮我就笑了,若是他來送,那我可不希罕。」

  「殿下收下就好。」曲醉雲淡笑道,「師父今日還特意為殿下備了一壺『萬年春』,是他從雲疆帶來的皇家御酒。只有一小壺,是專奉殿下的。」

  太子回頭對在旁邊伺候的侍女交代了聲,「去拿兩個杯子過來,我要和曲姑娘同飲。」

  「酒,民女就不敢陪飲了,可與殿下同享萬年春的人,當是身份尊貴的大家千金。」

  她的推拒讓沈錚很不高興,皺著眉說:「今天怎麼所有人都和我過不去?」

  曲醉雲眨著眼,「哦?殿下今天心情不好嗎?還有誰敢惹殿下不快?」

  他沉默一會兒,忽然抬頭道:「我問你啊,你覺得沈慕凌是好人嗎?」

  「武王?」她訝異地想了想,「民女來貴國不久,不好對武王做判斷,只知道他在朝中名聲甚好……」

  「這才可惡啊!」沈錚生氣地說:「他憑什麼名聲好?他霸佔著我家的江山,把我當個架空的傀儡太子,結果天下人都說他的好……」

  他嘮嘮叨叨的,只因這番話平日也不能對外人說,而曲醉雲是從外國來的,所以他今晚就一口氣對她傾吐個痛快。

  「我小時候,人人都說他好,學文要從他的文學起,學武要從他的弓用起,連我父皇以前都教導我要聽他的話,因為他是什麼股肱之臣……」

  曲醉雲聽著他的抱怨,先是驚訝,而後臉上浮現出一層淡淡的笑意,「殿下看來真的很不喜歡武王。」

  「沒錯!」

  「那殿下親政之後,是不是要想辦法殺了武王?」

  沈錚一震,沉默片刻,「那倒不至於……反正我得削了他的權。」

  「武王最大的罪名是什麼呢?」

  「他……大權獨攬,目無君主!這罪名還不夠?」

  「他曾忤逆過陛下的聖旨?」

  「嗯……那倒沒有。」

  「他曾經殘害忠良?」

  「嗯……還沒聽說。」

  「那他曾經魚肉百姓?」

  「……」沈錚沒話說了。

  曲醉雲再笑道:「日後這天府都是殿下的江山了,殿下想讓誰生誰死,都由殿下作主,只是這名目……還要能服眾啊。」

  他瞪她一眼,「我明白了,你就是在變著花樣的為他說好話。」

  「民女和武王不熟,也只是那天宴席上和宴席後見了兩面,又沒有利害關係,何至於為他說什麼好話?只是民女覺得殿下討厭他的理由有些牽強,所以提醒殿下想清楚,究竟在您心中,他的罪名是什麼?」

  沈錚低下頭,用腳尖踢一腳腳邊的一顆小石子,嘟嚷著,「我就是討厭他,憑什麼事事都做得那麼好,還人人都誇獎他?」

  「殿下心中一定是想做一個超越武王的大英雄、大豪傑,甚至是天府有史以來最厲害的英明聖主。」曲醉雲的話讓沈錚頻頻點頭。「但……殿下心中也不是討厭武王,而是嫉妒他。」

  「什麼?」沈錚一驚,生氣地提出反駁,「誰嫉妒他了?他有什麼可值得我嫉妒的?」

  「殿下怎麼不是嫉妒他?他樣樣都做得那麼好,還得到天府上下一致的崇敬,殿下挑不出他的毛病來,可還是要挑,這不是雞蛋裡挑骨頭嗎?」

  他更加生氣了,「你懂什麼?」

  「是,民女不懂,民女實在是不懂殿下的心,否則……」

  「否則什麼?」

  「否則民女會以為殿下其實心裡是敬慕武王的,只是嘴上不願意承認罷了。」

  太子的眉心己經擰成了一個死結,他瞪著地面看了好一陣子,才抬頭看向曲醉雲,「真奇怪……你才認得我兩日,好像就能看到我心裡去似的。」

  嫉妒武王……這才是他的心結所在吧?一直嫉妒武王光彩照人,高高在上,讓父皇和朝臣們敬仰和倚重。他心中真實的想法是什麼?他還是一個小男孩的時候,其實很想以這個叔叔為榮的。

  沈慕凌一一他英明神武,無所不能,武能安邦,文能抬國。他是抬世賢臣,是征戰虎將,他太能幹了,能幹到不得不讓自己這個太子從崇拜變成嫉妒,因為他不希望看著自己的光環被人掩蓋掉,哪怕這個人是他的叔叔。

  再看了一眼曲醉雲一一這女人真玄妙,竟然能看出他那別人都猜不透的心。這是命中注定老天賜給他的知己……

  「明日我讓武王答應我封你為側妃!」他突然變得開心起來,這是他過壽後要完成的第一件大事。

  曲醉雲嚇了一跳,忙道:「殿下誤會了……民女真的不想高攀。民女今日是代師父給殿下送壽禮的,送完就走了,況且……況且……」

  她支支吾吾地正在措詞,一道人影己慢慢悠悠地晃了過未,開口問她道:「雲兒,你說要送禮給殿下,怎麼送到現在還沒送完?殿下貴人事忙,哪裡能讓你這樣煩擾?」

  她長出一口氣,心中恨道:這人一直在旁邊看熱鬧,居然看到現在才現身!

  沈錚困惑地舉目看去一一那長身玉立、俊顏透著幾分幽寒之意的男子,不是在武王那裡見過的方少良嗎?他想了想,記起方少良和曲醉雲是親戚,便說道:「你是她的表兄吧?」

  「暫時是,以後……就說不准了。」方少良暖昧地看著曲醉雲,「雲兒,早知道這王府中到處都種著桂花,我就不該同意你過來。」

  「啊?有桂花嗎?」她一驚,四下環顧,看到廊下的確種著一排桂花樹,她下意識地又往旁邊站了站。

  「桂花怎麼了?」沈錚不解地問。

  方少良歎氣道:「她自小不知道怎麼的,一到秋天聞到桂花香就會開始不停的打噴嚏、流眼淚,到最後頭暈腦脹好幾天都下不了地。好在今天沒有風,否則她就不能踏踏實實地站在這裡和殿下您說話了。」

  曲醉雲怔住,「你……你怎麼知道我有這個病的?」

  方少良望著她,「雲兒,你在我家住了十六年,你有什麼生活習性是我不知道的?原未西府廊下種著的那一排桂花樹,後來為何會替換成松柏,你就沒想過是為什麼?」

  她呆呆地說:「我以為是那年說話得罪了你,所以你故意羞辱我……」原來竟是為了她的病?

  「是我稟明老太太,給你換了的。」方少良苦笑著搖頭,「每年一到桂花飄香的季節,你的眼睛鼻子就紅得像只小兔子,我怎麼敢讓那些花再圍著你?還有東府一進門的那沿路花卉,這幾年都換成了松柏、柳樹、槐樹,為此又花了不少銀子。唉,你都沒有為此謝過我。」

  她怎麼會知道?從來沒有人和她說過這些事。哪怕是他對她糾纏不休的時候,也沒有和她講過啊。

  看她這副驚詫惶惑的樣子,方少良更笑道:「罷了,我為你做過的好事太多,也不圖你感思回報,反正你心中也從來沒有我……」

  曲醉雲睫羽一眨,垂下眼睫輕歎道:「你怎知我沒有……」

  「有嗎?」方少良目光閃爍,「好啊,我就問你最簡單的,你知不知道我的生辰?」

  「壬辰年四月初十。」每年這日子臨近,東府的人就開始為他忙括,然後過壽那天,親朋好友都會趕來賀壽,想不記住也難。

  方少良點點頭,「你的生辰是四月初一,我們只差九天。那你可知我最喜歡讀什麼書?」

  「《山梅經》和《墨子》。」因兩人年紀差了六歲,所以從未在一起讀過書,但在學堂中,曾經見過他讀書時所寫的關於這兩部書的心得筆記,就放在先生的書櫃裡,她悄悄拿出來反覆讀過好幾遍,己經能倒背如流了。

  方少良一笑,「但你最愛讀的是《詩經》。」他偷偷去學堂看過她幾次,老師不在時,曾見她偷偷默寫過《詩經》中的文字,可見極是鍾愛。不讓她有須臾的停頓,他再追問道:「你知道我最討厭哪位古人嗎?」

  曲醉雲輕輕念出那名字,「陸游。」

  因他曾冷笑著對別人說:「陸游若真心喜歡唐婉,當日就不該遵從母命休妻,縱使他大節無差,總是失之情義,這個人我很不喜歡。」

  他那樣討厭陸游,是因為陸游辜負了唐婉,所以縱然旁人以為他不過是個冷情寡性的人,但是在她眼中,知道他一定是個重情重義的人。

  她對他的瞭解之深,讓本來是隨口逗弄的方少良也暗自吃驚,當然,除了吃驚之外,更多的是驚喜。

  這丫頭……不枉他對她用心多年,果然是個知己。忍不住挽過她的手,旁若無人的小聲問:「你對我知之甚深,卻為何不知道我心中最喜歡的人是誰?」

  她耳熱臉紅,嘟嚷道:「你心裡喜歡誰你又沒說過,我怎麼會知道?」

  「就會裝糊徐的丫頭!」他恨恨地罵了一句,拉著她作勢要走。

  沈錚一直在旁邊冷眼旁觀,此刻開口阻攔,「方公子,麻煩請放開手,曲姑娘是我選定的側妃了,我不許別的男人對她無禮。」

  在場忽然一片安靜,很多人本來就在偷偷留意他們這邊的動靜。沈錚今天年滿十五歲,當著眾人的面,親口許諾曲醉雲要做他的側妃,這可是天大的捎息,哪有不側耳傾聽的?

  她還未說話,方少良卻一笑道:「殿下一定是搞錯了,我們家雲兒雖好,但總不能一女許二夫吧?她臉皮薄,禁不起逗弄,請殿下不要再和她說笑了。」

  「一女許二夫?什麼意思?」沈錚盯著她,示意讓她解釋。

  曲醉雲咬唇看著方少良,一副嬌羞難訴的樣子,他望著她,亦是情深脈脈。

  到底還是方少良回應,「實不相瞞,雲兒和我自小青梅竹馬,又是表兄妹,本來己經訂了親,可惜我姑媽去世後,她和家裡鬧了些脾氣,所以才跑到天府來。我此番來天府,便是接她回去成親的。」

  沈錚震驚地瞪著曲醉雲,「他說的都是實話?」

  曲醉雲微微點頭,回道:「殿下現在應該知道,民女之前為何一直婉拒殿下的好意吧?」

  他的臉色極為難看,只覺得周圍人的目光都拋了過來,他咬牙切齒地說:「既然早己許了婚約,之前為何不明說?」

  「殿下滿腔熱忱,民女實在不好說得太過強硬……」她配合著方少良演戲,但這戲中己經有真有假了。真的是她對方少良的情有獨鍾,以及對沈錚的心生歉意;假的是她和方少良的故作親密,和此刻的羞澀矜持。

  但是……不知怎麼的,這真真假假似乎漸漸模糊了界線,變得分不情了。

  被方少良抓住的手,在不知不覺中十指交握,在人前,他們竟可以做到如此親密,毫不避諱周圍人的目光,這……是不是不小心超出了底線?

  她看向方少良,心底的那一絲茫然被他專往的目光牽引一一一瞬間她醒悟了!他是在藉此向她傳情達意,而她的這齣戲雖是作假,情卻是真的不能再真。

  想抽回的手被他握得更緊,旁人那竊竊私語的聲音和詭異好奇的眼神也變得模糊,這個地方她陌生得全然沒有安全感,卻因為有他在身邊而沒有任何的恐懼。

  「事己了,就走吧。」方少良俏聲說道,握著她的手,將還在茫然中的她拖向院門。

  忽然問,沈錚在後面喊了一句,「曲醉雲!你可知道拒絕我是什麼下場?我是太子!是日後天府的皇帝,你若是跟了我,很有可能是天府的皇后!」

  曲醉雲知道自己今天也算是把沈錚氣到了。這孩子的心氣那麼高,哪裡受過這樣的折辱?但是……

  她緩緩轉身,輕輕下拜,「殿下請息怒,縱然民女一生孤苦貧困,但……民女唯一可以為自己作主的,便是選定我心中的那個人,至於那人究竟是誰,在許多年前,民女就己經知道答案了。」

  方少良的嘴角揚起一道很美的弧度,拉著她,趾高氣揚地離開長德王府。

  或許是因為剛才的情勢過於拘謹,讓曲醉雲在離開這裡的一剎那,驀然被幽涼的秋風吹得身子瑟縮了一下。

  他敏銳地察覺到她的異樣,環臂將她抱住,「冷了?是去武王府,還是送你回胡家?」

  曲醉雲低著頭,不敢正視他的眼,「今天……真是多謝你了。答應你的事,我不會失約……」

  方少良忽然硬生生地托起她的臉,一字一頓地說:「曲醉雲,你可以不跟我回雲疆,你可以不領我這些年對你所付出的那些情,甚至也可以拒絕嫁給我,但是我告訴你,我方少良要你不是只為了你的身子!否則在雲疆時,你早就己經是我的女人了。」

  她一震,緩緩上移的眸子凝在他嚴梭的表情上一一在方家,他若是有這樣的表情,幾乎所有人都要嗓若寒蟬,不敢出聲了。因為這代表他真的是非常非常生氣。

  不知怎地,她伸出手,觸碰他緊繃的臉頰,一點點的摩擎過去,直到他忍無可忍的抓住她的手,問道:「你想說什麼?」

  「恨我嗎?」她倏然問他,看到他眉心的皺痕,又說:「是不是特別後悔自己表錯了情?」

  他的眉心皺得更深,吐出兩個字,「不悔!」

  她再一顫,將臉埋在他的胸前,「那……為何你像是怕得了我的身?」

  方少良的手臂放在她的腰上一緊,聲音壓下一一「你若是連身體內的那顆心都給我,我就要!」

  她在心底無聲輕歎。這個人……難道以為她真的沒有把心給了他嗎?若沒有,怎麼會對他的事情,樣樣皆知?

  若是……就這樣做了他的女人呢?她忍不住又偷偷瞥他一眼。此處距離雲疆如此遙遠,再不用去看府內人的眼神,她現下己經是重新括過一次了,怎麼依然還不敢說出心意呢?

  就是喜歡他!就想讓人知道她心中是有他的!況且他對她又是這樣情深意重,這世上還能再有哪個男子能做到對她這樣一心一意?

  「少良……」她思忖著,猶豫著,不知不覺叫出他的名字。

  她第一次喚他的名,讓他不禁狂喜,差點以為是自己的幻覺,將她的手握得更緊,又不敢開口打破她的沉思。

  「不如……」她緩緩啟唇,深深地凝視他,「我們就在這裡……成親吧。」

  方少良以為自己聽錯了,一瞬間喉頭梗住,竟沒有立刻答出話來。

  就在此時,忽然有一干人從王府中湧出,當先一人是名太監,看著站在府門外的兩人,面無表情地高聲說道:「傳太子口諭:雲疆人方少良,限其在一日之內遠速離開天府,永不許再入我境!」

  兩人一怔,不由得同時暗中苦笑一一這位太子是真的生氣了,但這道口諭又不得不認真正視。

  曲醉雲更是陷入一個巨大的難題之中。俏若方少良真的被驅逐出境,那她……又該何去何從?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3-21 12:38 AM

第十章

  面對方少良和曲醉雲結伴而來,向他當面求助,武王沈慕凌顯得很漫不經心,他因為要在府中陪著產後還在恢復中的王妃而沒有去參加太子壽宴,因此對於壽宴上的事並不知情。

  如今聽說沈錚下令趕方少良出境,他也只懶懶問道:「那你還要收拾什麼東西帶走嗎?走時我派一隊人馬護送你出境,太子殿下應該不會對你暗中下什麼毒手,這一點我可以保證。」

  曲醉雲急急說道:「王爺,他若走了,就再也不能回來了。」

  「不能回來也沒什麼。反正他是雲疆人,又不是天府人,多少人終此一生都不會離開故土。難道他不入天府對他會有什麼損失嗎?」沈幕凌看向她,「曲姑娘還是要留在天府的吧?」

  留?還是和他共進退?這是曲醉雲來的一路上,都未曾下定決心的一件事。

  方少良緊張地看著她,生怕她變卦,「雲兒己經答應嫁給我,自然是跟我在一起。但……她不想回雲疆,如今我又不能留在天府,看來我們只有四梅為家了。」

  沈幕凌哈哈大笑道:「四梅為家?聽著倒是挺令人神往的。不過我猜太子殿下這麼急著趕你走,歸根究底還是想把曲姑娘單獨留下。曲姑娘,你若是決定了跟著少良,就必須跟他走,否則你留下來,還是要應對沈錚那個倔脾氣的。」

  廳中忽然安靜下來,曲醉雲的決定將左右他們兩人共同的命運。方少良這一生都沒有這樣緊張焦慮過,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臟都跳得比平時要緩,要沉,彷彿只要她說一句「留下來」,他就要停止心跳了。

  「王爺……民女有個……不情之請。」她終於啟唇,拿定主意,卻雙煩泛紅。「能否為我們準備一間……新房。」

  聞言,兩個男人都呆住了。

  「我要在此和少良成親。」

  這便是她的決定,她要嫁給方少良,而且是在武王沈慕凌的王府之中。她要讓沈錚知道,她對方少良的心意不但堅定,而且已無反悔的可能。

  斷掉別人的念頭,同時堅定她自己的心。

  從今以後,無論天涯梅角,她都跟定他了!

  沈慕凌高興地拍手笑道:「好!曲姑娘真是女中豪傑,這個想法絕妙!我豈有不成全的道理?」

  他向還如墜夢中,不敢相信此事的方少良擠擠眼,「少良,想不到我竟然能喝上你的喜酒,也算是一大緣分了。你們要席開多少?我一併給你們作東了!」

  「不需要酒宴,只要紅燭一雙,馬車一輛即可。」曲醉雲的臉上煥發著動人的光彩,「成親之後,我便跟著他離開天府。但還請王爺幫忙留意,俏若有太子殿下的追兵……」

  「我會下令鉛途所有關卡一律放行你們,不得阻攔。而太子殿下能調動的人手有限,縱然有,我也會讓他們原路返回的!」

  曲醉雲說了句,「多謝王爺。」然後轉眸看著方少良,問道:「怎樣?你現在還敢娶我嗎?」

  方少良眉色飛舞,「為何不敢?」

  「娶我,可能會惹怒你的老祖宗,也惹怒太子殿下,而我的父母雙亡,是個不祥之人。你則前途似錦,還有如花美眷等你迎娶入門。而且我……我不願與人分享一夫。」

  方少良瞇起眼,沉聲道:「你說了這種種的藉口,倒像是你沒有定下心似的。別問我敢不敢娶你,我倒想知道,倘若你失約反悔……我該怎麼信你?」

  「武王可做見證。」

  「你發個重誓!」

  曲醉雲默然一會兒,舉目看他,「我若違背諾言,便要我孤獨一生……」

  他搖搖頭,「這個誓不夠重。」

  「那……」他要她發什麼誓?

  方少良盯著她,一字一頓道:「你要說,結果你背信棄誓離開我,便要我孤獨一生,不得幸福,而且……英年早逝!」

  「少良!」她驚呼一聲。哪有人這樣咒自己的?但是看著他眼神中的堅定,她卻覺得鼻子一酸,忍不住流著淚笑他,「好傻!」

  他伸手將她落在腮邊的淚珠擦去,一把將她擁入懷裡。

  看不下去的沈慕凌不得不咳嗽一聲站了起來,歎道:「我去給你們看看,哪問房能做你們的新房吧……」

  有人才有家,天地之內,屋子無非是裝人之身,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身中的那顆心,會駐足何處?

  方少良等了這麼多年,終於等到那顆心的留駐,不枉他說的那兩個字:不悔。

  就在今夜,紅燭高照,和風習習,沒有三媒六聘,沒有賓客盈門,沒有長輩到場接受他們的叩拜,沒有兄弟姊妹的親眼見證。

  一雙紅燭,一句誓言,她將自己許給了他。這個她從小偷偷在心底喜歡,以為一生一世都不可能靠近的人。

  方少良的指尖碰到她衷衣的衣帶時,她蜷縮著身子在他懷中輕顫,也許是因為天寒,也許是因為還不適應自己以女兒身和他這般親呢。

  他淺笑著吻過她的鎖骨,柔聲安撫,「別怕,雲兒,你若不願,今夜也無須勉強。」

  「我不是怕……」她紅著臉,「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做。」

  新婚之夜應該是妻子取悅丈夫的吧?但是她要怎樣「取悅」?沒有人教過她。

  方少良的喉中逸出笑聲,唇己在她的鎖骨下移動,褪去那些惱人的衣衫,她的身休雖不算極度曼妙,卻白哲可人,更令他的雙眸看出火來。

  「你不用擔心,有我幫你。最起碼我們有這一夜,可以慢慢想該怎樣做?」他也沒什麼經驗,但總比她要強些。心知不能太過毛躁情急嚇到了不諳情事的她,於是兩人就像是彼此試探、取暖的兩隻小動物,慢慢靠近,低低輕喘,深深交纏。

  直到疼痛襲來,高潮迭起,彼此都忘了自己是身在異鄉,只是陷入醉生夢死般的歡悅之中,以至於一不小心在她的身上留下太多他的痕跡,他的背上也留下她的指痕。

  在彼此的身上刻下了屬於對方的印記,這才是專屬和擁有。

  從此夜,方為始。

  新婚第一日,曲醉雲醒未時雙足伸在被子外,秋日的早晨實在寒冷,她雙腳都冰涼了,馬上將腳收回到被子裡,一不小心碰到了身後那具溫暖的身體,與另一雙腿相撞。她才迷迷糊糊地想起來身旁怎麼會有個人時,一隻溫暖的手臂己經將她禁錮得更緊。

  「醒了?嗯?」傭懶的聲嗓,帶著一點鼻音,「今天我們該流亡四梅了,你想去哪裡?」

  她還有些茫然,只是恍惚覺得肌膚相觸的感覺真好,她光裸的後背和他暖實的胸膛貼在一起,彷彿兩個人的身體己經相連。

  「你真的要過流亡的生活嗎?」她輕聲問道。他是名門貴公子,吃穿用度講究慣了,在家中時,一日三餐吃什麼都要按日子寫情,多少人看著他的臉色過日子,有老太太他們寵溺著,弟弟妹妹們敬仰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這樣的人過什麼流亡生活?而且看著他為了自己吃苦受委屈,她又何嘗忍心?

  風花雪月的日子敵得過風餐露宿的現實嗎?

  一想到這裡,她就不禁猶豫了起來。愛一個人,是希望他能過得更好,而不是要讓他為了自己犧牲改變。

  「你成親的事我知道我攔不住……」她遲疑地說,「你是方家長子長孫,老太太和舅舅、舅媽對你也厚望般切,所以我更不能帶著你跑掉,讓他們失望。」

  「難道你又想拋下我?」他的唇貼上她的背,「昨晚我們發過誓的,除非你想讓我英年早逝……」

  「少胡說了。」她轉過身子,與他的膽近在毫釐,這樣親呢的距離讓她實在是有些不適應,連大氣都不敢出,甚至不敢和他的眼睛對視。「我是想……我,也可以陪你回雲疆。」

  「哦?」他有些驚喜,因為他認定她的心結太深,不可能改變。

  「但我不進方家。」她輕聲說:「我在府外找一處小院子,你若是想去,隨時可以去那裡找我……」

  「原來你想了一個金屋藏嬌的折衷方法。」他哭笑不得,她最不想委屈自己,可是到底還是用了最委屈的法子。「雲兒,我若是要這樣委屈你,才能和你在一起的話,我昨夜就不會和你成親了。實話和你說……老太太雖然心中有了屬意的孫媳婦人選,但是……我己經當面回絕了。」

  「什麼?!」她嚇一跳。「你•一你怎麼說的?」

  方少良歎氣,眼底眸光蕩漾,「我和老太太說,我今生今世只娶一女,那人名叫曲醉雲。」

  「你……你怎麼可以……」她的心裡泛起了一陣陣的漣漪,鼻子酸澀,雙眼泛紅,「老太太不會答應的。」

  「所以我便出來了。」

  初見面時,他沒有告訴她,他是怎麼過那三個月的。

  趕回家中,才知道家裡出了驚天巨變,姑媽上吊自縊,曲醉雲不知去向。他震驚之下,立刻去查事情起因,後來才知道是方苑霞暗中告密惹的禍事。

  他沒有去責問她,而是在一個月之內為她尋了一個婆家,用盡手段,將她嫁了出去。

  而那個方苑霞的幫兇,在背後推波助瀾的方少楠他豈能再容下?

  在為方苑霞找婆家的同時,他藉口府中帳目太多,需要個幫手,便請父親同意讓方少楠一起過來幫忙。

  方少楠凱裸財政大權許久,一得到這個機會哪有不往上撲的?

  他故意放權,將方家三個酒樓和兩個錢莊都交給方少楠,等了兩個多月後,突然發難,查對帳目,結果發現方少楠私吞公款三千多兩。

  這一下子老太太都震怒了,方少楠不但遭到父親一頓暴打,而且被轟到西府去住,永不許再插手方家的家事,他母親段姨太天天以淚洗面,只恨自己未能教出個爭氣的兒子來。

  第三個月,老太太和他的爹娘商議,要為他訂親,他此時才公然說出自己的心中所屬,當然,縱然受寵如他,選定了曲醉雲這件事也讓老太太震驚並否決。

  但他也不急於爭辯,自有他的想法。幾日後,他藉口收到天府武王的邀請函,挑選攜帶了家中珍藏的酒器,獨自離開雲疆,前往天府。

  其實這三個月來,他一直在暗中和胡沖通信,瞭解曲醉雲的近況。知道她跟著胡衝到了天府之後,他雖然牽掛,但知道她有跡可循,總算也能稍稍放心。

  他寫信給胡沖,懇請胡沖一定要好好照顧她,甚至願意自減方家頭三年在酒廠上的收益。

  但胡沖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他回信說道:「公子有情,我豈無成人之美?佳人有意,自有千里姻緣。」

  千里姻緣,也需有一人肯走到對方面前,所以,他便來了。

  今日,擁著心愛的枕邊人,隅隅私語,這才將許多故事細細告訴她。

  曲醉雲聽得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直到感覺唇上輕輕淺淺的啄吻,似在呼喚她「魂兮歸來」,她才恨恨地說:「為何不在一見面時就告訴我這些事?」

  「姑媽去世,方家有責。你不願意見我,我也摸不透你的心思。若是先說了,怕你以為我是在故意討好施思,以為我是善耍手段的陰險小人,所以……」

  他這一生天不怕、地不怕,只有在面對她時會有一絲怯懦,不確定她對他的情意,會不會有他對她的這樣深,這樣堅定。

  「既然如此,你就更得回雲疆去了。老太太年紀那麼大,怎麼可能禁得起你這樣離家出走?」曲醉雲有些著急。

  無論如何老太太總是她的外祖母,對她們母女也一向不薄,若是因此害得老太太一病不起,她心中的歉疚就要變成負罪了。

  「真的肯回去?」他笑問道:「不是要我金屋藏嬌的那種?」

  「大不了我先向老太太請罪吧。」她這輩子就這樣厚臉皮一次,只要老太太允許他們在一起,她甘願受任何責罰。

  「雲兒別怕,有我護著你呢……」他眼中都是笑意,唇溫似火,縱然現在己是情晨,但畢竟是初夜剛過,情慾如潮,兩人少不得又廝磨親熱了好一陣,才依依不捨地鬆開手,起身梳洗更衣。

  兩人走出門時,只見剛才給他們準備洗漱用具的侍女還在門口守侯,微笑道:「王爺在前面花廳等候,說二位如果有空了,就請過去一趟。」

  一聽到沈幕凌竟然在等他們,曲醉雲很不好意思,趕快拉著方少良就走。

  他第一次被她主動牽住,心裡是歡悅的,忍不住想伸臂攬她,又被她推開。

  「在人家王府中你收斂些。」到底她還是矜持的。

  沒想到走到花廳中,那裡竟不只沈慕凌一人,不但王妃陳燕冰在座,就連胡沖都在。

  胡沖看到他們,笑著搖頭,「你們這兩個孩子啊……成親這樣的大事就這樣決定了,也不叫我來喝杯喜酒,好歹我也算是雲兒的娘家人了吧?」

  這一句「娘家人」,讓曲醉雲的心不禁動搖,感動得倏然跪倒叩首,喊了聲,「師父……」

  「你既然喊了我師父,又這樣大禮拜我,我當有厚禮回你。」胡沖一邊扶她起來,一邊說:「你師母知道你成親了,趕著將她珍藏多年的一對玉鐲子找了出來,算是送你的禮物。方大少,咱們兩家的酒廠,原本你說頭三年的利潤要讓我三成,我沒同意,畢竟我又不是賣佳弟。現在我反過來讓你一成,就算是我送給佳兒的嫁妝了。」

  胡沖的慷慨豪爽,讓方少良和曲醉雲都很是驚喜感動。方少良笑道:「胡老闆痛快,我方少良自然也不是小氣之人,胡老闆若是在方家的錢莊借貸銀子,十年之內不收您的利錢。」

  陳燕冰在旁邊也抿著嘴笑道:「你們男人啊,個個在女人面前充大方。不過曲姑娘的終身大事就這麼定下了?後面的麻煩都解決了?少良,你不是說你為了她遠避家鄉,家中的老人並不贊成這樁親事嗎?這事兒你想好解決之道了?」

  一說起這事兒,曲醉雲的笑容就漸漸凝固了。

  陳燕冰推了一把沈慕凌,「你倒是沉得住氣,把你的大禮拿出來啊。」

  他輕咳了一聲,從身後拿出一卷黃續。竟是聖旨!

  見眾人都疑惑不解地看他,他笑道:「你們知道我現在是可以代天子降旨的,但等到太子登基之後,我可就沒有這樣的特權了,好在他還要一年才能親政,所以我也就以權謀私一次。」將聖旨交到方少良的手上,他認認真真地說:「這一道旨意是給曲姑娘的。」

  方少良和曲醉雲相偎著打開那卷黃續,只見上面赫然寫著一一

  曲氏孝女醉雲,才德兼備,品貌雙全,有蘭心蕙質,梅骨風韻,特冊封為馨蘭郡主,封地三十里,府第五十畝,賜萬金。

  「王爺……這……」曲醉雲的心情己經不是用驚訝可以形容的了,她甚至一時問不明白沈幕凌的意思是什麼。

  陳燕冰笑道:「有了這道聖旨,你就不是兩手空空的回到雲疆去。雲疆若是有人看不起你,你拿出這道聖旨來就可以砸死他們,就算是雲疆的公主,也不見得有這樣豐厚的封賞。不過這聖旨暫時也沒什麼用,因為倘若你不回來,封地、府第,都只是一紙空文罷了,這樣也不會讓天府的皇室貴族們說出什麼不滿的話來,連沈錚都不會知道這道聖旨的存在。

  「當然了,若是你在雲疆過不下去,只要你回來,王爺必然可以保證會實踐這聖旨上的每一道承諾。」

  曲醉雲誠惶誠恐地表示,「民女對於天府來說,不過是搶梅一粟的過客,何德何能擔得起王爺和王妃這麼重的厚禮?」

  陳燕冰拉過她的手笑道:「那天第一次見你,我就有一種親切感,所以就算是咱們倆有緣。沒想到少良和王爺又是朋友,你與少良的事自然也就是我們的事了。我說了,這聖旨你若不用,就是廢旨一道,不過是為了給你做足面子,你也不用覺得受之有愧。倘若以後有機會你再到天府來,咱們也可以做對手帕交呢。」

  方少良朗聲說:「王爺大禮,我們一定收下。方家在王爺面前不敢自認富貴,但王爺若有用得上方家的地方,方家定當效犬馬之勞,絕不推辭!」

  曲醉雲盈盈下拜,「曲醉雲拜謝王爺、王妃大恩,永生不忘。」

  就這樣,攜一卷天府聖旨,兩人一同踏上返回雲疆之路。

  這一路方少良將曲醉雲盯得緊緊的,生怕她隨時反悔跑掉似的。

  她看他對自己那份緊張的樣子,真是有些孩子氣,忍不住笑他,「我都己經答應要跟你回去,就是下定決心了,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他正色道:「我知道對你來說,方家是傷心之地,你不願意回去,但你肯為了我改變你的決定,這一點很讓我開心。只是回去之後要面對的責難必然很多,我雖會盡全力保護你,可是我怕你未必做好了準備。」

  曲醉雲一笑,「你怕我什麼?怕我被老太太三兩句罵出家門,又跑得遠遠的?莫忘了我現在是天府的郡主了,可不是無家可歸的孤兒,若是被趕出府,我就去天府做郡主,然後招一個『郡馬』,也能舒舒」及服地過一輩子……」

  見他臉色一沉,她又笑著改口,「好了,不逗你了,我人都是你的了,還能嫁給誰去?自然是跟著你一生一世。若老太太真的責罵我……我就找你哭訴,只要你不嫌我煩,府中又有你給我撐腰,還有什麼日子是過不下去的?」

  兩人相視而笑,彼此眼中映出的都是對方的笑臉。話雖如此,要說兩人心中全然沒有忐忑也是假話。畢竟這段感情歷經彼此的折磨,還像一朵極為嬌嫩的小花,更怕狂風暴雨的摧殘,誰知道方家等著他們的會是怎樣的一場暴風雨呢?

  七天後,兩人重返雲疆。

  方府的家丁一見大少爺回來,驚喜得甚至顧不上和方少良請安,就連忙衝進院內,高聲喊著,「大少爺回來了!大少爺回來了!」

  全府驚動,重要人等全都跑了出來。而方少良和曲醉雲踏入東府大門的那一刻起,兩人的手便緊緊握在一起。

  起先旁人都沒有立刻認出曲醉雲,因為改了女裝的她,對於方家的人來說是極為陌生的。直到五少爺方少華跟著丫鬟出了自己的小院,看到她從面前走過時,他孩子氣地問:「表哥為什麼今天穿了裙子?」

  眾人才一驚,一個個舉目看去,這才發現這名絕色佳麗竟然是在府中十六年,以男兒身示人的曲醉雲!

  而她一感覺到眾人灼熱的目光都沒向自己,也立刻察覺到方少良握住自己手掌的力度更強了。

  她微微一笑。有他陪在身邊,她還有什麼好怕的?

  方少良的父親方世閣聽聞兒子回來了,站在內院的中堂等候。

  看到父親,他走上前一步,拉著曲醉雲一起跪下,「兒子給父親見禮。」

  「少良……」半個多月沒見到兒子,心中的擔優和焦慮,在這一刻總算可以釋然了。方世閣平日事事順著兒子的心意,但這一次,兒子所做的事情卻出乎了他的意料。

  一眼看到兒子即使拜倒,依然緊緊牽住不放的那個女子。

  他怔了怔,疑惑地問:「這是……」

  「大舅舅……」曲醉雲輕聲說道:「外甥女醉雲向您請罪。」

  方世閣一怔,這才看情楚她的容貌,他呆在那半天說不出話來,好一陣才艱澀地開口,「你……少良,你怎麼這麼荒唐?」

  「請爹恕罪。」方少良不卑不亢地說,「兒子這一趟去天府,終於把她帶了回來,而且我們已經在天府的武王府中成親了。」

  在這堂內、堂外俏悄看動靜的眾人,聽聞此消息都無比震驚,還未反應過來。

  方老太太己經在丫鬢施蘭的攙扶下,顫巍巍地趕到,連聲問道:「是少良回來了嗎?」

  他轉身跪拜,「少良拜見老祖宗,孫兒不孝,讓您操心惦念了。」

  方老太太淚眼蒙脆地說:「回來就好,你不在的這些日子裡,我吃不下,睡不著的,就怕你在外面受了委屈……當初你走得實在是太急了,也不聽祖母再多說幾句……」

  她的目光忽然停駐在曲醉雲身上,怔了怔,試探著問:「你是……雲兒?」

  「是,雲兒向老太太請安,請您恕罪。」她恭敬地向老太太磕了個頭。

  她呆呆地看了她半晌,忽然將枴杖在地上重重地敲了三下,感慨道:「你這孩子啊……縱然有萬般的委屈,也不該將你娘的後事丟下,一走了之!難道只有你的心會疼?我這個沒了女兒的娘就不會心疼嗎?」

  曲醉雲不禁清淚長流,低低說道:「雲兒知罪,是雲兒不孝……」

  「你娘之死與你無關,說起來那也是我的錯……」方老太太悵然地仰天歎了口氣,隨即又盯著她,「但是,你不該勾引少良!少良還有大好前程,大好姻緣,你既然走了,就不該再回來……」

  聽見這意料之中的責難,她微微一笑,還未說話,方少良卻率先開口道:「老祖宗,您心中難道就沒有對她有過虧欠之意嗎?看她這十六年在方家過的日子,難道您不知道她們母女的委屈?縱然姑媽隱瞞她身世在先,追根究底還是為了那薄薄的面子,老祖宗,您說一句實話,這十六年來,您真的就從來沒有懷疑過雲兒的真實性別?」

  她身子一晃,艱澀地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方少良直視著祖母,「七年前,您曾經對我說過,『若雲兒是個女孩子,她娘必然過得比現在更加矮人一頭。』請問您說這句話時,就不是另有所指嗎?」

  「你、你這孩子啊……」方老太太探歎一口氣,無言以對。

  他鄭重地說道:「您心中懷疑過,但是為了您和姑媽的顏面,故而決定保持絨默,寧可讓這成一筆糊徐帳。但那時候雲兒年紀還小,俏若您大膽糾正,還不至於誤到大錯鑄成。苑霞揭秘,讓您知道此事已經是紙包不住火,為了您自己的威望地位,您甘願棄車保帥,犧牲掉她們母女倆,將她們趕出府門,終於逼得姑媽羞愧難當,上吊自縊。」

  「住口!」方老太太氣得渾身哆嗦,「少良,是祖母平日太寵溺你了,你憑什麼這樣指責我?」

  「老祖宗,孫兒不是要指責您。過往之事如雲煙,何不憐取眼前人?雲兒也是您的外孫女,難道您就忍心見她獨自一人流落異國他鄉,一生愁苦?您看看她,再想一想我那去世的姑媽,便該知道孫兒將她帶回,是不想您的錯陷得太深,若到百年身後您再想見她一面,悔不當初,那就是不可能的了!」

  方老太太的嘴唇輕顫,隨著方少良的話將目光沒向曲醉雲,好一會兒她才顫聲說道:「雲兒,你跪近些,讓我再看清楚你。」

  曲醉雲匍匐幾步,來到她面前。

  方老太太伸出一手,輕輕觸摸她的臉頰,歎息道:「你和你娘其實長得很像,尤其是這雙眼睛……外祖母知道,這些年你們母女在府中過得都不開心,你說過,你娘一生命運坎坷,性格偏激,才會鑄成大錯。其實這錯……我應當承擔一半,早在你娘剛剛回府時,我曾經去西府看過你一次,那時候你還未出祖釋,你娘因為有事走開,我曾經偷偷打開你的祖釋看過……唉……」

  這句話是承認了她早己知道曲醉雲是女兒身的事實,而這個事實也震驚了曲醉雲。原來她一直苦苦隱瞞的真相,在老太太眼中竟然早己不是秘密。想起母親一天到晚戰戰兢兢,唯恐被人發現心事秘密的謹慎面孔,她便覺得心酸淒楚。

  「外祖母……您的收留之恩,我和娘一日都不敢忘的。」無論如何,老太太對她們母女是有思的,她並不會責怪這位老人什麼。要怨,就怨這世問長著勢利眼的人太多,重男輕女嚴重成疾。幼時她讀詩,最喜歡那一句「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讀來十分神往。何時雲疆也能不重生男重生女呢?

  方少良不讓方老太太再多說一句話,將那道從天府帶回的聖旨拿出,平攤在方老太太腳邊,「這是天府領給雲兒的聖旨,如今她己經被冊封為天府帝國的郡主。錦衣玉食,榮華富貴,絕對遠勝於在方家之時。但她願意和我一起回來,面見老祖宗,懇請您成全。縱然我們己經在天府成親,但是她和我心中,依然是尊您和我爹娘為長,懇請您賜予我們白髮相守的祝福。」

  方老太太呆住,一會兒望望地上那卷聖旨,一會兒望望兩人,最後將目光沒向兒子方世閣的身上,「大兒,你是一家之主,他們小兒女的事情,我是顧不了了,還是你來管吧。」

  「娘……」方世閣為難地看著母親,「咱們不是說好,己經要給丞相的千金下聘禮了嗎?」

  方老太太長長吐了口氣,啞聲道:「丞相的千金固然好,但是……天府的郡主可不是下個聘禮就能娶到的。想想哪一門親事能讓你在陛下面前更有光彩……你再考慮認下哪一位兒媳吧。」

  她又對曲醉雲說:「我累了,雲兒,你扶我回常青園吧。」

  一瞬問,眾人心頭五味雜陳。人人都明白這是方老太太終於認可了曲醉雲和方少良的這樁親事。

  有母親點頭,又有天府的聖旨在側,這不得不讓方世閣正視。他猶豫著,目送母親和曲醉雲的背影遠去,對還跪在地上的兒子歎息道:「少良,終身大事怎麼能草率決定?好歹你是我方家的長子長孫,既然醉雲己經是天府的郡主了,那酒席就更不能免……這事兒,你好好想想,該怎麼張羅吧。」

  方少良狂喜不己,叩首說道:「謝父親大人成全!」

  方世閣苦笑著搖頭,「真正成全你們的,該是天意啊……」

  十天之後,方家大擺宴席,席開百桌,賓客盈門,真乃方家百年難得一見的盛事一一因為這是方家的長子長孫方少良的婚宴。

  新娘,是據說被天府皇帝冊封為郡主的方少良表妹:曲醉雲。

  無論她過往的身份和經歷是如何,從今以後,她真正的身份便換成了方少良的妻子,方家的長孫媳。

  坐在菱花鏡前,曲醉雲百感交集地看著鏡中的自己一一紅蓋頭己經揭去,交杯酒還在唇上留有餘昧,從鏡中依稀可辨她配紅的臉頰和迷離的醉眼。

  此時此刻,她忽然想起以前聽過的那段戲文:離家經年十二載,思親難免淚雙流。此身雖著男兒甲,心中常憶女兒愁。今日還我紅顏色,侍奉雙親解千優。天下皆知木蘭名,何必榮華萬戶侯?

  今日,終於真正地還她紅顏之色了。

  身側那人悄悄伸臂攬住她,輕咬她的耳垂問道:「洞房之夜怎麼這麼不專心?在想什麼?」

  「在想……」曲醉雲悠然一笑,「百年之後,還會不會有人記得我們倆的這段故事?」如傳奇一般的故事。

  方少良哼哼著說:「誰管得了百年之後,我只在乎眼前。」

  她笑著,眼底秋彼流轉,看他眼中深沉熾熱的揭望,想起他那天在外祖母面前說的那句一一何不憐取眼前人?

  這何嘗不是她的心願?

  反反覆覆,兜兜轉轉,躲躲藏藏,終究逃過不過月老這條紅線,姻緣天定。

  這一次,她主動將唇印上他的,感覺到他那一刻的輕顫和熱度,她模模糊糊地想,這種心有所屬,身有所依的感覺,真是太好了。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閒離別易銷魂。酒筵歌席莫辭頻。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她的「眼前人」其實一直就陪在她身邊,從未離開。

  如今,該是相守的開始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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