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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MM豆 -【穿成科舉文裡的嫡長孫】《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3 02:17 PM     標題: MM豆 -【穿成科舉文裡的嫡長孫】《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12-19 03:43 PM 編輯

【書名】:穿成科舉文裡的嫡長孫

【作者】:MM豆

【內容簡介】:

  李念意外穿進一本名為《庶子風流》的科舉文中,成了伯爵府裡的嫡長孫裴少淮。

  原文中:

  男主裴少津是庶出,但天資聰慧,勤奮好學,在科考一道上步步高升,摘得進士科狀元,風光無兩。

  反觀嫡長孫裴少淮,風流成性,恣意揮霍,因嫉妒庶弟的才華做盡荒唐事,淪為日日買醉的敗家子。

  面對無語的劇本,裴少淮:???

  弟弟他性格好,學識好,氣運好,為人正直,為何要嫉妒他?

  裴少淮決定安安分分過日子,像弟弟一樣苦讀詩書,參加科考,共復家族榮光。

  後來,科考中。

  眾人:裴家兩兄弟殺瘋了,天天霸榜!

  朝堂之上,兄弟二人相互扶持,屢屢建功。

  群臣:真羨慕景川伯,一下子得了兩個好孫兒!

  天子:一門雙星,賞。

  一句話簡介:兄弟聯手,一門雙星

  立意:攜手共進,一門雙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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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3 02:36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一章 景川伯爵府

  大慶朝。

  成順十三年,京都裴家,景川伯爵府。

  後宅屋裡,一架紫檀木的嬰兒搖床,因為幾代相傳[1],早已磨出潤色,古樸而厚重。躺在搖床裡亂揮著小拳的,正是伯爵府的嫡長孫,裴少淮。

  奶娃子白白淨淨的,還不到七個月大,尚不能坐著,卻也不十分安分,一會腳蹬蓋在身上的絲衾,一會揮舞著小手,欲抓那掛著的虎頭布囊、七彩繡球,一會咯咯咯地歡笑。

  他模樣長得周正,小小年紀,眉宇出挑,眼眸敞亮,叫人十分稀罕。

  裴少淮的生母,林氏,一身蜜粉色的綢子長衣,只在領口袖口盤繡了些樣式,梳的是傾雲髻,顯得溫婉素雅。

  她趁著孩子自怡的閒暇,端來針線蘿盤,續起昨日裡未完成的活兒,不時輕輕推動搖床,與小娃娃逗趣一番。

  ……

  旁人自然不會知曉,那奶娃子看似天真,可實地裡,是個「成人芯」。

  他原是後世的李念,命數盡時,竟穿進了書中,成了景川伯爵府的裴少淮。

  上一世裡,李念出生書香世家,家庭和美,不料三歲時,醫生檢查出他患有罕見病,無法醫治,活不長久。父母悲傷之餘,並未放棄李念,而是傾家之有,認真教養李念,帶他游歷各地,讓他不虛此行。

  李父常說:「這世上這麼多的學問,能多學一些,便是多賺了一些。」教他不要放棄自己,像平常人一樣讀書學習考大學。

  李念考上了好大學。

  只可惜,大二時,他開始病發,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不過半年,躺在病床上,已到了意識模糊的地步。

  李念依稀記得,彌留之際,他聽到母親強掩住悲傷,慈愛平靜說道:「念兒,咱們的緣分盡了,你不要留戀,早些放下,去尋你的新緣分吧。」

  幾分鐘後,心率計便發出「嘀嘀嘀」的警示聲……

  再說穿進的這個世界,乃是李念讀過的一本小說,名為《庶子風流》。

  書中講的是,外強中乾的伯爵府,有個庶子,本不受人重視,卻憑著自己的努力,刻苦讀書,通過科考之道,一步一步走上高位,光復門楣。

  這庶子,位卑時隱忍,遇難時不屈,得意時謹慎,性子十分討人喜。

  只是,李念穿成的「裴少淮」,在書中,原是個性格乖張、貪圖享樂的紈絝子弟,將家產揮霍一空後,草草結局。那位名為「裴少津」的庶子,正是他的弟弟。

  至於書中其他情節,李念只記得個大概,個中細節,興許要見人見事,才能想起一二,還未必能想全。

  ……

  李念是胎穿過來,此時雖已半歲,可腦子清醒過來,不過半月而已。

  這半年,李念受限於奶娃子本能,視線模糊不清,思緒也混混沌沌的,多的時候是睏覺,偶有清醒的時候,便總有人到他跟前逗他,一聲聲「淮哥兒」「團團」地叫。

  如今長大了些,李念也漸漸適應了這小身子,半月前,才慢慢清醒過來,了解自身的處境。

  前世不幸,得了怪病,許多事情都來不及體驗,眼下穿越進來,興許就是「新緣分」罷,理應珍惜才是。縱使有萬般不捨,他還是決定與「李念」道別,去接受「裴少淮」這個新身份。

  他能遇到新緣分,另一個世界的他們也會的,不是嗎?

  他這般想。

  ……

  ……

  裴家的先輩跟隨大慶朝太祖四處征戰,建下了汗馬功勞,始獲封爵,世代承襲,便有了這看起來還算風光的府邸。

  裴少淮的祖父——景川伯裴璞,唯有一子,便是裴少淮的父親,裴秉元。

  裴秉元原先娶的是安遠伯爵府寧家的嫡小姐,可惜,寧氏是個福薄的,不幸患了肺疾,先是好生養著,慢慢調理,以為能好,誰料得寒冬時候竟一再加重,尋來太醫也回天乏術……最後,拋下一雙幼女,去了。

  裴秉元本就是根獨苗苗,豈能無子,於是有了後來迎娶林氏。

  便是說,林氏是個繼室。

  而原先在寧氏跟前伺候的陪嫁丫鬟玉意,便是如今的沈姨娘,是裴少津的生母。

  說來也巧,林氏和沈姨娘都是先生了個姑娘,後頭,才又生了哥兒。裴少淮略比裴少津早幾日出生,既是嫡孫,也是長孫。

  這些,是裴少淮這幾日理清楚的關係。他心想,倒算是穿了個不錯的家境,不說鼎富人家,卻吃穿不愁,府裡的關係也比許多勳爵人家簡單。

  奶娃子身子還小,經不住想太多事情,裴少淮才算計了一小會,便累了乏了,小兒家家有了睏意。

  偏是這時,申嬤嬤帶著丫鬟青荷進屋了,青荷手裡還提拎著小半打的乾燕窩,申嬤嬤神情嚴肅,先是遣走了其他丫鬟和門外小廝,才開口道:「眼下屋裡頭咱們主僕幾個,沒了外人,我才好倚老賣老,跟夫人說幾句掏心話。」

  申嬤嬤原是林氏的乳母,後來留在林家當差,因為忠誠,辦事妥當,成了管事的。原先,林氏出嫁時,並沒有帶上申嬤嬤,生了淮哥兒以後,身邊人手短缺,早幾日,林家才把申嬤嬤、青荷等一干忠僕送了過來。

  好讓林氏身邊能多幾個信得過的婆子丫鬟。

  林氏見申嬤嬤神色認真,不明就裡,放下手裡的針線活,問道:「申媽媽,可是出了甚麼大事?」

  「倒不是甚麼大事,只是平日裡的一些不經意的瑣事,想和夫人商量商量罷了。」申嬤嬤提了提那半打乾燕窩,才問道,「這燕窩,可是夫人讓青荷往逢玉軒送去的?」

  逢玉軒,住的是沈姨娘,還有她的一雙兒女。

  林氏大概猜到幾分申嬤嬤的意思,應道:「大兄給我送來的燕窩,我吃著好,便勻了一些,叫青荷給沈姨娘送去。」

  又道:「早先淮哥兒沒出生前,我也讓丫鬟往她那兒送過不少東西,沒出過甚麼事,不打緊的。」

  在林氏眼裡,自己不是那酸醋汁兒,沈姨娘也是個規矩的,平日裡都是你敬我,我敬你,送些東西過去沒甚麼。

  「夫人還未出閣前,識明理、寬待人,在咱們林府那是人人皆知的,誰不誇一句……可眼下,終究不是在林府裡吶。」申嬤嬤苦口婆心道,「夫人不爭,可她人未必不爭,大舅老爺專程從揚州帶回來的,自然是極好的東西,可那小廝丫鬟總有不長眼、不乾淨的,誰防得住會不會動什麼手腳,若是逢玉軒那邊出了個好歹,真真假假的,誰說得清楚,夫人這不是給自個找了麻煩嗎?」

  又轉頭訓斥青荷道:「你也是個沒眼力見的,大舅老爺專程把你送來,倒只會做個跑腿的。」

  青荷垂喪著頭認錯。

  林氏只覺得嬤嬤看事情看得太偏太重了,可她又覺得,嬤嬤確是真心實意為她好。

  嬤嬤的話,總不是全沒有道理的。

  趁著這樣的機會,申嬤嬤把聲音壓得更低,道:「婆子我初來伯爵府幾日,卻也看得出,老太太總有些瞧不起咱們林家,覺得是林家高攀了,夫人嫁過來,本就不討她喜歡,若是宅子裡再出些幺蛾子,豈不是叫她更加厭煩?」

  裴家和林家的姻緣,確是不太對等的。

  明面裡,裴家對外說,裴秉元娶了八品員外郎的妹妹為繼室。可暗地裡,明眼人都能瞧出來,那員外郎只是林家大老爺捐的一個虛職,林家實際上,就是個商賈人家[2]。

  林氏豈會不懂這些,申嬤嬤的話,像是小蟻蟲一般,愈發鑽入她的心窩,一時凝眉有所思。

  見林氏未吱聲,申嬤嬤壯了膽,繼續道:「老奴今日是斗膽了,在主子跟前,淨挑這些離間的話來說,可老奴真真是捧著心,才敢這樣出格。夫人,眼下跟早前不同,您便是再好的心腸,也該先替淮哥兒著想才是……得虧是夫人的肚子爭氣,試想,若是肚子晚發動幾日,讓沈姨娘搶了先,這嫡孫不是長孫,豈不叫咱們淮哥兒受了委屈?」

  申嬤嬤意有所指。

  提及淮哥兒,林氏護子心切,眉頭皺得更深了。

  ……

  搖床裡,本已經乏極的裴少淮,有一遭沒一遭地聽著申嬤嬤的話,卻也勉強聽明白了。

  橫豎不過一個意思,提醒林氏莫要婦人之仁,時時提防著對家才好,以免叫人算計了。

  尤其是,盯緊那世襲的爵位。

  沈姨娘是個什麼性子,裴少淮尚未接觸過,自然是不好評判,不過,他記得書中從頭到尾,皆未有沈姨娘迫害他人的舉止,寥寥數句的描述,也多是規勸兒子刻苦學習,自己掙一份前程。

  反倒是林氏,下人屢屢挑唆,加之護子心切,一時紅了眼,原本性子純良的她,做了許多不規矩的事,一朝事發終被休。

  裴少淮暗想,「下人屢屢挑唆」,想必這申嬤嬤就是其中之一了。

  林家送申嬤嬤過來,本是出於好心,叫林氏不那麼操心,裴少淮亦能聽得出,這婆子忠心是忠心的,只是忠心用錯了地方。

  到底不是大戶人家培養出來的嬤嬤,做事只得其表,總盯著眼前的利益,難以思長遠。

  林家此番,算是弄巧成拙了。

  再說說那景川伯的爵位,在裴少淮看來,裴家早已過了那風光的時候,三代無官,游走在朝廷的邊緣,已經在走下坡路,叫得再響亮的爵位,也只是個空名號。

  況且,這麼一個頭銜,也不知哪一任天子新登基,突然就被擼去了。

  為此費心費力去爭去鬥,豈不是一家人自損自耗,叫沒落來得更快一些?

  家和萬事興,和睦能生財,府上和和氣氣的,讓他能安安心心讀書科考,這才是正道。

  ……

  拿定主意,裴少淮打算幫助母親打破僵局,結束與申嬤嬤的對話。

  於是乎,他強忍睡意,勉強睜看眼,打量了申嬤嬤的位置,發現她便站在搖床的邊上。

  裴少淮微微側身,對準,嗖,滋——

  一泡童子尿撒了出去,十分滿意。

  而後抱住絲衾,嚅嚅小嘴,總算是可以安穩睏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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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嬰兒床寓意香火,大戶人家很看重,不會借出去,也不會輕易棄掉。

  [2]裴林聯姻,一是因為裴秉元娶的是繼室,二是因為林家做生意有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3 02:49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二章 裴秉元

  那申嬤嬤本欲繼續說道,卻聞見嘀嗒嘀嗒聲,側身處一片熱乎。

  「呦,我的小祖宗,撒了老奴好一身的富貴。」申嬤嬤樂呵呵喜道,「老奴領了咱淮哥兒的情。」

  而做此事的正主——小裴,已忍不住睏意沉沉睡去,兩個小拳頭端在身前,長長的睫毛微動,小嘴一嚅一嚅的,似在做甚麼美夢。

  林氏正好借著這個台階,應級而下,將申嬤嬤遣走,好安靜安靜。

  「申媽媽快先去換身衣裳罷。」林氏道,「媽媽方才說的,我都聽進去了,往後行事自當再謹慎一些。」

  「老奴先退下了。」

  申嬤嬤和青荷退下以後,林氏長舒了一口氣,嬤嬤的話叫她平添了許多煩惱,信或不信,她一時還未想通透。

  ……

  裴少淮自打腦子清醒過來以後,便不肯再吃母乳了。

  六七個月大,也整好到了吃輔食的時候。

  林氏只好讓廚房變著花樣做各類吃食——蒸蛋羹、蒸肉糜、果子泥、五穀糊糊……

  那申嬤嬤雖是見識淺的一口三舌,但也著實是個忠僕,私底下對林氏說道:「生兒容易養兒難,凡是淮哥兒入口的,都要謹慎。」於是乎,那盅盅碗碗的,申嬤嬤總是要親自盯著做好,才可送到林氏房裡。

  裴少淮是個「成人芯」,每日想事情多,消耗也多,胃口自然好。在林氏的精心餵養下,奶娃子長壯了不少,臉蛋紅撲撲的,戴上虎頭帽,瞧著可愛極了。

  裴老太太知道大孫子開始吃輔食以後,亦十分歡喜,尋了許多好的食材,三天兩頭叫人將她的大孫子抱來,一同用膳。

  ……

  這日,老太太身邊的嬤嬤又來了朝露院。

  「給大夫人請安。」周嬤嬤款身,笑盈盈道,「老太太一大早便派人去十里酒樓候著,取了些食材,圖個新鮮,這會兒蒸了肉糜,叫老奴抱淮少爺過去嘗嘗。」

  孩子抱去祖母那兒,林氏自然是放心的,可她心裡暗暗有些不喜——

  老太太原先是三兩日派人過來一趟,將淮哥兒抱過去,漸漸地,愈發密集,到如今竟是日日都換著由頭將淮哥兒抱走,待的時間也愈來愈長。

  自己生的孩子,竟半日半日地不在身旁,林氏心中自然有不快。

  林氏將淮哥兒交到周嬤嬤的懷裡,轉頭對申嬤嬤吩咐道:「申嬤嬤你帶些少爺的衣物,也跟著一塊過去罷,別叫少爺溺溲了沒得換。」本意是叫個人跟著,也好到了時辰就抱回來。

  申嬤嬤意會,應道:「是,夫人。」

  「稟大夫人,小娃娃的衣物,老太太房裡備好了,都是現成的,不必再多耽誤個人。」周嬤嬤依舊笑盈盈地,又道,「上回,淮少爺溺在了老太爺身上,老太太還誇淮少爺機靈呢,專挑祖父下手,讓老太爺沾些童子氣……事後,老太太吩咐人替淮少爺備了許多衣物絲衾,以便隨時有得換。」

  裴少淮聽了,心中十分無語,甚麼叫「專挑祖父下手」?他上回尿在祖父身上,是因為景川伯那個小老頭,總拿山羊鬍子紮他,又刺又癢的。

  他只能出此下策,方能脫離「苦海」。

  林氏未想到,自己的話,被周嬤嬤打了個太極拳又推了回來。

  「老太太說,淮少爺用膳後,睡過午覺,等醒來再給大夫人抱回來。」周嬤嬤款了款身,言罷,抱著奶娃子回去復命了。

  林氏看著兒子被抱走,又想想周嬤嬤方才那番話,心裡愈發不是滋味。

  她看出了老太太的心思,偏又沒法子拒絕,若是老太太要將淮哥兒抱過去養,老爺未必會站在她這邊。

  想著想著,心裡委屈,忍不住哭訴出來:「淮哥兒才多大點的孩子……」

  申嬤嬤在一旁安慰道:「淮少爺是夫人生的,夫人只要不肯,他們還能來硬搶不成?」這話也是叫林氏態度強硬一些。

  「總是要她開口了,我才能有機會拒絕,而不是叫她這般,每日換著由頭來抱走,總快到夜裡了,才送回來。」

  林氏還沒想好應對的法子,只能見招拆招。

  ……

  ……

  再說另一邊,裴少淮被周嬤嬤抱到了裴老太太的屋裡。

  正巧,裴少淮的父親——裴秉元,也在屋裡,顯然是專程過來陪老太太用膳的。他平日裡只顧著讀書,十天半個月也未必會過來一次,今日有閒,便過來了。

  裴秉元三十歲出頭,身形頎長,有些清瘦,穿著一身硯藍的蘇綢圓領長袍,束髮,未佩戴甚麼飾品,一身書生氣,十分整潔乾淨。

  再看那相貌,亦十分周正,眼眸深邃,臉龐略有棱角,若真要挑些毛病,便是眉毛太過平順,少了些英氣。

  裴少淮心中暗想,裴父和林氏相貌都如此出眾,自己長大了,大抵也不會差的。

  裴少淮記得,書中所言,他這位父親生性溫和,待人接物謙遜禮讓,不爭不搶,輕易不會跟人紅臉。最大的優點是溫和,最大的缺點,亦是溫和。

  書中還說,裴秉元一輩子醉心於讀書科考,可自從十六歲考得秀才後,無論如何使勁,也難往前再走一步,成就十分有限。精力全數放在科考上,使得他對府上的瑣事興致闕闕,鮮有過問。

  原書中,裴少淮被養成紈絝,與裴秉元的不作為、不教導有很大關係。

  ……

  「老太太,淮少爺抱來了。」

  裴老太太身穿棕色寬袍,髮髻花白,但身子還十分硬朗,見到淮哥兒,臉上堆滿了笑,連連伸手道:「我的乖孫兒,快讓祖母抱抱。」

  裴少淮模樣長得好,性子乖巧,眼神機靈,又是嫡長孫,自然受老太太疼愛。

  「你這當父親的,也抱抱。」老太太將奶娃子遞到裴秉元懷中。

  裴秉元都生了好些兒女了,可抱孩子的動作仍不熟稔,他捏捏奶娃子的臉蛋,淡淡道:「好些日不見,長胖了不少。」

  這一捏,也不講究些力道,叫裴少淮生疼,他一門心思想憋一泡童子尿,滋在父親身上,好叫他長個記性。

  幸好,裴秉元只抱了不大一會,便將奶娃子遞回老太太的懷中,故此逃過了溺溲一劫。

  接下來,三人一同用膳,裴少淮乖乖大口大口吃肉糜,老太太見了,咯咯咯地直樂呵,自言道:「只要咱淮哥兒喜歡,祖母便每日都給你做好吃的。」

  裴少淮說不了話,只能在心裡暗想:「我這般能吃,只是為了健健康康長身子,倒也談不上喜歡不喜歡。」

  ……

  飯後,裴秉元沒有急著走,留下來陪老太太閒聊。

  聊及林氏身邊多了幾個婆子丫鬟,老太太有些生氣,對兒子抱怨道:「不是為娘故意跟她置氣,只是,她從娘家那邊要這麼些僕人,若是傳出去,顯得咱們伯爵府買不起幾個僕人似的,叫人笑話……她若是人手缺了,張個口,我便派幾個穩重的過去了,何至於此。」

  「到底不是大門大戶,小家子氣。」老太太又道。

  林氏從娘家要人,培養自己的僕人,便有些健壯自身羽翼的意思,老太太自然是不喜的。

  裴秉元既是個溫和的,便不喜歡這些宅內婆媳矛盾,寬慰道:「哪有兒媳主動管婆母要人的道理,世珍先是生了英丫頭,如今又生了淮哥兒,一個人帶兩個孩子,屋裡頭自然是缺人手的……母親早前沒主動把婆子丫鬟調教好送過去,如今真用到人了,世珍從林家要了,母親又怎好怪她不懂事?」

  世珍,是林氏的閨名。

  裴秉元的意思是,老太太若早送人過去,被林氏拒絕了,才能算林氏不懂事。老太太既然沒送,便沒有立場怪林氏自己找人。

  說到這,裴秉元又替林氏多說了幾句,道:「母親也知道這府上的僕人都是個什麼德性,尤其是那些老嬤嬤,世珍從娘家要幾個自己用慣了的人,有人肯聽她的話,才能把您的大孫兒照料得好,不是嗎?……總歸只是幾個僕人的小事,不值得母親生氣,我回去也教訓教訓她,叫她凡事多跟母親商量。」

  一番話下來,叫老太太想明白了自己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她擺擺手道:「罷了罷了,我也不是那小心眼的人。」

  一旁的裴少淮聽了個全,心想,自己這親爹,明事理,也有些規勸別人的本事。只可惜,他總是遇上了才說兩句,管一管,平日裡沒聽到沒見到,便當沒有的事,不會主動去問、去管。

  真是可惜了。

  「當年也是你執意要娶她,我勸不過來,才點頭的。」老太太又開始翻舊賬,喃喃道,「元兒你說,咱們這樣的家世,豈會缺好人家,便也就是你太犟了……就說你莫姨母家的蘭溪表妹,要家世有家世,要教養有教養,不比她強百倍,偏你就是看不上……」

  沒等老太太說完,便被裴秉元打斷了,道:「蘭溪表妹到如今也沒嫁出去,母親總提她作甚麼?……總歸娶回來,不是與母親共處一室,什麼模樣身段,全然無需講究是吧?」

  裴秉元又指了指那漂亮的奶娃子,道:「世珍都給您生了這麼個機靈俊俏的大孫子,母親怎還總翻舊賬?」

  老太太被兒子這一番話噗嗤一聲逗笑了,連說道:「不提了不提了,再不提了。」兒子說得在理,若是娶了蘭溪,未必能生出這麼個俊俏的孫兒來。

  嘖嘖,裴少淮心裡感嘆,果真在婆婆眼裡,沒娶到的姑娘家都是好的……在裴少淮看來,關鍵不在於裴秉元娶了誰,而在於這個家裡頭,理應各行其道,各安其職,才能和睦起來,相互制肘,只會越鬧越僵。

  「蓮姐兒的親事,可有甚麼眉目了?」老太太想起,遂問道,又言,「來年出了夏,可就到了及笄的年歲了,也該抓緊了。」

  蓮姐兒,裴若蓮,便是伯爵府的長孫女,裴少淮同父異母的大姐,乃那已經故去的寧氏所生,因生於六月,取了個「蓮」字。

  裴少淮抖了抖小耳朵,仔細聽著。

  他只記得大姐許的人家是個好的,可究竟是個怎麼好法,卻是忘了。

  誰料,裴秉元把頭別向他處,搖首,道:「恐怕一時半會兒還找不到合適的人家。」

  這……怎與裴少淮記的不一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3 03:07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12-3 03:15 PM 編輯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三章 婆媳和解

  老太太一聽,再看兒子別過去的臉,明白事情進展並不順利,追問道:「早先不是說,看好了永順伯家的小兒子麼?」

  各勳爵人家之間,相互聯姻,是最常有的事。

  「說是上個月,定了鎮江府丞家的千金。」裴秉元搖搖頭,語氣無奈帶憂,又道,「母親也知道,眼下,永順伯爵府是甚麼光景,咱們府上又是甚麼光景……」

  裴秉元不忍說下去。

  裴家早不再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娶。

  奶娃子裴少淮聽了,心裡了然——祖父裴璞雖承襲了景川伯的爵位,但在朝中並無一官半職。父親裴秉元十六歲通過院試成了秀才,本以為是裴家的希望,可後頭再考,時至今日也未能再進一步。

  加之,家中產業也並不豐厚,僅勉強可維持伯爵府的體面。

  如此境地,想要在勳爵人家裡,給裴若蓮找個合適的夫婿,並不是件易事。

  其實,倒也有些勳爵人家主動前來求娶裴若蓮,可他們背地裡的心思並不單純,一家人豈會忍心讓裴若蓮去跳那火坑?

  又聞裴秉元道:「母親,想要在京都勳爵人家裡給蓮兒說親,恐怕是不能了。」

  房內沉默了半晌。

  老太太終是認了這個現實,細嘆了一聲,道:「蓮丫頭自幼便沒了娘親,身為長姐,是個極懂事的,心裡有苦也從不見她到我跟前來說,在親事上,不能委屈了她……結親的人家,若不是勳貴人家,也應是個清流士家,嫁過去之後是一步步往前的。」

  這算是放低標準了。

  「兒子省得。」裴秉元應道,「兒子再去打聽打聽,若是有合適的,好提前通通氣。」

  裴少淮聽完,這才記起來,原書裡寫的「裴若蓮嫁得極好」,並不是說嫁到了甚麼富貴人家,而是說選對了人家,起點雖低一些,但家宅和睦,夫妻敬愛,家公、夫婿仕途順遂,好比那筍竹,節節攀高。

  對於這樣原定的好事,裴少淮心想,希望它自然而然地發展下去,長姐如原書裡那般平安順遂,與夫君恩愛到老。

  ……

  裴秉元走後,到了裴少淮平日裡午睡的時辰。

  「我的乖孫兒,祖母抱你進屋睏午覺。」

  換作平日,裴少淮精力不足,便會乖乖睡去,好好休息,可今日他有了別的主意。

  他看出來了,老太太有意將他從林氏身邊抱走,抱到自己身邊,親自教養。一方面,老太太確實疼愛裴少淮,將裴少淮視為伯爵府再復往昔榮光的希望,另一方面,老太太瞧不上林氏的出身,認為她難以將裴少淮教養好。

  在原書中,便是從此處開始,伯爵府不再安寧——只因老太太從林氏身邊搶走了裴少淮。

  書中,林氏整日想著如何將兒子搶回來,心思漸漸走偏,又有奴僕在身邊挑唆,原本性子純良的她,慢慢變得偏執癲狂,手段也愈發毒辣。

  孩子成了將她引入死胡同的一根線。

  而老太太,為了將孫子留在身邊,心思亦不在教養上,疼愛變成了溺愛,對裴少淮的要求無不滿足,叫他以為家中有揮霍不盡的家產,總與其他的侯爵子弟攀比,成了活脫脫的紈絝。

  所謂的「隔輩親」「祖母疼愛」,只是為了將孫兒「捆在」身邊。

  ……

  裴少淮自然不能讓這樣的事發生,他畢竟承了娘親的一份生養之恩。
  孩子被婆母搶走,對一個母親而言何其殘忍。

  府上日日你爭我鬥,一地雞毛的伯爵府又當如何復榮?

  他拈算了一番:

  沒了兒子便會迅速黑化的母親。

  精力仍然旺盛,要將伯爵府牢牢拽在手裡的祖母。

  不管不顧,醉心讀書的父親。

  他頓時感到壓力頗大。

  ……

  心裡捋清楚思路後,裴少淮有了打算。

  老太太如往常一樣,將奶娃子放到床榻上,為他蓋上衾被,輕撫哄他入睡。

  誰料,「咳咳——哇——」奶娃子忽然大哭,豆串般的淚珠滾落,一直在床榻上折騰,不肯安分。

  「呦呦,我的淮哥兒,這是怎麼了?」

  老太太趕緊抱起來哄,奶娃子哭鬧聲小了一些,卻是不止。

  周嬤嬤過來幫著查看收拾,發現一切都是妥當的。

  任由她們如何哄,如何逗,奶娃子就是哭,瞧著可憐極了。

  「太太,淮少爺該不是被嚇著了罷?」周嬤嬤低聲猜道。

  老太太先是一凜,但立馬端住,道:「瞎說甚麼,光天白日的,咱們這樣清清白白的人家,怎會被嚇到。」

  奶娃子哭得慘,到了後頭,聲音都有些啞了,老太太心疼不已,只好說道:「先送回朝露院那邊瞧瞧罷。」

  言罷,抱著奶娃子一同往朝露院走去。

  ……

  林氏聽到奶娃子的哭聲,遠遠地便迎了出來:「母親,淮哥兒這是怎的了?」

  「吃飽後,便一直哭鬧。」老太太將奶娃子還回到林氏手中。

  說來也奇怪,奶娃子回到林氏懷裡,很快安分下來,端著一雙小拳,瞌目,似是睏極了。這樣含著淚珠乖巧的模樣,真叫人心疼。

  林氏將奶娃子送回搖床,他伸伸腰,翻了個身,而後沉沉睡去。

  這其中的玄機,唯有裴少淮自己知曉而已——這一切,都是他故意的。若是放在明面上搶,此時的林氏必定搶不過老太太,可若是裴少淮自己選了林氏,老太太出於對孫子的疼愛,便只能讓步。

  免得兩人為了一個奶娃子爭破頭,家宅不寧。

  「母親不必擔心,淮哥兒或只是一時耍脾氣,哭鬧不止,叫您辛苦了。」林氏寬慰老太太道。

  老太太瞧著沉沉睡去的奶娃子,又仔細查看了一遍,懸著的心才放下,吩咐道:「你好生守著他,一刻都離不得人。」

  「兒媳省得了。」

  ……

  裴少淮很注意拿捏哭鬧的度,他自以為,若是哭鬧得多了,會傷了祖母的感情,若是不哭不鬧,又不能叫祖母知曉自己的意思。

  往後的幾日裡,老太太還是叫人將奶娃子抱來,裴少淮只好故技重演——

  吃飯用膳的時候,乖乖巧巧的,甚至還在祖母懷裡咯咯咯地笑,表現得十分親暱。可是,一旦老太太要哄他入睡,亦或是許多個時辰也不送他回去,他便哭鬧不止。

  唯有將他送回到朝露院,在他的小搖床上,他才肯安分睏覺。

  老太太覺得有蹊蹺,費了好些功夫,從宮裡叫來了太醫,讓太醫給瞧瞧。

  那太醫寬慰道:「無他,只是淮少爺長大了些,有了脾性,開始認屋、認床罷了,無需太過擔憂。」

  「可有解決之道?」

  太醫笑笑,道:「本不是甚麼要緊的事,何來解決之道?讓他睡在自個的屋裡便好了。」

  ……

  困擾迎刃而解,林氏雖是欣喜,但也心疼奶娃子這麼些天裡,大哭了這麼多場。

  要知曉,自打淮哥兒生下來,還沒這樣聲嘶力竭地哭過。

  娃子的哭聲,聲聲都如刀子一般劃在她心尖上。

  申嬤嬤高興道:「到底是夫人親生的,咱淮少爺打小就懂得向著夫人您,等淮哥兒長大了,夫人就等著享福罷。」

  誰知道,申嬤嬤卻叫林氏好生斥責了一頓。

  林氏道:「申媽媽是個管過事的,往後說話也該注意些了,方才那話我聽著,明白你的心意,知道你是向著我……可那不明事理,若是聽了去,曲解出其他意思來,以為是我有意教淮哥兒哭鬧,於我、於淮哥兒都是沒半分好處的。」

  申嬤嬤老臉一紅,認錯道:「是老奴僭越了,竟沒想到這層意思。」

  林氏順勢給她一個台階下,道:「申媽媽也是一時語快,難免有疏忽的地方,咱們往後還有許多要一同擔待的地方,切莫生分了。」

  ……

  只要老太太沒了搶走淮哥兒的心思,林氏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祖母疼愛孫兒,天經地義的事。

  她想了許久,最後下了決心。

  這日早晨,她帶著英姐兒、淮哥兒一同去老太太屋裡請安,婆媳二人聊了好些話。

  林氏佯裝有難處,故意道:「也不知母親可有閒暇,有個小事,想請母親幫幫兒媳。」

  「你直說就是了。」老太太應道。

  林氏將英姐兒拉到身前,款款說來,笑著道:「英姐兒這個年歲,正是狗都嫌的年紀,像個泥猴一般,沒有個安分的時候,每日用膳時總不規矩,兒媳想著,這女孩兒不能打小就沒規沒矩的,要好好端正端正才行……可母親也知道,我如今有了淮哥兒,顧得了這個,便顧不得那個,一人難有六手,一不小心就疏忽了。」

  又道:「不如這樣,每日午膳晚膳時候,我叫人將淮哥兒送到母親這來,叫母親幫忙盯著,也好叫我空閒出來,教教英姐兒飯桌上的規矩……不知母親可否幫兒媳這個忙。」

  老太太讓了她一步,林氏便敬老太太一丈,主動說了這個提議。

  老太太一聽,欣喜溢於言表,道:「說什麼幫忙,幫著照看孫輩,不就是我這把老骨頭該幹的事嗎?你每日叫人將淮哥兒送來就是,保准餵得白白胖胖的,吃了飯便叫人給你送回去。」

  如此,婆媳之間的矛盾化解了,感情還增進了幾分。

  促成者——小裴,十分喜聞樂見。

  再也不用他扯著嗓子假哭假嚎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3 04:29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四章 庶弟少津

  請安完畢,林氏帶著一雙兒女往回走。

  英姐兒牽著娘親的手,仰著小腦袋,好奇問道:「娘親,英兒平日裡,吃飯時明明很乖的,坐得端端正正,娘親為何要在祖母跟前說英兒像個泥猴?英兒才不要做泥猴呢。」

  「英兒莫要生娘親的氣,娘親方才只是同祖母打趣,玩笑話而已。」林氏也愣了愣,她不曾想過三歲的英姐兒會這般敏感,又道,「府上誰不誇咱英姐兒是最乖巧的,往後,娘親再也不說英兒像泥猴了……娘親同你道歉可好?」

  「嗯嗯。」英姐兒這才滿意點點頭,道,「英兒沒有生娘親的氣。」

  這個穿著鵝黃衫襦,黛青褶裙的「小團子」,正是裴少淮的胞姐——裴若英。

  初一聽到這個名字,裴少淮代入後世人的思維,最先想到的是英武之意,直到某日,聽到父親文縐縐地念道「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1]」,裴少淮才知曉,自己會錯了意。

  原來姐姐的名字,緣於此處。

  舜英,木槿花也。

  人如其名,這個小團子的容貌十分不俗。林氏容貌已經是姣好,小團子承了娘親的美貌,卻還要更精致幾分。又從父親那承了平順的眉眼,這樣的眉眼放在男子臉上缺了些英氣,可放在小丫頭臉上,卻多了幾分楚楚動人。

  加之又是個安靜的性子,便更顯得端莊典雅,秀外慧中。

  只可惜在原書中,胞弟的不爭氣,家族的節節衰敗,使得整個景川伯爵府虧空。她這樣動人的容顏,沒了家族的保護,非但沒能給她帶來半分好處,反倒招來了好色之徒的覬覦,惹來無妄之災、禍端連連。

  單靠她一人,在這世道裡,無疑是招架不住的。

  那狂徒為了掠走她,苦心經營擺了局、騙了裴少淮,讓他欠下數萬兩銀子。明面上,狂徒是與裴家談了婚娶、行了六禮,八抬大轎把英姐兒娶回家,實際上,裴家是無力償還裴少淮的債務,只能拿她來抵債。

  裴若英平日看著柔弱文靜,骨子裡卻是個烈女子,面對威逼利誘,為報父母養育之恩叫她不能搖頭,事關尊嚴貞潔叫她不能點頭。

  「我就是死,也不會叫你嘗到半分便宜。」最後在花轎裡,一尺紅綾斷了魂。

  木槿花落八月天。

  ……

  裴少淮從書中記憶抽出神來,瞧著這個機靈可人的「小團子」,又對比她原書裡的遭遇,使他頓生不忍,不願胞姐遭遇這些無妄之災。

  這樣一個天真浪漫的人兒,應該開開心心的才是,至於夫君,也應當挑個心儀的。

  既來之,不止要安之。既然承了這個身份,又知曉書中情節,就不能再當一個紈絝子弟,讓那些荒唐事發生,而應立起擔當,不虛一世。

  這也是裴少淮決定好好讀書參加科考的原由之一。

  或許是血脈親情的聯繫,亦或是裴若英的結局太過壯烈淒涼,裴少淮冥冥中對這個胞姐多了幾分疼惜。

  他打算學著做個合格的弟弟。從現在開始,一切都還來得及。

  ……

  ……

  裴少淮年紀還小,活動範圍全看憑他人抱他去何處,以至於,清醒過來這麼久,也沒能有個機會與庶弟裴少津近距離接觸接觸,許多次都是打了個照面,便錯開了。

  這日,裴少淮在祖母的屋裡多待了些時候,整好遇到沈姨娘抱著裴少津前來問安,給了裴少淮機會。

  「津哥兒近來的胃口可有好一些?」老太太關心問道。

  「勞老祖宗惦記著,津哥兒這幾日胃口見長,也長重了一些。」沈姨娘應道,「老祖宗每日差人送來的輔食,津哥兒都十分喜歡。」

  老太太又問:「院裡頭人手可還夠?若是缺了你便開口,免得教婆子丫鬟耽誤了主子。」

  「回老祖宗的話,院裡人手都是夠的,不曾缺。」

  總之,老太太只要問她有甚麼難處,她皆含笑應著,道沒難處。

  裴少淮上下打量了一番沈姨娘,只見她相貌平平,但勝在盤了一頭烏黑青絲,膚色白皙,似是透著光。她神態端莊,又時時帶著笑意,外人見了,恐怕猜不到她是從丫鬟抬為姨娘的。

  沈姨娘原是寧氏身邊的丫鬟——玉意。

  早前也說過,裴秉元是個寡淡的性子,並不沉迷男女之事。寧氏走後,裴秉元納了玉意,一方面,是了了寧氏的一份遺願,畢竟寧氏玉意主僕情深,另一方面,老太太覺得裴秉元房裡不能沒個貼身照料的,便親自做了主。

  沈姨娘穿了一身藕色的裙裝,十分低調,硬生生把自己白皙的膚色掩了幾分。裴少淮曾無意聽到下人們討論起,說是早前沈姨娘也十分喜愛蜜粉色、青黛色的這樣素雅的衣物,自打林氏嫁進來以後,便再沒穿過,而改穿藕色、柳黃色這樣稍顯暗沉的衣物。

  可見其何等謹小慎微。

  在原書中,沈姨娘成為了最後的勝者,主要是因為教養兒子得當。

  她在這伯爵府裡活得謹慎,從不去爭去搶府上的任何名利,而是將目光投向別處——督促兒子讀書科考。

  她常對裴少津說:「津兒,你雖生在這伯爵府中,卻不要惦記這府上的一絲一毫,與其去爭去搶,倒不如穩心定神好好讀書,科考,才是你的大前程。」

  一個不識字的丫鬟,能有如此見識,配得上她的結局——謹小慎微十數年,終於迎得狀元郎。

  ……

  裴少淮以為,論心機,沈姨娘必定是有的,不過是大心機,教子之遠見叫人佩服。

  裴少淮轉過身,望向庶弟裴少津——弟弟如今仍是個奶娃子,略比裴少淮瘦一些,承了沈姨娘的膚色,又承了裴秉元的相貌,亦十分俊俏。目光熠熠,專注地打量著周遭的人或者物。

  果然是天降文曲星,打小就比其他孩子更加專注。

  裴少淮曾想過,自己穿越過來,勢必會改變很多事情,眾多微小變化疊加於一起,會不會影響到庶弟裴少津的氣運和前程呢?

  裴少淮不敢打包票影響全無,但他可以保證,他勢必不會像原書一樣妨礙這位優秀的庶弟。

  試想,位卑時隱忍,遇難時不屈,得意時謹慎,這樣一個性子的人兒,豈會不成功呢?又豈能有人阻攔其成功?

  裴少淮要做的,唯向庶弟學習,刻苦奮進,共興門楣。

  ……

  此時,裴少淮正坐在軟榻上自己玩。

  好不容易兄弟處在一塊,老太太便道:「快將津哥兒也抱到軟榻上來,叫他們哥倆一同玩,親近親近。」

  沈姨娘頓了頓,猶豫道:「津兒好動,小孩子沒輕沒重,只怕不小心磕了撞了淮哥兒……」

  老太太擺擺手,道:「有大人在一旁看著,怕這個作什麼。」

  裴少淮聽了祖母的話,主動朝津哥兒揮舞小手,眯著眼咯咯咯地笑,似乎很期待與弟弟一同玩。

  沈姨娘將津哥兒抱了過去,放在軟榻上,與淮哥兒並排坐在一塊。

  兩個奶娃子長得都十分周正,各有各的俊俏,老太太瞧著自己有兩個這麼俊的大孫子,笑得合不攏嘴。

  津哥兒還在仔細打量眼前這個並不熟悉的長兄,裴少淮已經主動伸出小手,輕輕抓住了津哥兒的小手,上下晃了晃。裴少淮暗想,小弟弟,咱倆這可就算是握過手了,往後多多指教。

  奶娃子尚不會說話,卻會咦咦哇哇地叫,津哥兒先對裴少淮「哦」了一聲,裴少淮回了一聲「啊」,津哥兒又回了一聲,就這麼一哦一啊地,好似在說話交流。

  一旁的周嬤嬤趁機插縫,笑盈盈稱讚道:「究竟是親兄弟,這麼快便玩到一塊了,老太太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是這個理。」老太太笑不攏嘴,又道,「瞧這個樣,多像在一起交流學問,等他們再大一些,便送到他們祖父那,讓老頭子教他哥倆讀書識字,往後再一同上學堂,兄弟二人好照應。」

  周嬤嬤又捧著打趣道:「那可了不得,咱們伯爵府以後要出兩個狀元郎,只怕那報喜的官差剛走了一批,又來一批,咱們這些婆子丫鬟,剛領了一份喜錢,又來一份,可要高興壞了。」

  老太太笑得更歡,沈姨娘在一旁陪著一塊樂呵。

  ……

  ……

  轉眼又過了數月,年關將至,裴若蓮的親事終於有了眉目。

  這日,裴秉元來到老太太院裡,與老太太一同商量,道:「兒子找了個不錯的人家,請母親參謀參謀。」

  「徐大人原是瀘州知州,官六品,上個月被聖上召回京都,賜官國子監司業。兒子打聽到,徐大人已經在京都城南買好了宅子,不日便會舉家遷到京都來,好巧他的次子徐瞻年十七,尚未結親。兒子經同仁介紹,見了徐大人,他亦有意結親。」裴秉元把情況簡要介紹了一番。

  短短一席話,信息頗多,老太太一時沒完全意會,問道:「從知州到司業,豈不是沒有晉升官銜品級?」平級調任,怕是聖上並不喜歡此人。

  「母親多慮了。」裴秉元解釋道,「聖上用人向來謹慎,徐大人剛回京都,坐一年半載的冷板凳,好叫上面的人察看察看,這是常有的事。」

  老太太想了想,又道:「上個月剛買的宅子,豈不是在京都裡沒有一絲根基,凡事都要從頭開始,蓮丫頭嫁過去要吃苦頭罷?」想及此,老太太已有了打退堂鼓的念頭。

  聽著好似聖上要重用徐大人,可萬一沒有重用,這樣的人家在京都又沒有根基,也不知道哪一日就回到哪個州哪個府了,若是裴若蓮嫁過去,怕是也要跟著奔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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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出自《詩經‧鄭風‧有女同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3 05:39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五章 周歲禮

  裴少淮這個小娃娃坐在一旁,空有滿肚子的心思,卻開不得口,只能乖巧聽著。

  也不怪老太太打退堂鼓,賭聖上會不會重用徐大人這樣的事本就是有風險的,一招不慎,通盤皆輸。

  可換想,若徐家已受聖寵、前途大好,嫡次子的姻緣又豈會應得如此爽快?說到底,裴秉元看上了徐家的潛力,而徐家初來京都、根基不穩,看上了伯爵府的門面。

  各取所需,如此而已。

  「你真是糊塗。」老太太責怪裴秉元,又道,「平日裡,你忙著讀書,凡事不管不問,這也就罷了……可你一個當父親的,蓮丫頭結親這樣的大事,你豈能如此不上心,找了這麼個沒有定數的人家?」

  老太太拄拐杖頓了頓地,強調道:「咱們伯爵府嫁的可是嫡長孫女。」嫁得太低了,只怕會成為京都勳貴們的笑話。

  裴秉元性子溫和,面對母親如此責備,他也不惱,只是略顯出無奈之色,怨自己沒把情況說仔細了,道:「母親這次可是錯怪孩兒了。」

  裴秉元慢慢解釋道:「徐大人是成順五年二甲進士出身,如今官階雖不高,可短短數年便能有人將他舉薦歸京,足以見得徐家還是有些本事的,官職晉升只不過是遲早的事。再者,徐家長子已過了鄉試,是正經的舉人老爺,只待擇機參加春闈;這次給蓮兒說親的徐家二小子,也在去歲得了秀才……這一家人都是讀書人,婆媳妯娌關係又簡單,蓮兒若是嫁過去,雖不是大富大貴,卻能圖個清靜清福。」

  他為長女尋親,並不為了富貴門第,只要能過得好,無謂高嫁低嫁。

  老太太面色好了幾分,大抵是聽進去了。

  裴秉元接著勸道:「母親再想想,早前那些想與裴家結親的勳貴,有成日鑽勾欄樓找兔哥兒的,有死了兩任夫人的,還有比孩兒還年長許多的……這麼相看,難道徐家不比他們強上千倍百倍?」

  聽完這些,老太太態度已經漸漸軟了下來,靜靜思忖了許久,才開口道:「你再去打聽打聽,若是沒有別的,這徐家也尚可。」

  說是再打聽打聽,可老太太如此表態,便十有八、九會定下徐家了。

  「兒子省得。」裴秉元道,「叫母親操心了。」

  裴少淮在慶幸長姐得了一門好姻緣之餘,又唏噓——原以為景川伯爵府有個「外殼」撐著,還能風光一陣,不成想家族沒落已經初見端倪。

  否則也不至於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人,敢腆著臉跟裴家求娶嫡長孫女。

  ……

  臨近春節,徐大人一家終於從瀘州喬遷至京都,安置下來。

  這期間,裴秉元找了個由頭前去相看了一番未來的姑爺徐瞻,愈瞧愈是滿意。徐家夫人自然也找由頭來了一趟景川伯爵府,名為拜訪,實為相看裴若蓮。

  裴若蓮畢竟是伯爵府裡精細培養出來的女兒,知書達禮自不必說,待人接物也習得章法,又跟著老太太料理過府上的產業,在人前端莊大方不露怯。

  徐夫人見了,頻頻點頭,眉眼彎彎。

  既雙方都滿意,這門親事算是口頭上定了下來,只待蓮姐兒行及笄大禮之後,徐家便會擇吉日行納采、問名之禮。

  ……

  ……

  風細柳斜斜,正是初春時分。

  景川伯爵府的下人們這段時日忙了起來,無他,再過數日便是裴少淮的周歲禮了,裴家自然是要提前好好準備的。

  裴少淮將滿一歲,本到了伊伊學語、蹣跚走路的時候,可他並不急著展示他超出常人的「天賦」,而是遵循本能,自然而然以行之。

  他滿心想著,等這雙小短腿兒長得足夠強壯有勁的時候,再站起來走路也不遲……這樣,長大以後,才能收獲一雙筆直的大長腿。

  至於學語,他還不急著開口說話,可每日總有人要教他說話——

  「團團,叫阿娘。」

  「淮哥兒,叫祖母。」……

  諸如此類,連他那興致缺缺、寡淡的父親亦不例外。

  這日,裴秉元破天荒允了林氏,讓她把淮哥兒抱到書房來玩。

  裴秉元剛剛接過淮哥兒,手裡略略一沉,道:「許久不見,竟已經長大了這麼多。」

  而後將臉貼近淮哥兒,展現了難得的父子溫情,教他說話,道:「來,淮哥兒,叫爹爹。」

  裴少淮近距離地看著這個「甩手掌櫃」父親,心裡暗道,好幾個月沒抱過兒子,這才發現兒子長大了、變重了,竟還好意思讓叫爹爹。

  裴少淮故意張了張嘴,做了個學說話的口型,但沒有發出聲來。

  裴父以為兒子在學,一時來了興致,教得更加用心了,對兒子道:「爹,阿爹,爹爹……」

  誰成料想,裴少淮調皮狡黠一笑,彎著眉眼,應了一句「嗯嗯」,還一個勁地點頭。

  這是佔了裴父的便宜。

  裴父一愣,很快反應過來,自己竟被家中小兒打趣了,一時間好氣又好笑,道:「好你個臭小子,小小年紀,竟敢耍你老子。」嘴裡說著氣話,卻也歡喜淮哥兒是個機靈的。

  林氏在一旁看著,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裴少淮又張嘴道:「書,書書。」聲音稚雅。

  叔?

  叔叔?

  裴父又是一愣,不叫爹爹反叫叔?這混小子是怎麼想的?

  林氏趕緊上前,抱過淮哥兒,解釋道:「他正盯著你書案上的書卷呢。」

  裴父這才注意到,兒子確盯著案上的書卷,眼神裡充滿了渴望,原來說的是「書」。於是抽了一本遞到淮哥兒跟前,看他是甚麼反應。

  裴少淮想都沒想,將那本帶著些墨香的書卷抱住,騰出一隻手來,指著門外,對林氏說:「走,快走。」生怕「搶」來的書卷會被父親要回去。

  活脫脫一個得了便宜就趕緊跑路的「小無賴」。

  自這日之後,裴少淮開始幾個詞幾個詞地慢慢說話,叫「阿爹」「阿娘」「祖母」之類的自不在話下,口齒清晰,聲音清亮,老太太很是高興。

  ……

  ……

  裴少淮周歲禮的前一日,大舅林世運攜夫人蔣氏前來探望,明明帶了許多禮件,足足有兩車,但行事卻十分低調,選擇天暗掌燈時候才來的。

  裴秉元夫婦抱著淮哥兒,在大堂裡接待大舅哥。

  「內兄上個月趕往揚州辦事,可一切都順利?」裴秉元寒暄問道。

  林世運神情微怔了怔,他去揚州進貨已是數月前的事了,妹夫這才問起?但他轉瞬掩住了神情,笑呵呵地應道:「勞妹夫惦記著,一切都順利。」

  兩人寒暄了一會,裴秉元便尋了個由頭回了書房,留兄妹二人在此好好說說話。

  林世運比裴秉元年紀還大一些,大方臉、微胖,大抵是行商免不了風吹雨曬的,膚色有些黑。

  在裴少淮看來,這位大舅的經歷,也頗具傳奇色彩。

  原先,林家在京都只是個小小坐賈[1],在街上買了個店鋪,開門做些布料買賣,過著小富即安的日子。

  誰成想,買賣有風險,林父一朝虧了本,數年經營全數虧空,後來舊疾加心疾,沒能想開,撒手人寰。

  彼時林世運尚不滿二十歲,但作為長子,一家老小的擔子落在了他的身上。

  林世運膽兒大,決定不再幹坐賈,改做行商[2],揣著林家僅剩的銀兩,就敢跟著商隊走南闖北。

  他眼尖,又勤思索,每次帶回京都的貨品都能有個好銷路。就這樣,十數載的打拼,慢慢創下了林家如今豐厚的產業。

  只是林家根基淺,沒人庇護,林世運雖掙得多,可打點關係求平安、求機會花得也多,往往是掙了十兩的銀,有七八兩是要送出去的……如此畢竟不是長久之計。

  在這樣世道裡,林世運敢闖敢拼,雖是商賈,裴少淮亦是佩服這位大舅的。

  ……

  淮哥兒已經會說話了,林氏試著教兒子喊道:「淮兒,叫舅舅。」

  裴少淮十分配合,張口道:「舅。」

  林世運樂呵呵的,竟比自家小子叫他爹的時候,還要高興幾分,道:「我的乖外甥,以後定是個狀元郎。」

  言罷,從懷裡掏出一把沉甸甸的金鎖,徑直掛在裴少淮的脖子上,不管林氏的推辭。

  裴少淮心想,大舅出手果真闊綽,不過這玩意兒委實太沉甸甸、有些壓脖子,他只好伸出小手在身前端著大金鎖。

  林氏又道:「哥哥怎今日就過來了,明日才是淮兒的周歲禮。」

  林世運打呵呵道:「大兄明日沒空,只好提前跑一趟。」並偷偷扯了扯一旁蔣氏的衣角。

  蔣氏意會,連幫著圓場道:「明日娘家有些急事,叫你大兄隨我回去一趟,怕是趕不上淮哥兒的周歲禮了。」

  話雖這麼說,可林氏不傻,豈會不明白兄長嫂子的好意。

  淮哥兒是景川伯爵府的嫡長孫,周歲禮上請來的必定都是京都裡的勳貴士族,林世運一個行商的,若是來了,反會叫裴秉元左右為難,不知道如何安置。

  林氏想著想著,忍不住抽泣,淚珠滾滾掉落,哽咽道:「早知道如此,妹妹便不嫁這樣的人家,叫兄長嫂子受這樣的委屈。」

  「你這是說甚麼氣話。」林世運打量了一番周遭,確認沒有下人,來到林氏身邊安慰道,「你知曉的,大兄並不在意這些……往後不許再說胡話,叫你婆母夫君聽了不高興。」

  又道:「你嫁入了伯爵府,淮哥兒才能有這樣尊貴的身份。你只管好好教養孩子,只要咱們的下一輩,但凡能有個出息的,把咱們林家的民商改成官商,便再也不用忍受這些門戶之見了。」

  蔣氏也抽出手帕,替林氏抹去淚痕,安慰道:「你大兄說得有道理,如今你是咱們林家嫁得最有出息的,可要好好守著福氣……我屋裡頭那幾個潑猴子,以後還要仰仗你這個姑母幫著說親呢。」

  林氏才止住了淚,可心中仍是有苦說不出。

  幾人又聊了許多體己話。

  「時候不早了,我與你嫂子該回去了。」林世運說道,「等周歲禮過了,時機合適的時候,你再帶著淮哥兒回去見見母親罷。」

  林氏點頭。

  ……

  裴少淮明白也理解林世運為何將妹妹嫁入裴家,給人做繼室——有錢未必能培養得出讀書人,既要培養後輩讀書科考,亦要攀附士族與之結姻,雙管齊下,才能更有保障。

  與窮酸秀才相比,裴秉元顯然是一個更好的結姻對象。

  剛好叫林家給趕上了。

  只不過,在原書中林世運賭輸了這一局。如今裴少淮換了個芯,結果會如何,結果尚未可知。

  ……

  ……

  翌日,睡得正酣的裴少淮早早被林氏哄醒了,換上一身喜慶的衣裳,白白淨淨的小娃子,愈發顯得精神機靈。

  家中男丁先是去家族祠堂祭拜了先祖,結束後已是巳時,一家人回到正堂裡迎候賓客。

  裴少淮便這樣被抱著到處顛跑,加之起得太早,昏昏欲睡。

  客人陸陸續續到來——

  「安遠伯爵府寧二老爺來賀!」

  「工部沈大人來賀!」

  「盛昌候府尤四老爺來賀!」

  ……絡繹不絕,門庭若市。

  裴家發出了不少帖子,請的皆是京中勳貴達官人家,那些人家也應邀來了。眾人雖知曉景川伯爵府已在走下坡路,可該給的體面還是會給的,橫豎不過是派個人來賀一賀,走個過場罷了。

  在這京都中,誰知道他哪一日又顯貴起來了呢?世事難料。

  貴人登門,景川伯爵府中熱鬧非凡。

  快到午時了,似乎還有重要親朋未來,裴家人仍在等候,張望著門外。

  愈是等,老太公裴璞的眉頭皺得愈緊,問道:「秉元,你叔父一家,可有提前送了帖子?」

  裴秉元明白父親的意思,應道:「擔心叔父宮中事務繁忙,故早半個月便派人送了帖子,早幾日又叫人去府上通告了一聲。」

  裴秉元的叔父,正是裴璞的胞弟裴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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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坐賈:設店售賣的商人

  [2]行商:來往各地販賣貨物的商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3 05:53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12-5 09:17 PM 編輯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六章 裴尚書

  說起這裴玨,便要往上一輩再論論了。

  原來,裴少淮的曾祖父育有二子,長子裴璞,次子裴玨,一母同胞,皆為嫡出,奈何這景川伯的爵位只有一個。

  曾祖父百年以後,裴璞承襲了景川伯的頭銜,成了伯爵府的主君。

  裴玨便只能勤奮讀書,破釜沉舟,為自己謀一份前程。守孝期過後,裴玨參加春闈,得了貢士,後又參加殿試得第十名,憑學識踏入二甲前列。逢年,官家下詔,賜官成都府溫江知縣,官七品。

  溫江縣距京都山長路遠,此一去不知何時還能歸京,兄弟二人商量以後,認為「分府另居」為宜,府上產業與田宅換作細軟,兄弟均分。

  期至,裴玨便帶著妻兒遠赴溫江縣任職。

  因兩地相距甚遠,來回一趟需數月之久,此後二十餘年裡,兩家雖有往來,卻也不多,多是書信報平安而已。

  裴玨到了溫江縣以後,並不倦怠,克己奉公,清正廉明,做出了一番政績,博得了好名聲,一直官至成都府知府,官四品。

  十數年前,成都府江淤堵塞遇了洪災,裴玨領老百姓治水有功,被聖上召回京都,此後一路高歌猛進,官運亨達。先是任工部左侍郎,官三品,任職期間得了聖上的信任,納為親信,調至吏部,如今已是吏部尚書。

  實實在在是聖上跟前的紅人。

  有父如此,家風嚴正,裴玨的一對兒子在科考中亦有所成——長子裴秉盛,次子裴秉明,一個二甲進士出身,一個三甲同進士出身。既考得功名,又有父輩扶持,想必前程將是一片大好。

  所以,如今的京都裡頭論起裴家,眾人首先想起的是吏部尚書裴大人的裴府,父子三人皆中進士。而非落魄的勳貴人家景川伯爵府。

  若是年輕一些的官員,甚至不知道這兩府數十載以前本是一家呢。

  ……

  裴少淮暗想,兄長得了爵位,弟弟背井離鄉,若要弟弟毫無怨言,坦然接受,恐怕也難。加之二十餘載分隔兩地,年年歲歲不相見,家中老人又已辭世,僅剩的一些兄弟之情恐怕也被慢慢消磨殆盡了。

  除了爵位矛盾以外,這兩兄弟或還有其他更深的怨懟,誰又知曉呢?

  是以,等裴玨重回故地,任了京官,景川伯爵府想要重新拾起兄弟胞情,談何容易?

  早就生分了。

  這種事呢,就不能簡單評判為誰對誰錯。至少在裴少淮看來,這位叔祖父的這一段升官奮鬥史,是值得他學習借鑑的。

  不管是讀書還是入仕,破釜沉舟早有籌謀之人,方能抓住機會迎風而上。

  ……

  眼看著府內賓客已經就坐,老太太勸道:「老頭子,要不先抱淮哥兒進去罷,留個人在此候著就是了,免得叫其他親友說招待不周怠慢了。」

  裴秉元亦道:「父親先進去罷,我在此候著。」

  「再等半刻鐘。」老爺子目光濁濁,情緒有些低落,道,「總歸是親兄弟一家人,那邊不至於不留體面,一個人都不來。」

  老太太無奈,喃喃道:「縱是來了,又有甚麼用,不過是添一日光彩罷了。」

  正說著,遠處來了幾輛馬車,緩緩靠近。

  馬車停下,頭車的簾布撩起,一位老婦人緩緩下車,最先隨她下來的是一個約摸十歲的少年。

  老婦人有些消瘦,膚色略有些黑,瞧起來比裴老太太要老上許多,邊攙著人下車,邊樂呵樂呵地道:「他大哥,老嫂子,這大好的日子,是我耽誤了、來晚了,該罰該罰。」她正是裴尚書的夫人王氏,二老太太。

  那少年跟著上前,作揖問好道:「給大爺爺、大奶奶問安,恭賀大伯伯喜獲麟兒。」他乃是裴尚書的二孫子裴少煜,按輩分是裴少淮的堂哥。

  餘下車輛下來的,皆是一眾女眷,再沒見到有男丁過來。

  雖有十餘人,可男丁唯有那十歲少年裴少煜而已。

  屬實是有些敷衍了事。

  裴少煜問好後,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四處瞟看,目光最後落在了英姐兒身上,忍不住讚嘆道:「大伯伯家竟生出了這麼一個漂亮的好妹妹。」

  只不過眾人都在寒暄,並無人注意到他說什麼,唯有耳尖的裴少淮聽了去。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老爺子尋不見弟弟的影子,問道,「二弟呢?……哦哦,想來是宮中事務繁重……正事要緊,正事要緊。」

  「他原是要來的,都要上車了,卻突然被叫進宮了……這不,既叫一家人等著他,耽誤了時候,最終又沒能來,真是不該。」二老太太解釋道。

  托詞而已。

  「秉盛,秉明兄弟倆呢?」老爺子又問。

  二老太太始終帶著笑,解釋道:「兄弟倆剛上任不久,不敢懈怠,也都忙。」又是托詞。

  老爺子摸摸一旁裴少煜的頭,讚嘆道:「真快呀,少煜都長這麼高了……少燁呢?怎不見少燁過來頑。」

  裴少燁,裴尚書的長孫。

  一個中年婦人上前,正是裴秉盛之妻袁氏,她笑盈盈解釋道:「回大伯的話,那混小子如今跟個黃花姑娘一般,日日待在書房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任憑誰都叫不出來,正一門心思讀書準備來年的秋闈呢。」

  「讀書緊要讀書緊要……」老爺子不好再問什麼,越問越是失落。

  袁氏來到林氏跟前,牽起她的手,讚嘆道:「這位便是小嫂子罷,果真是風姿卓絕,好精致的髮髻,好素雅的衣裳。」

  又摸了摸淮哥兒的臉蛋,道:「淮哥兒這周正的模樣,跟小嫂子一樣一樣的。」

  這番聽似尋常的「好話」如針刺痛著林氏,她臉上神色沉了幾分,卻不好在眾人面前表露出來,只好假借張羅眾人進府,用以掩飾。

  老太太、裴秉元臉上神色亦是不好看。

  如今裴尚書府上,孫輩都已經備考秋闈了,裴秉元身為大伯,卻只是個秀才而已。

  ……

  ……

  午宴過後,許多賓客都已離去,裴尚書家一眾女眷,亦是如此。

  林氏抱著淮哥兒回到屋內,將淮哥兒安置在坐榻上,再也壓抑不住情緒,倚靠在床邊,低聲抽泣。

  裴秉元瞧見了,緊跟著進來。

  這個寡淡的男子,亦有些溫情的時候,他坐到林氏身邊摟住妻子,讓她靠在自己肩上哭,輕聲哄道:「咱們淮哥兒這樣喜慶的好日子,夫人怎偷偷哭了起來,快些擦乾淚水,別叫淮哥兒跟著一塊傷心。」

  林氏見夫君有如此貼心的時候,心裡好受了許多,一邊用手帕抹去淚珠,一邊自責道:「都怪我,都是因為我,才叫外人那樣指桑罵槐,說淮兒長得如我,落了元郎和淮哥兒的臉面,瞧不起伯爵府。」

  林氏是商賈出身,說淮哥兒像她,便是影射小孩子是個商賈面相,上不得台面。

  「我以為是甚麼要緊事,這跟夫人有甚麼干係。」裴秉元哄林氏,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咱們與那邊早就生分了,都是上一輩的糾葛,夫人莫將錯歸結在自己身上。」

  裴秉元嘆息了一聲,又道:「我早勸過父親,各過各的便好,可父親年長了,愈發回念往事,想要挽回兄弟胞情一二,也是可以理解的事……父親既然這般想,咱們這些小輩的,圓了他的念想,受著就是了。」

  這樣的道理,一旁的裴少淮都懂,可他依舊覺得,那個袁氏的陰陽怪氣實在叫人反感。

  景川伯、裴尚書,兩個身份之間的反差感,再次提醒裴少淮,若想活得體面,想要有個前程,想要重振家族,必須在科考道上闖上一闖,竭力而為。

  他的那個小弟弟,也必須和睦起來,否則像景川伯和裴尚書一樣,一家人說兩家話就不好了。

  「擦乾淚珠,抱淮兒出去罷,一會抓周,還有許多事要準備。」裴秉元勸道。

  林氏點點頭,這才擦乾了眼淚。

  ……

  大堂當中,一塊厚實的紅色毯子鋪在地面上,上頭一圈圈地擺滿了許多小玩意,各有寓意。最中間的一圈,放的是書本、筆墨、印章、如意等,再往外,則是尺子、長槍、小木刀、大蔥之類的,最遠處,最外頭,才擺了金子、算盤、包子、桿秤之類的。

  老太爺、老太太的意思很明確,便是要他們這個大孫兒去抓跟讀書當官相關的物件,討一分吉利福氣。

  淮哥兒被放在毯子中間,一家人圍著他,個個笑盈盈的,都等著他做出選擇,還紛紛打趣猜想淮哥兒會抓什麼。

  裴父神采奕奕猜道:「這混小子喜歡書本,早前已經從我書房裡捲走了許多書籍,爹,娘,我猜淮哥兒會選書本。」

  林氏也在一旁附和道:「那些書可都藏在他的小床上呢,每日都要翻上一番,小小年紀,像是看得懂似的。」

  老太太則道:「淮哥兒額頭又光又亮,日後必定是個當官的,我猜淮哥兒會拿印章。」

  老太爺跟著樂呵,道:「淮哥兒機靈,選甚麼都是好的。」

  坐在毯子中間的裴少淮一愣,額頭又光又亮?嚇得他趕緊用小手摸了摸自己額頭,護住自己的髮際線,心裡暗道,我的好祖母,你總不能為了說孫兒像個當官的,便假說我是個小禿子罷。

  裴少淮沉思了半晌,而後爬過去,中規中矩拿起了書本和毛筆。

  這原本就在料想之內的選擇,卻令周圍人十分歡喜,個個臉上都十分滿意。

  周嬤嬤趁機恭賀老太太道:「淮少爺選了書本和毛筆,咱們伯爵府要出狀元郎了。」

  老太太高興,一揮手,道:「傳話下去,賞,一概賞半個月例錢。」

  周歲禮總算是結束了。

  ……

  伯爵府裡還有另外一個男孫,弟弟裴少津只比裴少淮晚出生半月而已。

  這日早上問安,老太太問沈姨娘的意思,看怎麼給少津辦抓周。

  沈姨娘應道:「奴婢省得老祖宗疼愛孫子,時時惦記著,只不過早半個月前,親朋們都順道見過津哥兒了,何苦再大費周章去辦,叫親朋們再跑一趟?依奴婢的意思,到了生辰那日,在咱們府裡一家人歡歡喜喜吃頓飯,帶著津哥兒去祭拜祠堂,便極好了,不必再費心費力。」

  也不必費錢。

  老太太誇沈姨娘識大體,道:「那就依你的意思來辦罷。」

  她掏出一把小金鎖,給津哥兒戴上,道:「我叫人打了兩把,這跟他大兄戴的金鎖是一樣的。」

  「謝老祖宗賞賜。」

  沈姨娘是個聰明人,知曉老太太問她,並非真的有意要給津哥兒大辦周歲禮。若是真有此意,早便準備了,豈還會先問她的意思。

  如此,她自然主動遂了老太太的意思。

  沈姨娘明白,即便她爭,也是爭不到的。林大娘子雖是商賈出身,可起碼有個娘家,娘家有一份家業。而她不過是一個被賣進寧家、跟著主子一塊的陪嫁丫鬟,夫君對她也談不上寵愛,她連基本的資本都沒有,何苦去爭呢?

  屆時,爭不到也是徒生愁而已。

  把一對兒女養好,才是要緊。

  裴少津周歲那日,抓周時候,亦十分爭氣,徑直攥著印章不放手,還向眾人舉了舉示意。

  總之,伯爵府裡的這兩位哥兒,一個聰慧,一個專注,各有各的好。

  ……

  ……

  早春一二月,轉眼又是三四月,五月天的時候,草木豐茂,日頭漸漸開始熱起來。

  快到裴若蓮及笄的時候了。

  談及這位長姐,裴少淮的第一感覺便是——早熟、敏感和細膩。

  興許是因為生母走得早,父親又不怎麼關心後宅的事,女孩子性子內斂,漸漸養成了這樣的性子。

  身為繼女,她本可以找個由頭,不必總到林氏院裡問安的,可她隔三差五便來,見了淮哥兒亦十分親暱,若是有閒暇,還會拉著英姐兒,幫著教她些簡單的女紅。

  任誰也挑不出她的毛病來。

  裴若蓮本就是會讀書寫字的,亦通曉看賬算數,自從去歲知曉自己將嫁到徐家那樣的讀書人家以後,便更勤奮了,端是把一手小楷練得有了些韻味。

  小小的裴少淮都忍不住要稱讚她幾句。

  ……

  這日,一家人跟前,老太太突然對林氏道:「你嫁入裴家有些年頭了,也該跟著學習打理府上的一干事務了。」

  林氏有些受寵若驚,這幾年,不是她不願意協理伯爵府,可老太太把整個府邸攥得緊緊的,根本沒給她一絲機會。

  她應道:「全聽母親吩咐。」

  「你肯學就好。」老太太道。

  頓了頓,老太太這才道出真正目的,說:「下個月初九,蓮姐兒該行及笄禮,你便拿此練個手,一干都由你來操持……你只管大膽去準備,有我在後頭盯著,出不了大差池。」

  伯爵府嫡長孫女的及笄禮這樣的大事,老太太竟讓林氏來練手,任憑是誰都能聽出來這裡頭的深意。

  一旁的裴少淮,亦在心裡盤算著——

  初春的時候,景川伯爵府為了嫡長孫的周歲禮,風風光光大肆操辦了一場,請了京都裡許多勳貴人家,花費不少。這幾個月,伯爵府的幾家酒肆,生意又不甚好,還沒來及將周歲禮的花銷給填補上。

  如此,又哪來的銀子,辦一場隆重的及笄禮?

  老太太讓林氏來操辦,無非是讓林氏來出這一份銀子,至於花多少,辦成什麼樣,就看林氏這個繼母怎麼當了。

  老太太盯著林氏,等著她回答。

  林氏沒有思慮太久,幾乎是立馬就應下了,道:「兒媳一定盡力去操辦,還請母親多多點撥。」若不付出,又哪來的得,她這般想。

  老太太滿意點點頭。

  ……

  承了這麼一件大事,林氏抱著淮哥兒回到朝露院,坐下喝了盞茶,準備梳理梳理思緒。

  申嬤嬤緊跟著進來,關上房門,焦急低聲勸道:「大夫人真是糊塗了呀,怎麼能接下這樣的差事呢,若是大禮上出了半分差池,豈不是叫人數落你這個當繼母的。」

  這是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3 06:10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12-5 09:18 PM 編輯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七章 林氏心緒

  其實申嬤嬤的心思也不壞,她以為是林氏太年輕,聽不懂老太太的意思,又怕林氏費心費神、出錢出力,最後卻討不著好處,於是急著站出來規勸而已。

  申嬤嬤又道:「老太太擺明了是要夫人自掏腰包來辦這場大禮,若是辦得好,未必有人惦記著夫人的心意,總以為理所應當。若是辦得不好,卻叫人在後頭嚼舌根,說夫人輕怠繼女……再說了,有一便有二,繼而連三,這後頭又是嫁妝,又是婚禮送嫁,這麼大的窟窿洞,夫人添補得過來嗎?」

  裴少淮在一旁聽著,心裡暗想——

  這申嬤嬤雖是個一口三舌,有些招人煩的老婆子,可她的這番推斷,也不是全無道理。林氏若是承下了及笄禮,老太太嘗到了甜頭,後頭的嫁妝送嫁,少不了還要打林氏的主意。

  裴若蓮的生母寧氏從安遠伯爵府嫁過來的時候,雖說帶了不少的嫁妝,可養病的那兩三年,細軟已經花得差不多了,城裡的幾間鋪子,又不在那繁華的地段。真算下來,唯有郊河外的水田還值些銀兩。

  攏共就這幾樣,老太太便是把寧氏留下來的產業錢財,統統讓蓮姐兒帶走了,這嫁妝也是不夠看的。

  裴少淮一時半會,亦拿不准母親是個甚麼態度,因為在原書中,壓根就沒有這一情節。原書裡,因為老太太從林氏身邊搶走了淮哥兒,這會兒兩人鬥得正凶,水火不容,老太太豈會讓林氏操持這樣的大事,林氏又豈會給老太太體面。

  至於蓮姐兒的婚禮,書中並未細述,唯有隻言片語提到,蓮姐兒平平靜靜嫁了過去,未抱怨甚麼,出門後只道「未曾承了誰的好,往後自也不用還誰的債」。又因沈姨娘以前是伺候寧氏的,蓮姐兒念她的一份情,婚後叫自己的夫君不時扶持庶弟一把,為裴少津今後的拜師求學提供了許多幫助。

  如今情況不一樣了,因為裴少淮換了「芯」,家裡關係發生了變化,老太太林氏沒有鬥起來,伯爵府裡還是和睦的。

  此時,婆媳二人心裡雖都打著自己的小算盤,可表面上還是相互留著體面敬重的。

  裴少淮心想,裴林兩家聯姻、父親母親成婚,打一開始本就不甚單純,眼下老太太提了長姐的婚事,算是開出了個條件,接下來如何做便是林氏自己的選擇了。

  若是母親手有餘力,願意力所能及幫一把這個繼女,於她自己也是好的。

  說是雪中送炭也好,說是錦上添花也罷,總之,做的是好事,誰不喜歡呢?可以為母親贏得一份好名聲。

  一個家族,若是大家都過得不賴,你幫我一把,我拉你一把,相互扶持著,便會越來越好。反之,若是大家過得都不好,相互妒忌猜疑,你扯著我,我拖累你,任憑你再豐厚的家底也會被拖垮。

  林氏若是不肯,沒有這個打算,那必定也有她自己的理由。裴少淮站在母親的這一邊,後面的事,後面再計量。

  肯與不肯,都應當是由母親自己仔細斟酌考慮後做決定,裴少淮不希望這個嘴碎的申嬤嬤干擾到母親的決定。

  ……

  申嬤嬤還有一肚子的話要說,道:「咱們英姐兒才是您的親閨女……」

  未等申嬤嬤繼續說,裴少淮便打斷了她,小手指著案上的點心,鬧著道:「嬤嬤,嬤嬤,點心。」

  屋裡沒有別的下人,申嬤嬤只好去淨了手,將那點心端到淮哥兒跟前,給他掰了一小塊,道:「淮哥兒慢些吃。」

  申嬤嬤打算繼續道:「英姐兒才是咱們淮哥兒的胞姐……」

  一句話沒說完,又見淮哥兒指著案上,說道:「嬤嬤,嬤嬤,喝水。」

  申嬤嬤走過去探了探茶壺邊沿,發覺是涼的,嘟囔一句:「這些丫鬟片子愈發懶了,改日叫我狠狠收拾她們。」免不得親自去取了一壺溫水來,倒了小半碗,用小勺餵淮哥兒。

  這一來一往的,叫她一下子記不起自己要說些甚麼了,苦惱道:「上年紀了,腦子愈發愚鈍遲緩,話都到嘴邊了還能叫忘了。」

  「我知曉申媽媽的好意,你素來都是向著我的。」林氏說道,「此番我承了老太太派遣的事,十成裡頭,只有兩成是因為蓮姐兒早早沒了生母,可憐見兒的,別看她平日裡規規矩矩,不怎麼說話,卻是個心思剔透的,自個藏著心事呢。我既然嫁入伯爵府成了她的繼母,注定跟她有一段緣分,索性就做周全了,免得別人說閒話。」

  及笄這樣的成人禮,沒有娘親在身邊幫著操持,確實是可憐。

  林氏又道:「另外的八成則是我自己的私心。一來我想要個好名聲,不想嫁入伯爵府這麼些年依舊無聲無名,更不想叫人說我虧待了她。二來我聽老爺說過,那徐家是個讀書人家,蓮姐兒嫁過去後,公爹、大伯、丈夫都是讀書人。在勳貴人家,這些聽著好似沒甚麼,卻是林家那頭結交不起的。況且英姐兒、淮哥兒還這麼小,再過個十年八載的,誰又知曉那個時候是個甚麼光景……往後淮哥兒讀書了,我不求她還我甚麼,只需她惦記著,能幫扶一二就成。」

  這世道裡,士族和商賈之間終究是有壁的,林氏意識到,自己碰巧成了兩者間的一個紐扣,豈會放過這樣的良機。

  裴少淮感慨,自己的母親跳出宅鬥的惡性循壞以後,思路愈發清晰了。把買賣的思維,用到人情世故的交往上,有時候也是行得通的——押準了,價低時買入,才有待價而沽的時候。

  申嬤嬤不知道聽懂了幾分,但她聽明白了,這件事夫人已經做好了決定,不必她再規勸甚麼,應道:「夫人有了主意就好,是老奴多嘴了。」

  申嬤嬤方才說那樣出格的話,林氏原是有些生氣的,可看見申嬤嬤盡心盡責照料淮哥兒,又發不出火來,一番責備的話咽了下去,只道:「申媽媽是大兄專程送過來的老人,我若是有什麼不懂的,自會主動與申媽媽一同商討。我精力有所不及,這朝露院裡,上上下下恁多婆子丫鬟,還得靠申媽媽看管著。」

  裴少淮又讚嘆,母親這是拐著彎打一巴掌給個棗——言下之意,我若是沒有主動找你商討,你以後就莫要再說這些出格的話了。話雖如此,我還是十分信任你的,不然也不會讓你看管整個院的下人。

  申嬤嬤眉梢略喜,應著退下了。

  ……

  林氏則盤算著,明日要出去一趟,一是拿錢票從錢莊裡兌換些銀子回來,二是,後頭要操辦這麼多事,她心裡沒個底,涉及拿多少銀子,這裴府裡也沒個能商量的人,她思來想去,覺得還是回去問問大兄最合適。

  ……

  ……

  翌日一早,林氏向老太太請安,提了想帶淮哥兒、英姐兒回一趟林家的打算。

  兩家雖都在京都之內,相距亦不遠,可老太太並不想讓林氏把淮哥兒帶回去,沉默了許久,沒有應聲。

  大抵是想到,早前淮哥兒周歲禮時,林家給伯爵府留足了體面,淮哥兒如今已不小,回去看看也是情理,老太太這才開口:「明日再去罷,這月份,日頭漸漸熱起來了,早些出門,午後再回來,當心淮哥兒在車裡熱著、悶著。」

  又道:「也叫我有些時辰,給親家母略備薄禮。」

  「是,兒媳省得。」林氏應道。

  ……

  又過了一日,林氏早早便帶著淮哥兒、英姐兒坐車出門,由京都城東向西走,大概半個時辰的路程便到了。

  到了林家後,林氏許久未見娘親、親人,婦人間戚戚淚流,互述思念,自不必多言。

  坐下以後,裴少淮心中默數了一番,發現大舅林世運算是兒女「成群」了,除了蔣氏以外,還納了兩個妾,小子生了六個,姑娘生了五個。

  三四個半大的小子,好奇地圍著裴少淮,爭著掏出各類新奇的玩意,說要送給表弟拿回家頑,什麼陀螺、彈弓、九連環、小瓷人……堆成了「小山」,任由裴少淮挑。表兄們只怕自己的小玩意不夠奇特,這個小表弟不喜歡。

  那群姑娘則抱著英姐兒,都誇她長得好看。

  三表姐拿出一方算盤,問英姐兒道:「英妹妹,你會打珠盤嗎?」

  英姐兒滿眼好奇,搖搖頭,根本不知這黑漆漆的珠盤是何物。

  「我給你演一個。」三表姐道,「大姐,你幫著出個題,讀個數……今日在英妹妹跟前,我斷不會出錯的。」

  於是啪啪啪打起珠盤,手指靈巧得很。

  小孩兒們玩得開心,林氏和大嫂蔣氏坐在堂前,正閒聊著。

  蔣氏指著幾個小子道:「大的那兩個,已經跟著你大兄,學著料理家中的生意了……四個小的,送去了學堂,你大兄盼著,當中能有一兩個讀書的料,便燒高香了。」

  又指著幾個姑娘道:「你大兄說,你的這些侄女,恐怕難有你這樣的福氣,這幾年找了老先生,教她們識字、看賬、算數,好叫她們學些本領,以後帶著嫁妝嫁出去了,也能自己料理生意。」

  林氏了然,問道:「幾個小子在學堂,學得如何?」

  「聽夫子說,最小的那個反倒坐得住,學得不錯。」蔣氏應道,「其餘幾個,就看長大些能不能開智了。」她也感到無奈。

  林氏只好轉移話題,問道:「大侄子今年十七了罷,嫂子看好了哪家的姑娘?」

  「快別提了,你大兄讓再等等。」蔣氏抱怨,又道,「你大兄說,遙兒貪玩,要挑個有脾氣的姑娘,才能鎮得住他……你說說,哪裡見過父親給自己兒子找個凶婆娘的?」

  林氏略顯尷尬,她知曉大兄在家裡說一不二的性子,既然定了,斷不會改的。

  大兄說得好似也有些道理。

  ……

  一大家子用過午宴之後,林氏才跟大兄聊起伯爵府的事,先是介紹蓮姐兒許了甚麼樣的人家,才說老太太讓她操辦及笄大禮的事,讓大兄幫她參謀參謀。

  「辦,理應好好辦,那嫁妝,你也該給她添置一些。」林世運一錘定音,又道,「你若是手頭緊了,哥哥再給你添補一些。」

  林氏知道大兄是個生意人,從不做虧本的買賣,只靜靜聽著大兄為她梳理個中緣由。

  小娃娃裴少淮亦眼巴巴地聽著,他前世不過是個大學生,這個世界的許多條條道道,他亦要跟著學習領悟。

  林世運慢慢道來——

  「徐家老爺雖只是個司業,可那是國子監的司業,國子監門生遍布朝中各部,便等於一條線牽住了千百條線,關鍵時候,或許能從這一頭,牽到那一頭。說得簡單些,咱們淮哥兒往後要讀書、要求學罷,單是找老學究,這個親家便能替伯爵府解決不少問題。」

  「你把蓮姐兒風風光光嫁過去了,給了徐家體面,他們多少總會念你一些情分。興許淮哥兒身為伯爵府嫡長孫,不缺那讀書機會……可林家這幾個小子,若是有哪一個長進的,考了秀才,還想讀書,少不得要仰仗你這個姑母幫著引薦找個好學堂。」

  「再說說安遠伯爵府那頭,如今外甥女要說親,他們卻充傻裝楞,佯裝是兩家人,不管不問,只想當個便宜大舅……你這個當繼母的,若是給蓮姐兒抬一抬嫁妝,再找人把消息放出去,到時候,安遠伯爵府那邊或許會送來驚喜。畢竟這京都裡,勳貴人家的臉面比錢財重要。」

  「你這般做,也是在給英姐兒、淮哥兒做打算,伯爵府的嫡長孫女嫁得風光了,名聲好了,等英姐兒大一些的時候,長姐帶她出去見見世面,以後也好找人家。」

  ……

  林世運一條一條地說,中間還添了好幾次茶水,林氏亦聽得仔細。

  後頭,具體到該如何去辦,林世運又給出了自己的意見,譬如找甚麼樣的匠工打造簪子,給甚麼人發請柬,添甚麼樣的嫁妝看著最氣派……不一而足。

  裴少淮的小腦袋瓜子聽得有些暈乎,等到要走的時候,已經睏得不行,埋在母親的懷裡睡著了,不知何時回到了伯爵府。

  他只記得,他那位大舅,心思通透,是個有本事的。

  ……

  ……

  之後的日子,林氏忙碌起來,不能時時陪著淮哥兒。

  裴少淮如今快一歲半,走起路,說起話,都比普通小娃娃要利索一些。

  這段時日,裴少淮總喜歡往父親的書房跑,並非他喜歡這個寡淡的父親,而是他急著向大家發出一個信號——該教我讀書認字了。

  這日,裴少淮又來了父親的書房,一進來便道:「書,書書。」

  裴父已被他捲走了許多書,有些不捨,又怕兒子拿書當玩意,扯壞撕壞,於是,他抽了一本空白的簿子給裴少淮。

  誰料,裴少淮翻開一看,道:「空的,不要。」把簿子扔回了父親的書案上,又道,「換一本。」

  裴父正在寫文章,被吵到,皺皺眉,無奈只好放下筆,重新給裴少淮拿了一本帶字的《詩經》。

  裴少淮終於安分了。

  裴父打算找下人將這個小娃娃抱走,免得打擾他寫文章,卻見淮哥兒小手指著書卷封皮上的「詩」字,仰著頭,巴巴地望著他,道:「爹爹,這是甚麼?」

  裴秉元先是一愣,又是一驚,最後轉為一喜,抱起小娃娃,露出難得的慈愛,問道:「咱們淮兒想識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3 07:06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12-5 09:18 PM 編輯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八章 兄弟開蒙

  嗚呼,裴少淮感慨,好不容易,終於叫父親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嗯,想知道這是什麼。」小娃娃點頭,又道,「想識字。」

  裴父心中更是歡喜,大抵是覺得兒子承了自己秉性,生來對詩書文卷格外感興趣……這樣聰明懂事的兒子,豈能叫人不喜歡。

  「為父這便教淮兒識字。」

  裴秉元抱著淮哥兒來到書案前坐下,讓淮哥兒坐在膝上,可惜他的書房中並無孩童蒙學的書卷,裴秉元只好先將就著翻開書案上的《詩經》。

  恰好翻到了《陳風‧衡門》。

  裴少淮沒有選那些復雜的字,而是從「衡門之下,可以棲遲[1]」一句中選了個「門」字,小手指著,道:「爹爹,學這個。」

  「這是『門』字。」裴父輕聲緩語,仔細給小娃娃解釋道,「左邊有一戶,右邊有一戶,兩戶相合,即為『門』也。府裡最大的那兩扇紅門,便是咱們伯爵府的『門』。」

  繁體的「門」字正是由左右兩戶組成。

  裴父說得慢,生怕小娃娃聽不懂,還騰出一隻手拿起毛筆,給淮哥兒畫了門的形狀。

  淮哥兒跟著念道:「一戶,又一戶,門。」

  裴父見兒子小小年歲能夠聽懂,心中頗有成就感,讚嘆道:「咱們淮兒真聰慧。」隨後又教了小娃娃十數個字,只選那簡單的,以識字為主。

  裴少淮聽得認真,並非裝出來——他雖是識字的,前世學的卻是簡體字,如今面對繁體,少不了要從頭再學,免得以後一個失手露了破綻。

  讀書人對字帶有敬畏之心,多一筆少一筆、寫長了寫短了都不行。

  再者,裴秉元肚子裡是有學識的,講解時,細細講了字的來源,為何是這個形狀、如何演化成筆畫,聽著饒有趣味。

  不知不覺便過了一個多時辰,裴秉元只顧著教兒子識字,忘了自己原先是打算寫文章的。

  若是旁人見了,定會大為讚嘆這父慈子孝的場景。

  要知曉伯爵府這位大老爺,是出了名的「一心讀書,不問他事」,若打攪了他寫文章,縱是平日性情溫和,也是會嚴厲教訓人的。

  ……

  從父親的書房中出來,小娃子裴少淮想起書中情節——

  在原書中,裴少淮、裴秉元這對父子相處得並不好,愈到後頭愈是相看厭惡。

  因爭奪淮哥兒,老太太和林氏相互鬥狠,後宅不寧,使得裴秉元不能安心讀書,是以裴秉元並不喜歡這個長子。

  後來,淮哥兒長大了些,游手好閒,不務正業,四處招惹事端。裴秉元本就不喜歡出門交往,卻被逼著出去替兒子料理那些事端,人疲心疲,他愈發覺得裴少淮這個兒子是老天派下來催債的。

  等到裴少淮成了紈絝,背負惡名,一向溫和的裴秉元質問老母親,道:「瞧你養的好孫兒,寵成了甚麼樣,整個京都城都沒他這般混賬的。」

  老太太痛心,應道:「你只管生,不管養,如今反倒怨起我來了。」

  裴秉元無奈,仰天嚎啕發問:「我不過是想安靜讀書,怎就這般難?生了這樣的兒子,此生恐怕再不得安穩,科考無望矣。」

  言罷,折了筆,封了書,燒了書房,那等場面實在叫人唏噓。

  ……

  現如今,此淮哥兒非彼淮哥兒。

  裴少淮心中暗想,他勢必不會讓這個府邸像原書那般烏煙瘴氣,亦不會到處闖禍惹事,父親想安安靜靜讀書,他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至於父親最後能否在科考上有所建樹,裴少淮就不得而知了。

  ……

  翌日,裴秉元找到老爺子、老太太,說起了昨日淮哥兒主動要識字的奇事,還說淮哥兒天資聰慧,學得很快。

  兩位老人自然是歡喜,卻不全信,畢竟淮哥兒尚不足一歲半,遲疑問裴秉元:「此事當真?」

  「當真,母親若是不信,不如親自問問淮兒。」

  老太太抱著淮哥兒,問道:「淮哥兒,告訴祖母,你昨日跟父親都學了些甚麼?」

  小娃娃指著外頭,應道:「門,府上的大門。」

  裴秉元在一旁補充道:「孩兒昨日教了他『門』字。」

  老太太歡喜加欣慰,笑得眼角都有些濕潤了,彷彿看到了伯爵府日後的希望,一口一個乖孫兒,又問道:「咱們淮哥兒想讀書?」

  小娃娃點點頭,應道:「想,讀書,識字。」

  「為什麼呀?」

  「喜歡。」

  為什麼?裴少淮穿到這裡尚不足兩年,對整個世道一知半解,小娃娃腦子又時常迷迷糊糊,哪裡說得上究竟是為何讀書呢。

  只是直覺告訴他應當讀書罷了。

  趁此,裴秉元道出了自己的打算:「爹,娘,既然淮兒有此心性,孩兒想,索性就早些為他開蒙,免得耽誤了他的天分,不知爹娘意下如何?」

  老爺子、老太太雖是歡喜,但並不糊塗,談及要給淮哥兒開蒙,他們反倒謹慎起來。

  這麼個小人兒,坐得住、吃得消嗎?

  別的人家,孩童五六歲才開蒙,即便是極富貴的人家,金貴教養,也至少等到兩三歲才會開蒙。

  而淮哥兒才一歲半。

  老太太道:「淮哥兒才這麼點大,是不是太早了些?」她是擔憂拔苗助長,適得其反。

  「說是開蒙,倒也不是正經開蒙。」裴秉元昨天夜裡早便考慮過這些問題了,娓娓道來,「他還同往常一樣,該睡睡,該玩玩,只當他閒下來的時候,送到孩兒的書房裡來,教他認些字,說說那有趣的典故,亦或是背背詩詞,全當是半玩半讀,好讓他曉得這書裡頭有這麼多有趣的事兒,為往後打些基礎。」

  原來是這個意思的「開蒙」,裴少淮心想,這不就是古代幼兒園嗎?也太小看我讀書的決心了罷。

  裴秉元又道:「淮兒筋骨還未發育全,力道不夠,我不會急著教他端筆寫字,斷不會叫他勞累著的。」

  裴少淮為達成目的,奶聲奶氣幫腔道:「書房,好玩,好多書。」

  老太太點點頭,但仍舊有疑慮,道:「你的想法是的好的,只是這一時半會兒,上哪去找這麼一位塾師?」

  在這科考至上的朝代,想要請一位好老師可就太難了。「但有三碗糧,不當孩子王」,但凡有些學問的讀書人,不到窮途末路,未必肯去當私塾先生。那中了舉的,已半隻腳踏入了官途,必定奔著前程去,餘下的便只有秀才公了。

  縱是景川伯爵府這樣的人家,想要找個西席名師,那也是不易的。

  「淮兒年歲小,得是連教帶哄,想要請塾師恐怕不易,加之外頭的先生良莠不齊,我亦不放心……我思量著,不如就由我與爹一同教罷,不知爹意下如何?」裴秉元提議道,「我教他識字,父親給他講講典故、詩詞,也費不了多少時候。」

  老爺子、老太太都有些詫異,兒子竟肯費這樣的功夫。

  又聞裴秉元道:「離下次秋闈還有兩年,孩兒日日耗在書房裡,也不見長進,倒不如抽些時間出來教教淮兒。」

  老爺子欣然同意,道:「那自然是好的。」

  ……

  恰好,沈姨娘帶著津哥兒前來拜安,在外頭聽了全,她沒有貿然進去打擾。

  等到裡頭談完了,她才讓嬤嬤進去通報,帶著津哥兒款款走進去。

  「方才遠遠的,就聽到了老祖宗的笑聲,可是發生了甚麼歡喜事?叫我們一起也聽聽。」沈姨娘問道。

  每次前來問安,她素來是老太太問甚麼,她答甚麼,今日竟主動開口挑了話題。

  「我們方才正說著,要給淮哥兒開蒙呢。」老太太樂呵呵地應道,下一瞬,老太太注意到跟前問安的津哥兒,明白了沈姨娘話裡的話。

  老太太抱來津哥兒,問道:「津哥兒,叫你跟著祖父、爹爹,一同識字好不好?」

  津哥兒哪裡懂甚麼叫識字,這話在他聽來,就同「祖母帶你去玩好不好」是一樣的,於是點點頭,奶聲奶氣道:「好。」

  老太太喜上眉梢,炫耀道:「瞧瞧,咱們裴家的兒孫,小小年紀就都懂得要讀書認字。」

  老爺子亦道:「那就都學,兄弟二人往後一起,相互照應,相互扶持。」

  裴少淮這個奶娃子略感歉意,於是屁顛屁顛跑到津哥兒身邊,牽起他的小手,說道:「弟弟,一起識字。」

  此時,他心裡想的滿是——津弟,為兄真是不好意思,一不小心把你也捲進來了。我本只是閒著無聊想學學繁體字,打發時間,可從來沒想過要把你也拉入坑,往後你可不要怪我……

  可又一想,庶弟是個極有天分的讀書人,做事刻苦專注,讓他讀書或許是適得其所。

  裴少淮心裡繼續暗想——津弟啊,想必你以後也是要成為捲王的,晚捲不如早捲,不如就跟著為兄一起,兄弟齊心,捲死外頭的那些人。

  津哥兒很乖,任憑長兄牽著,點點頭,應了一聲「嗯嗯」。

  ……

  傍晚,等林氏閒暇一些的時候,沈姨娘帶著津哥兒來了朝露院。

  寒暄片刻,沈姨娘說明來意,說是帶津哥兒來感謝長兄的,敬重而客氣。

  林氏白日不在府上,不明就裡,沈姨娘便同她說了「開蒙」的事。

  林氏聽後,心裡歡喜,詫異自家兒子白日裡還幹成了這樣的大事,面對沈姨娘的謝意,她應道:「我當是甚麼大事,他們兄弟二人一同讀書識字是好事,快別提甚麼謝不謝的……他們兄弟倆這般親近,別叫我們反倒生分了。」

  面對沈姨娘,林氏素來都是一個態度——都是陰差陽錯下進了這個府邸的婦人,不必相互為難,各自教養好自己的兒女便好。

  沈姨娘走後,林氏開心抱起兒子,親了好幾口,道:「我的乖兒子。」

  兒女乖巧,繼女敬重,妾室規矩,林氏覺著這深院大府的日子,過得越來越有盼頭了。

  ……

  自這日以後,淮哥兒、津哥兒兩兄弟開始讀書認字。

  只不過,兩兄弟喜歡的「課程」略有不同。裴少淮喜歡父親教他識字,學習繁體字,追溯字的來源,裴父還專程挑了漂亮的字帖來教識字,賞心悅目,這讓裴少淮覺得,這些古樸的文字一撇一捺都那麼有韻味。

  裴少津還小,識字慢,但聽得很專注。他喜歡聽祖父講典故,甚麼曾子殺豬、草船借箭、孔融讓梨……原來短短幾個字,裡頭有這麼多的故事,津哥兒每次都聽得津津有味。

  每日午休完,津哥兒便急著去書房,嘴裡念著:「快點,快點,祖父該說典故了。」

  總之,兄弟二人小小年紀,讀書識字,過得很是開心。

  ……

  ……

  五月中旬,是日,林氏帶來了個裁剪婆子,把伯爵府的幾個姑娘都叫了過來,說是量一量身段,準備做今年的夏裙了。

  那婆子測量蓮姐兒身段時,最是仔細。

  等到蓮姐兒帶著幾個妹妹回去之後,林氏這才來到老太太屋裡,說明了自己的意圖——做夏裙只是個幌子,主要是為了給蓮姐兒量身段。

  「這及笄大禮上,采衣、初加、再加、三加,每個環節的衣制都有講究,短褂、襦裙、曲裾深衣、大袖長裙……樣樣都少不得,還要縫製精巧,樣式得體,不是十天半個月能做出來的。這本應由蓮姐兒的親舅母那邊訂製好送來,不是我操心的事,我也早叫人傳話了,可那安遠伯爵府遲遲沒有回信,也不知曉有沒有準備,只怕到了時候,胡亂送了幾套過來,大禮上落了咱們裴家的臉面,又傷了蓮姐兒的心。」林氏說道。

  安遠伯爵府那邊的反應,讓林氏心裡沒底。

  又道:「兒媳便擅作主張,叫人來量一量蓮姐兒的身段,自個兒做一套好的衣裳備著,有備無患。蓮姐兒心思細,我也不能叫她知道了多想,才說是要做夏裙。這家店去歲替戶部許尚書家的女兒做過衣服,兒媳見過,料子和手藝都是極好的……等織長裙綢面的時候,我再叫人送些金線過去,暗織在裡頭,貴氣而不顯,一定好看。」

  最後才問:「母親覺得如何?」

  林氏就是有意說給老太太聽的,既然是自己真心實意做的事,也費心思了,就理應說出來,叫婆母知道知道。

  「你費心了,是你考慮得周全。」老太太點點頭,又道,「你叫那店鋪不要聲張,暗地裡做就好……萬一安遠伯爵府那頭送來了好的,還是用他們的,也不能直接駁了他們的面。」

  「兒媳省得了。」林氏應道,「過兩日,我叫他們送些時興的料子過來,母親替蓮姐兒選個好的。」

  老太太點頭應下。

  衣制解決了,老太太問起頭飾,道:「大禮上用的簪子、釵冠,你甚麼打算?」簪子釵冠的打製比衣袍更費時間,也比衣袍更重要。

  此事林氏亦早有準備,回答道:「母親還記得上回參加勇國公家小孫女的及笄禮罷?那金釵冠上鑲了多少的瑪瑙寶石,瞧著多氣派……兒媳沒本事,折了好幾折才打聽到是哪個店鋪打造的,正巧那家店手裡沒活兒,便承了這單生意。當然,咱們伯爵府不能似勇國公那麼闊氣,鑲那麼多寶石,免得被人說了閒話。我同掌櫃商量過,在側邊、後頭換一些珍珠、翡翠,效果也是極好的。」

  老太太又是點點頭,很滿意。縱是裴府有那麼多銀子,也不敢像國公府那樣,鑲滿寶石……凡事講究規矩,不能僭越。

  老太太問:「可有甚麼難處?」

  林氏點頭,取出了一份賓客名單遞給老太太,說道:「這是兒媳列的單子。」

  趁著老太太看的時候,林氏說明道:「母親也知曉兒媳的出身,若是要請這些正賓們,或許還要母親出面……這單子上,若是有寫得不齊全的,也請母親好好指點指點。」

  這一套下來,既明說了自己的功勞,又給足老太太面子。

  ……

  在林氏的辛苦下,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轉眼便到了六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3 07:26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12-5 09:19 PM 編輯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九章 及笄大禮

  眼瞧著及笄大禮的日子就要到了,安遠伯爵府終於差人送來了全套的衣制。

  果真如林氏所擔憂的,送來的衣制大有敷衍之意——粗略乍一看,款式都是好的,用到真金白銀的地方卻草草略過。譬如說,那大袖長裙,理應用上好的織金緞料來做,寧家卻將金絲換成了黃線。

  這樣的小伎倆,大禮上豈能逃得過貴人們的眼尖,這不是讓正賓們看笑話嗎?

  事後,寧家一句下人疏忽了便可掩過,可蓮姐兒卻要長久被其他貴女指指點點,說她是勳貴裡的破落戶。

  林氏將衣物拿來給老太太看,老太太又氣又惱,哀道:「果真是人走茶涼,他安遠伯是沒把蓮兒當外甥女看。」

  又道:「那便改用你做的那套罷。」心中慶幸兒媳早做了準備。

  林氏問道:「那寧家送來的這套當如何處置?」

  老太太不是個怕事的,語氣冷了半分,道:「當作是安遠伯爵府送來的賀禮,同其他賓客送來的禮件放一塊擺出來,叫大家看看。」又囑咐,「擺在最中間。」

  「兒媳省得了。」

  ……

  說起恩怨糾葛,安遠伯爵府如此對待裴若蓮也並不奇怪。安遠伯爵府如今當家的,並非寧氏的親兄弟。

  寧氏早早地去了,娘家又無親兄弟,後來裴若蓮的外祖母亦去了,如此情形之下,寧家豈還會有人惦念著蓮姐兒、蘭姐兒此姊妹二人?

  怕是早當燙手山芋推出去,生怕裴家找上他們。

  總之,這勳貴人家的高牆裡,家家都是祖宗三代家務事,難言盡之。

  ……

  到了初九那日,蓮姐兒行及笄大禮。

  裴家餘下的幾個姑娘——裴若蘭、裴若竹、裴若英,皆早早被叫起來梳妝打扮,跟在祖母和林氏身後,接迎參加大禮的各府女眷。

  寧家大夫人黃氏來了,大抵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來的,心情大好,一開始臉上堆滿了笑。

  不料,寧大夫人才走進大堂,便一眼看到堆放禮件的八仙桌上,擺著自家送來的那套及笄衣制,最是矚目。老狐狸略微思索,當即明白被擺了一道——這裴家是故意的,擺明了要安遠伯爵府難堪。

  再無好臉色。

  老太太見了,面不改色,趁著勇國公府、順國公府和盛昌候府的幾位老夫人皆在場,側了半個身子擋在了寧大夫人跟前,樂呵呵道:「蓮兒她舅母,勞你們費心送了這麼貴重的衣制來,每一件用的都是極好的料子……恁好的玩意兒,我也不好藏著掖著,當叫眾位一同看看。」

  只需正賓們看了那黃線織的緞料,便會明白裴家為何不用安遠伯爵府送來的衣制。

  寧大夫人知曉老太太話裡有詐,礙於眾人面前,她又不佔理,只能應道:「理應的。」言罷,找了個由頭,訕訕往邊上去了。

  ……

  大禮開始。

  有司吟誦道:「裴家有女,始加元服,今棄幼志,成善成德[1]……」

  而後,原先定好的幾位正賓貴婦人,依次為裴少蓮加衣。

  一加素色絹衣,二加曲裾深衣,三加大袖長裙——青織金妝花過肩雲鶴緞衣[2]。

  最後,老太太親自為嫡長孫女盤髮,戴上金釵冠,一切妥當,引著蓮姐兒出去,給諸位長輩拜禮。

  禮成。

  那衣制那釵冠,任誰都看得出是精心打造的。加之蓮姐兒身形娉婷,相貌不俗,有氣質加持,令觀禮婦人們頗有讚詞,都誇景川伯爵府的嫡長孫女德貌非凡。

  寧大夫人在席上,如坐針氈,只盼著早些結束。她沒有料想到,這已經在走下坡路的景川伯爵府,竟還能拿出銀子這般風風光光替孫女大辦及笄禮。

  那些正賓們,只要看了八仙桌上那套衣服,再看寧大夫人時,眼光眼色就變了,叫她好不窩火。

  裴若蓮的未來婆母徐夫人亦來觀禮了,裴家這般看重裴若蓮,及笄禮如此隆重,讓她臉上有光。

  一旁的貴婦低聲問徐夫人:「裴家這位嫡長孫女,是許了你們家二小子罷?」

  徐夫人心中雖喜,但不張揚,笑吟吟回應道:「我家是求娶了,但要裴家點了頭,才能算是我家小子的福分。」意思是及笄禮後徐家提親納采,裴家應下,才算是真的定下來。

  還有一層意思,是他們家徐瞻求娶裴家嫡長孫女。給足了裴若蓮和伯爵府體面。

  那貴婦人稱讚道:「徐夫人好眼光。」

  賓客們散去,徐夫人卻沒急著走,她去找了裴若蓮,牽著她的手,笑呵呵說了幾句賀詞:「姑娘今日及笄,如此風光,在這府上父母疼愛,幼弟敬重,是個有福的,往後必定也是事事順心,不會受半點委屈。」

  話中有深意。

  蓮姐兒款身行禮,道:「謝嬸嬸吉言。」

  ……

  小娃娃裴少淮恰巧見了這一幕,聽了這些話,心中暗想,有時候這些繁重的虛禮,亦有它存在的意義。

  林氏費了整一個月的辛勞,將大禮辦成,便是為了告訴外人,伯爵府很疼愛、很重視裴若蓮,她是伯爵府裡的一塊寶。

  娘家人重視,出嫁女才更有底氣,未來婆母亦會跟著多敬重幾分。

  換想,若娘家人都不看重,又豈能叫沒有血緣的婆母去看重?

  不過,凡事沒有定論,此一事論一事而已。

  ……

  再說蓮姐兒那親姨母,寧氏的胞妹,專程從保定府跋涉而來。

  回到後院裡,姨母抱住蓮姐兒、蘭姐兒哭成了淚人,瞧著長大成人、亭亭玉立的蓮姐兒,在及笄禮上穿得如此華貴隆重,她十分欣慰,道:「你娘親福薄,若是能見到蓮兒今日的風采,也算是安心了。」

  又真心誠意對林氏表示感激,反復道「辛苦你了」「兩個姐兒有你這樣的母親是她們的福分」「對親閨女也不過如此」……諸如此類。

  「本就是我分內的事。」林氏應,又道,「是兩位姐兒乖巧懂事,老祖宗疼愛她們。」

  隨後退下,留姨母在此與蓮姐兒、蘭姐兒說說體己話。

  ……

  ……

  裴若蓮既已及笄,到了年歲,按照早先定好的,徐家選了個黃道吉日前來提親,行納采之禮。

  兩家相談融洽,喜氣洋洋。

  隨後,問名、納吉等事,皆一一按照規制辦妥。

  等到納征[3]之時,徐家送來了八十八抬彩禮,一路上上下下顛簸,可見沒有一抬是虛的,引得路人爭相圍觀。

  裴徐兩家商議,等徐瞻參加完來年的秋闈歸來之後,再行迎娶大禮,以免影響徐瞻溫習備考。

  ……

  婚期已定,徐家也送來了彩禮,便該裴家考慮讓蓮姐兒帶甚麼嫁妝了。

  伯爵府裡,一家人均在。

  老太太先是誇讚林氏及笄大禮辦得好,後續跟徐家夫人商量婚事,亦辦得妥當,才道:「你操持府上事務這數月,我是極省心、極放心的,現今也該考慮蓮姐兒的嫁妝了,我思量著,還是由你這個當母親的來操辦,更為妥當一些。」對林氏的態度較之前已大不一樣。

  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林氏並不意外,應道:「還同先前一樣,兒媳操辦,勞母親在後面指點著。」

  蓮姐兒起身,來到林氏跟前行禮,道:「辛勞母親了。」

  「都是一家人。」

  林氏又道:「那兒媳這幾日便先列個單子出來,若是有甚麼不妥的,再往裡頭一樣一樣添。」

  老太太點頭,道:「就依你的意思來辦。」

  林氏既知道要承這活兒,心中自然早就有了打算,許多事原先都考慮過了,是以列單子時,並不費多少時間。

  夜裡,林氏在哄英姐兒、淮哥兒睡覺時,喜歡對著一對兒女輕言訴說,自言自語道:「娘親這幾個月雖支出了不少銀兩,跑上跑下,十分辛苦……但不費我一番苦心,收獲了不少。」

  「從前,你們祖母把產業都攥在手裡,我連府上幾個鋪子幾畝田地都不知曉,如今好歹是讓我知道了這伯爵府的底。」

  「明明都是位置極好的鋪面,怎就掙不到銀子呢?有時間還得回去問一問你大舅,讓他支支招。」

  「我嫁入伯爵府已有六年了,先前一個帖子都沒收到過,上個月卻收到了兩個,淮兒你說奇不奇?雖只是去吃茶,卻認識了好些夫人。」

  「蓮姐兒風風光光嫁出去,咱們裴家女兒的名聲好,往後給英兒說親的時候,也多些籌碼,多些選擇。」

  林氏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裴少淮卻聽出了娘親更大的野心——她想把伯爵府的產業支起來,亦想認識更多貴婦人。

  這時,裴少淮忽而很是心疼娘親。真正令娘親高興的,其實不是掌家,也不是認識了貴夫人,而是她在偌大的伯爵府裡,再不是被人算計錢財還被人看輕、看低。

  卑微而真實。

  裴少淮側過身子抱了抱娘親。他畢竟是個孩童身,經不得太多的折騰和思索,聽著聽著,不知覺便睡著了,只嘟囔著小嘴,應著母親的話:「嗯嗯,嗯嗯……」

  ……

  幾日後,林氏拿出幾份單子,交到老爺子、老太太和裴秉元手裡。

  待大家略略看完,林氏才站起來,說出自己的考量:「咱們伯爵府嫁嫡長孫女,那徐府送來的彩禮自然是要隨著蓮姐兒出嫁一塊兒抬回去的,此乃第一部分。」

  「蓮姐兒的親娘給一雙女兒留下的鋪子、水田,這一部分兒媳不好做決斷,不如由老祖宗來親自定奪。」

  「我在城南有兩間鋪子,一間售賣布匹,一間售賣藥材,鋪子不大但生意不差,這便當是淮哥兒給長姐的一份禮,一同給添進去。另外,蓮姐兒喊我一聲母親,我也要當得起才是,我再添兩千兩銀進去。此乃第三部分。」

  這兩樣,比寧氏留給蓮姐兒的,都不逞多讓了。

  廳內眾人,都同時抬起了眼。林氏拿出了這些,伯爵府不用再添甚麼也夠了。

  一旁的裴少淮心裡知道,這伯爵府其實也拿不出甚麼來了,全府上下要維持基本的體面,不可能拿更多的東西出來,給裴少蓮作嫁妝。

  娘親這是化解了伯爵府的燃眉之急。

  老太太頻頻點頭,誇讚道:「你是個爽快大方的,以後這個家交給你操持,我很放心。」

  大堂裡氣氛很好。

  等大家都把話說完了,坐在最邊上的沈姨娘才開口,她讓下人端上來些物件,道:「這些都是服侍主子時,主子留給奴婢的……既然是蓮姐兒親娘給的,便也讓她帶著,權當添個零頭罷,算個心意。」

  主子,指的是那已過世的寧氏。

  沈姨娘身邊的婆子端出兩個方形木托盤,一盤放著些零零碎碎的珠寶首飾,另一盤上面是銀子,瞧著約摸有兩百兩。

  憑沈姨娘的月例,恐怕是省吃儉用許久才能湊出這麼些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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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參考自網上禮儀用詞,有修改

  [2]衣服名稱參考自伊永文《明代衣食住行》

  [3]納征:大概就是送彩禮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3 10:08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12-5 09:19 PM 編輯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十章 兄弟攔親

  蓮姐兒的嫁妝大體是定了下來,但林氏心裡,一直記著那日回林家,大兄提點她的——

  適時把她給繼女添嫁妝的消息放出去,安遠伯爵府那邊,興許會送來「驚喜」。

  林氏決定試試。

  ……

  機會很快便來了,林氏打聽到,安遠伯爵府打算與敬英侯府結親,讓嫡長孫娶敬英侯的小女兒,正是說親的關鍵時候。

  好巧不巧,永順伯爵府女眷送來帖子,請林氏到府上吃茶敘話。

  林氏去了,發現敬英侯的大兒媳趙氏也來了,林氏立馬意識到,必須抓住今日之機,失不再來。

  於是暗暗打好腹語,計量著適時說出來。

  大家都知曉裴若蓮與徐家二小子的親事,敘話期間,自會有婦人主動問起:「你們家蓮小姐快要出嫁了罷,你打算添些甚麼嫁妝,說出來叫我們聽聽。」眾人都知曉林氏是繼母,故格外好奇。

  林氏等的正是這話,應道:「蓮姐兒生母是寧家的嫡大小姐,她上有祖父祖母疼愛著,外有安遠伯這位大舅關照著,這嫁妝哪裡輪得上我這個繼母插手,我不過是表個心意罷了。」

  聽這意思,似乎是不打算再添太多,是個性情薄涼的。

  又有人站在道德高位,言道:「總歸是要添幾樣罷,免得叫別人在背後說你。」

  「這是自然。」林氏呷了一小口茶,風輕雲淡說道,「不過是城南的一間布匹鋪子,一間藥材鋪子,外加兩千兩官銀,略表我這個當後娘的心意,添個零頭罷了。」

  又道:「這大頭,還得看蓮姐兒的祖父祖母,還有她那位大舅。」

  「那蓮小姐這嫁妝當真是不薄了。」有人道。

  眾夫人聽了,表面波瀾不驚,可心底都有些驚訝——林氏這當後娘的足夠大方了。

  林氏趁著喝茶,偷偷瞟了一眼敬英侯府的趙氏,發覺她聽得最是仔細,於是心滿意足,開始聊其他話題。

  上回及笄禮上,寧大夫人織金換黃線,已經讓安遠伯爵府鬧了一次笑話,現如今,他若還敢敷衍了事,就莫怪別人背後說他當大舅的還不如蓮姐兒的後娘。畢竟,這寧伯爺雖不是親的,卻是蓮姐兒外祖母一手養大的。

  薄情寡義可不是什麼好聽的名聲。

  此外,敬英侯爺知曉了,恐怕也要再考慮考慮,看敢不敢把小女兒嫁入安遠伯爵府。

  ……

  果真如林世運所料,勳貴人家臉面比銀錢重要,沒過幾日,安遠伯爵府那邊來人了。

  陣仗不小,生怕別人不知道。

  寧伯爺親自送來了房契和銀兩,說是給外甥女添些嫁妝,又說前陣子的衣制,是寧大夫人手下的婆子貪心,私自偷走的金線,才鬧了那樣的誤會。

  老爺子、老太太見好就收,裴璞應道:「都是親戚,你們的心意我們自然是明白的。」

  兩家喜笑顏開地散了,可私底下,各自究竟是甚麼心思,就不得而知了。

  ……

  ……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便是次年秋日,桂花香飄。

  秋闈結束,桂榜揭曉,徐家派人來傳話,說徐瞻此次秋闈略有失手,未上正榜,只中了副榜第九名。

  副榜不算中舉,只能當是個「安慰獎」,另外附送國子監就讀名額。

  裴家感到可惜,若是徐瞻中舉再成親,便是雙喜臨門。

  不過,徐瞻並未氣餒,對其父親道:「兒子第一回參加秋闈,想必是修行還不夠,文章筆力不足,才落副榜。既如此,那便繼續苦讀,三年後再試。」如此心性,難能可貴。

  裴少淮十分看好這位未來姐夫,只因他記得,徐瞻第二次參加秋闈得了解元,殿試中被聖上欽點為二甲第五名,朝考[1]名列前茅,順利留京,進入翰林院成為了庶吉士。

  又籌備了數月,佳期已至,兩家將舉辦迎娶大禮。

  此時,裴少淮三歲半,個子長高了不少,穿著一身青藍色的小版直裰,腰間束著銀邊雲紋錦帶,烏髮被林氏用青玉色小冠整齊束好,安安靜靜的時候,瞧著是帶著幾分奶氣的小公子哥。

  若是動起來,眉眼彎彎,又顯得活潑頑皮。

  大人們都在忙上忙下,以圖籌備得周全,裴少淮一個人看書有些倦了,便去找弟弟裴少津玩。

  裴少津自小便十分乖巧專注,這幾日,祖父、父親沒有空閒給他授課,他便一個人在房裡,將大字帖拿出來,獨自練習識字,認識的字放一堆,不認識的字則放另一堆。

  「津弟,津弟,我來找你商量事。」淮哥兒門外喊道。

  「兄長甚麼事?」津哥兒回頭。

  淮哥兒說明來意,道:「明日是長姐的成婚大禮,咱們兄弟被祖母叫去攔親,不如一同想想策子?」

  津哥兒平日裡同兄長一塊讀書,自然知曉兄長鬼點子多,遂道:「都聽兄長的。」

  淮哥兒湊到弟弟耳畔,低聲說了主意:「咱們這樣……」

  津哥兒聽後,乖巧點頭,道:「我聽兄長的。」

  如此,兩個半大的小屁孩達成了一致。

  ……

  翌日,大喜之日,景川伯爵府紅綢喜字,處處喜慶。新人梳妝著衣,裴家迎賓待客,正是那歡聲笑語一片之景。

  吉時將到,迎娶隊伍的奏樂聲漸行漸近,不一會,裴少淮便見到迎親隊伍了。

  那徐瞻騎在駿馬上,穿著喜服,意氣風發,一表人才。

  到了伯爵府跟前,徐瞻下馬,準備進門迎親,這便到了攔親的時候。

  大慶朝文風鼎盛,天下百姓崇文,加之新郎官是個讀書人,是以攔親亦跟「文」相關,無非是吟詩作對道賀詞,考校考校徐瞻的學識學問。

  裴家這邊的後輩小生,紛紛拿出早就備好的題目。徐瞻是個有真才實學的,鎮靜自若,談笑風生,笑吟吟地一一擊破,不過一刻鐘,就已經順利走完台階,來到大門跟前。

  不料這時,兩個穿著喜慶的小男娃子竄了出來,並排張開雙手,攔在了徐瞻跟前,正是淮津兩兄弟。

  淮哥兒仰著小腦袋,先開口:「姐夫今日想進門將長姐迎娶歸家,恐怕要先過我們兄弟這一關。」

  津哥兒亦學著兄長,有模有樣道:「聽說姐夫既是秀才,又進了國子監,我們要考校考校你。」

  稚嫩的童聲傳出來,加之淮津兄弟二人童真可愛,引得圍觀的賓客哄堂而笑——兩個乳臭未乾的小娃子,竟然要考校姐夫的學問。

  又充滿好奇,景川伯的這兩個小孫子,到底會出甚麼題目。

  徐瞻亦覺得有趣,先朝兩位小舅子作揖,笑吟吟道:「懇請兩位內弟出題。」

  只聞,淮哥兒說了上句:「池上並蒂蓮。」

  津哥兒說了下句:「花開年年笑。」

  最後兄弟二人齊聲:「打一賀詞。」

  原來是類似猜燈謎,旁人也跟著一塊思索起來,還別說,這兩句燈謎用詞喜慶,又將新娘子的閨名化用其中,倒也十分有趣。

  賓客們只當是孩子的父親或是祖父替他們想的。

  「這前一句,蓮花並蒂,自然是『同心』無疑了。」徐瞻端著手思忖,眉頭微皺,一下子沒能想出來,道,「這後一句嘛……」

  他還真一下子沒想出典故來。

  幸好,跟著他一同來的兄長徐望,低聲提醒他道:「年年歲歲即為永。」

  徐瞻恍然大悟,喜道:「對!是永樂,同心永樂。」

  可兩個小娃子並沒有讓出路來。

  「兩位內弟,是我答錯了嗎?」徐瞻問。

  淮哥兒應道:「答案正是『同心永樂』,姐夫好學問。」

  「那為何?」

  淮哥兒笑笑,與津哥兒一同伸出小手,道:「姐夫得了我們兄弟的賀詞,還不快些掏喜錢。」

  這一番話,再次惹得場下賓客捧腹大笑。眾人都在想,裴秉元那樣寡淡的性子,竟生得了這麼一對機靈的活寶,真是有福氣。

  「是姐夫疏忽了,疏忽了。」徐瞻笑著,從身後兄長徐望手裡接過兩錠金子,分給兩位小舅子。

  淮津兩兄弟得了好處,分居大門兩側,鞠躬,道:「姐夫請罷,祝姐夫長姐同心永樂。」

  ……

  諸多禮節已畢,該是裴若蓮出門上花轎的時候了。

  淮哥兒聽從祖母的安排,前往長姐的閨房,道:「長姐,我來了。」

  裴若蓮無胞弟,只得是淮哥兒送嫁。淮哥兒還太小,不能背著她出門,她便伸出手,道:「勞弟弟牽我出門。」

  淮哥兒牽起長姐的手,道:「長姐,走罷。」

  姐弟二人,一大一小,淮哥兒很矮,倒更像是裴若蓮牽著他出來的。不過,淮哥兒很努力地走在前面,小手將阿姐的手攥得緊緊的,甚至都有些生汗了——他要好好完成自己的使命。

  蓮姐兒則把步子走得小一些,免得小弟弟步子跟不上。

  上了花轎,又來了徐家。

  姐弟二人即將分別,淮哥兒仍攥著長姐的手,望著長姐,認真道:「此一進門,長姐莫忘了,家中我與津弟,會是長姐的靠山,我認長姐,也望長姐認我。」

  裴若蓮沒有說話,一顆淚珠劃過臉龐,滴落喜袍上,朝裴少淮點了點頭,而後轉身,在徐瞻的牽引之下進了徐家的大門。

  ……

  這邊剛送親結束,伯爵府那頭,後院亂了起來。

  只因那蘭姐兒瞧著長姐嫁了出去,傷心不已,原先在長姐面前憋住的淚珠,再也不能忍著,嘩嘩直流。

  蘭姐兒將自己關在房間裡,任憑誰來勸,都不肯開門,只埋著頭哭,傷心道:「阿姐嫁了,往後我再也不知道該同誰人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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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朝試:也稱館選,殿試之後的加試,是一個綜合復試,不僅看學問,還看相貌門第各方面,排名靠前進入翰林院為庶吉士。一甲的三位肯定入翰林,任編撰、編修。(20220627更正)
明朝中後期非翰林不入內閣,本文沒有參考這一點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3 10:42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12-5 09:20 PM 編輯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十一章 二姐若蘭

  說起這蘭姐兒也是個可憐的丫頭。

  寧氏才生下她沒多久便患了肺疾,臥病在床,不能親自照料女兒。那年寒冬臘月,寧氏去時蘭姐兒也不過四歲餘而已。

  寧氏走後,蘭姐兒養在祖母身邊。

  彼時蓮姐兒將滿十歲,已經懂事,她知曉娘親走了,故格外疼愛蘭姐兒這個胞妹。

  蘭姐兒六歲時生了場風寒,咳嗽數月不止,蓮姐兒整日憂心忡忡,生怕妹妹病情加重,同娘親一樣突然就去了。

  蓮姐兒寸步不離守在妹妹身旁,日日夜夜,餵她吃藥,哄她入睡,替她添衣,期盼著妹妹早些好起來。

  待蘭姐兒痊愈,蓮姐兒卻瘦得脫了樣,可以見得她們姊妹情深。

  長姐如母,蘭姐兒一直將姐姐視作自己在伯爵府裡的依靠。

  ……

  念及過往又想到長姐出嫁,躲在閨房裡的蘭姐兒哭得愈發傷心了。

  門外婆子丫鬟聲聲句句都在安慰規勸,但並沒有用。

  院子外,前來賀喜的賓客們開懷暢飲、笑逐顏開,整個伯爵府仍是歡鬧非凡,愈發顯得這個偏院冷清。

  落日餘暉透過窗櫥,斜入屋內,蘭姐兒臉上淚痕斑斑,眼睛已經哭腫了,她喃喃自言道:「往後我若是病了,再也無人管我的死活了……」她抱緊衾被,如同一隻受了傷的貓兒蜷在床榻一角。

  伺候的婆子規勸不了,只好出去尋人。

  婆子碰見林氏,便先同林氏報了,道:「大夫人,二小姐一個人在屋裡哭得傷心,不肯出來。」又把情景細細描述了一番。

  「這丫頭不似她大姐那般,心裡是藏不得半點事。」林氏心思細,想得明白蘭姐兒的心情,說道,「此時我若是去了叫她見到,恐怕她更氣更惱,哭得更傷心……你去稟老祖宗罷,她或還能規勸一二。」

  她這個後娘難當呀。

  「是。」

  林氏想了想,又道:「蘭姐兒素日裡常去逢玉軒,你見老祖宗後,再跑一趟逢玉軒,叫沈姨娘帶著竹姐兒也一同去勸勸。」

  「是。」

  婆子走後,林氏仍有些不放心,思忖片刻後對身邊的申嬤嬤道:「申媽媽,你去後廚叫人做些溫潤的吃食,時時備著,蘭姐兒開門了便立馬送過去。再讓人備好熱水藥浴,替蘭姐兒舒緩舒緩,別叫哭出病來了。」

  都吩咐明白了,才出去繼續招待賀喜的貴婦人們。

  ……

  另一邊,小娃娃裴少淮送親歸來,聽聞了二姐的事也是唏噓不已。

  他心想,二姐心裡失了依靠,傷心在所難免。若說勸,旁人皆不管用,那能勸的人剛剛才嫁出去,縱使是等回門也要三天以後了。

  此時只能讓二姐哭得痛快了,自己想明白了,才能作罷。

  原書常常將蘭姐兒描述為「刁蠻任性」,養了一身貴小姐的毛病——喜怒顯露於言行,言行總不過腦子。

  也不知道是自幼缺了關愛,環境使然,還是生性如此。

  她不似蓮姐兒那般懂得把心思藏起來,不懂換一副面孔保護自己。相反,她常常把情緒心思顯露在臉上,口無遮攔想說就說,即為「刁蠻」;她心裡有自己的一把尺,總按著自己認為對的去做,我行我素不聽勸,即為「任性」。

  喜歡什麼便似飛蛾般撲過去,不管不顧。

  這樣的性子,在書裡,自然得不了甚麼好結局。

  書中寫道,長姐出嫁以後,蘭姐兒心裡愈發空虛孤獨,左觀右看總覺得府上無人疼她愛她,孤苦伶仃。她平日裡素愛看話本子,十分羨慕書生小姐的淒美愛情,隨著年紀大些春心萌動,蘭姐兒愈發渴望能遇到一個溫和似水有才情的如意書生,將她捧在心尖尖上,一生一世一雙人。

  有了這樣的心思,便給了別人可乘之機。

  後來,蘭姐兒與寒門書生幽會、私相授受,被老太太發現。

  那書生品行不端,心性狡猾,為了賴上伯爵府,早早做足了準備,防的就是高門大府殺人滅口不認賬。

  一面,蘭姐兒哭著鬧著要嫁,說要與書生同甘共苦;另一面,書生以名聲相逼,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最後,伯爵府無奈,只能湊了一副嫁妝低調將蘭姐兒嫁了出去。

  天底下哪有不透風的牆,消息傳出去,景川伯爵府再次淪為京都勳貴人家的笑話。

  起初老太太心疼孫女,蘭姐兒時時有娘家的周濟,倒也過了幾年安穩日子,中途還生了個女兒。

  後來伯爵府徹底衰敗,爵位被撤,家產虧空,自身不保。蘭姐兒在婆家沒了依仗,她的苦日子便來了。

  丈夫屢試不第,又無銀子花天酒地,便將氣全部撒在她的頭上,對她又打又罵,罵她是剋夫的掃把星。婆母嫌棄她生不出孫子,處處刁難,教她規矩不說,還把她們母女當下人使喚。家中小妾見她如此卑微,更是直接騎到她頭上,羞辱她沒用,說再貴的鞋也有穿破的一日。

  蘭姐兒原先在府裡瞧著厲害,卻只是一個窩裡橫,如今嫁入農門,婆婆小妾皆是悍婦,她心機不夠哪裡招架得住這些,若不是為了女兒,早便飲恨去了。

  這一切都是她以死相逼換來的,是自個兒找的,她沒有臉面去跟長姐哭訴,只能咬著牙一個人捱著。每次見長姐,蘭姐兒都將自己掇拾得盡量體面,試圖掩飾這不堪的日子。

  等到津哥兒學成歸來,無意間發現不妥,帶著長姐將二姐從苦海裡解救出來時,蘭姐兒已經被折磨得死了心,眼眸裡再無當初的半分靈氣。

  ……

  唉——

  小團子裴少淮再次唏噓,若是讓二姐按原書的情節走下去,這樣的下場未免太過淒慘了一些。

  家裡千嬌百寵長大的,卻所嫁非人受磋磨。

  裴少淮對原文裡的蘭姐兒有幾分憐憫,又氣其糊塗、不夠自愛。想要一生一世一雙人有何錯呢?錯的不是這個,錯的是沒有擦亮眼睛找個品行端正的。

  裴少淮穿越而來,既知曉二姐會有這麼一段遭遇,又豈能袖手旁觀?

  興許他眼下年歲尚小做不了什麼,但數年之後,待那書生出來時,他一定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試著想法子讓二姐看清楚那醃臢潑才的本性,以免行錯走偏。

  裴少淮並不否認,樂意看見母親幫助長姐裴若蓮,他是帶有私心、目的性的——因為他知道徐家是一支潛力股,姐夫徐瞻大有前程,日後必定有要依仗的地方。

  但他試圖幫一幫二姐裴若蘭,並非喜歡她這樣的性子,而是不忍——他前世受父母的百般疼愛,開懷過了近二十年,相比之下,裴若蘭小小年紀便無母親庇護,心中缺愛,實在可憐。

  二來也不希望府上的其他女眷受二姐牽連,為其錯誤買單。

  不管成功與否,但求問心無愧,他不忍看到裴若蘭被如此摧殘。

  裴少淮掰著小手計算,長姐十七出嫁,二姐便十一了,這樣看來,過不了幾年那個混球書生就會出現。

  他該好好盯著點了。

  ……

  至於後院那邊,在老太太、沈姨娘雙雙勸說下,蘭姐兒也哭夠了,等到入夜的時候終於開了門。

  三日之後,徐瞻與裴若蓮一同回門。

  裴若蓮梳起青絲,挽了婦人髮髻,臉上紅暈,添了幾分成熟溫婉。

  蘭姐兒又見到了長姐,高興得差些撲了過去,臉上又有了笑容,才過了三日卻好似有三年未見一般。

  一家人聊起大婚那日淮津兩兄弟攔親一事,當徐瞻得知那賀詞謎語竟是兩位小舅子自己想出來的,頗為震驚,畢竟這兩兄弟年紀還小,問道:「兩位小舅子這般年歲,便已經識字了?」

  「除了識字,還聽了些典故,能背些詩詞。」裴秉元頗為自豪,應道,「他們兄弟都喜歡讀書,我與父親便教他們些簡單的。」

  徐瞻連連讚嘆:「生來就是讀書人,十數年後兩位內弟必定大有前程。」

  一家人聞之皆歡喜。

  午宴之後,裴若蓮領著裴若蘭來到朝露院,與林氏敘話。

  蓮姐兒行禮,道:「女兒給母親問安。」

  蘭姐兒跟在後頭,只敷衍蹲了蹲身子不作聲,長姐扯了扯她的衣袖,她才看著地板不情不願喊道:「給母親問安。」

  林氏知曉蘭姐兒的古怪脾氣,並不計較,含笑道:「快快起來,都是好孩子。」

  蓮姐兒來找林氏,無非是感激林氏前前後後替她操辦及笄禮、嫁妝和婚禮,跟林氏說說徐家的事,請教如何為人新婦……諸如此類。

  末了,丫鬟捧上一雕刻精美的檀木盒子,蓮姐兒道:「母親,這是官人從西北得的一塊洮河硯,聽聞弟弟已經開蒙識字,特意讓我帶來的。」

  林氏出身商賈之家,自然對洮州綠石的名聲有所耳聞,知曉這塊硯台價值不菲。

  同書畫美玉一樣,金銀有價,好物難求。徐瞻裴若蓮夫婦帶來此等物件,是誠意滿滿的。

  再者,讀書人家送來的硯台更是意義非凡。

  「他又還沒開始執筆寫字,送這個給他作甚麼。」林氏推辭道,「縱是寫字了,也不能叫他糟蹋了這樣的好東西。」

  「弟弟以後一定會用到的。」裴若蓮說道,「這是官人的意思,讀書人之間傳贈的物件,禮輕情意重,母親萬不可推辭。」

  這關乎讀書氣運。

  林氏才滿心歡喜地收下了。

  ……

  蓮、蘭姐妹二人從朝露院出來。

  蓮姐兒斥責妹妹道:「你年紀不小了,也該懂些事了,原本答應得好好的,怎到了地方卻耍起小孩子脾氣。」氣妹妹在繼母面前擺架子,連面上功夫都不願意做。

  「姐姐好大的威風,一回來便教訓起我來。」蘭姐兒嘟囔嘴,道,「她既沒生我,又沒養我,憑什麼讓我叫她母親?我的母親早早就去了,不在了。」

  說著眼裡又泛起了淚花,好不委屈。

  蓮姐兒心軟,語氣輕柔了幾分,道:「左右不過是個稱謂,又不是叫你真把她當母親。咱們娘親福薄走得早,跟她是沒有半點干係,憑何她要受你這樣的氣?再說了,自她嫁入伯爵府以來一直到我出嫁,所做的樁樁件件,哪個不是仁至義盡?蘭兒你要曉得,這世上並無哪個人本就該對你好的,她對咱們好了,咱們也該心領,想著如何回報才是。」

  她及笄出嫁,確實承了繼母的一份情。

  「又不是我求著她對我好的,嬌嬌說了,這天底下的後娘就沒有一個好的。」

  裴若蓮的話,根本說服不了妹妹。

  蘭姐兒又道:「我與她,最好是井水不犯河水各過各的,總歸我想要的,又不是一份豐厚的嫁妝,只需有個一心一意對我好,把我放在心尖的,有沒有嫁妝又何妨。」

  裴若蓮聽聞這番些諷刺她的話,停下了步子,再無那溫柔語氣,斥道:「如今連我的話,你都聽不進去了是嗎?以前只覺得你是任性些,如今說話做事,愈發不過腦子了。」

  裴若蓮本是極疼愛妹妹的,可想到自己已經出嫁,不能再時時盯著了,若今日不說重一些,妹妹愈發肆意妄為,日後勢必要吃虧的。

  「你若是不肯聽我的,往後就不要認我這個長姐了。」裴若蓮道。

  蘭姐兒哪裡見過姐姐發這樣的脾氣,再不敢頂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3 10:57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12-5 09:20 PM 編輯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十二章 糕粽筆粽

  蘭姐兒低著頭,手拽著衣角,不敢對視長姐,低聲道:「姐姐不要生氣了,我知道錯了。」

  「你錯哪了?」

  蘭姐兒支支吾吾答不出來。

  裴若蓮怫然道:「可見你根本不知曉自己錯在哪裡,更罔論會改。」

  言罷,將蘭姐兒帶回到房中關上門,再作教訓。

  裴若蓮在心裡反復思量,幾度將火氣壓下去又升起來,道:「方才那一番話,可見你已是何等地驕狂驕恣,今日我若不管教你,他日你闖下禍端,再沒人能救得了你。」她第一次對妹妹說這樣重的話。

  蘭姐兒原以為長姐回門,兩姐妹可以親近親近,不成想長姐竟會因為一點小事對她厲聲載罵。她愈想愈委屈,長姐還沒開始說甚麼,她便又哭了起來。

  「今日,你便是哭成那水簾洞,也得給我站直了聽著記著。」

  嚇得蘭姐兒兩眼汪汪,只能捂住嘴不敢哭出聲。

  裴若蓮道:「嬌嬌說嬌嬌說,你倒是把她的話放心裡,怎不見你聽我一言半句,難不成我會害你不成?你是不是覺著,柳嬌嬌與你一般都早早沒了娘親,同病相憐,於是與她惺惺相惜?我就不信你不知道,那柳家寵妾滅妻,逼死了正室把妾室扶上來,柳嬌嬌才會沒了母親……這樣名聲的人家,這樣不講廉恥的家事,別人巴不得遠遠躲著,你倒好,自己上趕著去柳家找她玩。」

  這是裴若蓮最氣的地方,兩家的情況豈能同類而語?拿柳家的事與伯爵府比,這不僅羞辱了林氏,還羞辱了整個伯爵府。

  「我再同你說一遍,朝露院主母是父親明媒正娶抬回來的大娘子,她沒曾害過人,你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都給我敬著,休叫我再聽見你提柳家一字半句。」裴若蓮愈說愈氣,道,「甚麼嬌嬌碧碧的,她們自家的事院牆裡自個擺布去,小小年紀教人搬弄是非,教你與大娘子作對……從今日起,我看哪個奴才敢縱著你去找她,我定狠狠把她給發落了。」

  裴若蓮也在心裡責怪自己,以前總想著有自己在身邊看管著,妹妹出不了大差池。

  如今嫁為人婦,才明白總會有所不能及。

  再回頭,蘭姐兒已經成了這樣。

  「聽見沒有?」

  「聽見了……」蘭姐兒抽泣著應道。

  「此乃你第一錯。」裴若蓮繼續道,「你口口聲聲要找個把你放心尖上的,我看你是被話本子迷了心竅,一個姑娘家說出如此不知廉恥的話,若是傳出去,你還嫁人不嫁人?你自己不要名聲,伯爵府裡的其他姑娘還要名聲呢……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樣樣都依著你,難不成這個家還不夠把你放心尖上?此乃你第二錯。」

  「第三錯,也是叫我最寒心的。」裴若蓮把臉別過去,背對著蘭姐兒,沉著聲音問道,「你我同胞姊妹,我問你一句?你是不是覺著阿姐只顧著為自己謀一份豐厚的嫁妝,才三番五次拖著你去朝露院,逼著你向大娘子請安?覺得阿姐是在巴結她?阿姐沒想過你會這般看我……你誠心答我,若真是如此,便不算是你的錯,而是我的錯。」

  她背過去,是怕自己流出來的淚水過於狼狽,叫胞妹看到。

  因為心裡難受,她說話時胸口悶得慌,一頓一頓地發悸。

  「世上再無第二個人比長姐對我更好,我只怕長姐以後再不會疼我,豈會把長姐想得如此不堪。」蘭姐兒跑過去,從背後抱住姐姐,把頭搭在她的背上嗚嗚地哭,她知曉自己說的話傷了長姐的心,承諾道,「我錯了,我聽長姐的,都聽長姐的,往後再也不去柳家,再也不看話本子,再也不在家裡耍小性子……只要長姐時時記得多回來看我。」

  裴若蓮擦了擦淚,慢慢平靜下來。

  她並不糊塗,不會因為蘭姐兒這麼說,就大事化小,而是說道:「今日回門,有所不便,改日我會再來,跟祖母商量換了你身邊的婆子丫鬟,收走那些雜書穢物。此外,往後初一十五,逢年過節,你給我規規矩矩去朝露院向主母請安,平日要待在房裡勤懇練習女紅、學寫字學算賬……若這些最基本的你都做不到,那就說明,你方才哭的都是假的,我再不管你。」

  「我答應長姐,蘭兒一定做到。」蘭姐兒再次承諾道。

  ……

  蘭姐兒院裡這樣大的動靜,豈能逃得了下人們的眼睛。

  申嬤嬤從外頭小跑回來,關上門,來到林氏跟前道:「夫人,蓮小姐方才把二小姐狠狠教訓了一頓。」又將蘭姐兒在房外說的那些話,說給了林氏聽。

  旁邊的裴少淮正好聽了個全,心裡一凜——原以為蘭姐兒是缺了愛,衝動行事,飛蛾撲火,才釀了錯。

  如今聽來,她這惹禍的性子已不是一天兩天了。

  但他阻止蘭姐兒犯錯的心思是沒變的,竹姐兒、英姐兒兩個姐姐不能因為她受到牽連。

  「都叫誰聽見了?」林氏問。

  「除了老奴,還有一個婆子、兩個丫鬟,正叫人看管著,都是賣了契的。」

  「管得住嘴的就留著,管不住嘴的,就送莊子去罷。」林氏道,「今天是蓮姐兒回門的好日子,別叫這些閒言碎語傳出去了。」

  申嬤嬤為林氏打抱不平,道:「夫人光想著別人,也該想想自己。」

  林氏不甚在意,道:「蘭姐兒早便這樣想我了,只不過今日被長姐說了幾句不痛快,心裡的話脫口而出罷了。我計較有甚麼用,我一個當繼母的既打不得她,也罵不得她,我要做的,是防著她做了出格的事,耽誤府上其他姑娘。」

  裴少淮眼睛一亮,心想,母子所見略同。

  又感慨,母親確比他謹慎許多。

  林氏吩咐申嬤嬤道:「趁著蓮姐兒給她換丫鬟婆子的時候,選兩個精明的放過去,多盯著些。」

  「老奴省得了。」

  ……

  幾日後,蓮姐兒與老太太一齊,將蘭姐兒的院子上上下下整治了一番,又給她立了許多規矩,自不必多說。

  ……

  ……

  經此小風波之後,伯爵府重新回歸平靜日子。

  老太太開始讓林氏操持全府上下事務,把鋪子門店交由她來經營,只不過那祖宅契田此類的,老太太還牢牢攥在手裡。

  老太太覺得這是裴家的命脈,守住這些,裴家再不濟也還能當個土地主。

  她自己拿著心裡才能安穩。

  初初接手這麼多鋪子店面,林氏亦不敢大刀闊斧,只將幾個生意不好的酒肆改成了糧鋪子、布匹鋪子。結果收益見增,整個伯爵府過得不再那麼「捉襟見肘」,各個院的月例都提了二兩銀。

  做出了成效,林氏有了底氣,她聽從大兄的,把城東地段最好的那間茶樓裝潢一番,搭了個台子改成戲樓。原先的一應茶具既沒有浪費,又能做新的生意。

  林世運對林氏說的原話是:「別人家要在城東開戲樓,得先花大把銀子打通關係,你們倒好,本就住在城東,守著一個伯爵府卻不敢做這買賣……那茶樓賣個茶水一日能掙幾個錢?」

  能住在城東的,都不是等閒之人。果不其然,這戲樓開起來後,生意雖不比老戲樓、大戲樓,卻掙得比茶樓多得多。

  老太太原是想再開個金銀鋪子,卻被林氏勸住了,說是:「金銀鋪子看著體面,卻不過是掙個工匠費,再說了,城裡那些公府侯府的,家家都在開金銀鋪子撐面子,咱們伯爵府就不摻和這個熱鬧了。」

  老太太聽了林氏的話,穩重起見,拿自己的銀兩多開了一間糧店,每月都有不少的進賬。老太太對諸位孫子孫女,出手愈發闊綽。

  ……

  裴秉元讀書科考,仍不見有甚麼起色。

  裴若蘭收斂不少,但與主母的關係仍是不融洽。

  沈姨娘守著一對兒女規規矩矩,從不逾越。那竹姐兒本是個活潑好動的,十分機靈,性子好強,只是沈姨娘一直有意壓著她,叫她不要人前出頭。

  因此裴少淮常見到竹姐兒規規矩矩地站著沈姨娘身邊,但眼珠子卻滴溜滴溜地在轉,不知道在想些甚麼好玩的事。

  淮哥兒與津哥兒依舊跟著祖父、父親識字,背誦詩詞。有時候,兩兄弟閒暇也會比比誰認的字多,淮哥兒自然戰不無勝,只不過,某次祖父讓他倆背古詩,背到第十首時,裴少淮便輸了。

  這不禁讓他思索,是津哥兒太勤快,還是自己太懶了,亦或者是,津哥兒太過聰慧?是個過目不忘的天才?

  ……

  ……

  五歲生辰那日,天邊尚未露白,裴少淮如同往日一般還睡得可香可沉。

  「淮兒,淮兒,該起身了,今日是開蒙禮[1]。」屋內掌亮了燭火,林氏輕輕推動淮哥兒喊道。

  尋常人家,通常是何時入學堂,何時行開蒙禮。可裴家不同,淮津兩兄弟早早開始識字,卻未曾行開蒙禮。如今他們將滿五歲,到執筆寫字的年歲了,祖父裴璞決定在淮哥兒五歲生辰這日,為兩個孫兒正式行開蒙禮。

  即為「破蒙」。

  裴少淮揉揉眼,睡眼惺忪,林氏的身影漸漸清晰,他問道:「娘親,是該朝沐了嗎?」

  「是,快些起來,娘親幫你洗。」林氏柔聲道,「你父親已經去國子監接請張學究,估摸著天亮便要行禮……時辰不早了,我們要麻利些。」

  這位張學究並非給裴少淮當老師,只是作為上賓,來替淮津兄弟二人主持開蒙禮。

  張學究學問深、名聲好,是國子監裡的名師。這是徐家幫忙引薦的。

  在大慶朝,讀書是件神聖的事,看書前尚且要焚香淨手,更何況是開蒙這樣的大禮。於是乎,淮哥兒被放入了一個大澡盆中,便是那一刻,他一下子清醒過來——這洗澡水的味道實在太沖了。

  那上面飄著厚厚一層不知是何物的草藥,又摻了許多松葉、柏葉、竹葉、桂葉。

  林氏親自動手,與申嬤嬤一同幫淮哥兒開「涮」,林氏道:「好好洗洗,多沾一些松柏之氣,這是讀書人該有的氣味。」

  淮哥兒捏著小鼻子,心裡暗想,這「讀書人的氣味」怕是三五日都未必能散掉。

  好不容易讓林氏洗得徹底了,淮哥兒換上一身青玉色的直裰衣袍,頭戴上儒巾,已是小小讀書郎。

  淮哥兒被帶至祠堂,見到了津弟,走近一聞,亦是一股「讀書人的味」,想必也被刷得不輕,淮哥兒心裡頓時平衡了不少。

  「聽說讀書人每日都要朝沐。」淮哥兒低聲打趣道。

  「大兄可別嚇唬我。」看來津哥兒亦不喜一大早被人拎起來一頓搓,他道,「咱們父親身上可沒這股味,可見是大兄唬我的。」

  若是有,那股味想掩都掩不住。

  隨後祖父裴璞來了,帶著兩個孫子祭拜祖先,無非是禱告先人,說今日兩個後輩開蒙了,祈禱祖先保佑他們步步高升,諸如此類。

  從祠堂出來,天已大亮,裴父已請接老學究歸來,簡單寒暄之後,開蒙禮開始。

  孔夫子畫像高掛,八仙桌上已然焚香,幾樣少不了的「點心」被端上來——

  先是細細長長的粽子,形如毛筆,稱之為筆粽,諧音「必中」。

  再是方方正正的粽子,形如官印,稱之為印粽,祈禱高中當官。

  最後是定勝糕,旗開得勝,糕與粽相配,即為「高中」。

  裴少淮心中暗笑,世人為了讀書科考,取個好兆頭,可算是把諧音梗玩得明明白白了。

  張學究執起朱筆,依次在淮哥兒、津哥兒額間一點,留下朱色,此為開智,再帶著兩個小童向孔夫子行禮,念道:「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淮津兩兄弟稚聲跟著念:「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禮成。

  事後,張學究對裴家人道:「景川伯這兩個孫子,語出不凡,都是讀書的好料子。」

  一家人歡喜之時,兩兄弟卻在底下商量著——

  「大兄,你說這些奇奇怪怪的粽子能不能吃?」

  「那筆粽若是加些鹼水,再沾上蜂蜜,或許味道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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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開蒙禮參考自廣東人民出版社潘劍冰《瘋狂的科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3 11:24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十三章 貢監名額

  淮津兩兄弟既已正式開蒙,若還單靠祖父、父親來教習,顯然力有不足,況且裴秉元還要忙著備考來年的秋闈。

  伯爵府幾經嚴選,終於為兄弟二人請了兩位塾師——葛夫子與曹夫子。

  葛夫子是個和藹的小老頭,年將六十,身無功名,但寫得一手好字,書寫姿勢、指腕用力、筆尖技法,皆有自己的一套心得,他仿得顏氏、柳氏[1]兩派的筆法,已有七八成相像,館閣體亦寫得極好。

  雖只是仿,但教淮津兩兄弟寫字已經足夠了。

  相比之下,曹夫子的性子要清高許多,冷冰冰不苟言笑。他是位老廩生,數十載未能中舉,不得已才當了夫子。因教過許多富貴人家的孩童,在京都城裡小有名氣。

  每日,兩位夫子輪換著,葛夫子教識字寫字,曹夫子教讀書習文。

  ……

  授課的第一日,葛夫子先考校了兩兄弟,發現兄弟二人已經認得《千字文》《朱子小學》裡所有的字,驚喜又詫異,樂呵呵道:「不得了不得了,小小年紀幾乎把字認全,往後不可限量矣。」

  於是,開始教他們如何執筆。

  「寫字時,細末之處在於指,筆劃行進在於腕,工整平穩在於肘,是以,指、腕、肘各處,配合得當,用勁得當,方可寫出好字。[2]」

  光是練習執筆姿勢,懸腕、懸肘,就叫兩兄弟吃了好些苦頭。

  裴少淮前世用慣硬筆,糾正執筆姿勢尤為費勁,一個不小心就前功盡棄、原形畢露,他只好不停放空思緒,從頭再來。他知曉,若想科考一道上有所建樹,練一手好字是必不可少的。

  津哥兒亦十分刻苦,端筆端得額間冒汗,只要夫子不喊停,他便咬牙一直挺著。

  「每一個字裡頭,以你們之見,甚麼最重要?」葛夫子問。

  裴少淮前世雖未專門練過書法,但讀書多年,自然知曉「字以結構為美」的道理。只不過小小年紀不宜顯露太多,免得讓葛夫子生疑,遂道:「學生以為是筆劃,一筆一劃方成字。」

  「你呢?」

  津哥兒應道:「我同大兄想的一樣,從一筆一劃入手,由簡到難。」

  「非也。」葛夫子耐心解釋道,「若將字比作房屋,這一筆一劃就好比是屋子的木樑,不管是多好的木材,若是搭建不當,一推便倒,並不牢固。是以,寫字最重要的是掌握其結構。筆劃只能成形,結構才能成美。」

  後邊的課堂裡,葛夫子又細細跟他們介紹了各類字形的結構。

  兩兄弟恍然大悟。

  至於選擇甚麼樣的字帖來仿練,葛夫子亦有自己的見解。他道:「讀書人追求科考,館閣體圓潤端正,筆勁內斂,最適合考場內書寫,於是深受讀書人追捧,這本無錯……只不過以我之見,倒不急於一開始就以館閣體為帖,早早限制了自己,你們若是將腕力、技法練好了,日後想寫館閣體便是水到渠成的事。」

  葛夫子是見兩個小子頗有天賦,才說了這樣的話。畢竟,換了那不善寫字的,規規矩矩練館閣體,這是最有效率的。

  每次課堂結束,葛夫子都會給兄弟二人一張紙,右下角蓋有葛夫子的章,他道:「今日讓你們回去練的字,你們要練好了,才能謄在這張紙上,僅此一張,不得塗改,下次課堂交給我。若是敢敷衍,叫我看出來了,可要打手板子。」

  於是,每日下了學堂,兩兄弟只能苦哈哈地留下來練字,不敢麻痺大意,都仔細寫好了才會一同散堂回到各自院裡。

  等到月末,葛夫子會將他們交上來的字拿出來擺在一起,道:「自個兒瞧瞧,可有長進。」對比十分直觀。

  如此訓練之下,淮津兩兄弟的書寫能力循序進步。

  ……

  再說那教讀書習文的曹夫子,他的教學方法則傳統得多,他把教其他孩子的法子照搬過來,直接用在淮津兩兄弟身上。

  應裴璞的意思,曹夫子不必再教《三字經》《弟子規》等蒙童書籍,可直接從《四書》開始。

  曹夫子的教學法,可以稱之為「包本法」[3],和後世的「填鴨式教學」頗為相似。

  每日一開堂,行禮之後,曹夫子坐在講榻之上,道「取出某書,翻到某卷」,然後開始搖頭晃腦,抑揚頓挫帶著淮津連兄弟讀書卷上的內容。

  中途並不講解。

  讀完一遍,翻回去,從頭再來,如此反復三遍之後,便到了下堂的時候。

  曹夫子道:「回去將今日學的,仔細背下來,明日我要考校。」

  如此反復。

  這「包本法」的精髓便在於,趁學童小的時候,先教他們把四書五經背下來,背得滾瓜爛熟,等到年歲大些,再慢慢講解含義,年歲愈大領悟愈為深刻。

  倒不是曹夫子敷衍了事,而是大慶朝各地的學堂私塾,夫子教導幼童時,十之七八應用此法。他們覺得學童年歲小,講了也不甚明白,倒不如先背下來把底子打牢,往後再慢慢消化。

  對於此法,裴少淮談不上反對或是支持,既然盛行就說明自有它的用處。那縣試、府試所考的帖經題,不就是要考生一字不差地將原文默寫下來嗎?這是科考路上的必備技能,總歸遲早都是要背的。

  不過,對於搖頭晃腦讀書,兩兄弟都不甚喜歡。

  津哥兒道:「每次扯著嗓子喊,便覺得自己像那屋頂上的公雞,聲聲啼叫喊得日頭升天。」

  淮哥兒則道:「我倒覺得自己腦袋像那婆子漿洗衣物時用的棒槌,邦邦直敲撞得頭昏腦漲。」

  聲聲啼叫喊得日頭升天,邦邦直敲撞得頭昏腦漲,好巧對仗了。

  可兄弟倆有甚麼法子,若是不搖不晃,曹夫子便會說他們體態不端,還要挨手板子。

  這日,曹夫子又在課堂上考校他們背書,背《論語》公冶長篇。

  裴少淮先背,雖略有磕絆,但總算是背全了。

  輪到裴少津,句子停頓顯然不如裴少淮,但背得又快又流利。

  裴少淮心裡自嘲,剛穿過來時,還曾想是不是要藏拙,免得被人發現過於聰慧,視為妖孽。如今看來,哪裡用得著他藏拙呀,在真正的「妖孽」面前,他也就仗著自己是個「老妖怪」,才不至於太遜色。

  津弟這記憶力,是真的沒得說。

  而且還特別用功。

  無怪是原書裡的天選男主。

  正當裴少淮略開小差之時,忽聽聞曹夫子道:「你且停下來。」

  津哥兒背書聲止。

  「我方才讓你背哪一篇目?」

  「回夫子,公冶長篇。」

  曹夫子又問:「你背到哪了?」

  津哥兒想了想,才吞吞吐吐應道:「雍也篇。」並默默伸出手,準備挨一尺子。

  原來,他背得太快,不知不覺竟背到了公冶長的下一篇,問題在於曹夫子還沒有教他們雍也篇……

  曹夫子並沒有打津哥兒手板子,而是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想哪裡出了問題,又問道:「你還背了其他哪些篇目?」

  只見津哥兒緩緩從書案上拿起了論語第二卷書。

  一旁的淮哥兒目瞪口呆,深受打擊,自己第一卷還沒背完,津弟就已經背到第二卷了。

  津哥兒發現自己拿錯了,放下,又緩緩拿起了論語第三卷書,道:「已經背到第三卷衛靈公篇了。」

  淮哥兒:……

  淮哥兒沉默了,夫子也沉默了。

  「昨夜吃壞了肚子,不然理應背到季氏篇了。」

  淮哥兒只想衝上去捂住津弟的嘴,道:「我的好弟弟,你說得已經夠多了,快放為兄一條活路罷,兄弟之間,不必內捲。」

  當然,這是玩笑話而已。裴少淮只覺得讀書科考果然不易,這世上勢必不止津弟這麼一個天賦異稟的天才,若想出頭,他只能更勤奮些,既要發揮自己的長處,亦要彌補自己的短處。

  果不其然,下堂的時候,曹夫子對淮哥兒說道:「你若有餘力,也接著往下背罷。」

  「是,夫子。」

  夫子走後,兩兄弟留在書房裡寫課業。

  「津弟好狠的心,自己夜裡偷偷勤勉也就罷了,還叫夫子看出來,把我也拖下水。」淮哥兒伸伸懶腰,佯裝抱怨道,「看來我今晚是要挑燈夜戰到天明了。」

  兄弟二人自幼一同讀書,習慣了開玩樂,於是津哥兒打趣道:「待我回到院裡,叫小廝給大兄送些燈油過去,免得大兄明日渾說燈油不夠,戰不到天明。」

  「好你個津弟,原是你沒藏拙連累了我,如今還好意思拿我取樂。」淮哥兒又道,「往後遇到不懂意思的字,休要再問我了,你自個兒去找曹夫子罷,看他說不說與你聽,興許他會叫你趕緊背章句集注,哈哈哈……」

  兄弟二人就這般打打鬧鬧,回到了各自的院子。

  自這日以後,曹夫子上課陷入了一個怪圈子——

  他才做好了課教計劃,淮津兩兄弟:我們已經學完了。

  叫他不得不好好考慮,應當如何去教這一雙兄弟。

  ……

  ……

  翌年秋闈,又出桂榜,果真如裴少淮記得那般,姐夫徐瞻此次發揮出色,居正榜第一得解元。

  又逢蓮姐兒為徐瞻生了一子,取名徐言歸,雙喜臨門。那徐夫人更是逢人便誇家中一對兒媳,都大方得體,做事穩重,心思通透,使得家宅和睦,一雙兒子能安心讀書,方能取得如此好名次。

  再說景川伯爵府。

  姑爺高中,女兒生子,本應是可喜可賀之事,但裴家沒有慶賀,府上氣氛反倒有些壓抑。只因裴秉元也一同參加了今年的秋闈,結果再次落榜。

  他分明覺得自己今年答得比以往都好,沒出疏漏,怎還是不中?

  裴秉元盡量讓自己表現得如往常一般,甚至張羅著要去同女婿賀喜,可家裡人都看得出,他心中很是鬱鬱,落寞得要緊。

  裴少淮唏噓,心想,父親多年不中,必定是文章火候不夠,缺了點什麼,可這把火候如何去補,並非多讀書或是多背書便可燃起……或是天賦,或是時機,或是實踐,這些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這便是科考的殘酷之處,不管前頭走得多快,只要關鍵的秋闈春闈過不去,一切都是白搭。

  幾日後,親家徐大人前來伯爵府拜訪。徐大人在國子監任司業兩年後,調至禮部下的鴻臚寺,如今已是鴻臚寺卿[4],官四品。

  頗受聖上重用。

  徐大人朝中事務繁重,能抽出時間過來一趟,自當是有緊要事。

  餐宴上,幾盞下肚,徐大人才對裴秉元道:「親家,前幾日,我在國子監的那位舊友說是今年貢監出了些小差池,簿子上少了一人,想把名額放下去,又怕下面的各州各府爭搶不休、鬧得不痛快,於是找了我。」

  隨後的話,徐大人便不說出口了。如此明了,又豈會有人聽不明白?

  說是出了差池,實際上恐怕是徐大人費了好些功夫,特意拿來的入學名額。

  貢監,即向朝廷進貢人才,自國子監畢業之後,亦可為官。雖起點低了一些,但畢竟是一條入仕之道,許多未中舉的秀才,都排著隊等貢監名額。

  如此機會,換作他人,自是一口應下了。

  可裴秉元舉盞的手定住了,神色遲疑,久久都未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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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顏真卿、柳公權兩派書法

  [2]後面所有關於書法的,都是作者自己杜撰的,大家練字不要當真

  [3]包本法:參考自馮友蘭《三松堂自序》

  [4]鴻臚寺卿:簡單理解,類似現在的外交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3 11:46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12-5 09:21 PM 編輯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十四章 裴父立身

  裴秉元將那盞酒一飲而盡,勉強擠出一絲笑來,道:「我都這個年歲了,還擠進國子監同那些少年郎在一塊,恐怕不合適罷。」

  多少老廩生,五十餘歲才排到貢監名額,進入國子監。裴秉元如今尚未滿四十,比他年長的大有人在,哪裡說得上不合適呢?

  不過是他臉皮薄,不好明說拒絕,找了個由頭罷了。

  「無妨無妨,此事也不急著馬上就定下來。」徐大人並不惱,他對於裴秉元的性子還是知曉幾分的,又道,「親家不若再多考慮幾日,甚麼時候拿準主意了,讓瞻兒知會我一聲就行。」

  這是給裴秉元留了迴旋的餘地。

  徐大人走後,裴璞規勸兒子,道:「秉元,三年又三年,中了秋闈還有春闈,有這時日蹉跎,不如進國子監辛苦三四年……出來後品級雖低了一些,可也算正經走上官途了。」

  國子監畢業,授官僅八品。

  裴璞又道:「那中了進士的,倘若留不了京,也不過七品知縣而已。」

  老太太亦附和道:「徐大人一份好意,不好辜負了。」

  依他們的意思,都想讓裴秉元應下來,進國子監讀書。

  「父親母親知道的,孩兒並不是為這個。」裴秉元嘆氣,無奈道,「徐大人與我做親家,已經官四品,秉盛、秉明兩位堂弟進士出身,如今已調至兵部、工部任職,官六品。孩兒的那些同窗們,要麼中舉外任了,要麼早早放下學業,承了家裡的產業,唯獨我這麼些年不管不顧一直考著,一年復一年……孩兒十六歲就是秀才了,如今年近四十,卻要領著一個貢監的名額入國子監進修,這叫孩兒如何應得下來?」

  如何放得下臉面,又如何放得下執念——裴秉元始終是要給自己一個交代的。

  大堂內沉默著。

  許久了,裴老爺子才道:「都考了這麼多年,也夠了……」

  「不夠。」裴秉元情緒陡然激動,額上青筋冒了出來,道,「我寧可讓別人罵我是頭倔驢,也不願別人叫我懦夫。」

  見此情景,老太太急忙出來打圓場道:「今日就到這裡罷,回頭再慢慢商議。」

  ……

  夜裡,失眠的不僅僅是裴秉元,還有小小少年裴少淮。

  在原書中,本是沒有徐大人替裴秉元爭取貢監名額這一情節的。興許是如今裴徐兩家感情更加親近,於是發生了這一幕。

  身邊的人或是事,都在微妙地變化著……他將會面對越來越多的未知。

  裴少淮剛剛踏上讀書之道,父親遇到這樣的選擇,對他的衝擊很大。試想,若是換成自己,又該如何選擇呢?一邊是寒窗苦讀堅持了二三十年的荊棘路,前途未卜,繼續走下去未必有好結果;一邊是退而求其次的捷徑,唾手可得。

  他為旁觀者尚且不知如何決斷,更何況父親這個當局者呢?無怪父親會如此躊躇不定。

  裴少淮心裡唯想著,珍惜少年時光,再刻苦一些,把功夫做足了,往後才能避免遇見這樣的兩難境地。

  ……

  此後又過了兩三日,裴秉元或獨自一人待在書房內,或對著院中落葉枯枝沉思,一直沒有鬆口的意思。

  老爺子、老太太皆嘆氣連連,兒子不肯他們又有甚麼法子,只能如此了。

  這日曹夫子下堂之後,淮津兄弟如往日一般主動留堂,先是口中念念有詞背記《論語》,等背得差不多了,再取來筆墨,將方才所背的一一書寫下來。

  既是默寫,也是練字。

  兩個小子並不圖快,一筆一劃都寫得極認真。

  等到斜陽慢慢將屋外的影子一點點拉長,最後映入到課堂當中,兄弟二人才發現父親的影子落在桌前,頎長而筆直。

  原來,裴秉元一直站在窗外,背著手安靜地看著兄弟二人背書寫字。

  就好似看到了自己小時候讀書習字的模樣。

  「父親。」兩兄弟起身問好。

  「為父打攪到你們溫習功課了。」

  「不曾。」

  見到兩個幼子頗具天分,又如此刻苦,裴秉元很是欣慰,他笑了,原先的愁眉緩緩舒展開來,問道:「《論語》背到哪一卷了?」

  津哥兒不好意思先答,便輕輕扯了扯兄長的衣袖。

  淮哥兒如實應道:「弟弟已經背完了四卷,我比弟弟慢一點,才背到第三卷的為政篇。」

  「為政篇?」裴秉元自然忘不了,緩聲念道,「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1]」聲音漸停。

  淮哥兒則順著父親的話,稚聲往下念道:「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2]。」

  一切都是恰好,裴秉元恰好來了,淮哥兒恰好背到了這一篇目。

  裴秉元拿起淮哥兒默寫的紙張,紙上正默寫著這幾句。孔老夫子只告訴了世人,十五立學,三十立身……但世人常常容易忽略,書間紙上十五與三十兩個數,只有寥寥數筆,於一個人而言,卻是漫長的十五年。

  從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到一點點將自己收斂起來的中年人。

  本是讀過千百次的幾句話,今日再讀,裴秉元心間咯噔頓了一下。

  「甚好。」裴秉元誇讚,道,「你們繼續溫習功課,為父不打攪你們了。」

  「是。」

  ……

  隔日一大早,伯爵府備了馬車,裴秉元親自前往徐家,應下了貢監之事。

  回到家,他對老爺子解釋道:「家中淮兒津兒都是難得的讀書之才,我未竟的願、未達成的事,由他們接著去做罷,他們往後的風光,便是我的風光。我既已到了這個年歲,也該試著走走其他的道了。」三十五六不小了。

  裴老爺子欣慰道:「你能想明白便好。」

  又過月餘,這日,裴秉元啟程前往國子監進修。兩地雖同在京都城內,但依照國子監的規矩,他入學之後,唯有初一十五休沐之時才能回家。

  裴秉元告別父母後,與林氏說:「這幾年,辛苦你一個人費心操持這個家。」

  「是我的本分,官人莫惦念著。」

  最後,裴秉元對淮津兩兄弟說:「為父不在,你們要聽祖父的話,要聽夫子的話,用功讀書,不可懈怠,但可今日完成之事,絕不可拖到次日。」

  「孩兒知曉了。」兄弟倆應道。

  ……

  伯爵府內,日子悉如往常。

  英姐兒比裴少淮大三歲,現九歲,已是半大的姑娘,相貌身段愈發出挑,平日裡喜著青衫,不愛繁瑣,反倒顯得容顏天成、不經雕飾。

  年紀增長,性子也跟著顯露出來。

  她與竹姐兒已經跟著女先生把字認全了,林氏便開始張羅著,從各府打聽,找來老嬤嬤幫兩位姐兒再提一提、端一端言行舉止。那教琴棋書畫的女先生,亦是輪番前來。

  林氏是煞費苦心,可英姐兒卻興致缺缺。

  這日,英姐兒又帶著丫鬟在後院裡打理她種的那些花花草草,忙得十分開心。

  沒一會兒,林氏風風火火趕來,遠遠就道:「我就曉得你躲在此處……那女先生前腳剛走,竹姐兒還留在房裡繼續練琴,你怎就偷偷跑了,又來擺弄這些花花草草?」

  「母親,我已做到答應你的,上課好好練琴,你怎出爾反爾,又來這裡管教我?」英姐兒嘟囔道。

  「那你倒是說說,都半月有餘了,你的琴藝怎不見一點長進?」

  英姐兒狡辯道:「學了未必能懂,懂了又未必能彈出來,彈出來也未必有那韻味,這琴藝增進,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兒,母親您每日這麼辛勞,就莫要太操心女兒的事啦。」一邊說,手裡的小鏟不忘給黃苓草鬆土。

  林氏見女兒這古靈精怪的樣子,真是又氣又好笑,道:「辛辛苦苦給你找的女先生,你是一門都沒學上,反倒是三丫頭,見一樣學一樣,樣樣都有模有樣。」

  「那是竹姐姐有天賦,又勤奮,勤奮是不會虧待她的。」

  林氏又道:「你若是不肯學這些也罷,及早跟著我,學著打理府上的產業,免得以後甚麼都不會。」

  這話,林氏不是第一次跟英姐兒說了,聽得她都能倒背了。

  英姐兒一邊將那盆玉竹端到牆角陰涼處放著,一邊應道:「母親若是要帶我去郊外莊子、藥園,或是城南藥鋪,學習打理,我自然是極願意的……若是母親說的打理,是叫我坐在屋裡頭,整日整日地看賬本,只怕是賬本認得我,我未必認得它。」

  頓了頓,英姐兒又道:「對了,母親若是想教看賬、算數,不如去教竹姐姐罷,上回三表姐來我們家,臨時起興表演打珠盤,我瞧見竹姐姐站在沈姨娘身旁,眼珠子都看直了,若不是沈姨娘管著她,她怕是要湊到三表姐跟前去。」

  「就你長進,一日日竹姐姐竹姐姐的,也不見你能有三丫頭的一半要強。」林氏說道,「我早找人教她了,還用你提點我。」

  「我是娘親生的,又不是竹姐姐生的,自然不會像她那麼要強。」

  「說話愈發沒規矩了,叫人聽見了笑話你。」林氏教訓道。

  英姐兒笑嘻嘻道:「我在外人跟前,自不會說這些趣話的……別人想聽都聽不著,我歡喜與母親說笑,母親反倒教訓我。」

  林氏被女兒逗笑,不再教訓她,又有些發愁,說道:「英丫頭,你這琴也彈不好,畫也畫不好,書……書尚可罷,往後可怎麼給你找人家?」

  「上回弟弟跟我討一碗蓮羹吃的時候,說了,自有那不看琴也不看畫的人家……而且女兒只是不精於此,又不是全然不懂。」英姐兒對弟弟的話深以為然,繼續道,「弟弟還說,若是沒有這樣的人家,他便替我撐腰,我看上哪家,他便叫那一家人不看琴也不看畫兒。」

  「你弟弟才多大,你就打他的算盤。」林氏揶揄道。

  「誰叫他是我弟弟呢。」

  英姐兒往一個小瓷盆裡裝入潤土,仔細將一株綠色小植栽入其中。

  「這回種的又是甚麼花草?」

  「弟弟替我挖回來的積雪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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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出自《論語‧為政篇》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4 12:10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12-5 09:22 PM 編輯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十五章 又一年春

  要說姑娘家喜好種花種草,也是常見的事,畢竟,深庭小院,輕簾吹拂,斜入幾枝翠葉繁花,紛呈蝶繞,又有香氣氤氳,自是最得少女的心思。

  偏是,英姐兒既不種那富貴牡丹,也不種那香幽梔花,而是大盆小碗的,種了一大堆林氏數不出名號的草藥。許多既不開花,也不引蝶,更無香氣,乍一看去,同那山林野草,也沒甚麼不同。

  草藥習性不同,照料這一叢藥圃,可比種普通的花卉費時費力多了。

  「青荷,這盆玉竹曬不得日頭,往後要當心一些,這株新栽的積雪草最乖,最是容易存活,只需記著,它比尋常植株更喜水,多澆一些……」英姐兒吩咐著。

  她不善古箏的宮商角徵羽,卻能將每株草藥的習性如數家珍。

  林氏見女兒熱衷於此,只好由著她了。

  林氏走後,英姐兒照料完藥圃,掇拾了一下自己,嘟囔了一句「這會兒,弟弟該下堂了罷」,於是歡喜地往弟弟的院子走去。

  到了地方,正巧看到淮哥兒把書卷擺放整齊,正坐在椅上歇息。

  「我差人給你送到書堂的甜茶,你喝了嗎?」一進門,英姐兒便問道,「母親說味道不錯,你喝著覺得如何?」

  「喝了。」

  春末入夏,氣候已經隱隱燥熱起來,日頭出來以後,把書堂照得又悶又熱,坐在裡頭朗朗讀書,最易口乾舌燥,叫人疲乏。加之搖頭晃腦,更是催人昏昏欲睡。

  所以,英姐兒才叫下人從自家藥鋪子裡,取了羅漢果、甘草和夏桑菊等幾味普通草藥[1],又添了茶葉,特意煮了甜茶,置涼後,叫人給弟弟送去。

  淮哥兒又道:「津弟喝著覺得極好,止渴醒神,讚不絕口,說四姐姐愈來愈貼心了,我喝著,也覺得不錯,只不過對我而言,太甜了些,下回若是換成梅子、薄荷草,冰鎮後解渴生津……妙極。」

  兩姐弟說話,素來是不拐彎抹角的。

  英姐兒嗤了弟弟一聲,道:「別家小孩都喜甜食,只嫌不夠甜的,偏就你一個與眾不同,挑三揀四,嫌這嫌那,那茶若是不甜怎麼能叫甜茶?下回,叫我給你加一筐梅子進去,單獨給你熬一壺,酸得你晚膳連糕點都咬不動才好。」嘴上說著如此,其實,心裡已經暗暗替弟弟記下了——弟弟偏喜酸甜。

  「切莫忘了冰鎮。」淮哥兒不惱反喜,道。

  「這個我說了可不算。」英姐兒道,「娘親素來遵從溫和中庸之道,不讓你夏日吃冰……你若是能將她說服,莫說是冰鎮,叫我把茶凍成冰坨子送過去,我也是肯的。」

  又偷笑補道:「且看弟弟有沒有本事了。」

  淮哥兒無奈,母親確對他十分疼愛,但是在吃食這一塊,管得委實太嚴了一些,煎炸不能多吃,瓜果不能少吃。

  沈姨娘對津哥兒亦是如此。因此,課堂之餘,難兄難弟倆常常坐在一塊,苦哈哈道「好想吃香酥丸子」「好想吃小香魚」「好想吃燒子鵝」……結果只能是越想越餓,畫餅也難充飢。

  言歸正傳,姐弟二人又說了一會玩笑話,英姐兒說道:「光顧著跟你說玩笑話,差些把正事給忘了,你上回答應我的種子,叫人取回來了嗎?」原來是惦記著這個。

  裴少淮屜籠裡取出幾個小布囊,交到姐姐手裡,道:「昨日長舟回莊子裡見他祖母,我叫他今日回府的時候,順道將這個取回來。」

  長舟,是跟著淮哥兒身邊伺候的小廝,十二三歲,十分機靈。

  英姐兒得了藥材種子,愛不釋手,高興道:「明日我記著給你煮一壺酸茶,當作答謝你。」言罷,告辭回自個院裡,吩咐青荷多找些瓷盆回來,趁著炎夏未至之前,把種子種下去。

  ……

  見到胞姐如此高興地幹著自己喜歡的事,裴少淮也跟著高興。

  在原書裡,本是沒有這樣的情節的。書中寫道,淮哥兒自幼不安分,屢屢闖禍,林氏的精力全都耗在了兒子身上,而總是忽略養在身邊的女兒。

  英姐兒體恤母親,總是乖乖巧巧的,從不跟母親要甚麼,也不跟母親怨甚麼。

  因為淮哥兒養在祖母身邊,姐弟二人往來少,感情淡淡,談不上深厚。否則,後來裴少淮也不至於為了填補債務,要把唯一的胞姐給送出去。

  ……

  現如今,英姐兒對草藥一類頗感興趣,這其間,既是她的性情趣好使然,也有裴少淮的助力。

  先是五歲那回,英姐兒發燒了,昏昏沉沉不舒服,哭道:「娘親,英兒頭好疼。」

  林氏端來藥,餵她,哄道:「英兒乖乖把藥喝了,睡一覺,出了汗,明日便不疼了。」

  英姐兒忍著苦,一勺一勺把藥吃完了,沉沉睡了一覺,第二日起來,果真是頭不疼了。

  隨後一連好幾日,英姐兒都追著林氏,稚聲稚氣地問:「娘親,那又黑又苦的藥,為何吃了,英兒的病就好了?」

  「苦口良藥,藥到病除。」林氏只能這麼回答著。

  英姐兒屢屢發問,裴家人只當是她年幼一時好奇,可裴少淮卻覺得,小孩子心性天真,說話做事都是自然而然以為之,胞姐屢屢發問,就說明她對於「那碗藥」有著足夠的好奇。

  還有一回,長舟不小心劃破了手,流了好些血,他從牆角邊折了幾株烏蕨搗碎敷上[2],不一會便止住了。

  英姐兒恰好路過弟弟這,見著了便問:「長舟,這不起眼的牆頭小草,為何能夠止血?」

  「四小姐,我哪懂這個呀。」長舟撓撓後腦勺,不好意思地說道,「不過是小時候,祖母教我的,我便記下了……我大哥已經開始學種藥,他或許曉得一些,下回我問問他。」

  長舟的祖父祖母住在鄉下,幫伯爵府打理藥園子,自然識得一些藥理。

  經此,裴少淮更加確定,胞姐對中醫藥理饒有興趣。興許,英姐兒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她只是出於好奇本能張口一問。

  萬金難換學問心。

  藥理也是一門學問。

  裴少淮自然不會錯過此等良機,他覺得,讓姐姐有機會能夠探索知曉自己好奇的事物,不失為一樁美事。並非為了甚麼特定的目的、願想,只是單純為了滿足求知欲。

  裴少淮前世並非學醫,對於此道也不過懂些淺顯的學識罷了,故此,他決定以引導為主。

  彼時,英姐兒已經識字,裴少淮便從父親書房翻出一些藥理相關的書卷,送給姐姐。又讓長舟經常回去,從莊子裡挖些易種活的草藥回來,轉述草藥的習性,之類之類。

  英姐兒漸漸沉迷於這一株株形態各異的「小草」當中,彷彿是撕開了一個小口,探身進去,發現這個世界,年年歲歲這般長久,可以不止有針線女紅、琴棋書畫和相夫教子。

  ……

  ……

  裴秉元自從進了國子監以後,每半月才能休沐,回家兩日。家人發現,原本就有些清瘦的他,如今又瘦了幾分,愈發瘦削。可見,他在國子監並非走走過場,圖個畢業,有個官職,而是真心實意在鑽研學問。

  林氏見了,頗為心疼,不知上哪打點好了關係,三天兩頭托人將補品送至裴秉元的住舍,裴秉元下堂回來便能喝到。

  林氏道:「讀書當官的事,我一介婦人也不懂,只盼官人能多保重,養好身子。」那林家大兄從揚州帶回來的諸多補品,許多都被林氏「送進」了丈夫的肚子裡。

  裴秉元與林氏之間,成婚多年,已有一對兒女,可說實話,過往數年二人之間的感情,更像是相敬如賓,親密的時候不多。

  未曾想,一城之內,分居兩地,反倒「縮近」了二人之間的距離——裴秉元身在國子監,覺得獨留妻子在府上,既要養兒育女,又要操持一家老小,十分不易。林氏見丈夫一心求學,自認為不能拖他後腿,凡事都先緊著官人,不讓他操心。

  某次,裴秉元方方離家回到國子監數日,便托人送出了一封信,交給林氏,也不知裡頭寫了甚麼情深情長的纏綿話語,林氏看了,一連好幾日,臉上都有紅光,見誰都是喜笑顏開的。

  裴少淮見了,心裡暗想,別看這景川伯爵府府邸修建得氣派,令尋常人家羨慕不已,可住在裡頭,長此以往,更像是被封在一座孤島之上。有時候,推開府邸大門,出去走走看看,不拘泥於數尺之地,未必不是件好事。

  不管是長姐裴若蓮,還是父親裴秉元,照目前來看,是過得愈來愈好的。

  光雖微微,亦可照明。

  ……

  裴少淮既已六歲多,便也意味著,距送長姐出嫁已過三年有餘,二姐裴若蘭年近及笄。

  伯爵府內再次忙碌起來。

  林氏有上次的經驗,這幾年又一直在操持府上諸多事務,加之,伯爵府銀兩收支比幾年前好了許多。是以,這個及笄禮於她而言,並沒什麼難處。

  不過,林氏卻有別的想法,她笑盈盈對老太太道:「近來戲樓擴建,郊河外的幾個莊子又趕上秋收,蘭姐兒及笄這樣的大事,兒媳是斷不能脫身的,又怕忙極有所疏漏。不若這樣,除了叫母親在後頭指點著,也讓沈姨娘和竹姐兒幫幫兒媳,一家人有商有量的。」

  裴少淮跟在母親身旁久了,了解母親的性子,深知母親做這樣的決定,有她的考量。

  一則是,裴少淮曾聽到大舅指點林氏道:「水滿則溢,你要適時鬆鬆手。」林氏如今早把整個伯爵府摸得通透,面對這麼一大捧沙,若是想牢牢握緊,只會細沙四溢,對自己並無好處。倒不如鬆鬆手,任其從指縫漏一些出來,才能捧得長久。

  伯爵府裡裡外外這麼多事,林氏根本忙不過來,倒不如將那些不大不小的事,交給逢玉軒這邊來辦,自己落個輕鬆。再則,沈姨娘這麼多年都規規矩矩的,做事得體,一對兒女又教養得好,眼瞧竹姐兒、津哥兒越來越大,豈能叫她每月只守著那些例銀過日子?

  二則是,蘭姐兒雖改進不少,畢竟心裡不願不服的,與林氏關係一直緊張。因沈姨娘曾伺候過蘭姐兒生母,蘭姐兒與沈姨娘相處得反倒不錯。

  有些事,林氏不想也不願與繼女拉扯糾纏,倒不如通過沈姨娘這個中間人,妥善辦了。

  裴少淮認為,娘親這樣的做法是大家皆好的。

  老太太聽了林氏的提議,讚譽她有當家主母的氣度,點頭同意了她的想法。

  老太太都發話了,沈姨娘自然應下,道:「奴婢從前只是個伺候人的,竹姐兒年歲也還不大,如今跟著辦這樣的大事,還望老祖宗和大娘子多多指點教導。」

  沈姨娘身旁的竹姐兒喜色難掩,早已躍躍欲試,也款身行禮道:「謝祖母和母親給竹兒跟學的機會,竹兒一定用心學習,不辜負母親的一份好意。」

  經過兩三個月的籌備,蘭姐兒的及笄禮如期舉辦,一如當年蓮姐兒那般風光氣派,衣制和釵冠都是極好的成色,在諸多伯爵府中,不曾多讓。前來觀禮的貴婦人們,數量比之前蓮姐兒的及笄禮上,要多出了許多。

  主賓們誇讚伯爵府辦禮辦得好,又誇蘭姐兒體態相貌不輸長姐。

  及笄禮後,逢初一這日,裴秉元休沐歸來,一家人用膳完畢,林氏見氣氛和洽,便提了一嘴:「官人在國子監裡識得許多同仁、學官,若是閒暇時候,也打聽打聽哪家有適齡的好兒郎,家裡頭這幾個丫頭,年紀都不小了。」

  好意讓裴秉元替蘭姐兒找個徐家那樣的好夫家。

  誰知蘭姐兒並不領情,冷了臉,道:「不勞夫人急著找人家把我嫁出去,這京都城裡的勳貴人家,多的是女子十八歲才說人家。」說得好似是主母急著把她趕出家門一樣。

  一句話把林氏的好意踩得細碎,令林氏訕訕,終究是她高看了蘭姐兒,十分後悔在這樣的場合,說出這些話。

  裴秉元放下筷子,斥責道:「年紀越大,反倒越不懂事。」

  老太太則打圓場,道:「你這孩子,你母親也是一番好意。」又對裴秉元道,「世珍說得在理,你在書院裡,該好好物色物色。」

  裴少淮見母親受了如此委屈,心中甚是不快,覺得蘭姐兒不識好人心,無怪一意孤行落得那樣的下場。又想,她這樣的脾氣,若是不吃教訓,不撞得頭破血流,恐怕難以回頭。

  他內心是極矛盾的。

  唯有一點,他不想讓全府的人,要為蘭姐兒的錯買單,這是不變的。

  裴少淮身為男丁,不好下場說些甚麼,只好朝身旁的姐姐使了個眼神。

  姐弟心有靈犀,英姐兒當即意會,替母親說道:「二姐倒也不必如此敏感,橫豎這家裡不止二姐一個未出閣的女兒,許是娘親替我和竹姐姐謀長遠呢?」

  一句話噎住了蘭姐兒的嘴,氣得她獨自回了自己的閣院。

  原本和和氣氣的氛圍,也被她鬧得冷了場。

  ……

  ……

  殘雪消去春風細軟,瀟瀟細雨天微寒,冬梅已盡,到了柳枝漸綠的時節。

  又是一年春日。

  淮哥兒、津哥兒都已年滿七歲。

  這日,開堂之前,兄弟二人翻看唐詩解悶,看到「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然[3]」一句,都很是喜歡,又想起明日是十五休沐,便商量著,明日要一同出去踏春看景。

  「光是看景許是不夠的,那香酥丸子和小香魚,要多帶一些,還不能叫母親知道了。」淮哥兒提議道。

  「四姐姐熬的甜茶也要帶上一壺。」津哥兒補充。

  「再叫長舟從莊子要些落花生,鹽水一煮,帶上兩包。」淮哥兒又道。

  「那我讓小娘再做些點心。」津哥兒已經有些迫不及待了,又道,「這些應當夠了罷?」

  淮哥兒點點頭,道:「只需不叫三姐四姐知曉,光我們兄弟二人,是夠了。」

  津哥兒頓時洩氣垂首,道:「豈能繞得過她們兩個,咱們還是多帶一些罷,別叫我們沒吃上,倒讓她們吃飽喝足了。」

  「是矣是矣。」

  兄弟商量著商量著,開堂的時辰便到了,等了半刻鐘,仍不見曹夫子的身影。

  這是以往從未有過的,曹夫子是個守時的人。

  淮哥兒問道:「曹夫子昨日有說今日休堂嗎?我記著,好似沒有。」

  「並無。」津哥兒記憶力好,斷不會記錯,又道,「曹夫子不會記錯了,假以為是今日休沐罷?」

  「不知道,咱們繼續讀詩卷,再等等罷。」

  又過了一刻鐘,淮津兄弟二人沒能等來曹夫子,卻等來一臉愁容的祖父。

  裴少淮不知何事,遂問:「祖父,曹夫子呢?」

  「方才與我請辭了,唉——」裴老爺子長嘆一聲,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愁,道,「曹夫子說,以他的本事,教不了你們兄弟二人,讓我另請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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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藥理都是網上查的,大家看個樂呵,不要信以為真。

  [3]出自王維 《輞川別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4 08:36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12-5 09:22 PM 編輯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十六章 聽戲

  那曹夫子本是科考當官無望,為了養家糊口,碎銀幾兩,才勉強肯替富貴人家開蒙學童,這麼多年來,早將那套「包本法」運用得嫻熟,信手拈來。

  誰知,這「包本法」用在淮津兩兄弟身上,並不奏效。以往,曹夫子磨磨蹭蹭半年才能教完的書卷,淮津兩兄弟月餘便學完了,曹夫子只好不斷往前趕進度。

  這種感覺,就好似——他一個當夫子的,反倒被兩個小學童趕著往前走一般。

  自然不好受。

  橫豎只是為了討生活才幹這活計,教誰不是教?倒不如另尋個人家,教幾個資質普通的學生,按部就班上課,圖個心寬。

  故此,曹夫子選擇向裴老爺子請辭。

  這事被教書法的葛夫子知曉了,不屑笑笑,揶揄道:「原是個圖輕鬆的。」各幹各的,倒也不相妨。

  曹夫子走後,伯爵府短時日內,尚未找到合適的人選,淮津兩兄弟只好先自行背書,背完了《論語》,開始背《孟子》。

  ……

  再說徐家那邊,蓮姐兒知道了妹妹回懟主母的事,又氣又懊惱。

  她如今在徐家過得很好,夫君考得了功名,婆母對她和善,言歸小子又機靈活潑。蓮姐兒是發自內心感激林氏的。

  她帶著兒子,抽空回了一趟娘家,與林氏敘話,說蘭姐兒自幼就不懂事,驕縱慣了,希望林氏不要與蘭姐兒計較。

  「她也沒甚麼錯,本就是我考慮得不周到,說出的話,叫她誤會了。」林氏表現得並不介意,但又露出為難面色,細嘆一聲,道,「不過,蘭姐兒結親之事,往後我是不好再插手甚麼了。」

  兒女婚事,本應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氏說這話,已然表明了她的態度——蘭姐兒的婚嫁,她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這麼多年來,林氏從未短過蘭姐兒甚麼,卻換不得半點回饋,終究是讓她寒了心。

  林氏握著蓮姐兒的手道:「蓮兒,這麼多年了,你是知曉我為人的,我絕無半點急著將她嫁出去的意思。蘭姐兒的婚事,以後,恐怕還要勞煩你這個長姐多操操心,看看姑爺身邊可有合適的同仁,幫著牽牽線……你也曉得,這個家裡,蘭姐兒最是聽你的話,你看好的,必定不會差。」

  蓮姐兒垂眸,她聽明白了繼母的意思,也知道繼母的為難,沉默了幾息,才抬起眼,對林氏道:「我省得,叫母親為難了。」

  蓮姐兒從朝露院出來以後,原本是要帶著小言歸去看看妹妹的,可心裡越想越氣,越想越惱,甩甩寬袖,乾脆直接回了徐家。

  可見其失望之意。

  ……

  三月初八這日,裴家的戲樓擴建完畢,在門樓的後面,額外圍了個戲園子,重新開張。

  生意又漲了幾分,自不必多述。

  等戲樓生意穩定下來,有序運轉,林氏總算抽出神來,小歇兩日。這日,她對老太太提議道:「老祖宗,戲樓裡雇了個新戲班子,不唱舊戲唱新戲,這幾日唱的,正是眼下時興的《紫釵記》,不若咱家一同去聽聽,跟著樂呵樂呵。」

  林氏話一出,竹姐兒和英姐兒最先興奮起來,畢竟年歲小一些,總是有些貪玩的。

  幾個跟著主子身邊伺候的丫鬟婆子也掩不住喜色。

  老太太樂呵呵地說道:「那就依你的意思,一同去解解悶兒。」

  若只是想看戲,本是可以把戲班子叫到伯爵府來的,林氏卻選擇出去,一來是想叫大家瞧瞧新戲樓的氣派,二來戲樓裡熱鬧非凡,取個氛圍,跟著戲客們一起樂呵樂呵。

  林氏打趣道:「我叫人把最氣派的那間坐堂留下來,今日,任憑是誰花再多銀兩也搶不過咱們。」

  府上小姐少爺們要一同出門看戲,事情不大,瑣事不少,沈姨娘向老太太請命,主動退下準備去了。

  蘭姐兒這孤傲的性子,原是不願意跟著一同去的,可聽說唱的是《紫釵記》,講的是才子佳人曲折淒美的愛情故事,扭扭捏捏之下,終還是選擇一同去聽戲。

  入夜,戲樓燈籠一一掛亮,一派璀璨,戲班子的樂工最先入場,不時拉吹些小曲,聽客們三三五五,陸續進場就坐,小二們穿梭其間,端茶倒水,招呼客人。

  老太太帶著一家,坐在最中央的包間裡,你一句我一句地閒聊著,等著開戲。

  隨著樂工敲打的鼓點漸漸密集,幾面大銅鏡子聚光,戲台子亮堂起來,諸位戲子依次入場……好戲,開始了。

  這《紫釵記》大抵講得是[1]——才子李益與霍小玉因紫玉釵互生情愫,李益金榜題名後,卻被當朝太尉陷害,屢屢拆斷二人情緣。有情人生了猜疑,相思病起……諸多波折之後,嫌疑冰釋,重歸於好。

  李益後來的仕途亦步步順遂。

  戲台上唱到折柳陽關,灞橋踐行時,全場無不動容,包廂內,裴家的一應女眷,個個都在暗暗抹眼淚,那蘭姐兒更是哭得一個梨花帶雨,好似自己就是那思君病深的霍小玉。

  唯獨裴少淮,興致缺缺,不為所動,作為一個見識過後世百般文娛的人,他對才子佳人分分合合肝腸寸斷這樣的橋段,實在是抬不起太大興趣。

  裴少淮心中暗暗自嘲,自己一個還未動過情的,自然是不懂這些的。

  支撐他看下去的,不過是戲子婉轉的唱腔,精美的妝容,時緩時急的動作,還有講究的服道。

  他坐在英姐兒身旁,總隱隱感覺,有目光向這邊投來,可四處望去,各個包間皆昏昏暗暗的,並看不見甚麼。

  只好作罷,心想,或許是自己太過敏感了。

  一場戲罷,尚不過癮,戲班子又唱了《臨安別》[2],亦是叫人哭得淒淒切切。

  ……

  等到散場,夜已深了,英姐兒、竹姐兒兩個小姑娘仍興奮著,你一句我一句探討著戲裡的情節。

  下人們早備好了馬車,等著主子們回來。

  令裴少淮意想不到的是,入坐馬車還能鬧出幺蛾子來,只因有輛馬車被裴老爺子先坐回去了,蘭姐兒只能與他人同坐。又因上回英姐兒回懟了她,她怎麼都不肯跟兩位妹妹一同坐車。

  最後只能是淮哥兒、津哥兒與她同坐了。

  車廂內氣氛有些尷尬,淮哥兒主動跟弟弟聊起來,問:「津弟,今晚看戲覺得如何?」

  「尚可。」津哥兒說道,「唯獨有一點,這兩齣戲講的都是才子佳人,才子又都高中狀元……若不是我讀書,知道讀書之難,恐怕會覺得讀書是件易事,任誰都能輕而易舉考狀元呢。」

  沒想到津弟的角度還能這樣刁鑽,裴少淮解釋道:「讀書人寫的戲本子,自然是向著讀書人的。」

  兄弟間的閒聊,卻被蘭姐兒嗤了一聲,只聞她揶揄道:「你們兩個才識得幾個字,就敢這樣誇誇其談,換你們來寫,能寫出這樣令人動容的戲本子嗎?」

  淮哥兒、津哥兒相視,憋住了笑,知曉這位二姐的脾氣,都不再發話。

  他們這輛馬車走在最後頭,車夫剛揚起馬鞭,準備出發,卻聽見車外一陣嘔吐聲,嘩啦啦聲響。

  撩開車簾一看,只見一個錦衣男子,周身狼狽,不知是從哪裡出來的,正扶在戲樓牆角,吐得一塌糊塗。而後踉踉蹌蹌走了幾步,靠著戲樓的柱子坐下了,不知是睡是醒。

  蘭姐兒掩住鼻子,面露鄙夷之色,正想放下車簾,又見那男子衣著不凡,怕出甚麼岔子,想了想,還是吩咐車外的小二道:「去看看是哪家的小爺,怎麼身邊連個照看的人都沒有。」

  那小二在戲樓看門,很有眼力見兒,很快就回來了,稟道:「回二小姐的話,瞧著是司徒將軍府上的二少爺。」又指了指長街盡頭的賀相樓,道,「想來是在賀相樓又喝多了,一個人走過來的。」

  小二恐怕也不是第一回遇見了。

  蘭姐兒快語,又問道:「就是前幾年才從鄉下領回來的那位?」

  小二垂頭,默聲不語。

  蘭姐兒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連忙改道:「既然是司徒少爺,那便帶進樓裡先伺候著,再去將軍府報一聲,叫人把他接回去……這春日乍寒的,別叫在街上凍出病來。」

  「是。」

  蘭姐兒放下車簾,馬車緩緩起步,漸漸離戲樓遠了。

  裴少淮在馬車裡,也探頭看了那位司徒公子,他並不認識。從蘭姐兒的話裡,這位爛醉如泥的司徒公子的身世,似乎也很有故事。

  ……

  ……

  淮哥兒兄弟兩人已經自學了數日,總這樣,沒有夫子教導讀書習文,也不是辦法。

  裴老爺子這幾日,相看了許多塾師夫子,都不甚滿意。若是太過普通,怕辜負了兩個孫子的天賦,可若想找個好的,又名師難求。

  正當裴老爺子為難的時候,裴尚書的府上,差人前來傳話。

  說是翰林院有位老翰林榮退,被裴尚書留了下來,如今在尚書府設立書堂講授課學,想到伯爵府的兩位侄孫已到了蒙學年歲,不知有沒有意願前來尚書府讀書。

  這樣氣派的書堂,也就獨獨尚書府一份了。恐怕是關係非同一般,老翰林才會應下裴尚書的請求。

  試想,一位滿腹才學的老翰林,若想教書育人,多得是名家書院求請他來當山長,何須居於一小小的府邸書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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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參考自明湯顯祖《紫釵記》

  [2]杜撰的,才子佳人的故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4 09:02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12-5 09:23 PM 編輯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十七章 再尋師

  裴老爺子聽後,喜不自禁,能有老翰林來教導指點兩個孫兒,機會可遇不可求。

  他並未多想,當即差人過去回話,應了邀請,說一定按時將淮哥兒、津哥兒送過去。

  老爺子又自言感慨道:「終究是血肉親情不可分,他還惦記著本家一二。」

  看見祖父如此歡喜的神態,一旁的裴少淮雖不讚同祖父的想法,卻也沒有說甚麼,不想掃了老爺子的興頭。

  裴少淮以為,尚書府那邊,若真有意與伯爵府親近,視之為一家人,何須直至今日,才拋出盛意呢?這麼些年頭,同在京都城裡,往來淡淡,如今突然給這麼個「大好處」,即便不是甚麼司馬昭之心,也絕非善心好意。

  時至今日,裴少淮都還記得,在他的周歲禮上,尚書府的女眷們口口誇讚林氏風姿卓絕,又誇小娃娃長得像林氏。明面裡是誇小娃娃長得周正,實則,是指桑罵槐,暗暗嘲諷伯爵府嫡孫是商賈家女兒生的,長了一副商奸相。

  他倒是覺得沒甚麼,可母親,卻為此傷心了許久,覺得是自己拉低了兒子的身份。每每說起尚書府,都會讓她想起這番話。

  兄弟二人去尚書府讀書,原書裡,是有這一情節的。不同的是,原書裡淮哥兒、津哥兒沒有提前開蒙,去尚書府讀書前,只粗略識一些字;而如今,淮津兩兄弟都背到《孟子》《大學》了。

  書中寫道,裴少淮進了尚書府書堂以後,發現京都城內好些勳貴人家的少爺都應邀來了,二三十個人,滿滿一堂,大部分孩子都身世不凡。

  若是隨意砸個磚頭進去,能砸到好些個世子。

  這哪裡是甚麼老翰林講授學識,分明是尚書府借著老翰林這一噱頭,放長線,養大魚呢。

  還是好一池子的大魚。

  書裡的淮哥兒心性還沒成熟,入學後,埋沒在一堆世子當中,嫌自己穿的衣物不夠貴氣,又嫌自己的掛的玉玨不夠圓潤,心思根本沒有放在學習上。一回到家,便在祖母院裡又摔又砸,亂發了一通脾氣,嚷嚷著不願再去尚書府讀書,說自己丟不起這個人。

  伯爵府本就盼著淮哥兒通過讀書科考,入朝為官,重新撐起這個家。老太太一聽孫兒鬧著不願意讀書了,急了,以為他只是耍小孩子脾氣,決定先順著他的意思哄著、慣著。

  期盼著等孫兒長大一些,就懂事了。

  自打那以後,淮哥兒的衣制、配飾,老太太費了大銀錢,一應照著侯府公子的標準去訂製。心想,橫豎只有這麼一個寶貝嫡孫,多花銷一些,也是應該的。

  淮哥兒這才消停一些。

  隨後的時日裡,在學堂上,淮哥兒沒學到多少學問,公子哥的毛病,倒是學了一身。他始終都沒有認清一個事實——出身走下坡路的伯爵府,他在這學堂裡,身份並不起眼,只是一個當陪襯的。

  他以為,只要自己多請客,夠氣派,同學們便會跟他好。

  今日,這個世子帶了個小玉斗,明日,那個世子端著個紫金小碗……哪裡是他能比得過來的?淮哥兒的攀比心理越來越重。

  ……

  另一方面,津哥兒進了這書堂,亦過得十分不暢快,甚至有些淒涼讓人憐。

  景川伯爵府本就不起眼,津哥兒又是個丫鬟姨娘生的,這樣的身份,讓他在學堂裡處處受人排擠,甚至連嫡兄裴少淮都刻意避著他。

  他在學堂裡,一直是個「邊緣人」。

  尚書府編排坐席時,特意把津哥兒安排在邊角位置上,又偏又遠,津哥兒總是聽不太清楚夫子在教些甚麼。

  那老翰林也並不關注他。

  津哥兒空有一顆慧心和非同尋常的記憶力,卻無處使力,畢竟,自悟至少也得有人帶入門。

  數月之後,書堂考校,津哥兒考得並不好,被尚書府送了回來,說是,津哥兒資質不佳,學而無物,恐怕並不適宜走科考之道,建議裴老爺子還是早做其他打算為好。

  聽了尚書府對孫兒的評價,裴老爺子沒有駁話,信以為真,將津哥兒接了回來。

  幸虧,津哥兒有個好小娘,她了解自己生的孩子——津兒記東西比尋常人要快,豈會是個不學無物的?

  沈姨娘抹乾眼淚之後,看著兒子,認真問道:「津兒,你誠實回答小娘,你可喜歡讀書?」

  「孩兒喜歡……可他們都說孩兒學不會……」受到打擊,小小津哥兒都有些懷疑是自己太笨了。

  「那你可願意為此吃苦?」沈姨娘又問。

  津哥兒一個勁點頭,「孩兒不怕吃苦。」

  「小娘知曉了,便是豁出去,也會替你謀個機會。」沈姨娘說道,「至於能走到哪一步,就要靠你自己了。」

  沈姨娘去徐府找了蓮姐兒,憑著自己曾伺候過寧氏的這點情義,求蓮姐兒幫幫弟弟,給他個讀書的機會。蓮姐兒心軟,點頭答應了,跟公公、官人說情,把津哥兒接到家中,和大侄子一同蒙學。

  津哥兒才有機會再讀書。此後,他拾級而上,步步順利,六試皆上榜,最後傳臚大典,高中狀元。

  但也因為這些糟心的事,津哥兒養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對誰都收斂著心緒,一直冷冷淡淡的。

  ……

  ……

  裴少淮緩過神來,心想,這「老翰林授課」哪裡是甚麼天賜良機、幸遇恩師的大好事呀。

  那老翰林再有本事,再有學問,也是給其他尊貴的世子們服務的。尚書府給京都城裡許多勳貴人家都發了請柬,為了顧及臉面,不讓外人說閒話,才順手給景川伯爵府也傳了話而已。

  說白了,裴少淮和裴少津過來讀書,只是給人湊數的。

  真正有權有勢的世子,才是尚書府看重、拉攏的對象。

  這尚書府的書堂,就好似一個狼窩,裴少淮自認為,眼下,兄弟兩人皆只有七歲,人小勢微——還不是這群小狼崽子的對手。

  他和津哥兒如今的第一要務是——養精蓄銳,順利長大。

  要知曉,在這世道裡,富貴人家,長子嫡孫自幼專門教養,為接管家族大任作準備,他們早早褪去稚氣,並非鄉下玩泥巴的小兒郎……狠極的時候,這些小狼崽子,是真的會咬人的。

  ……

  裴少淮並沒有反駁祖父的決定,他以為,這尚書府的書堂,他和津弟還是要先去上一趟的。

  一來,祖父一直覺得可以挽回兄弟之情,兩府之間終有一日可以消除芥蒂。直接駁了祖父,祖父執拗,未必奏效。

  二來,既然是小狼窩子,淮哥兒住在這京都城裡,往後免不了有所接觸,倒不如趁著他們還是小狼崽子的時候,去會一會。

  心裡有底。

  等「探窩」完畢,再籌謀退回就是了。

  ……

  林氏知曉兒子要去尚書府讀書,心裡很不是滋味,但並未說甚麼。發了一會呆,她讓申嬤嬤找上好的緞子,給兩個哥兒做了幾身新行頭。

  到了去學堂的這一日,淮哥兒沒有穿新衣裳,而是穿了平日裡那身靛藍直裰,繡以暗竹紋,繫上銀邊衣帶。雖不是新的,勝在貼身舒適,他對林氏說道:「還是娘親親手做的這套穿著舒服又有派頭。」

  林氏替兒子整理衣領,道:「你倒是會哄娘親開心,也不怕去了,唯你一個穿舊的,叫人笑話你?」

  「這哪就舊了?多好的綢子,多好的繡工。」裴少淮道,「總歸是去讀書的,又不是去比誰氣派。」

  因是第一日上學,英姐兒也出來送弟弟,道:「你去了那邊,甭管是甜茶還是酸茶,熬了也不能送過去給你……這個香囊我親手做的,你拿著。」

  她不善針線女紅,那香囊縫得委實算不上精致,好些線頭都沒藏進去。

  英姐兒臉上訕訕,解釋道:「昨日夜裡,時辰有些太趕了……不過,這裡頭的草藥香料,是我親自種的,可好聞了。」

  淮哥兒憨憨一笑,高高興興接過香囊,揣進了懷裡,道:「能勞姐姐拿起針線,這份情誼已是極難得的。」

  同姐姐打鬧了一會兒,津哥兒從院裡出來,兩兄弟上馬車,一同趕赴尚書府。

  ……

  裴少淮進了尚書府,有小廝在前頭引路,他不好左顧右看,只不經意瞟了幾眼這尚書府的格局裝潢。

  面上,府上一片樸實無華,看不見甚麼十分貴重的物件。可仔細揣摩,那名花異草,松牆假石……營造出的意境韻味,可不是花費錢財就能換來的。

  到了書堂。

  書堂是特意新建的,就在尚書府後院的竹林裡,取名「竹賢書堂」。

  書堂裡此時已來了不少小學童,七至十歲不等,個個都是玉冠佩玨,錦衣加身。看他們的言談,裴少淮覺得略顯老成,舉止皆有教養的痕跡。

  這裡頭,不少人,裴少淮多多少少都曾打過照面,多數是公府侯府伯爵府家的子孫,也有當朝新寵高官家的孩子。

  只有少數幾個,跟自己一樣,是來湊數的。

  世子公子們左右逢源,相談甚歡,或說些府上趣事,或是約著要去蹴鞠打馬球,中間,有意無意地添上幾句,透露自家誰誰誰在何處任職,最近在做些甚麼事。

  交換信息。

  不知是他們的城府,還是家中大人授意的。

  裴少淮心裡暗道,只這般年紀,就懂得「有效社交」,不得了不得了……也叫他明白了,並非他帶著個「成人芯」而來,就可在這世道裡高枕無憂。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他應當趁著此時還有些優勢,策馬揚鞭,嗚呼,果然是到了何處都少不了要上進呀。

  裴少淮與津哥兒一同進來,倒是有幾個人,與他點頭致意,可上前來談話的,卻是沒有。

  ……

  老翰林還未到,尚書府來人了。

  是裴尚書的嫡次孫裴少煜,年十七,站在書堂最前面道:「給諸位小爺問好,祖父任我來此助教,日後,學問上的事,大家找夫子,餘下的瑣事,盡可找我,我時時在偏房裡候著。」

  裴少煜見了淮津兄弟,上來寒暄幾句,道:「都是堂兄弟姊妹,兩位兄弟改日把幾個妹妹也叫過來,一起敘敘。」

  「自然。」裴少淮不知他安的甚麼心眼,推脫道,「只不過近來,幾位女先生盯得緊,她們不是在畫畫就是在彈琴,恐怕一時還來不了。」

  寒暄後,裴少煜去招待其他少爺公子了。

  編排坐席時,津哥兒果真被安在了角落裡,裴少淮乾脆與人換了位置,坐到了弟弟旁邊。

  「大兄怎來了?」

  「同你一起坐久了,旁邊換了別人,不習慣。」裴少淮低聲道,「親兄弟在外,若不齊心,豈不是叫別人更看不起。」

  這個別人,指的正是尚書府。

  津哥兒也低聲回應道:「我瞧著,這學堂,不是個能安心讀書習字的地方,總覺得怪怪的。」津哥兒還小,描述不出這種各懷心思的壓抑氛圍,只能說是怪怪的。

  開堂了,老翰林是個滿腹學問的小老頭,他講解文章時,介紹文章是何背景、抒發何意、涉及哪些典故,皆是信手拈來,根本無需翻書看書。

  且條理清晰,環環扣入,引經據典。

  不過,平日裡考校學問、解答疑惑時,老翰林基本上只理會前頭那一圈人,把坐在最後面的幾個學生視若無物——意思很明顯,只要把世子們教好了,其他陪襯的,可以放養。

  兩兄弟坐在後面聽不清楚,只好拿出自己的書,自個溫習。

  「從前曹夫子在的時候,我嫌他是個只會教人背書的。」津哥兒低聲向大兄抱怨道,「如今看來,原是我不懂得珍惜,起碼他是個全心全意教人背書的。」

  「津弟莫急莫急。」裴少淮安慰道,「父親就快休沐回來了,到時我們再打退堂鼓,抽身而退。」

  ……

  ……

  十數日後,裴少淮基本摸透了書堂,裴秉元也休沐回來了。

  裴秉元聽說老爺子把淮哥兒、津哥兒送到尚書府讀書,微微皺了皺眉頭,但沒說甚麼。大抵是覺得,雖是個是非地,但勝在有老翰林講授,算是默許了。

  裴少淮可不依,他不想再奔波去尚書府「自習」了,佯裝委屈道:「孫兒明白祖父的一片心意,可是……那書堂,哪裡是個能清靜讀書的地方,整日不是這世子,就是那世子的,學問沒學到,還得聽他們侃侃而談,好沒意思。」

  裴秉元一聽,亦覺得不妥,追問道:「淮兒,當真如此?」

  裴少淮繼續說:「若只是如此也就罷了,我與津弟坐在最後,甚麼都聽不見,下堂了去請教夫子,也輪不上我們。」

  「何等羞辱矣。」

  涉及到一雙兒子讀書,裴秉元向來是極重視的,他惱了。

  裴秉元先是去同老爺子談了話,而後三下五除二,派人前往尚書府傳話,只說是家中兩個小子感了風寒,怕把寒氣傳染給其他世子,往後都不再去了。

  若是換老爺子來辦,恐怕又考慮甚麼兄弟情面,甚麼兩家淵源的,猶豫難斷。裴秉元這樣做,倒是爽快。

  問題又來了,不去書堂,淮津兩兄弟總不繼續在家裡自學罷?

  這時,裴少淮主動提議道:「大姐夫家的段夫子,先後教出了兩位舉子,想必學問十分深厚,若有幸,淮兒想去大姐夫家求學。」

  津哥兒也道:「我同大兄一樣。」

  ……

  好事成巧,翌日,蓮姐兒回娘家看看,徐瞻知曉老丈人休沐在家,也來了。

  成婚幾年,當了父親,徐瞻身上多了幾分成熟,不變的是,還是那般謙遜有禮,對妻兒體貼慈愛。

  一家人大堂內敘話時,小言歸坐在父親膝上,由父親抱著。他扎著沖天小辮,手裡拿著個小瓷虎,正自顧自地把玩著。

  林氏稱讚道:「瞧這機靈的模樣,往後同姑爺一般,也是個會讀書的。」

  徐瞻自是歡喜,應道:「只盼著他能同兩位小舅一樣聰慧就好了。」

  大家正說著話,蓮姐兒拿帕子掩了掩嘴,有些噁心發嘔,只不過動作很小,沒甚麼人注意到。

  旁邊的林氏是個眼尖的,又瞧見蓮姐兒一直沒動那杯茶,於是湊近,低聲問道:「這是又……?」只說了半句。

  蓮姐兒臉頰微紅,微微點了點頭。

  林氏招呼申嬤嬤把茶端走,換了杯溫水來,又低聲道:「你也不事先同我打聲招呼,好叫我給你備些你能吃的。」

  「還沒足三個月,婆母讓我先別聲張。」

  林氏了然,道:「是親家母考慮得周全。」

  小插曲之後,言歸正傳,裴秉元說起,想送淮哥兒、津哥兒去徐家求學的事,問徐瞻是否方便。

  頓了頓,徐瞻才道:「都是一家人,這樣的事,小婿本應一口應下的,只是……」

  徐瞻臉上略顯為難。

  「岳父應當也聽說過一二,我那老師,身患有疾,行動不便,在輪椅上坐了幾十年,一套脾氣是十分古怪的。若說教書,從來都只收他看上了的,旁的,連我父親都勸不得。」

  「故此,兩位內弟若想來求學,小婿恐怕只能舉薦,不敢拍著胸膛保證一定可以,成與不成,還要看兩位內弟和老師的緣分。」徐瞻如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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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姐兒:誰都不許笑話我女紅差!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4 09:34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12-5 09:24 PM 編輯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十八章 段知書

  段夫子本名段知書,字緩之。

  與徐大人徐知意曾有一段淵源。

  徐大人年輕時,與段夫子是同窗。兩人同鄉,名字裡都有個「知」字,故此認識,後來一起考入了白鹿洞書院,平日裡十分合得來。又因同住一間校舍,往來多了,同窗情誼日益深厚。

  那日休沐,段知書並未歸家,趁著秋高氣爽,紅楓正豔,打算獨自一人上山采風。

  入夜,徐知意回到書院校舍,發現好友還未回來。

  夜深了,徐知意隱隱記得,好友早上出門時,好似說要去後山賞楓,愈發擔心焦急,怕發生甚麼不好的事。徐知意當即找了幾個同窗,打著燈籠舉著火把,前往後山尋人。

  沿著石階一路找尋呼喊,未有回應,幸虧徐知意眼觀四處,眼力頗好,在一陡坡山溝裡,發現了昏迷不醒的段知書。

  幾個同窗輪流著,把受傷的段知書背回了書院,找來大夫醫治。段知書雖得幸撿回了一條命,但也落下身疾,雙腿麻痺,沒了知覺。

  段知書原是院試案首,正是意氣風發、大展身手之時,現下慘遭橫禍,他懊悔憤恨不已,性情大變。

  既如此,他的科考當官之路自然是斷了。

  又過了些年頭,彼時,徐知意已經考得功名,外派至太倉州為官,回鄉祭祀時,聽說昔日好友病困在床,窮困潦倒,無人照看。徐知意念及昔日同窗之情,又知曉段知書的學問,曾經遠在自己之上,是個人才。

  於是,徐知意前往探望勸說,道:「段兄素知徐某出身寒門,家世清貧,段兄若是肯跟我走,別的某不敢承諾,但粗茶淡飯,一日三餐,筆墨書卷,定不會短了缺了。」

  段知書含淚:「我一軀廢人,何值得徐兄為我如此。」

  「願段兄重拾書卷罷了。」

  再後來,徐望、徐瞻兩兄弟先後出生,徐大人官府事多,平日繁忙,段知書便親自給兩個小侄蒙學,全心全意,傾囊相授。

  後頭的事,大家都知曉了,徐望二甲進士出身,已經入朝為官,徐瞻取得鄉試解元,擇期便會衝擊會試、殿試,想必也不會差的。

  現如今,徐家又有了徐言成、徐言歸兩個孫輩,往後,自然也是由段夫子來蒙教的。

  同窗相惜,互成佳話。

  ……

  翌日,淮津兩兄弟被送至徐府,由徐瞻帶至書房,面見段夫子。

  即也是考核。

  「姐夫,一會夫子會考校些甚麼學問?」津哥兒問道。

  相比於哥哥,津哥兒表現得更緊張一些。

  徐瞻止步,回過身半蹲下來,對兩位小舅子道:「段夫子考校學問,向來是沒有定式的,也從沒有甚麼答案。兩位內弟,只需牢牢記住一點,夫子讓你們做甚麼,你們就規規矩矩做甚麼,千萬不要耍小聰明、小把戲。」

  兩兄弟認真點頭,記下了姐夫的話。

  來到書房前,徐瞻敲門,朝裡道:「段叔,是我,千里。」千里是徐瞻的表字,瞻,登高闊視,舉目千里,故此取了「千里」二字。

  又道:「兩位求學的小子來了。」

  屋內這才傳出一道略有些沉悶的聲音:「帶進來罷。」

  進入書房後,裴少淮見到了段夫子——夫子坐在輪椅上,背對著他們,從身影看,是個十分瘦削的人,四十多歲,青絲已開始抽白,一身青玉色衣袍掇拾得十分平整,不見一絲褶皺。

  即便坐在輪椅上,也是個十分注重儀表的人。

  淮津兩兄弟行跪拜禮,道:「小子拜見夫子。」

  「你們的心意,千里昨日都同我說了。」段夫子沒有轉身,依舊背對著兄弟二人,也沒甚麼情緒波動,緩緩道,「書房外有個洗墨的大缸,你們蘸水寫字,若是能把這缸水用盡,再提求學之事。」

  既沒有發問考校,也沒給兄弟二人說話的機會,只說了自己的要求。

  果真脾氣有些古怪。

  裴少淮了然,心道,一身的本事,遭了大變故,有些脾氣也是正常的。

  不過,這蘸水寫字……是怎麼個寫法?裴少淮心有疑惑,但想起姐夫方才說的話,不敢莽莽發問,心想,一會兒私下問姐夫,結果也是一樣的。

  他與津弟相視,心意相通,而後一同朝段夫子作揖,應道:「小子省得了。」

  段夫子擺擺手,示意他們可以出去開始寫字了。

  ……

  徐瞻將兄弟二人帶出書房,來到一處涼亭下。只見涼亭邊上擺著一口碩大的白瓷缸,因長期洗墨,缸裡由底向上暈染了一層黛色。昨日夜裡驟雨才歇,滿滿一缸的水,微風拂過泛起漣漪。

  又見涼亭之內,青磚抬起兩塊光滑的大理石板,形如書案,高度剛好夠伏案寫字。

  徐瞻叫人取來小碗、毛筆,用小碗從缸裡舀了小半碗水,置於石案上,而後執筆蘸水,在石板上寫字,待他寫到十數個字時,前面的字漸漸晾乾,空白出來,如此反復。看其嫻熟之態,恐怕小時候也沒少練。

  徐瞻道:「兩位內弟看明白了嗎?」

  原來是以石為紙,以水為墨,寫「無字之書」。

  「看明白了。」兩兄弟應道。

  「夫子的話,可都聽明白了?」徐瞻又問,顯然意有所指,有意提醒。

  裴少淮了然,應道:「唯有規規矩矩把水寫盡了,才有機會拜夫子為師。」頓了頓,又道,「姐夫只管去忙自己的,不必時時顧著我們。」

  徐瞻欣慰笑笑,道:「善。」

  這麼一大缸水,至少要一個月,才有可能把水寫完。

  兄弟倆坐在石椅上,準備開始寫字,裴少淮提醒弟弟道:「津弟,惜水如惜墨,下筆要有神。」

  「大兄,我明白的。」津哥兒應道,又問,「大兄,咱們寫些甚麼字才好?」

  「先將咱們背完的《論語》《孟子》書寫一遍,待明日過來,把其他幾卷書一並帶上,邊學邊讀邊寫,也好打發這些時日,不虛度光陰。」裴少淮又鼓勵弟弟道,「瓷缸雖大,但只要咱們兄弟齊心,每日按時過來,必定能這缸水寫盡的。」

  津哥兒點點頭,應道:「嗯嗯,我都聽大兄的。」

  這樣的環境裡寫字,必定不如書房內用紙張寫字舒坦,手肘置於石案上,硌得生疼,這麼磨上一個多月,恐怕要蛻下好幾層皮。兄弟二人很快進入狀態,專心致志,一字一筆地書寫著,沒一會兒,額上、鼻尖已經冒了一層細汗。

  夕陽將落,徐府的高牆遮住了日光,亭內漸漸昏暗,兄弟二人才收筆,將未寫完的水仔細倒回缸裡。收拾妥當之後,回了伯爵府。

  ……

  回到伯爵府後,兄弟二人將今日之事稟了父親。

  老太太在一旁聽了十分心疼,一時氣惱,怨道:「他若是不肯收就直說,何苦要提這樣為難人的要求,叫兩個小子日日過去吃苦頭。」

  「母親不要這麼想,段夫子有大學問,提這點要求並不算甚麼。」裴秉元又道,「況且,淮兒、津兒年歲也不小了,若此時不吃些苦頭,長大了,就要吃大苦頭,好玉也要細磨才能成玨。」

  裴秉元要回國子監了,他吩咐林氏道:「需每日按時將兩個哥兒送過去,傍晚再接回來,務必日日守時,不可耽誤。」想了想,又補充道,「也不可去找徐家人替他們哥倆說情,一切都按段夫子的要求來辦。」

  「我省得了,這段時日我把生意放下,專門盯著這件事,你放心罷。」林氏應道。

  如此,淮哥兒、津哥兒每日往返裴徐兩府,雖然石台寫字吃了不少苦頭,但過得特別充實,學問不知不覺長進了不少。

  那段夫子實在脾氣古怪,明明透過書房的窗戶,就能看到涼亭,觀察兩個小子在幹甚麼。但他從來不看,也不過問,只閉門鎖戶地看自己的書。

  直到一個多月之後。

  段夫子身邊的伺候的老僕人阿篤來報話,道:「段先生,那缸水已經見底了。」

  段夫子心裡一數,已過了四十日,這才打起精神問阿篤,道:「他們的家人可來求過情?他們自己又可曾叫過苦?」

  「先生,沒有。」

  又問:「兩個小子可有甩筆、撒水,亂塗亂畫?」

  「也沒有,碗裡沒用完的水,都規規矩矩倒回缸裡了。」

  段夫子微微點頭,繼續問道:「他們平日裡,都在石板上書寫甚麼內容?」

  「老奴學識有限,恐怕答不全。」

  「你只管說你見到的。」

  阿篤才道:「早兩日好似在默寫論語孟子,奮筆疾書,想必是心中十分熟悉了。後來,兩位少爺帶來了《大學》《中庸》,邊學邊抄,所以速度慢了許多,每日用水自然也就少了……偶爾,也曾見他們謄抄詩詞解悶。」

  「可沒見你替別人說過這麼多好話。」段夫子難得笑笑,揶揄老阿篤道。

  阿篤應道:「哪是甚麼好話,老奴受命盯著他們,如實向先生稟報而爾。」

  「你去給千里傳個話,就說,這兩個小子我收下了,讓他在言成小子旁邊,添兩個座位。」

  「是。」

  莫看段夫子只堪堪問了兩三個問題,似是草率,實則,每個問題都有他的考量——

  其一,他教學生,最不喜學生的長輩摻和進來。

  其二,他不喜學生投機取巧耍小聰明、吃不了苦頭。

  其三,他希望自己的學生,略有天賦又穩步求進,而非一味求快。

  顯然,長達四十日的石台寫字,淮津兄弟二人的表現,滿足了段夫子的要求。

  ……

  沒一會,徐瞻歡歡喜喜地來了,一進來便賀道:「恭賀段叔收得兩名好學生。」

  段夫子見徐瞻喜不自勝,問道:「竟值得你這樣歡喜?」

  「段叔有所不知。」徐瞻道,「我這兩位妻弟,一個記性超群,一個悟性了得,都是讀書的好苗子。」

  段夫子聽後,一愣,原來還有這層關係,問道:「既是侄媳的弟弟,你怎不事先與我說一聲。」

  徐瞻解釋道:「我跟著段叔學習多年,知道段叔的規矩,若是先提了,反倒叫段叔為難。」

  ……

  ……

  消息傳至伯爵府,一家人自然歡喜。林氏趕緊托人把好消息傳進國子監,道:「元郎還有十來日才能休沐,讓他早些知道,別總惦記著兩個孩子讀書的事。」

  蓮姐兒胎相已穩,林氏與老太太、沈姨娘等前去探望,說說體己話,等等,自不必多述。

  很快,淮哥兒、津哥兒正式進入徐府,跟著段夫子讀書習字。

  徐家的嫡長孫徐言成,今年八歲,比淮津兄弟還略大一點,承了父輩的血脈,也是個腦袋靈光的讀書苗子。此前,段夫子的書房裡,唯獨他一人在聽課。

  聽說多了兩個同學兼玩伴,徐言成興奮不已。

  「開學」的第一日,徐言成早早候著,淮津兄弟一下馬車,他便迎了上去,開心道:「淮小舅、津小舅,往後我們便是同窗了,你們可以叫我言成,也可喚我大外甥。」

  「好的,大外甥。」裴少淮笑道。

  一番玩笑話,很快拉近了三人的距離。

  進了講堂裡,徐言成拿出自己的課本,滔滔不絕介紹段夫子最近在講授甚麼內容,一長串話說出來,語速雖快,但條理清晰。

  裴少淮十分喜歡徐言成這樣開朗的性子,心想,徐言成這嘴皮子,必定是得了其祖父的真傳。徐大人如今身為鴻臚寺卿,最缺不了的,就是一張能說會道的嘴皮子。

  「段夫子平日裡是並不會打手板子的,不過,他罰人的方式,可比打手板子厲害多了。」徐言成悄悄說道,「就說被罰抄本子,原本是抄一遍,若被他發現紕漏,就會變成抄兩遍,要是還有錯,再翻倍為四遍,以此類推。」

  徐言成訕訕,撓撓頭不好意思道:「莫要問我為何知道的,外甥不才,最多也就抄過區區十六遍而已,而已……不足以外道。」

  裴少淮忍不住笑了出來,道:「感謝言成替我們身先試法。」

  ……

  別看段夫子平日裡不苟言笑,總板著個臉,說話沉沉悶悶的。可當他說起課來,頓時變得眉飛色舞,課堂饒有趣味。

  他總能把書中內容同平日所見所聞結合起來,循循善誘,把三個小子真正帶到書中語境裡,沉溺其中。

  由其講課前後的神情極大反差可知,段夫子的人生雖苦,可他一旦端起書來,又能得其所樂。他是真的喜愛讀書。

  裴少淮每日聽得津津有味,覺得自己能入此門下,十分幸運。在他看來,段夫子比尚書府那個眼高於頂的老翰林,好得不是一星半點。

  過了十數日,段夫子基本摸透了淮津兩兄弟的底子和性子,此後,段夫子除了上大課,還會分別給三個小子各自上小課。

  因材施教。

  安排課業時,段夫子對裴少淮道:「你眼下最重要的是背書,若是背得不夠熟稔,任憑你悟性多高,也是無米之炊。」

  「是,夫子。」

  又對裴少津道:「你將今日所學課文中的字義、詞義,一一查找出來,明日我要考校,若是有錯的話……」

  津哥兒應道:「學生懂的。」

  輪到徐言成了,段夫子沉默了片刻,道:「他們兩個的課業,你都要做。」

  徐言成:……

  淮哥兒、津哥兒很難憋住不笑。

  等老阿篤來將夫子接走後,課堂裡,徐言成苦哈哈道:「原以為,你們來了,可以替我分散分散夫子的注意力,不成想,我反倒成了被盯得最緊的那一個……兩位小舅,明日若不每人給我送一架童陶車,怎麼都說不過去。」

  「送,怎麼不送。」裴少淮笑哈哈應道,「等我休沐了,給你捏一架霸氣的,前頭有十匹馬牽著。」

  ……

  ……

  雖然,整日背書有些枯燥,古文句子亦有些隱晦難懂,但裴少淮學得很有勁頭,每多背一篇文章,就覺得自己又充實了一些。段夫子傾囊相授,同窗們攜手共進,他很滿足。

  伯爵府日子平平靜靜。

  可有一件事,一直在裴少淮心裡懸著,沒有落地。按照原書所寫,那個騙取二姐裴若蘭感情的混球書生,理應已經出現了。

  事關重大,裴少淮不得不多盯著一點。偏偏,蘭姐兒這幾個月,在伯爵府規矩得很,平日裡除了去自家戲樓看戲,鮮有出門。

  沒有任何認識書生才子的端倪。

  裴少淮心裡猜想,難道是因為自己的出現,陰差陽錯,那個混球書生沒來京都城?亦或者是,雖然來了京都城,但沒有機會與蘭姐兒相識,禍害不到蘭姐兒?

  他沒有萬全的把握,只得走一步算一步。萬一蘭姐兒真的糊塗犯了錯事,非但竹英兩姊妹會受到影響,他和津哥兒的科考官途亦會受到波及。他不得不謹慎。

  唉,這簡直就是一道不知何時會劈下來的驚雷。

  ……

  但凡是二十四節氣,段夫子都會給三個小子放假,讓他們好好感受節氣之變化,說道,節氣當中,自有大學問。

  夜裡露氣遇寒,掛枝而凝。露已白,天將涼。

  寒露這一日,裴少淮用過早膳,在自個院子踱步。長舟跑過來,遞上一個帖子,道:「淮少爺,是司徒將軍府送來的拜帖,說是他們家二公子,今日要到府上與你探討學問。」

  裴少淮接過來打開一看,只見末尾歪歪扭扭簽著「司徒暘」這個大名。

  正是那夜戲樓看戲,遇見的那個喝得醉醺醺的荒唐二世祖。

  「少爺,他又來了,如何是好?」

  「還能如何?準備待客。」裴少淮揉揉太陽穴,道,「我又不能攔著不讓他來,下回記著說我不在。」

  一個蘭姐兒已經夠他煩惱的了,如今又半路一腳,踹進來一個司徒暘,真是叫他六隻手都不夠應對的。

  司徒暘說是探討學問,實則,是奔著蘭姐兒來的。

  那天夜裡,蘭姐兒叫人照看好司徒暘之後,翌日,將軍府派人來傳達謝意,此事本應到此結束。誰知,初夏時節,京都樊園裡舉辦六藝比試,城裡有頭有臉的人家都去了,尤其是那些尚未結親的少爺小姐們。

  堪稱運動兼相親大會。

  這次,又叫司徒暘見到了蘭姐兒。

  蘭姐兒自幼是頑皮大的,頗有準頭,別的不擅長,像投壺、捶丸、鞠球這一類玩樂的,卻是十分熟稔得巧。比試中,蘭姐兒非但技壓群芳,還把好玩樂的司徒暘給比了下來。

  這下好了,那天夜裡喝醉邂逅,加上樊園玩樂技高一籌,叫司徒暘心裡好不癢癢,心心念念一久,便喜歡上了蘭姐兒。

  ……

  一個時辰後,司徒暘來了。

  只見他大步流星地走進來,自個找了張椅子坐下,把雙腿翹在矮桌上,端起一旁的茶水就喝,也不介意是不是被裴少淮喝過的。

  舉止很不斯文。

  「淮弟,你怎麼日日都去學堂,不累嗎?我送拜帖總是撲空。」

  「自大慶開朝以來,我是景川伯爵府的第五代,你是司徒將軍府的第七代。」裴少淮說道。

  司徒暘被這番話繞暈了,沒反應過來,問道:「你說這些何意?」

  「你理應叫我一聲叔祖父,而不是淮弟。」

  「啊呸——」司徒暘差些沒把茶水噴出來,道,「小爺叫你一聲弟弟夠看得起你了……再早幾年,你還是個要人把著溺溲的娃娃呢,還跟我論起輩分來了。」

  裴少淮又道:「你不是來與我探討學問嗎?開始罷。」

  「啊,對,探討學問。」司徒暘從案上隨意抽了本書,假模假樣翻看起來,眼睛卻一直在往外面瞟。

  「你把書拿反了。」

  司徒暘訕訕,立馬尬笑掩飾道:「我這不是試探試探你嗎?你小子學問還可以哈……」說著,把書翻轉過來。

  裴少淮道:「其實,現在才是反的。」

  司徒暘:……

  對於司徒暘這個人,裴少淮是不討厭的,他雖然言行粗鄙,貪圖玩樂,也不思進取,卻沒幹過甚麼敗壞道德的事,心眼是不壞的。

  只是,他想求娶蘭姐兒這件事,讓裴少淮十分煩惱,因為他知曉,蘭姐兒喜歡溫柔多情的白面書生,絕對看不上司徒暘這樣粗鄙的。

  裴少淮見司徒暘一直在張望外面,誠心勸道:「暘少爺不必張望了,我二姐從不會出現在我的院中。」

  「小孩子家家的,瞎說甚麼,我可不是那個意思,也別敗壞了你二姐的名聲。」司徒暘被戳破心思,顯得有些尷尬,道,「我看看你外院的裝束而已。」

  「今天夜裡,戲樓那邊又要唱新戲了。」裴少淮提醒道。

  想讓他幫更多,他是不會了,有無緣分,要看他們自己。

  司徒暘一聽,整個人頓時精神了,神清氣爽,朝裴少淮打了個響指致意,道:「時候也不早了,那為兄就先告退了。」

  「侄孫慢走。」

  ……

  司徒暘走後,沒一會林氏就來了。下人都能看明白的事,豈能逃得過她的眼睛。

  林氏問裴少淮道:「司徒將軍府的二少爺,是怎麼一回事?」

  「就如母親想的那般。」

  得了答案,林氏反倒猶豫為難了,沉默思忖了好久,才道:「雖是將軍府,可那樣的婆母,又是這樣的身世,可不敢叫蘭丫頭嫁這樣的人家。」

  無怪林氏會這麼說,那司徒暘的身世著實有些故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4 09:56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12-5 09:24 PM 編輯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十九章 事發

  司徒家世代從軍,領兵打仗,鎮守疆土,個個性情驍勇。

  司徒暘的父親,司徒武義,原是西北軍的統領,深得天子信任,委以重用。

  如今天下太平,邊關安定,西北疆敵患前些年已滅,天子便將司徒武義抽調回京,賜左都督,跟守御前,直聽聖意。

  京都共有二十六衛,司徒武義轄其中九衛。

  雖然官途順遂,可司徒武義的後院,卻是一地的雞毛。他的正妻陳氏,是勇國公府的嫡長女,亦為武將之後,為人強勢,性情潑辣,穩穩把住了將軍府的後院,司徒武義成婚前養的那些個鶯鶯燕燕,一干都被陳氏打發了出去。

  是以,夫妻二人的感情並不算和睦。

  司徒暘乃是司徒武義的次子,是司徒武義領兵輪換操練時,在駐紮地,養的一外室所生。回京時,司徒武義原是要將母子接回將軍府的,陳氏氣急,豈會遂了他的願,鬧了一通,又以勇國公府相脅迫,逼得司徒武義只能作罷,將司徒暘母子安養在老家。

  司徒暘長久被養在鄉下,野生野長,養了一身粗鄙的毛病。老家族人得了陳氏的好處,對其亦是放縱不管,甚麼教養、規矩、學問……根本無人同司徒暘講過這些。

  司徒武義軍務繁忙,無暇看管,若不提及,鮮能想起還有這麼個兒子。

  司徒暘的生母,是個略有姿色的貧家女,目光短淺,只會仗著自己為將軍生了個兒子,攬收好處。被養在了鄉下以後,三五年都見不著將軍一次,心生幽怨,把氣都撒在了司徒暘身上。

  爹不疼,娘不愛,無人管教,司徒暘也是淒慘。

  十數年後。

  陳氏所生長子司徒晫,本是要承父業的,卻不幸墜馬隕了,只留下一個幼女。萬般傷痛,萬般無奈,這般情形之下,陳氏才不得已點頭,把養在鄉下的外室子司徒暘接了回來。

  司徒暘被接回將軍府時,已經十四歲,品行基本定了下來,很難還能掰正回來。最是叛逆的時候,乍貧乍富,主母還不時從中作梗,司徒暘在京都將軍府過得並不快活,乾脆放縱自己,整日找人出去吃喝玩樂,不務正業。

  得了不長進的「紈絝」名聲。

  到了司徒暘說親的年紀,這京都城裡,但凡是有些臉面的人家,知道將軍府這個情況,都不會把女兒嫁過去。丈夫不長進、不受看重,婆母凶狠獨斷,哪有貴女願意趟這渾水。

  倒也有些想巴結將軍府的諂媚者,把女兒八字送過去,欲與結親。這回輪到司徒暘不肯了,他道:「都是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玩針弄線的,好沒意思,我才不娶。」

  這話傳出去,更是無人再來。

  因司徒暘的不長進,這兩年,司徒武義、陳氏反倒「齊心」了許多。陳氏年歲大了些,不能再生了,她不再耍脾氣,主動把勇國公府裡的庶堂妹,納給司徒將軍為妾。

  如今,那小妾已經挺著個大肚子,只需生下個帶把的,往後,司徒暘只會更受白眼。

  ……

  ……

  司徒暘的身世,裴少淮是從外頭左一句,右一句聽來的,他同意母親的觀點,如此復雜的家庭關係,司徒暘確非良配。

  「他或許只是一時起興而已,等他在二姐跟前吃了癟,自不再來了。」裴少淮寬慰林氏道,「母親不必憂愁此事,依二姐的性子,是決計不會看上司徒二的。」

  「瞧我這,一說起來,又開始操這心,操那心的。」林氏訕訕笑笑,變了話頭,道,「今日寒露,我叫申媽媽燜了羊肉煲,滋補溫熱,你多吃些。」

  午後。

  英姐兒來到裴少淮院裡,追問道:「弟弟,城南書局新印的《本草集》,替我取回來了嗎?」這是裴少淮早早應了她的。

  「長舟方方出門,估摸還要半個時辰才能回來。」裴少淮應道,「姐姐等著無趣,不如先同我下一盤棋?」

  「好。」

  縱橫線盤,黑白子你來我往,相互圈圍,終還是裴少淮棋高一籌,勝了姐姐。

  「下回我叫上竹姐姐,殺殺你的銳氣。」英姐兒嘟囔道。

  一局下完,時辰剛好,長舟從城南書局回來,抱著一大沓的書卷進院子。裴少淮取了自己需要的書,英姐兒也拿到了《草本集》,卻還餘出一套——用精致的小盒封裝著的《詩經》。

  紙張是極好的,幀裝也比尋常書卷精美,上頭還繪有彩圖。

  裴少淮心道,自己沒讓長舟買這樣一套書呀,遂問道:「長舟,怎多了一套《詩經》,可是取錯了?」

  長舟這才想起來,連忙解釋道:「差些叫我給忘了……這套書,書局掌櫃說是咱們府上蘭小姐訂做的,讓順道我取回來,免得叫人多跑一趟。」

  裴少淮了然,蘭姐兒素日裡張揚一些,偏愛華麗繁錦的,專門叫人訂製一套好看的書,倒也符合她的性子。

  他正想讓長舟趕緊給送過去,巧了這時,跟在蘭姐兒身邊伺候的丫鬟——碧羽,來了。

  「奴婢給淮少爺、英小姐請安。」碧羽款身行禮,說明來意,道,「小姐在城南書局訂了一套書,方才派人去取,不巧,掌櫃說讓長舟先一步取走了……小姐特叫奴婢過來拿。」

  「是這套罷?」

  「正是。」

  碧羽拿到東西,又行禮道:「謝淮少爺,奴婢告退。」

  等碧羽走之後,裴少淮後知後覺,愈是深思,愈發覺得內有蹊蹺——

  蘭姐兒素來喜歡辭藻華麗的詩詞,既是花了心思訂製,為何選了詞句清平的《詩經》?再者,蘭姐兒表現得,太在意這套書了罷?長舟前腳剛剛回來,沒一會兒,碧羽後腳就跟來了。

  何時見過蘭姐兒如此熱愛學習?

  可見,這套書裡,有她極看重的東西。

  聯想到原書裡蘭姐兒的遭遇和下場,裴少淮心間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這套書該不會與那混球秀才有關係罷?後背嚇出一身冷汗,濕津津的。

  他不是沒有出現,他只是在裴少淮盯不到的地方,悄悄出現了。

  裴少淮愈想愈怕,愈發覺得自己的猜想合理。可他又不敢打草驚蛇,經過這些年的相處,他已經看明白,蘭姐兒天生就是個不省事的主,倘若此時驚動了她,攔得住這一回,未必攔得住下一回,趕走了一個混球書生,興許後頭還有一群混球排隊等著。

  只有搞清楚怎麼回事,才能根除隱患,裴少淮不希望頭上一直懸著一道雷電,不知何時劈下來,誠惶誠恐。

  裴少淮一邊心裡祈求,希望蘭姐兒只是初生情愫,還沒到那乾柴烈火的階段;另一邊,他推測,蘭姐兒這段時日只去了戲樓,若說幽會,也只能是在戲樓裡,他打算今晚跟過去打探清楚。

  ……

  晚膳過後,蘭姐兒先一步去了戲樓。

  裴少淮對林氏道,說自己也想去看看新戲。

  「你不是素來不喜看戲,覺得無趣嗎?」

  「看書倦了,要找些其他事做,解解乏。」裴少淮掩飾道。

  林氏替他備好了人馬,吩咐下人好生照看著,盯緊了。又叮囑淮哥兒看完頭場就趕緊回來,不可貪玩,明日還要回學堂念書。

  ……

  戲院裡,今夜的聽客並不算多。

  裴少淮在蘭姐兒對面選了個包間,偷偷盯著她。戲開演了,一切如常,蘭姐兒安靜坐在包間裡,與兩個丫鬟一同仔細聽戲,並無甚麼異常行徑。以致於,裴少淮都懷疑是不是自己太過敏感,想岔了。

  戲演到後半部分,台上一聲悠長唱腔,台下人紛紛叫好,進入最精彩、最感人的片段,隨後便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局。

  如此不可錯過的橋段,蘭姐兒竟然起身了,對兩個丫鬟不知吩咐了甚麼,從包間後門悄悄離開了。

  裴少淮見了這一幕,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上——果然有詐。

  他也跟著起身,對身邊伺候的婆子小廝道:「我出去透個氣兒。」

  長舟尾隨,要跟著自家少爺,裴少淮擺了擺手,道:「我就在後門的迴廊裡,你們繼續看戲,無需跟著我。」

  這才抽身出去,一路遠遠尾隨蘭姐兒到了戲樓後的園子裡。

  ……

  戲園子今日未排戲,戲台無人出演,四周只掛著些燈籠,有些昏暗。戲樓裡傳出陣陣歡呼聲,襯得園子裡寂靜無人。

  小徑通幽,幾棵桂樹半掩住小亭,唯有一盞燈籠,微光打在蘭姐兒臉上,依稀可見她欣喜期待之色。

  她倚靠在憑欄上,望向戲園的後門,正在等人。

  木門吱呀一聲,一白衣男子推開虛掩的後門,一前一後端著手,風度翩翩走來。夜裡雖看不太清楚,可這輪廓,大抵可猜到是個模樣不錯的白面書生。

  娘子嬌羞,才子風流。

  興許是互生情愫不久,蘭姐兒還未完全陷進去,二人只對站交談著,說些卿卿之詞,未有進一步的逾越之舉。末了,戲樓裡傳出戲子謝幕的唱詞,時候到了,蘭姐兒該走了。

  白衣男子留住了她,遞上一封信箋。

  蘭姐兒接過,羞得垂頭,稍猶豫之後,把手裡的帕子投了出去,這才轉身小跑離開,回到戲樓裡。

  看到此一幕,裴少淮顧不得氣惱,心裡已經開始盤算,應當如何妥當料理此事。既已到了互換情物的地步,蘭姐兒再往前一步就是深淵,此事勢必不能再瞞父親母親。

  好就好在,事情還沒到完全不可挽回的地步。

  此時,他心裡唯一擔心的是,要如何取回蘭姐兒的帕子,若這混球書生把帕子拿出來說事,賴上了伯爵府,逼伯爵府嫁女,可如何是好?雖是蘭姐兒不知好歹,拎不清,自己犯的錯,卻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嫁入賊窩罷?

  可惜他人小力薄,很多事沒辦法去做。

  白衣書生沿著小路,準備從後門離開,裴少淮正猶豫著要不要尾隨出去。

  忽的,從牆角竄出一道黑色身影,提著書生的衣領,拉到了園子外無人的暗角裡,狠狠把他摁在了青石牆上,廢話不說,揮起拳頭朝那小白臉就是幾拳,打得書生鼻青臉腫,慘叫連連,與那戲樓裡傳出的喝彩聲交相和唱。

  黑影比書生高大許多,朝書生臉上啐了一口,道:「好你個一肚子壞水沒安好心的齷齪骯髒黑心玩意兒,吃了豹子膽了,竟敢搶走蘭小姐的手帕,小爺非好好教訓教訓你這不肖子孫,讓你長個記性,知曉你爹是誰。」

  說罷,又是一頓拳頭。

  那白面書生既看不見是誰,又沒任何機會狡辯,只能抱著頭慘叫。

  末了,黑影一手伸進書生的袖袋裡,掏走了蘭姐兒的那條手帕,仔細一摸,竟又掏出好幾條手帕,不知是哪個府上的小姐也被騙了。

  黑影怕拿錯遺漏,就一併全收走了。

  「小爺果真是沒打錯你。」狠狠給書生補了一腳。

  書生不知道那黑影是何人,可躲在樹叢裡的裴少淮,卻認得那粗鄙的聲音。

  竟被他也看到了,不知道是喜是憂,裴少淮這般想。

  ……

  回到戲樓當中,長舟見到自家少爺,臉上焦急之色方才緩了下來,道:「少爺你去哪了?方才急死我們了。」若是出了甚麼差池,他們這幾個婆子小廝,一個都逃不了。

  「去解急罷了。」裴少淮應道,「回府罷。」

  ……

  ……

  父親還在國子監,祖母溺愛孫女,時有糊塗,祖父不善處置後院之事。思來想去,還是得母親出馬。

  夜已深,黑鴉掠過,聲音呱噪而短促。

  裴少淮找到母親,關上了房門,道:「請母親立馬叫人封鎖伯爵府。」

  聽聞封鎖二字,林氏神情抖一下嚴肅起來,她知曉,兒子早慧,這絕非甚麼玩笑話,問道:「怎的了?」

  「二姐夜裡看戲歸來,行走到暗處時,被惡奴肆意推倒,受了重傷,此等事態惡劣,望母親封鎖全府,嚴禁人員進出,務必要將惡奴找到。這段時日,二姐待在院內養病,要仔細伺候著。」

  林氏聽得出是托詞。若真有此事,哪裡會是淮哥兒來跟她通報,外頭管事的那些婆子又不是吃素的。

  裴少淮湊近母親耳畔,低聲把今天夜裡所見,蘭姐兒和白衣書生的事兒,一一說給母親聽。

  林氏色變,知曉事關重大,甚至顧不得氣惱,也顧不得問兒子更多細節。她立馬找來親信,照著兒子所說的幌子,封鎖了府邸,又派人把蘭姐兒院裡的一干人等,全部隔開,分頭看管著。另外,申嬤嬤帶著婆子,把蘭姐兒綁了起來,親自看管著。

  林氏親自帶人去蘭姐兒的房間搜查,果然在床頭發現了幾封信箋,又從那套《詩經》盒子的暗格裡,抽出了一本詩集——

  《春色園》,吳琅子著作。

  那幾封信,用了諸多華麗辭藻,明目張膽地表達愛意,聲稱要娶其為妻,相守一生。這些話兒,在三媒六聘跟前,何等的可笑與無理。

  偏偏蘭姐兒,就是能被這些花言巧語,迷了心竅。

  蘭姐兒身邊那兩個膽大的丫鬟,也很快招了,說是——小姐上個月,得了吳琅子的第一卷詩集,十分喜歡,愛不釋手,不知是誰從中牽線,替她打聽到了此人,介紹與她認識。二人原只是書信往來,戲樓裡隔遠相見,昨日夜裡,是第一次私下會見。

  竟是第一次私見,那信中的用詞就如此濃烈。

  若是多見幾次,豈還了得?林氏一陣後怕。

  ……

  ……

  既已得了證據,林氏才好把此事跟老爺子、老太太報了,又派人去國子監,說家中有要事,把裴秉元臨時叫了回來。

  老爺子氣得鬍子直抖,老太太暈了又醒了,哭道:「都怪我把她給寵壞了,世珍,你該怎麼辦,就怎麼辦罷,再不用看我的臉面……」

  蓮姐兒是長姐,也是胞姐,理應也叫她過來的,林氏嘆氣說道:「蓮兒挺著個大肚子,若是叫她知道了,氣出個好歹來,豈不是造孽?往後同徐家,只怕連親戚都沒得做。」專程吩咐,這幾日和徐家的往來還照舊,淮哥兒、津哥兒按時上學堂,但不能顯露半分。

  戲樓那邊,林氏不敢停了生意,只怕讓外人看出端倪來,一切照舊。

  ……

  房內,蘭姐兒被緊緊綁在椅上。

  林氏走上前,坐到她跟前,再不是以往那樣善意的面目,徑直把那些不堪的書信甩到蘭姐兒臉上,道:「我本是要把這些污了人眼的東西燒掉的,可你父親還沒回來,我不好擅作主張。」

  「你好狠的心。」蘭姐兒咬牙切齒道,直到此時,她仍未意識到自己錯了。

  「你還不知錯!」

  「我有何錯?」蘭姐兒聲嘶力竭地辯駁著,「長姐嫁了個讀書人家,就是千好萬好,如今我找了個讀書郎,怎就成了這不堪那不堪,莫不是就只因他家境貧寒……」

  啪、啪——

  沒等蘭姐兒說完,林氏就給了她兩記響亮的耳光:「這是替你胞姐和徐家打的。」

  「我原以為你只是任性,如今看來,是個沒腦子的白眼狼。」林氏道,「你長姐,是徐家三媒六聘,八抬大轎,明媒正娶抬進門的,何等風光。你這是甚麼?是恬不知恥,是私通,是自賤,竟還好意思說出口……枉費你長姐,自幼對你跑前跑後、掏心掏肺地好。」

  林氏又道:「正經的讀書人,哪個不刻苦讀書,替家族、替自己掙一份前程,誰會把心思放在這些淫詩豔曲上?拿徐家同這樣險惡用心的人相比,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甚麼?」

  林氏知曉,蘭姐兒有這樣的想法,空口白牙是勸不回來了的,也懶得再費口舌,吩咐婆子看管好,離開了。

  翌日,裴秉元急急忙忙趕回來,知曉事情來龍去脈以後,這樣一個脾氣好的人,也被氣得面目全赤,端起椅子說要打死這個不孝女,幾番被林氏和老太太攔了下來。

  裴秉元指著蘭姐兒罵:「你置兄弟姊妹於何地?你置父親於何地?又置這個家於何地?」

  林氏經過一夜的深思,此時已經平靜理智了許多,她攔在裴秉元身前,勸道:「眼下她被迷了心竅,走不出來,你說千句萬句,她都未必能聽進去一句……且平和平和心態吧,我已經派人去查那混球的底細了,再等兩日,就能有回信。到時,叫她知道錯了,再勸也不遲。」

  裴秉元順了順氣,又問起那個混球書生,林氏避開蘭姐兒,應道:「昨夜裡不知道被誰拳打腳踢狠狠教訓了一頓,鼻青臉腫的,我叫人把他看住了,翻不出什麼浪來,等料理完家裡的事,再去論他罷。」

  又低聲安慰道:「我叫官人回來,不是想叫官人焦急的。總歸早早被發現了,也沒發生甚麼,處理妥當了,再慢慢教導就是了。」

  裴秉元覺得有理,心態平靜了許多。

  這日剛入夜,徐家那邊派人來傳話,說蓮姐兒肚子發動了,等到子時,徐家再來人傳話,說是已經順利生了下來,是個千金。

  母女安好,一切順利。

  第二日,本應是一家人歡歡喜喜去看望蓮姐兒的,只是,家中這攤爛事還沒收拾妥當,老太太眼睛還是紅的腫的,只能林氏把情緒都收斂起來,一個人去看了蓮姐兒。

  蓮姐兒剛生產完,甚至還虛弱。她心思十分敏感通透,問林氏道:「怎不見祖母和蘭兒過來……家裡頭是不是出了甚麼事?」蘭姐兒自幼與她相依,她剛生了孩子,妹妹斷不會無緣無故不過來的。

  「你想多了。」林氏趕緊掩飾道,「寒露剛過,天已經入寒,她們不小心著涼了,這時候過來,怕把寒氣渡給你和孩子……你好好養著身子,等她們打好,自然就歡歡喜喜過來看你了。」

  好不容易,總算掩飾了過去,這個理由,也不知道蓮姐兒能不能真信。

  從徐家回來,林氏再也繃不住,來到蘭姐兒跟前,兩人獨處,林氏直罵道:「你真真是個白眼狼,配不得蓮兒的疼惜。」言罷,眼淚兒嘩嘩地流下來,止都止不住。

  同為女子,林氏知曉生孩子是何等凶險的事。

  她哽咽著道:「她剛從鬼門關裡走了一趟回來,只因見不著你,就急著問你是不是出了甚麼事……有這樣好的長姐,你卻自私自利至此,捅出這樣的簍子來,我就問問你裴若蘭,倘若你的事傳出去了,且不論這伯爵府會如何,單說你的胞姐,還有她剛生下來的小娃娃,你對得起她們嗎?你讓她們在徐家以後如何自處?這不是狼心狗肺是甚麼……」

  裴若蘭從未見過繼母哭得如此戚戚,那番話也委實直戳她的脊樑骨,好似一隻隻小蟲在啃咬她。

  她確實沒有想過這個家裡的任何一個人,包括嫁出去的長姐。

  是沒良心嗎?是的。

  可她……她真的只是想要一個一心一意疼惜她的夫君而已。

  ……

  又過了兩日,林氏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終於回來了。

  林氏叫人在蘭姐兒的隔壁,騰空了一間房,不一會兒,一個被蒙著眼的農家村婦被引進來,坐在椅上,有些惴惴不安。

  林氏坐在她的跟前,親自問話,道:「一會兒,我問甚麼,你只管如實應答,只需是個實誠的,貴人答應你的報酬,自然如數給你。」

  村婦連連點頭稱是,提前道謝。

  「你可認識吳琅子?」

  「認識。」

  「你與他是甚麼關係?」

  「俺是他的表姐,我倆是一個莊子上的。」

  「還有呢?」

  村婦顯然遲疑了一陣,吞吞吐吐的,蒙眼的黑布滲出淚來,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哽咽道:「俺同他睡過,喝過三回紅花湯……」

  又道:「俺承認,俺看上他是個秀才,模樣又俊,所以偷偷跟他處……可他也不該騙我,分明沒想過娶我入門,舅母也沒看上過我,卻騙我說,一定會給我名分,叫我信了……」

  「是俺自甘墮落。」村婦嗚嚶嚶地哭著。

  林氏又問:「他們家為何看不上你?」

  「他是秀才,舅母指著他,娶個富貴娘子回來,帶著一家人到縣城裡過好日子。」村婦道,「他模樣那樣好,招小娘子們喜歡。」

  林氏不好再問下去了,她知曉,繼續問,還能問出更多不堪入耳的東西來。可她覺得這些就夠了,無需再給村婦繼續遞刀子,太傷人心神。

  「帶出去,送回去罷。」林氏吩咐道,「按照她開的價給銀子。」

  若非無奈,她又豈想當這個惡人。

  ……

  回到隔壁房中,只見蘭姐兒癱軟在椅子上,若非綁著,恐怕就要倒下來。她臉色蒼白,眼睛空洞洞地望著房樑,分明傷得夠慘,卻流不出一滴淚水來。

  「你若是覺得,是我故意找個人來欺騙你,便也只能由著你了。」林氏道,「我不過是你的繼母,不曾得過你的一聲『母親』,這樁事,我做得夠多了。」

  蘭姐兒嘴唇抖抖,卻說不出話。

  「你想說甚麼?」林氏走近。

  蘭姐兒的眼神清明了一絲,喉間漸漸發生聲響,仔細聽,只聞:「柳嬌嬌,柳嬌嬌……」

  林氏臉色大變。

  「……此事,還有柳嬌嬌知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4 10:20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12-5 09:25 PM 編輯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二十章 認生

  蓮姐兒早就不許她同柳嬌嬌往來了,竟不知曉她偷著掩著,私底下與柳嬌嬌還有聯繫。

  林氏精心捂住了整個伯爵府,又看住了那混球書生,百密一疏,未料到,還有個外人知曉此事。

  若是柳嬌嬌把話放了出去,豈非功虧一簣,措手不及。

  「還有些甚麼內情?」林氏急促問道,望蘭姐兒快些回過神來,「想想你的長姐,想想你那剛出生的外甥女,趁眼下還來得及補救。」

  蘭姐兒眼睛慢慢望向繼母,空洞的眼眸漸漸恢復了些神采,聲音雖還是顫顫,但總算說明白了:「……那本詩卷是她送來的,那個畜生是她從中牽線,介紹我認識的,那天夜裡,也是柳嬌嬌幫我將他喚來,教我把戲園的後門從裡打開……是我傻,一廂情願,以為她為我好……」

  事到如今,若她仍想不明白,這是一個圈套,她才是真的傻。

  白面書生既是個人面獸心的畜生,柳嬌嬌這「閨中密友」又豈會是個善類?只怕是個笑面毒蠍的。

  「好個搬弄是非的小蹄子,將柳府後院那套鴆毒陰損的伎倆學了全,移禍她人,居心何等陰毒!」林氏破口痛斥道。

  「往後,你也該長個記性了。」林氏一邊說,一邊往外走,趕往柳府料理爛攤子。

  ……

  柳家原也是有個爵位的,只是承襲到這一輩,已經降至伯爵以下,如今只剩個府邸殼子,牌匾都叫人給摘了。

  男丁不長進,產業又單薄,反倒是後宅寵妾滅妻在京都城裡傳得沸沸揚揚,讓人詬笑。

  等林氏匆匆到了柳府,找人通報後,才知曉,柳嬌嬌已赴樊園參加今日的賞菊會了。林氏的心又堵又悸,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她顧不得回家重新收拾,直接前往樊園。

  ……

  秋日碧空,樊園裡菊開正盛。

  同初夏的六藝比試一樣,樊園的這場賞菊會,來了許多達官貴人家的少爺小姐。

  林氏剛進來,還未找到柳嬌嬌,就被好事的貴夫人們攔了下來,問道,聽說伯爵府出了刁奴傷主的事,不知那刁奴抓到沒有,是如何處置的。

  林氏心不在此,本想敷衍應付,卻被連連追問,只好道:「查出來了,是蘭丫頭跟前的兩個丫鬟,也怪我這女兒素日裡太過寬慈,每月多發她們半貫錢,本月斷了,她們心生歹意下了黑手……已經叫人抬去官府杖斃了,勞各位娘子惦記著。」

  又問,蘭姐兒身子可好些了。

  「只是扭了腳,再歇些時日,就能出門了。」

  其實,那些婦人豈會關心「惡奴傷主」的事兒,只不過對裴家突然「封府徹查」此事心有猜忌,故意問話試探林氏罷了。畢竟,若非穢跡秘聞,豈會說封就封了。

  林氏好不容易脫了身,看到前頭鬧哄哄的,似是有貴女起了爭執。

  好巧,事主正是柳嬌嬌。

  原來,柳嬌嬌在樊園碰見了盛昌候府的尤四小姐,兩人素來不和,尤四小姐便寒磣她道:「寒露之後,天已轉涼,柳姐姐怎不做套秋日的衣裳,穿著夏日裡六藝比試會上的裙制就來了?莫非姐姐是想學這秋菊,愈凍愈開花,寒嬌惹人憐?」

  柳嬌嬌氣惱,又言不能駁,只得生生將那口氣咽了下去,堵在心口。

  一旁有消息靈通些的小娘子,出來打圓場,假意奉承柳嬌嬌道:「聽說,妹妹準備要去司徒將軍府當少夫人了?」雖細聲,卻也叫站得近的人能聽見。

  柳嬌嬌臉色潤了幾分,笑意羞羞道:「我一個姑娘家,哪懂這些,都聽父親的安排。」算是默認了。

  司徒將軍府裡,適婚的只有一個司徒二。

  司徒二紈絝之名頗盛,勳貴人家自不會嫁女,然,於日漸熹微的柳家,卻是求之不得,甘之如飴。

  尤四小姐尤嫌事兒不夠大,張口就道:「京都城裡,誰不知曉,那司徒二自打六藝比試後,拜倒在景川伯爵府蘭小姐的石榴裙下……縱是這樣誰都不要的姻緣,我瞧,也未必輪得上柳姐姐咯。」一番招損的話,一下得罪了三個人家。

  若說方才只是寒磣,如今這番話簡直是拿著刀往柳嬌嬌的心口上剜。

  柳嬌嬌怒目而視,恨不得手撕了尤四小姐。

  旁人亦詞窮,不知如何規勸。

  林氏一路小跑來到人群跟前,她已察覺到苗頭不對,沒等她來得及阻止,那柳嬌嬌已經掩住怒氣,茶言茶語道:「我那蘭妹妹,仙姿玉質,自然叫郎君們傾慕垂愛,就連那新秀書生吳琅子,亦是對她倚玉偎香,不知給蘭妹妹寫了多少痴情蜜語……哦,我是不是說多了些甚麼?」

  一番話出,眾人皆聞。

  周遭安靜得,連那衣服摩擦的窸窸窣窣聲,都能清晰可聞。加之伯爵府近日確有封閉府邸,嚴禁下人進出,順著柳嬌嬌的話往下走,眾人皆是想入非非。

  已有五六成相信。

  外人皆是看熱鬧看笑話的,本就與景川伯爵府關係不算親近,豈會冒險替裴家說話,惹得一身騷。

  唯有林氏站在秋風裡,蕭瑟淒涼又無助,終是遲了一步。但她立馬掩住神情,免得叫人察覺到端倪,坐實蘭姐兒私相授受的事。

  林氏豁了出去,怒火沖天,表現得像個潑婦,上去就扯住柳嬌嬌的髮髻,對她又抓又撓,罵道:「小小年紀好歹毒的心,竟敢在此搬弄是非,誣蔑良家,果真是雞窩裡出不了好鴨蛋,我叫你誣蔑蘭兒,我叫你誣蔑裴家……」

  十分不體態。

  可她能如何?

  唯有此,才有可能守住裴家女兒的名聲……即便是拋下自己的身段和名聲,也在所不惜。

  柳嬌嬌不愧是自幼就養了顆毒心腸,嘴仍不停歇,道:「我無半句虛言,寒露那夜,就在你們裴家的戲園子裡,蘭二小姐將貼身帕子投給一個白衣男子,這不是私相授受是什麼?紙包不住火,既然做了就別怕他人看到……」

  「你說的,是這條帕子嗎?」一道洪亮的聲音從人群外傳來,帶著幾分桀驁不馴,正是那司徒暘。

  他穿著一身玄色暗紋的長袍,腰帶是紅綢的,因身材高直,頗有英武之意。頭上青絲束得有些凌亂,給他添了幾分玩世不恭。

  司徒暘緩步走進圍觀的人群,手裡舉著一條蜜粉色的帕子,上頭繡著一株蘭草。

  與裴若蘭相熟一些的小姐們,都能認出這是蘭姐兒的帕子。

  無疑。

  本是因司徒暘才起的矛盾,如今,柳嬌嬌口口聲聲說私相授受的帕子,出現在了司徒暘的手裡,這件事就很值得玩味了。

  柳嬌嬌也傻愣住了。那夜她雖未親眼看見裴若蘭與吳琅子幽會,但她確實將人帶了過去,送進戲園,豈會有差?

  又見司徒暘仰著頭,睥倪道:「小爺我與蘭小姐情投意合,將軍府不日便會前往提親,此等情形下,蘭小姐投我以帕巾,那發乎甚麼止乎甚麼的,我雖是個粗鄙之人,卻也知曉這不算逾矩……倒是柳小姐,哪裡學的本事,窺看她人不說,還有造謠生事,潑人髒水,究竟欲意何為?」

  「哪有甚麼書生,哪有甚麼私相授受……大可不必毀人名聲。」司徒暘繼續道,「我早說過,我不喜性子毒辣,只會捏著針在布上穿上穿下的女子。」

  司徒暘還是留了一絲情面,沒有把「小爺娶誰都不會娶你的」這句話說出來。

  這時,柳家那個從小妾抬為正妻的主母,訕訕上前,連連道只是誤會,想趁亂把柳嬌嬌帶走。

  「站住。」林氏端了端衣物,道,「誣蔑了人的名聲,就想這麼一走了之?這人吶,沒有母親說教,就是沒規矩。」一句話,戳痛了柳嬌嬌也戳痛了那小妾。

  柳嬌嬌已經被司徒暘羞辱了一番,臉上無光,她草草朝林氏鞠躬後細聲道歉,就想離開。

  「天底下豈有這樣便宜的事?」林氏厲聲道,「明日午時以前,你們柳家八抬請罪禮,繞京都一圈後,再來登門道歉,否則,就算鬧到刑部大理寺,伯爵府亦不會休。」

  ……

  翌日,柳家逼著柳嬌嬌八抬大禮來道歉,蘭姐兒已被傷得極深,自是不肯見她。

  蘭姐兒只隔著門,問她道:「你我本同病相憐,你為何如此歹毒?」

  「同病相憐?笑話。」柳嬌嬌肆意大笑,道,「朝晨暮夜,你可曾日日站過規矩?寒冬酷暑,你可曾短了衣制?四時八節,你又可曾囊空如洗?蘭小姐恐怕到現在都不知道憐字怎麼寫罷?談何同病相憐?」

  「你喜歡讀書人,你的繼母便替你物色書生郎君,國子監裡的,姑爺身邊的;你想嫁功勳之家,你的祖母就帶你進出各府,替你挨個過眼……」

  「那司徒二名聲雖不好,卻是我唯可夠得上最好的人家,本已足夠卑微,偏還要叫你這樣的蠢貨壓了一頭,我豈可甘心?」

  「歉禮已至,望蘭小姐往後眼清心明,也祝蘭小姐與司徒二白首同心,永不相離。」

  原來,外人遞上來的刀子,才會不留情面,疼得足夠真實。蘭姐兒獨自一人蜷縮在床榻一角,想起長姐出嫁那一日,屋裡斜入昏暗的日光,夏日裡的淒涼……原來,不是花轎把姐姐帶走了,而是她自己,把姐姐推開了。

  繼母為了裴家的名聲,在樊園裡與人互毆,被抓花了臉,許久都不能出門。而她,卻能在此屋裡安然無恙,聽人道歉……她開口問柳嬌嬌的,還是那樣愚蠢的問題。

  同病相憐?

  柳嬌嬌說得沒錯,她根本就不懂甚麼是「憐」。她不是可憐,她只是自顧自憐。

  蘭姐兒感覺不再認識鏡子裡的自己。

  ……

  一個月後,伯爵府的事,已漸漸平息,鮮有人提及,蓮姐兒也出月子了。

  蘭姐兒事後第一次出門,去探望長姐。

  「摔傷的腿,已經大好了?」蓮姐兒淡聲問著。

  「嗯嗯,都好了,都好了。」蘭姐兒的聲音軟了許多,再無以往的那種清亮銳意。

  「看著雖是好了,皮肉下的筋骨興許還斷著,好好養著罷,沒旁的事,就莫要出門了。」

  「是,我聽長姐的。」

  蘭姐兒望著地板出神,不知道該繼續說些甚麼好。從前與長姐的喋喋不休,如今半天都吐不出一個字來。

  床榻上的小人兒憨憨睡醒,揮舞著小手,十分乖巧可愛。

  「小姨來抱抱星兒。」蘭姐兒說道,伸出手。

  蓮姐兒卻先一步抱起了小星兒,對妹妹道:「孩子還小,不認生人,還是我來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4 11:22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12-5 09:25 PM 編輯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二十一章 二姐成婚

  蘭姐兒從徐家回來以後,滿腦子皆是長姐那句「星兒怕生人」。

  這一次她果真聽了長姐的話,靜靜待在自己院裡「養病」,盼皮肉之下的筋骨能夠早日養好續上。

  往日裡偷偷藏著的話本子,一把火焚了。

  亦不再穿得繁花似錦,叫婆子取來素色料子,做了幾套樣式簡單的衣裳,外修於行,內修於心。

  雖知她犯了大錯,可老太太心頭軟,見她性情大變,擔憂做出甚麼傻事來,時常過來陪著她。

  蘭姐兒看出了祖母的心思,說道:「祖母不必憂心,孫女讓伯爵府招此禍端,也該好好反省反省了。」尤其對不住朝露院那邊。

  老太太這才放心一些。

  不久,司徒將軍府裡傳出消息,說是,司徒武義納的妾室生了,是一對千金,叫主母陳氏好不窩火,一副如意算盤又被打亂了。

  這回,陳氏不但繼續盯著夫君司徒武義,還把主意打到了外室子司馬二頭上,她從國公府選了個性子軟好拿捏的侄女,要司徒二娶其為妻。

  司徒二自然不肯,聲稱,他在賞菊會上早便說過了,自己已與蘭小姐結情,非她不娶。

  「母子」二人鬧得不可開交。

  只要司徒二不肯,陳氏強塞過來,也是沒甚麼用的。

  過了幾日,也不知司徒暘用了甚麼法子,把父親說服了,司徒武義拍板定音,決定替兒子向景川伯爵府提親。

  ……

  將軍府聘請的名媒,已登門說婚,只等伯爵府給個確切的答復。

  本是喜事,可裴家人憂思忡忡,老太太抹眼淚道:「蘭丫頭嫁到這樣複雜的人家,遇到這樣刁鑽的婆母,不知道要受多少管教。」

  裴老太公則道:「司徒二雖頑劣了些,卻是個重情重義的,在那件事上,是他有恩於蘭丫頭,留住了伯爵府的名聲,這個時候哪還有說『不』的道理。」

  「我省得,我又不是個糊塗的。」老太太道,「不過是擔憂蘭丫頭往後的日子過得苦罷了。」

  林氏亦有所憂,道:「誰能想到那小陳姨娘,一胞雙胎竟全是丫頭呢,照將軍夫人說一不二的性子,只怕手會伸得更長些。」

  她想到,蘭姐兒從前最喜歡文縐縐的詩詞,如今卻要嫁給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司徒二,忍不住唏噓造化弄人。

  林氏又道:「若是真要應下這門婚事,還是想想怎麼同蘭丫頭說這件事罷。」

  這時,「我嫁。」

  門外傳來一道平靜的聲音,正是蘭姐兒,不知她是何時來的,又道:「我願意嫁給司徒暘。」

  行禮之後,蘭姐兒對裴秉元、林氏說道:「世間安有萬全法,女兒自有自己的福氣,父親母親付出已經夠多了,接下來不必再為我憂慮……女兒只有一個要求,將軍府納采之前,我想與司徒暘再見一面。」

  ……

  事情安排下去,司徒暘以拜訪景川伯為由,登門見面。

  會客房裡。

  蘭姐兒見到司徒暘走入門,陡一下站了起來,雙手拳頭般攥緊了,不敢看司徒暘,,輕聲道:「司徒公子……」

  司徒暘記得,蘭姐兒在六藝比試上,是何等颯爽英姿,如今卻緊張得像隻兔子,於是不由把步子都放小了,說話不敢像往日一樣聒噪,道:「不必公子公子的,你可以喚我為阿暘,或是二郎。」

  又問:「我要怎麼叫你才好?」

  「你可以喚我的小名,悠悠。」

  「悠悠,悠悠。」司徒二笑得很開心,道,「這個小名好聽。」

  蘭姐兒轉入正題,認真道:「今日邀你相見,是有些事想同你說明白,免得你一時衝動,急忙提親娶親,日後卻後悔。」

  「你說。」

  「我感激你替我保住了名聲,保住了裴家的名聲,只是……我這個人,一身的毛病,未必同你想的那樣好,趁現在還來得及,你若是反悔,也是不打緊的……」

  「我若反悔,悠悠怎麼辦?」司徒暘打斷蘭姐兒的話,問道。

  蘭姐兒平靜道:「我可以去淨月庵當尼子。」

  「我不會叫你去當尼子的,你要是當尼子,我就去當和尚,日日去庵裡找你。」司徒暘哈哈笑道,「還有呢?」

  蘭姐兒繼續說:「你可知道,你喝醉那晚,我叫小廝照看你,並非出於甚麼善心義舉,而是看你身份不俗,若是在裴家戲樓跟前出了甚麼差池,擔心會連累到裴家?」

  「這就夠了。」

  蘭姐兒未料到司徒暘應答得如此短促爽快。

  又道:「你又可知道,你與我而言,是極陌生的,我對你……談不上喜歡。」

  這回,司徒暘倒是停頓了一下,但很快,掩了過去,道:「我一個鄉下來的外室子,言行粗鄙,不思上進,在京都城裡臭名遠揚,他人不討厭我就是極好了,我懂,我懂。」

  「最後一個問題,也是最重要的。」蘭姐兒道,「雖不知你是如何拿回那條帕子的,然……那條帕子,真真切切是我主動投出去的,我猜你是知曉的。」

  言下之意——我雖是被騙,但確實有所不端不自愛。

  大丈夫娶妻,最看重的不就是這個嗎?

  「哦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司徒二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轉而道,「悠悠是嫌,那條帕子是我搶來的,今日要正經給我重新送一條。」有意避開了蘭姐兒的意思。

  言罷朝蘭姐兒伸出了手。

  大手關節分明,有些糙。

  蘭姐兒一愣,這樣的回應,是她從未料想過的,才敢與司徒二對視了一眼,又垂頭,從懷裡掏出一條素白的絲巾,輕輕放在了司徒二手掌上。

  「從前那條?」

  「回去就燒了。」

  ……

  司徒暘從蘭姐兒院裡出來,並未回將軍府,而是折向裴少淮的院子。

  彼時,裴少淮正在做課業,認真寫字。

  遠遠就能聽見司徒暘在外頭嚷嚷:「淮弟,淮弟。」十分興奮,像一隻剛飛上岸仰頭叫喚的大白鵝。

  進了門,司徒暘還同上次那樣,根本不把自己當外人,喝了口茶後道:「看你小子以後還敢跟我論輩分,你非但不能管我叫侄孫,還得敬稱我一聲姐夫,來,叫一聲聽聽。」

  裴少淮繼續寫字,一心二用,道:「姐夫。」

  又問:「一個稱謂而已,值得你這麼開懷大笑嗎?」

  「你懂甚麼。」司徒暘半躺在臥椅上,翹著腳,津津自喜,又道,「說起來,我還得感謝你那天夜裡叫我去戲樓……為了表示謝意,你今晚同我一起去賀相樓罷。」

  「去做甚麼?」

  「去賀相樓,自然是把酒言歡。」

  裴少淮翻了白眼,轉向司徒暘,道:「我才八歲而已,豈能飲酒?」

  「八歲也不小了。」司徒暘頗得意道,「我這麼大的時候,都能夠喝上好幾壺了。[1]」

  「不去。」裴少淮一口回絕了司徒暘,繼續寫字。

  司徒暘在裴少淮屋裡這翻翻,那翻翻的,竟也打攪不到裴少淮。大概半個時辰以後,裴少淮完成課業,收拾筆墨,發現司徒暘竟然還在,出於好奇,問道:「姐夫,你是如何讓司徒將軍點頭提親的呀?」

  「那個母煞竟想讓我娶她的侄女,以為我不知道她甚麼心思,門都沒有。」司徒暘輕啐了一口,才解釋道,「隔日我就同父親說,只要去伯爵府求親,成親以後,我答應他去參加武舉。」

  裴少淮瞧了瞧司徒暘這高大結實的身板子,確實承了司徒家的幾分驍勇,若是武舉有所小成,再接了父親的「衣缽」,未必不是條出路。

  只看他有沒有那份毅力了。

  裴少淮忽想到一個問題,說道:「那武舉,是要先考武策的。」即也要寫策論文章,雖比科舉簡單許多,但問題是……司徒二肚中墨水實在太少了。

  「走一步算一步罷,先把娘子娶回家。」司徒暘帶著幾分不屑,道,「我只答應了去參加武舉,又沒說一定能考上。」

  ……

  ……

  司徒暘今年已經二十有餘,豈還能再等,是以,兩家說定婚事,很快就籌辦婚禮了。

  大婚當日,蘭姐兒閨房裡。

  老太太、林氏、蓮姐兒三人一同為她梳頭,老太太哭得泣不成聲,十分不捨,一直握著蘭姐兒的手,直到迎親的人來了,才肯放下。

  蓮姐兒紅著眼,最後教導妹妹道:「身為女子,本就是要難一些的,得到很難,失去很易,望你以後多多珍重。」

  門簾落下,蘭姐兒一人在房內,等著送嫁出門。

  時隔六年,裴少淮再次身兼送嫁重任,把第二位姐姐送往將軍府,與人為婦。

  送長姐的幕幕重現在他眼前,與現下相比較,讓他知曉兩位姐姐出門時,情緒是何等的不同。

  嫁長姐時,裴少淮方一進門,姐姐就將手伸了過來,讓他扶送著出門,沒有半分猶豫。

  現如今——

  「二姐,我來了。」

  蘭姐兒沒有馬上伸出手,而是最後顧望著這間住了十幾年的閨房,又透過窗,望向外面,久久沒有披上紅蓋頭。不知是留戀,還是害怕未知的生活而遲疑。

  「二姐。」

  蘭姐兒目光悵悵,已淚流,原來是不捨。荒荒唐唐了十幾年,到要出嫁了,才知道自己對這個家,萬般不捨。

  何其可笑。

  裴少淮勸道:「姐夫為了娶你,答應了他父親,要去考武舉,對你是真情實意的。」這樣的情義,裴少淮覺得沒必要隱瞞。

  蘭姐兒晃晃回過神,聽著裴少淮的話,又想起司徒暘對她說的那些,心中更踏實了一些,終於披下蓋頭,伸出了手。

  裴少淮扶著二姐,緩緩引著她,走出了小院,走出了伯爵府。

  ……

  ……

  蘭姐兒嫁了出去,大喜之後,伯爵府歸於平靜。

  日子就這般平淡而悠長地過著,這一年裡,裴少淮終於背完了四書,五經也背了不少,他遵從夫子的要求,先規規矩矩把書背好,把底子打好。段夫子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也有自己的關卡,走穩當了,不虛步,這點很重要。

  英姐兒已經不滿足於院中小小的藥圃,常從藥店裡拿來各種藥材,邊聞邊記,對照醫書,背下來各類藥材的藥性功效。只可惜,她身為女子,若想學醫,總是會被這個世道所不接納的,伯爵府雖順了她的意,但想替她找個好的老師,卻也是難。

  津哥兒在原書裡是個悶性子,如今天天跟在大兄身後,反倒成了個小話癆,性子十分開朗。他的學業,進步神速,連段夫子都感慨不已。

  不過,段夫子時常壓著津哥兒的速度,叫他把節奏放慢下來,哪怕是把時間留出來,出去走走,出去看看,這樣,所學的東西,才能看得更通透。

  林氏與沈姨娘的分工越來越明確,林氏抓大,沈姨娘抓小,整個府邸大事小事就都不跑空。

  將軍府那邊傳來消息,說是蘭姐兒懷胎數月了,正靜養著,司徒暘信守承諾,被父親送去練武了。老太太和林氏,偷偷給蘭姐兒送了好些人進去,守著她,就怕司徒暘不在,蘭姐兒的婆母會使甚麼陰險手段。

  ……

  裴少淮九歲,既,裴秉元進入國子監已滿三年,進入最後一年。

  裴秉元學問本身是不差的,只是鄉試中,總差了些火候罷了。是以,這三年裡,他從廣業堂,到誠信堂,再到率性堂,每一階段,上百次的考核,他均順利通過。

  今年,他只需再積滿八分,即可從國子監畢業,出去為官。

  十五這日,裴秉元休沐回家。

  裴老爺子關心問道:「你還有數月便可離開國子監了,朝廷的官位表可曾發下來?對於留京,你可有把握?」

  雖只是小小八品官,可若想找個好的,留在京都裡,還需要走些門道。

  老爺子繼續道:「徐大人交往廣,門路多,是不是該同他說一聲,替你參謀參謀?」遲疑了片刻,又道,「你叔父那邊,本都是一家人,要不……」

  「父親就莫操這份心了。」裴秉元聽到「叔父」二字,打斷了老爺子的話,又道,「官位表早幾日已經發下來了,孩兒也已選好,只待休沐之後,便報上去。」

  自打一對兒子在尚書府不受待見以後,裴秉元就極不願意提及尚書府。

  聽到此話,老太太和林氏都看了過來,問道:「是何職務?」

  「一個從七品的官職。」

  眾人先是一喜,可半晌,眼光又黯淡下來——本應八品,卻提了七品,若是個好地方,又豈會輕易而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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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未成年喝酒是錯的,是不對的,這裡是古代,單純是為了塑造角色,誇張用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4 12:11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12-5 09:26 PM 編輯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二十二章 蒼松倚翠

  家人已經猜到了大半。

  「元兒,你要選那外派官職?」老太太直盯盯看著裴秉元,顫顫問道。

  即便是外派,尋常亦只能任八品縣丞,豈會有從七品的官職?可料見,這外派的地方,非同尋常。

  裴秉元輕輕頷首。

  大廳之內,二老沉默,林氏張張嘴又停住了,只低頭,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說不出話來。裴家有爵位在身,又可承襲,在家人們看來,裴秉元留在京都,從各部各寺謀個小職,體面又正經,是最好不過的。

  誰曾想,他會打外派的念頭呢?

  家人又知,莫看裴秉元平日裡雖是個溫和、鮮有生怒的,但拿主意卻是十分犟,輕易勸不動他。他今日既然提了,就說明,他早有這樣的念頭,深思過了。

  既然勸不動,倒不如問清楚是個甚麼情況,裴老爺子問道:「官居何處,是何職務?」

  裴秉元見繞不開,只得如實道:「京都三百里外,東陽府玉沖縣,任知縣一職。」

  眾人一凜,老太太頓時生淚,抹淚勸道:「元兒,趁還未上報朝廷,早打消這個念頭罷……那樣荒苦的地方,哪裡是你能挨得住的?咱們就待著這府上,消停過日子,不去當官也沒甚麼。」

  京都城裡,誰人不知,去歲,東陽府湧水決堤,那玉沖縣正正就在決堤口下,淹成了一片汪洋。聽聞,大水退去後,這玉沖縣正中間,硬生生沖出了一條新河,蜿蜒向東。

  雖洪災已過,但從前修建的種種,或被河沙掩埋了,或被河水沖倒了,玉沖縣如今一片荒涼。還留在玉沖縣的百姓,多是無可去處的流民,只能重墾故土。

  去這樣一個地方當官,與開荒也並無甚麼不同了。無怪朝廷提高了一級官銜,授命知縣。

  唯一的長處是,這玉沖縣位處中原之地,距離京都城不算太遠,車馬數日即可抵達。

  裴老爺子也勸道:「咱們這樣的人家,實在不必為了這七品官級,去吃那樣的苦頭。」

  裴秉元搖搖頭,道:「孩兒已經下了決心了。」目光毅毅,唯不敢抬頭去看妻子。

  又道:「爹娘也省得,孩兒為的不是榮華。」

  「那你為的是甚麼?」老太太追問道,見勸不住,不知是惱了還是急了,聲音陡然重了幾分,道,「甚麼值得你拋家棄子,不顧妻母,非要去那荒糟之地……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老太太沒敢說出不吉利的話,只得含淚咽了下去。

  裴秉元無言以對。

  三年國子監,尚能初一十五休沐歸家,有甚麼急事,一兩個時辰也能趕回來。真去了玉沖縣,官職在身,有所不便,恐怕一年到頭也見不上幾回。

  裴秉元終是開口了,道:「為了爭口氣。」

  從一路科考,到進入國子監,再到畢業為官,這一路,裴秉元的情緒敏感而復雜。

  裴少淮已經開始讀書,邁出了科考的第一步,他理解父親——年已四十,不惑之年,多年來,一直看著身邊人在前面領跑,如今終於到他開跑了,豈能忍得住不放手一搏?

  爭的就是這口氣。

  至於妻兒老小,興許是他心頭的羈絆,但並攔不住他。

  對於這樣的父親,裴少淮並不好評價甚麼,可以誇讚他有上進心,撲得下身子去吃苦,也可以怨他「甩手掌櫃」,拋開家室,管顧不到。在這世道裡,興許裴秉元這樣的,才是常態。

  ……

  夜裡,裴秉元回到林氏房裡。

  他見妻子只顧著替他掇拾明日要穿的學服,不聲不響,主動道:「世珍,你若是怨我,想哭便哭出來罷,總比悶在心裡不同我說話好。」

  林氏頓住了,手裡的衣裳落到地上,下一瞬,再也繃不住,撲在丈夫懷裡,靠在他肩上嗚嗚哭出聲來。

  「這些年,你把這個家料理得這麼好,產業生意撐起來了,英兒懂事,淮兒聰慧,都是你的功勞。」裴秉元輕拍林氏後背,哄道,「往後幾年,又要辛苦你一個人操勞了,都是為夫自私,不能陪伴在你身邊。」

  玉沖縣那樣荒涼之地,裴秉元豈忍心把妻兒帶上,叫他們一起受苦。

  林氏推了一把裴秉元,嗔道:「我哪是為了這個。」

  又道:「官人身子單薄,去了那樣的地方,身邊沒個貼心照料的,豈能叫我不擔憂不牽掛?我怕的,是你太過辛勞。」

  「我省的夫人關心我。」裴秉元道,「我想好了,等到要去的時候,希望夫人鬆鬆口,把老周一家讓我帶著,他同他的三個兒子,都是能幹事的,我用著能少操心。」

  林氏既哭著,又被裴秉元逗笑了,真是哭笑不得,道:「官人少在這裡編排我,說得我是個母夜叉,甚麼事都要管著你一樣……你是這個家的爺們兒,還不是你想帶誰就帶誰走,我哪管得住你。」

  林氏心裡雖還是堵得慌,但裴秉元的態度,算是給了她些許安慰。

  二人調蜜了好一會兒。

  林氏嗤道:「早知曉官人這一把年紀了,還要出去到處闖蕩,是個這麼不消停的,我就……」

  「夫人就如何?」

  「我就不嫁與你了。」

  「那為夫自然是不肯的……再說,為夫怎就一把年紀了?」裴秉元果真不消停、不安分起來。

  ……

  裴秉元選擇外派官職的事,就這麼定了下來,只等幾個月後,國子監畢業,朝廷下旨,他便會奔赴玉沖縣任職。

  ……

  下個月十九是段夫子的五十生辰,徐家準備替他操辦一場,淮哥兒、津哥兒作為夫子的學生,自然要備上一份禮。

  這日散學後,回府路上,裴少淮提醒弟弟道:「下個月夫子的生辰,津弟莫忘了。」

  「嗯嗯,我打算去玉鋪子看看是否有合適的物件,或是找人雕磨一個。」津哥兒應道,又問,「大兄打算送些甚麼,想好了嗎?」

  這反叫裴少淮為難了,他如實道:「你已經有了主意,可我還未想好,今日回去再想想罷。」

  回到院裡,裴少淮與母親談起夫子生辰一事,林氏第一反應,亦是送一塊好玉。

  白玉無瑕,溫潤如水,讀書人送玉玨,自然是不會出錯的。

  裴少淮相信,母親必定能替他尋到一塊不錯的玉料,再雇以巧匠雕磨……只是,津弟已然決定送玉了,他這個當大兄的,明知如此,還要再送玉,恐怕不妥。屆時,玉料好壞一相比,工匠技法有高低,只會傷了兄弟二人的和氣。

  裴少淮搖搖頭,道:「津弟已經送玉了,我還是送個別的物件好一些。」

  林氏又想起家裡收藏的那塊洮河硯,不過很快,她自己否決了,道:「本就是蓮姐兒從徐家送來的,如今送過去,叫她知曉了,指定不高興,還是留著你用好。」

  段夫子所坐的輪椅,已經有些舊了,雖是極好的木工,但兩個木輪打造得太生硬,推動起來時有吃勁。裴少淮早注意到了,上個月,他照著前世的思維,重新替夫子設計了一把輪椅,打算用上好的梨木來打造,更貼合體態,可靈巧使勁。

  圖送去匠房已有半月,如今初成雛形。

  這本是裴少淮的選擇之一,可也被他否決了——生辰上送輪椅這樣敏感的物件,萬一惹得夫子念及往事,觸及心頭傷,反倒不美。

  這新輪椅,還是挑個時當的時機,再給夫子送去的好。

  既是送禮,心意只是一方面,亦要投其所好。裴少淮跟在夫子身旁學習數年,知曉夫子還有一個喜好——收藏大家畫作。

  當朝許多作畫大家裡,段夫子最喜歡的一位,當屬京都郊外芒山觀裡的吳老道,技法細膩,用色大膽,最善靜中取動。

  只是,這老道亦是個脾氣古怪的小老頭,正是為了避著世人,才入觀為道的,若想得他的畫作,只能憑一個「緣」字。

  金錢權貴皆無所用。

  裴少淮決定去試上一試。

  ……

  芒山觀築在半山上,爬上去一趟,並不容易。裴少淮休沐兩日,爬了三回,幸得以見到了吳老道。

  他知曉吳老道的規矩,所以不敢入觀打攪,也沒有催著小道士前去通報,而是守在道觀門口,盤坐在石板上,邊等邊背誦書文。

  這日,吳老道提著竹簍長竿要去釣魚,故此,見了裴少淮。

  吳老道出來就道:「你這小童,要讀書上別處去,在我門口守了兩日,你想做些甚麼?」

  「給先生添擾了。」裴少淮規規矩矩作揖致歉,述明來意,道:「小子早聞先生大名,是來求畫的。」

  吳老道笑了,見他年紀小,覺得有趣,道:「來向我求畫的人多了,卻鮮有人能帶走寸墨,我瞧你有趣,想聽你說說,緣何求墨?」

  裴少淮如實道:「小子的老師過生辰,小子替老師求畫。」

  「原來又是一個拿我畫作去巴結他人的,好沒意思。」吳老道一下子沒了興致,提起漁具順著台階往下走,邊走邊道,「我看你年歲小,不同你計較,你早回去罷。」

  拒絕了裴少淮。

  「老師說過,先生的《采荷》,妙不在荷,亦不在那半舟,而在倉皇而出的河鷺。」裴少淮在老道身後道,「老師是真的喜歡先生的畫。」

  吳老道往下走的腳步停住了,顯然,這句話說進他心裡了,反問道:「他是個懂畫的,既如此,他為何不親自來求畫?」

  裴少淮娓娓而道,說明了夫子的不便,最後道:「夫子於我有蒙教之恩,小子心切,故此莽莽來了,還望先生體諒。」

  「你可知,我畫得最多的,是險山奇木。」

  「小子知曉。」

  吳道子問:「你的老師既是因山而疾,緣何還要求山圖。」

  裴少淮應道:「夫子言,錯不在山。」

  吳道子繼續快步往下走,半晌,才遠遠道:「下回休沐,再來取畫。」小老頭清亢的聲音,在山裡迴響。

  「小子謝過先生。」

  吳道子石階小道上揮揮手,不一會,樹木掩住,不知去了何處垂釣。

  半月後,裴少淮拿到畫作——半部青山蒼翠,半部山石險峻,卻融成了一體,石壁上,一棵蒼松牢牢抓住山石,可見盤根交錯,又見鬱鬱蔥蔥。

  裴少淮再次叩謝吳老道。

  吳老道言:「快去罷,可不興再在道觀門口背書了……我最怕,就是背書了。」有趣得很。

  ……

  ……

  段夫子生辰那日,他所教過的學生——徐望、徐瞻、徐言成,裴少淮、裴少津,還有最年紀最小的小言歸,一一上前叩頭賀壽,送上禮件。

  只有徐、裴兩家人,未請外人,自然也沒那麼多講究。段夫子每接到一件禮物,便拆開同大家一起分享,不再像往日那般嚴肅,臉上一直笑呵呵的,很是高興。

  不管是徐瞻送的梨花醉,津哥兒送的手握玉貔貅,還是小言歸親自捏的壽桃,他都很喜歡。

  裴少淮送上一幅畫,段夫子徐徐展開,才看一半,未露落款,他便認出了這是吳老道的筆法,嘖嘖讚嘆道:「難得難得,竟是吳先生的大作。」

  展開全圖,看到是蒼松倚山圖,忍不住叫所有人來同他一起欣賞,滔滔不絕地點出吳老道的筆法畫技是何等巧妙恰宜。最後,段夫子將畫交到老阿篤手中,讓他掛在書房最中間,以便時時觀摩。

  學生們送禮完畢,夫子自然是有回禮的。

  裴少淮上前,段夫子取了一本書卷,遞予他,道:「書讀萬遍始築基,你已把四書五經背完,總算築基完成,可以往上一步矣。」

  「謝夫子。」

  翻開書卷,只見裡頭,左邊是歷屆一甲進士的文章,右邊是段夫子的朱筆圈解,文章妙在何處,一目了然。再往後翻,則是夫子自己寫的文章,每一篇都是仔細揣摩而得,字字句句皆精巧,內有玄機。

  裴少淮只是略略翻看,已知其珍貴,若是回去細讀,只怕更受啟蒙。

  無怪徐望、徐瞻兩兄弟如此厲害,光是夫子、教材,已經領先他人一步了。

  輪到裴少津了,段夫子送了一本翻印的畫冊,道:「天下學問,非字句而已,你且觀此畫冊,結合平日所見,感悟其意境,每三日交來一篇文章,我再有話同你說。」

  「謝夫子。」津哥兒高高興興領回課業。

  徐言成緊接著上前。

  裴少淮的書,裴少津的畫冊,夫子都拿了一本給徐言成,最後還搭上一幅字,上面疾筆寫著個「慎」字。

  段夫子道:「言成言成,成出自口,敗亦出自口,往後,於外人前,你要謹言慎行,不可莽撞。」

  「是,夫子。」

  徐言成「滿載而歸」,同兩位同窗打趣道:「我就知曉,不僅是課業,就連禮物,每回都是我最多……值矣,值矣。夫子叫我少說話,不過,你們倆不是外人,可以多多益善,在你們跟前說得多了,我自就沒力氣在他人面前胡說八道了。」

  令淮津兩兄弟哭笑不得,三人自然又是相互打趣一番。

  賀壽完畢,徐瞻問起,道:「段叔,這三個小子如今的課業學得如何了?」

  段夫子應道:「來年的童試,皆可佔個數了。」他說的是「佔個數」,而非試上一試,這份信心,既因為三個小子機智聰慧,天賦不凡,又因為段夫子對自己的授課,有足夠的的把握。

  童試,即縣試、府試和院試。

  徐瞻有些吃驚,又有些高興,他與長兄徐望,直到十三歲,段夫子才點頭,同意他們去參加童試。果真是後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4 12:41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12-5 09:27 PM 編輯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二十三章 裴秉元赴任

  夫子生辰過後。

  翌日大早,開堂授課前,老阿篤將裴少淮尋來,道是段先生找他問話。

  裴少淮進入夫子屋內時,夫子正坐在輪椅上,仰著頭,定定地望著吳老道畫的那幅蒼松倚山圖,出了神,思緒仿若飄入了那蒼山石嶺當中,久久不能自拔。

  裴少淮靜候了片刻,等夫子回了神,才作揖道:「夫子,您找我。」

  段夫子從那副畫中抽回目光,轉向裴少淮,問道:「吳先生乃高人逸士,隱居山林,輕易不會贈墨,你是如何求得此畫作的?」

  畫中取這樣的意境,夫子豈會看不出吳先生的用心?

  便也說明,這幅畫是吳先生真心誠意贈出——專程為他畫的。

  能讓一位隱匿於世的高人,誠心至此,不是易事。故此,夫子尋來了裴少淮。

  裴少淮應道:「吳先生贈畫,緣不在小子,而在夫子。」頓了片刻,又道,「小子以為,好畫贈知音,恰得其處。」

  隨後,細細將芒山觀裡求畫過程,說與夫子聽。

  裴少淮最後道:「小子只不過費些腿足之力罷了。」

  段夫子頷首,道:「你的心思,總比同齡人要通透早慧一些,你的文章亦是如此。你們同窗三人,少津,我憂其過於冒進,言成,憂其貪欲玩樂,處人不慎……唯獨你,為師似乎無所憂。」

  夫子推著輪椅,靠近一些,又語重心長道:「為師惶惶,不知此事是好是壞,是喜是憂。」

  何止是夫子惶惶,裴少淮此時也是惶惶,段夫子眼光果真是犀利毒辣,裴少淮在家人跟前都未露出甚麼馬腳,卻叫夫子看出了一二。他應道:「不知,即也是一種憂,夫子對小子還是有憂的。」

  他只能將「生性如此」,貫徹到底。

  夫子道:「善。」不再追問。轉而繼續望向那幅畫,思緒萬千,情不自禁,緩緩吟唱道:「此畫應是——」

  「一人一徑一書箱,半世蒼翠半世殃。生平五十聽天意,猶知老松盤駿山。」

  一首詩詞念完,目赤淚橫。只不過,這淚水並不蒼悲,反倒是沖刷了段夫子心頭的蒙塵,豁達了幾分。

  他與吳老道素未謀面,心意卻好似相連。

  段夫子問道:「少淮,你以為,此畫此詩,取何名為宜?」

  「小子不才,以為取《蒼松問天》為好。」

  「善。」

  ……

  段夫子既說過,三個小子來年可以參加童試,自然要開始教他們做文章了。

  「從前,我從未跟你們提及八股文的起承轉合,該如何破,又該如何去收,而讓你們隨心所欲地去寫,是怕你們學了八股制式以後,理解不深,反倒遮住了自己的耳目,被束縛得畏手畏腳。」段夫子語重心長地解釋,又道,「如今,你們皆已打好基礎,心智已開,自然就要開始立規矩寫文章了。」

  於是,段夫子仔細同他們介紹如何破題、承題、起講、入題、起股、中股、後股、束股[1],好比是戴著鐐銬舞劍,又帶著三個小子重新溫習遣文造句時,如何對仗工整、平仄起伏、引經據典。

  最後,將歷屆鄉試、會試的科考文章拿出來,當作實例,與他們一同分析。

  「緣何不用狀元殿試所作的文章?殿試,取的是見解、新意、主張,往往有刁鑽者,眼光足夠犀利,落筆大膽,而獲閣老、天子的青睞。故此,若論精雕細琢,還數諸位翰林鄉試、會試所作的文章,更合宜一些。」段夫子說道。

  言外之意——你們唯有規規矩矩把八股文寫好,通過了前面五關考試,才有機會考慮殿試上如何揮墨疾筆。

  每日散堂以後,夫子都會留下課業,讓他們就四書五經中某言某句,寫上一段,翌日開堂前,逐一點評。

  淮津兩兄弟、徐言成,基礎打得牢固,很多學問都熟稔於心,所以學習寫八股文,倒也快。數月之後,在規定的時辰之內,三個小子都可以順利「完篇」——即從頭到尾寫一篇完整的八股文。

  邁出了備考來年縣試的第一步。

  剩下的時日,則是考慮如何提高文章質量,不斷完善。

  這日,夫子將朱筆圈改好的文章,退還給三個小子。徐言成坐在中間,先是往右探頭看看裴少淮的文章,道:「少淮得夫子的讚語最多。」

  又左探頭看看裴少津文章的評語,道:「夫子誇少津文章悟性進步最多。」

  「讓我看看,我的文章,什麼最多。」

  打開一看,徐言成傻了眼,道:「我的文章,紅圈圈最多。」

  ……

  ……

  中秋才過幾日,司徒將軍府裡,這一夜,蘭姐兒的肚子發動了。

  她肚子裡這個孩子,伯爵府看重,司徒將軍府更是看重,接生的一應事務皆早已備好。

  蘭姐兒一抬進房裡,那陳氏、小陳姨娘便帶著一群婆子趕來,將產房圍了個水洩不通,陳氏親自站在門口候著,又吩咐人道:「從習武場趕回來的那個,叫人攔著點,孩子沒生下來之前,休要讓他進來。」

  又叫人把裴家送進來的那些婆子丫鬟盡數管了起來。

  看這陣仗,但凡蘭姐兒生了個帶把兒的,恐怕不見得能抱上一抱,就會被婆母陳氏搶走。這將軍府的後院,終究是陳氏說了算。

  陳氏一直叫人精心伺候著蘭姐兒的肚子,為的不就是今日嗎?

  蘭姐兒在屋裡痛得昏天暈地,咬著牙,一次次問婆子:「二郎回來沒有?」她透過窗戶紙,依稀看到了外頭的動靜,她豈會不明白陳氏的意圖。

  這將軍府裡,能守護她一二的,唯有司徒二而已。他不在,她可怎麼辦?

  那穩婆見蘭姐兒已隱隱有些冒虛汗了,心生不忍,道:「少夫人快別想這些了,女子生產,鬼門關路上,顧不了那麼多,肚子已經發動了,趁早使勁罷。」不然,身子一虛,就不好生了。

  蘭姐兒聽後,下意識摸了摸肚子,沒再猶豫,也沒再問話,主動咬緊那塊濕帕子,順著穩婆的推助,開始發力。

  ……

  官道上,月光朦朧,塵土高揚。

  司徒二一路策馬,加鞭往回趕,令他沒想到的是,好不容易用將軍府令牌進了城,進了府,竟被家中守衛,攔在了院門之外。

  「二少爺,夫人有命,院裡不便,有所避諱,請二少爺等孩子生下來,再進去。」

  司徒二在院牆之外,聽不到裡頭的動靜,愈發焦急,想都沒想,從守衛手裡抽出了把刀,橫在身前,咬咬牙道:「我倒要看看,今夜哪個龜孫子敢擋老子。」說著,先給擋面的那個守頭來了一刀子,劃在腿上。

  眾人既不能向二少爺拔刀相對,又不能擋著他,只能慢慢退步,讓出道來。

  司徒二遠遠地衝了進來,穩婆恰也打開房門走出來,懷裡沒抱著孩子,那陳氏見此,已經傻了眼。

  穩婆低頭,道:「夫人,是個千金。」

  陳氏瞥了一眼房內,又回頭看到那怒氣騰騰的司徒二闊步而來,陡聲罵道:「全是些不中用的東西,我真是造了孽攤上這一大家。」竟比司徒二還要盛怒。

  而後帶著一群婆子退場,未進去看一眼名義上的孫女。

  司徒二來到房前,推門就要進去,急著見蘭姐兒,卻被穩婆攔著下來,道:「二少爺還是換身衣裳再進去罷。」又恭賀他說,少夫人為他生了個千金。

  這時,司徒二終於明白陳氏生怒的原因,原是打錯算盤,吃了癟,於是心情十分暢快,沖著陳氏的背影,大聲喊道:「女兒好呀,老子就喜歡女兒,下回,下下回,都生女兒,只要是老子的種就行。」

  聽得那陳氏心煩意燥,又加快了幾步。月色裡,雖有一大群婆子跟著,陳氏的身影卻有些落寞。

  ……

  當夜,消息傳到伯爵府,老太太起身道:「難怪今夜一直睡不安穩,母女平安就好,就好……」

  林氏聽了陳氏的作為,聽著都覺得隱隱有些後怕,心想,若是生了個哥兒,被陳氏搶走了,她這個繼女必定是鬥不過陳氏的。

  ……

  年關前,裴秉元考核通過,拿到最後半個積分,攢滿八分,得以從國子監畢業。隨後,朝廷外派的官諭也跟著來了。

  過年前就要出發。

  林氏把手頭的生意全放下了,專程在家裡替官人打點,白日裡帶人點選要帶的物件,夜裡還要點著燈,親自為裴秉元趕製衣物。

  裴少淮見不得母親這般辛勞,勸道:「這些事,叫別人去幹,也是一樣的,父親又不是不明白娘親的心意。」

  林氏笑笑搖搖頭,道:「自打生了你以後,我再沒給他做過衣裳,此番你父親外派為官,一任三年,我不能跟著去,就趁此給他做幾身罷。」

  林氏除了讓老周一家跟著過去,另外又同申嬤嬤商量,讓他們家老大老二也跟著過去,生怕裴秉元上任後,人生地不熟,連個聽使喚的人都沒有。

  臘八的前兩天,裴秉元出發了。

  臨別前,裴秉元一再叮囑兩個兒子,道:「段夫子說你們倆來年可以參加縣試矣,剩下這兩個多月,切不可鬆懈,亦不可自傲,踏踏實實準備考試……為父在玉沖縣等你們的好消息。」

  「是,父親。」淮津兩兄弟應道。

  看著裴秉元的馬車漸漸遠去,消失在官道上,老太太是哭得最傷心的,她的長女嫁得遠,已是多年未歸,小兒子如今又外派為官,一走數年……能慰藉她一二的,唯獨幾個懂事的孫子孫女而已。

  裴秉元走後,頭個月給家裡回了兩封信。第一封是報平安,說自己在玉沖縣一切安好,都安排妥貼了,請父母妻兒放心。第二封,說是過年要忙著重新登記戶冊,趁春耕到來以前,把荒地分出去,不能耽誤春種……雖辛苦,但一切安好。

  可申大給林氏傳回來的消息,卻不是這樣的。申大說,那縣衙甚麼都沒了,只剩個空院子,還是塌了一半的破院子,剛到時連個鋪地的地方都沒有。幸虧老周一家、申大申二都是能幹的,或伐木或砌磚,忙裡忙外近十日,總算讓縣衙能住人了。

  又道,縣衙裡一文不存,除了縣丞、主簿,其他的衙差,拿不到銀錢,早就散了。東陽府衙那邊,知府也面臨一堆糟心的公務,哪裡顧得上玉沖縣這邊。如今,裴秉元想找人做活,只能自己花銀子,把那群衙差找回來。

  所幸,縣丞、主簿兩個副手,還算恭敬裴秉元,沒使絆子,對他的話,能聽三分,敷衍三分,充耳不聞有四分。

  林氏聽了這些話,擔憂不已,又不能同老爺子老太太說,只能自己心裡藏著,整個春節裡,人前笑面春風,人後鬱鬱憂憂。若不是裴少淮細心一些,恐怕林氏連他都能騙過。

  知曉了前因後果,裴少淮先是寬慰母親,說父親報喜不報憂,為的就是讓她放寬心一些。

  等母親情緒緩和了一些,裴少淮建議道:「孩兒看書時,曾讀到,東陽府城是南北水運的最後一城,自東陽府沿運河再往北,就到了京都。母親也知曉,大舅南下揚州,多是跟從內河船隻運貨,從南到北,每過一城都要歇上一兩日。」

  「淮兒是何意?」林氏敏銳,已經猜到了幾分意思。

  裴少淮繼續道:「父親所在的玉沖縣隸屬東陽府。母親不若趁著如今東陽府城還在善後水患,門面價低,在城內碼頭邊上置辦些產業。一來可以不時去料理一二,順道去看看父親,有個落腳的地方。二來,父親在玉沖縣三年官期,縣上貧瘠待墾,他總不好一直往京都這邊伸手,母親置辦好以後,父親在那邊才能有所傍身、立足。」

  這是很現實的東西。

  林氏聽後,心裡已經記下,不過,她又教育裴少淮道:「這些都不是該你想的事,縣試在即,你理應把心思放在學業上,可不許再分心了。」

  「這回母親可錯怪孩兒了。」裴少淮解釋道,「這科考,遠不止要寫文章,大慶朝疆域內的各個地方,民風民俗,高山湖河,也是要多多了解的。」

  「你可少唬我讀書少。」

  「孩兒何時唬得過娘親。」

  春節過後,林氏很快便差人去東陽府城物色門面了,自不必多述。

  ……

  ……

  童試三年兩考,二月縣試,四月府試,六月院試。若是順利,半年之間,三場連捷,即可從小學童步入到童生、秀才行列。

  縣試,顧名思義,即是縣衙舉辦的科考,各地考生皆需回到戶籍所在地參加。

  京都城東一帶,雖是天子腳下,但按屬地劃分,理應屬於順天府宛平縣。是以,城東一片,所住的達官貴人、功勳人家,他們的兒孫輩想要參加科考,便需通過宛平縣衙來報名。

  兩個功勳人家若是起了爭執,都住在城東,首先辦理案件,亦是宛平縣衙。要不怎麼會有人戲說——「朝廷管治天下,宛平管治朝廷」呢?

  宛平縣令的上一級,順天府尹,連名稱都與其他知府不一樣,比知府高一品,屬三品官。

  這兩點,足以見得,在京都之地的縣令、府尹,是受朝廷格外重視的,亦格外受京都城內各方權貴抬捧。

  ……

  一月底,宛平縣衙如期貼出布告,二月六日如期舉辦辰年歲考,五日連考五場,即日起,諸位京都籍貫的學子,可開始報名。

  裴少淮、裴少津、徐言成三個小子,找人互保,再找廩生作保,諸多瑣事,一一辦妥,最後一起到宛平縣衙報名。

  負責筆墨登記的,是個頭髮花白的老秀才,當聽到徐言成十一歲,淮津兩兄弟才十歲時,忍不住抬眼,唏噓道:「如此年歲,就開始參加童試,不得了不得了。」

  「少年意氣,且來一試罷了。」裴少淮謙虛道。

  老秀才一一核實了三人的姓名、籍貫、年歲、體貌等,將登記好的「入場書」交回到他們手中。

  出了縣衙,裴少淮看了一眼那張「入場書」,只見體貌一欄寫著「身材較矮、膚白、濃眉、臉上無痣」等,再看裴少津的,寫得也差不多。

  好事的徐言成湊過來看,一眼過後,哀嘆一聲,道:「我就知曉,每回都是我與眾不同。」

  攤開一看,上頭寫著:長了一副招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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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八股文結構,參考自網絡

  [2]夫子那首詩,我胡編的,大家看個樂呵就行,後面,涉及到男主寫詩,大概也是這個水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4 04:45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12-5 09:28 PM 編輯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二十四章 縣試正場

  二月初四,學童不懼春風寒,雞鳴窗亮始讀書。

  清晨時分,是背記課文最快的時候。

  裴少淮記憶力尚可,但達不到弟弟那樣「朗讀數遍可盲誦」,於是,他每日天濛濛光,便會起身,點燈吟誦經書。

  長此以往,形成了習性,即便是明日就要去參加縣試了,裴少淮也沒有懈怠。

  睡在旁屋的長舟聽到動靜,趕緊起身,為自家少爺端來熱水淨手洗臉,道:「明日就要去貢院考試了,我以為少爺會多歇息一會呢。」

  裴少淮洗漱完,應道:「既不是今日縣考,那便同往日無異。人不可藉口心慵意懶,有一便有二。」

  說著,已經拿出夫子送他的那本「範文集」,沉心誦讀。不為背誦,而是找找做文章的靈感和狀態。

  早膳以後,英姐兒和竹姐兒,給兩位弟弟一人送了一個精致的手爐,英姐兒道:「春日濕寒,貢院裡風又大,你倆帶上這個小爐,在裡頭點上銀霜炭,可暖和些。」

  又指了指小爐外精致的布罩,說道:「你倆也知曉,我自然沒有這樣的手藝,這罩子是竹姐姐一針一線親自縫的,十分貼合爐子,捧在手裡溫而不燥。」

  「你們休要聽她謙虛。」竹姐兒趕上前說道,「這兩個小爐子是她跑了許多家鋪子才選上的,這銀霜炭,也是她拿香料同曹國公家五小姐換來的,我不過是幫她縫縫補補罷了。」

  兩兄弟趕緊言謝。

  裴少津道:「四姐姐真是心細,夏日裡送甜茶,春冬又送手爐。」

  明日,英、竹兩姐妹不能隨車送他們到貢院,趁著此時,說了祝詞,希望他們考試順利,首榜有名。

  午後,蓮姐兒也回了一趟伯爵府,林氏迎出來,道:「他們倆該收拾的都收拾妥當了,你如今操持徐家一攤子事,跑這一趟作甚麼。」

  「兩位弟弟要參加縣試,是大事。」蓮姐兒應道,「徐家大侄那邊忙妥當了,我才脫身過來,言成還讓我傳話呢,說是一日不能見兩位小舅,十分掛念。」徐言成雖比少淮、少津大一歲,卻比他們小了一輩。

  林氏嗤一聲被逗樂,道:「他們三個素日是極合得來的。」

  蓮姐兒想了想,幫著說道:「蘭兒孩子還小,妹夫又不在身邊,今日恐怕回來不了罷。」

  「她也惦記著。」林氏回道,「方才,蘭丫頭身邊的嬤嬤已經來過了,說等姑爺回來,再一齊過來道賀。」

  裴秉元公務繁重,不能歸來,早早寫了信,鼓勵兩個兒子沉穩應答。老太太月前就開始日日在房內誦經禱告,希望兩位孫子科考順遂,光耀裴家。

  總而言之,一大家子都十分重視哥兒倆參加縣試這件事。家族重視科考的程度,可見一斑。

  又因段夫子曾說過,以三個小子的學問,足以順利通過縣試。故此,一家人滿懷期待。

  ……

  是夜,四更天裡,更夫們游走報更,還會多添三敲鑼,呼道:「參加縣試者,及早動身。」以此提醒家離貢院遠的考生,及時出發,不要誤了時辰。

  不一會,又可聽聞縣衙放響「頭炮」,宛若夜裡驚雷,以此為出發信號,住得遠的考生,不可再拖沓。

  景川伯爵府。

  從頭到尾清點一遍所需物件之後,馬車出發了,裴老爺子親自送兩個孫子赴考。

  馬車裡,津哥兒年歲小一些,面臨第一次大考,顯得有些緊張,道:「大兄,我有些緊張。」

  裴少淮知曉縣試不過是科舉的「入門考」,必不算難,他明知顧問道:「四書五經可都背得出來?」以裴少津的記性,豈會忘了這些基本的。

  「背得。」

  「夫子講過的文章,破題的技巧,可都記得?」

  裴少津點點頭,道:「都記得。」

  「你前些日準備的五言律詩,四韻,六韻,八韻,韻腳也都記下了罷?」

  「嗯嗯。」

  「那就沒甚麼可值得緊張了。」裴少淮道,「攏共就考這些東西,你都記下了,豈不就同平日裡寫文章一樣?」

  聽完哥哥的話,裴少津果真沒那麼緊張了,心緒慢慢平緩下來。

  ……

  縣貢院處在城東南角,高牆圍起,青磚鋪平,十分氣派。畢竟是皇城底下的縣,這規格,與會試所用的大貢院,也不逞多讓。

  天未亮,通往貢院的長街,燈火通明。各門各府的馬車絡繹不絕,皆是送後輩來趕考的,學童們年歲不一,多在十二到十七八歲間,身著錦服居多。

  亦可見寒門學子三五結群,徒步而來。

  馬車離貢院還有半裡路便被攔了下來,兄弟二人下車,背上包袱,沒一會便等到了徐言成。與裴少津相比,徐言成非但不緊張,甚至還有些興奮。

  三個小子結伴向貢院走去,還未到一半,只聞後邊有人呼道:「言成小弟,言成小弟。」回頭一看,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郎,衣裝不俗,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

  徐言成知曉是何人,聽聞「小弟小弟」的,低聲嘟囔了幾句,但還是轉了身,換成笑臉道:「清遠兄,好久不見。」

  那少年上下打量了一番淮津兩兄弟,問道:「這兩位是?」

  徐言成應道:「我的兩位師弟。」未透露裴徐兩家的結親關係。

  少年臉色沉了半分,又問道:「都跟著段夫子讀書?」

  「正是。」

  寒暄幾句之後,那少年道:「與我結保的同窗到了,我且過去了。」

  三小子繼續往前,徐言成邊走邊解釋道:「方才那人是詹清遠,他的祖父在禮部任職,與我祖父有所往來,故此認識。」又道,「因這層關係,他曾向段夫子求學,被段夫子給拒了。」

  裴少淮了然,無怪方才那少年臉色沉沉,問道:「緣何?」

  「他學問倒是不錯的。」徐言成道,「只是,夫子不喜他將學問當作資本,總與人相比,或還有其它,我亦未全知。」

  又聊了些其它的,很快便將此事忘了,沒放在心上。

  三人等來另外兩個一起結保的少年,來到貢院門口,排隊等候入門。輪到他們時,依次遞上考引,將包袱解下來,讓衙差仔細搜身,一點都馬虎不得。

  一切無誤之後,門口的衙差高呼:「裴少淮、裴少津、徐言成……五人結保,搜查無誤,進場。」

  進場過道的右前方,有一高台,上頭坐著宛平縣的廩生們。三個小子一進場,高台上一消瘦的小老頭站起來,仔細打量了幾個小子,而後呼道:「廩生吳漢,保!」

  此即為「唱保」——衙差驗身,廩生呼應。

  三個小子總算順利進場,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簡單收拾後,將要用的物件取出,置於案桌上。天微微亮,初春又是初晨,坐下來不動,越發覺得凍手凍腳,裴少淮引燃銀霜炭,將手爐捧在懷裡,果然暖和了不少。

  他抬頭一看,見到了本縣的一縣之長——知縣沈非。沈知縣三十餘歲,神色嚴肅坐在高台上,察觀全場。

  裴少淮聽姐夫徐瞻介紹過此人,乃成順十九年探花,一甲進士及第,後入翰林院任七品編修。任職期間,在宮中頗得美名,去歲調任至此,任六品知縣。

  如此年紀就能在皇城腳下,任宛平縣知縣,前途何等光明。只需任期一滿,不出差池,必定會調回宮中,委以重任。

  他的前一任便是如此。

  ……

  今日縣試第一場,即為正場,也是縣試中最重要的一場,此後幾場考試,則稱為初覆、再覆、末覆。每一場考一日,天亮開考,日落收卷,不得掌燈答題。兩三日後,放榜布公,通過者再考第二場,以此類推。

  所考題目皆為沈知縣所出。

  ……

  天已大亮,所有考生皆已入座,貢院內一片安靜。一聲鑼響,助考官們分發答紙,考試開始。

  紙上並無題目,題目會以舉牌巡游的形式公布。

  裴少淮知曉,今日一共有三道題目——首題兩道,試四書文二篇,即從四書裡出題,寫兩篇八股文。通常次題一道,依照題目所給意境,帖詩一首[1]。

  題量不算大,按段夫子平日裡的要求,半日即可做完。

  牌子很快巡走到裴少淮跟前,只見上頭寫著:

  其一,不以規矩。

  其二,君子九思。

  裴少淮在草稿紙上抄了下來,自以為,這兩道題中規中矩,對學童們而言難度適中。

  他開始構思如何下筆。第一題出自《孟子》的「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2]」,講的是人要守規矩,自然寫不出甚麼新意來,若想答得比別人好,只能在遣文造句、引經據典上花心思了。

  裴少淮破題,草稿上寫道:「等閒人未恃明與巧,豈可不以規矩乎。」連離婁和公輸子這樣的人都要守規矩,平常人沒有他們的明察秋毫、奇思巧藝,豈能沒有規矩?

  破題之後,後面的起二股、中二股、束二股,皆要對仗工整,字字句句斟酌推敲,這一部分,裴少淮多花了些時間。

  其實,縣試只是科考的「敲門磚」,說是要寫八股文,實則,許多學童筆力不夠,難以做到全文八股都工工整整。主考官改卷錄取時,也會考慮到這一情況,是以,考生寫文章只要略有「八股之形」,又字句通順,基本上都能通過正場,拿到府試的資格。

  裴少淮自然不會以這樣低的要求來限制自己。

  一稿寫完,細數,恰好三百字出頭,字數適宜。又繼續構思第二題,兩篇文章加起來,七百字以下為妙。

  這時,五言律詩題也放出來了,只見上面寫道:黃花如散金[3]。

  裴少淮心裡咯噔了一下,此句不正是段夫子去歲春日裡帶著他們仨野游,見到連片的油菜花時,現場給他們講解的詩句嗎?因菜花連片如海,風來浪起,確似散金,讓他記憶猶新。

  想必,裴少津和徐言成二人,也是如此感受。

  考生們若是將「黃花」理解為秋日金菊,或是對鏡花黃,都是跑題的。

  在考場,裴少淮發現,夫子平日裡帶他們所做的點點滴滴,原來皆有用意。因而也明白了,科考絕非死讀書、讀死書。

  寫完兩篇八股文,裴少淮開始考慮五言律詩,沉思後,下筆成稿,幾經修改,只見上頭寫著:

  小朵未有紅相襯,一支不若連片開。無需嬌顏傾盛世,只為鄉野亦有春。

  詩名《黃花》[4]。

  至此,三道題目全部打好草稿,只待謄抄到答卷上。時值午時,到了用膳的時候,裴少淮收拾好桌面,從包袱裡取出糕點和茶水,不緊不慢開始填肚子。

  一會抄字,若想寫得好,也是個體力活,可不能空著肚子。

  飽腹之後,裴少淮活動活動手腕,丈量好大概尺寸後,開始一筆一劃,把文章謄抄上去。他寫得極細心,力求每一個字都工整漂亮。對於縣試這樣難度不算高的考試,只有把每個環節都做到盡善盡美,才能做到出類拔萃。

  庭中日欲哺,午後申時,到了放頭牌的時候,即主考官揭開貢院大門封條,把提前交卷的第一批考生從北門放出去。遠遠的,裴少淮在那一批人中,認出了徐言成的身影。

  他剛剛抄完試卷,包袱也還未收拾,趕不上頭牌了。裴少淮乾脆再仔細檢查一遍卷子,再慢慢收拾,等半個時辰之後的次牌,再交卷出去。

  ……

  ……

  貢院門外,徐言成見少淮、少津兩個同窗還未出來,便找了塊石板坐下,想等到次牌放開的時候,和他們一塊回去。

  未料到,這一等,反倒又讓他遇見了那個詹清遠。

  詹清遠張口就問:「言成小弟,你答得如何?恰巧,兩道四書題,我在家中皆練過手,方才在考場上又潤色了一番。」言中露喜。

  「恭喜清遠兄,小弟預祝清遠兄團榜居中。」徐言成道。

  團榜,即是正場之後,縣衙公布的錄用榜,因填榜時,是一圈一圈來填的,形如大餅,故稱「團榜」。正場第一,填在團榜的最中間。

  詹清遠不依,追問道:「你答得如何?」

  「尚可尚可,應該上榜無虞。」

  詹清遠見裴少淮、裴少津兩兄弟尚未交卷出來,按捺不住心中小心思,忍不住問道:「那同你來的兩位師弟,以你平時所知,你覺得他們會如何?」

  這一下子把徐言成問住了,如何?

  還能如何?他寫文章,鮮有機會能勝過兩位小舅。

  徐言成半仰頭,略帶憂鬱之色,如實道:「不要靠近他們兄弟倆,靠近他們,會讓你的一身學問,顯得十分不堪。」

  言下之意,不要靠近他們,靠近他們會變得「不幸」,不要問我為何知道。

  「哦——」詹清遠一副了然於心的模樣,結果卻道,「他們學問竟能差到讓人不堪,段夫子為何還能看上他們?實在難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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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明科考帖詩題,一般是五言六韻、五言八韻(簡單理解就是五字六句、八句),有規定的平仄格式,作者水平有限,這裡簡化要求了。

  [2]出自《孟子》

  [3]出自宋黃庭堅  

  [4]老規矩,作者寫的詩,大家不要嘲,哈哈哈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5 08:45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12-5 09:29 PM 編輯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二十五章 案首

  徐言成又愣住了,一時不知,究竟是自己言辭有誤,還是那詹清遠豬油蒙了心,只聽自己想聽的。

  他不知如何回應,只得訕訕笑了笑,不多解釋甚麼。

  詹清遠開懷離去後,過了半個時辰,次牌開放,又一群交了卷的考生走出來,淮津兄弟正在其中。

  裴少淮與徐言成碰面後,見時辰尚早,便吩咐小廝長舟回伯爵傳話,說是他們兄弟二人先去徐家,向夫子回稟考試情況,晚一些再回家。

  此乃尊師之舉,並無不妥。

  淮津兄弟上了徐家的馬車,三個小子同在一廂,難免會聊起今日考試之題,悉如往日探討學問之態。

  徐言成道:「那帖詩一題,我左思右想,難得春景意境,乾脆棄而不用,改寫其效用,寫道『仲春黃萼落,旻天新油甘』,也不知曉如此破題作不作數。」

  裴少淮讚道:「自然作數,而且破題取義妙極,你大可放心。」

  「我跟大哥想的一樣。」裴少津道,「比起你們倆,我的詩顯得平庸許多,我終於明白,夫子為何屢屢讓我外出領會意境了,這果然是一門學問。」

  徐言成又問:「少淮、少津,你們說,今年的縣試會不會有許多考生落敗在『黃花』之下?畢竟書中有『九日黃花酒』[1],又有『年年孤負黃花約』[2],將黃花破題為秋菊,是再正常不過了。」

  「我看未必。」裴少津搖搖頭,他的記性最好,解釋道,「前年,此題曾在江南省鄉試中出過,大批考生敗北,故此,『黃花如散金』一句名聲大噪……想必,其他學堂的夫子,也曾講解過此例罷。」

  裴少淮亦附和道:「津弟說得沒錯,縣尊大人借用此題,除了考查帖詩水平以外,還為考查學子們消息是否靈通,是否足夠關注科考。再者,這縣試只是童試第一關,歷來批卷不算嚴格,只要文章寫得尚可,帖詩偏題了,依舊有機會入圍,只不過名次差些罷了。」

  回到徐府,三個小子依次向段夫子回稟了作答情況。

  段老夫子輕撫山羊鬍,頻頻頷首,面容比平日裡要溫和許多,點評時,只說了誇獎的話,沒有點出不足,最後道:「少淮詩文俱佳,少津引經據典多,文辭深刻,言成破題巧妙……你們平日裡的苦讀沒有白費,可以安心準備後頭的考試矣。」

  「是,夫子。」三個小子皆是高興。

  畢竟是科考路上的第一考,能取得夫子這樣的評價,這一步便算是走穩了。

  步步走穩,才能長遠。

  ……

  有人歡喜有人憂愁,那詹清遠回到府上,先同祖父報了作答情況,說起自己寫的那句「秋意蕭蕭潛入夜,滿城皆是黃花開」時,眉飛色舞,他化用的是「隨風潛入夜[3]」、「滿城盡帶黃金甲[4]」,以為可得祖父讚賞。

  他平日裡的學問,確實是不差的。

  未料,詹大人色變,斥責道:「夫子不是曾與你說過江南省秋闈之事嗎?這題目出得雖偏了些,但已考過,你怎還能忘了出處?」

  詹清遠心膽一沉,這才想起江南省秋闈考的正是此題,無怪自己總感覺「黃花如散金」似曾相識。

  事情已成定局,詹大人也只好安慰孫子道:「你的兩篇文章不錯,總不至於正場落榜,還是放平心態,準備後面幾場考試罷……吸取教訓便好。」

  ……

  夜裡,滿城夜黑燈稀。

  貢院裡,燈亮如晝,千卷堆積如山,若想兩日之內將卷子批改完,填榜完畢,不是易事。沈知縣帶著幾位同考官,正在忙著批改卷子。

  縣試雖沒那麼嚴格,但頭幾名考生的卷子,是要呈給順天府尹翻閱的,這件事馬虎不得。畢竟,皇城底下,順天府裡,可不止一個宛平縣。

  誰不爭著表現?

  縣試考卷的好壞,是彰顯一縣之學風的重要一環,也是政績的重要表現,沈知縣自然看重,只盼能有些不錯苗子,替他在府尹面前掙掙臉面。

  兩日辛苦之後,果真未讓他失望。

  ……

  正場過後的第三日,貢院之外,圍滿了各府前來看榜的小廝和縣城百姓,人聲鼎沸,門庭若市。

  團榜貼出,人群便團團圍了過來。

  只見團榜形如大餅,小圈大圈,攏共三圈,榜上只填座位號,不寫姓名籍貫,所以各位考生看榜時還需費些眼力。

  小圈十人,居正中者為「甲排十三座」,即為正場第一。次圈略大一些,書寫緊密,共有六十人。

  小圈、次圈這七十人,榮登甲榜。

  最外面還有一個大圈,共八十人,稱為乙榜。

  不管是甲榜還是乙榜,這一百五十人,都算通過了正場考試,獲得參加府試的資格。不過,若想最終在縣試取得個好名次,還需繼續參加後面初覆、再覆、末覆幾場考試。

  徐家識字的小廝出來看榜前,徐言成十分淡定地吩咐道:「從小圈第三位開始找我座位號即可。」他的詩雖比少津好一些,但文章不及少津,對於名次,徐言成心裡有數。

  長舟識字,早早替自家少爺前來蹲榜,他一眼便看到了那「甲排十三座」和「丙排七座」兩個號連在一起,興奮不已,高高興興趕回去,準備領賞。

  詹清遠驚喜發現,自己帖詩偏題,居然還能位列次圈中部,隱隱覺得自己還可以再爭上一爭,打算在後面幾場考試中發力追趕。

  裴少淮、裴少津、徐言成能名列前茅,倒也正常,畢竟在童試第一關,競爭者基本皆是同齡人,十幾歲居多。

  科考的難度主要在後面,從院試開始,每一關考試,一年年積攢下來的人數就同滾雪球一般,越來越大,考試的難度隨之也越來越難。

  ……

  翌日,縣試第二場考試,即初覆。

  來參加考試的不到八十人,一則許多人未上甲乙榜,沒有參加再覆資格;二則有的人雖上了榜,但知曉自己奪不了好名次,乾脆節省時間好好溫習,備考四月的府試。

  初覆還有個有趣的規定——正場考試隨機安排座次,到了初覆,則按照團榜的名次,依次往後坐。這是為了讓主考官能看清楚,名列前茅者作答時,是否規矩。

  東邊微微露白,徐言成再次來到貢院前,也不知那詹清遠是有意等他,還是如何,總之,又在貢院外遇上了。

  「我因黃花一題,破題偏了,只能落座乙排,真是個教訓。」詹清遠道。

  徐言成知道詹清遠的性子,此話真意應理解為——哪怕我偏題了,我還能坐在乙排。於是奉承道:「乙排也是個不錯的座次,興許再覆時,清遠兄便能提到甲排來了。」

  詹清遠掩住喜色先行進了貢院,說是考完以後,找時間再細聊。

  ……

  徐言成等到淮津兩兄弟到場,三人結伴,受檢入場。

  三人一進貢院,便有一道目光追隨了過來。

  那詹清遠先是詫異於裴少淮兩兄弟竟然也來了,不是說他們倆的學問很是不堪嗎?又驚訝看到他們走過了丁排、丙排,再從自己身邊一掠而過,徑直走到甲排跟前。

  詹清遠的目光緊緊追著三人,直到看見裴少淮在居中的甲排一號坐了下來,裴少津在二號坐了下來。

  他臉上先是驚,再是怒,最後是慚顏,目赤耳熱,口吐熱氣,方才在貢院外的那抹喜色,蕩然無存。

  徐言成看到了詹清遠那赤紅的脖頸,嘆了口氣,低聲自言道:「果真是不堪。」緊接著在甲三號坐了下來,不再理會盯在他身後的「刀子」。

  ……

  初覆不考帖詩,考四書文一篇、經論一篇,默寫經文一篇。

  難度比正場要小一些。

  後面的三場,大抵情況皆是如此。

  今日,還未到申時,已經有三十人交卷,沈知縣揭下封條,放頭牌。這一回,三個小子都交了卷,一同出去。

  貢院外。

  徐言成正欲登車,聽到身後傳來一道喊聲:「徐言成你等等。」略帶著些惡狠狠的意思在裡頭。

  「少淮、少津且等等我,我去去就回。」

  徐言成早知道詹清遠會來找他,只不過沒想到這麼耐不住性子而已。

  詹清遠跑上前,道:「徐言成,咱們相識多年,你怎可如此戲弄我?你不是他們兄弟二人學問十分不堪嗎?」

  「我本意是,與他們的學問相比,連我都自慚形穢,豈知你會那般理解?」徐言成直言道,「正因與你相識多年,我才不好與你挑破。」

  又道:「你何必如此怒氣騰騰來尋我?」

  「我自不是那個意思。」詹清遠掩飾道,不知是如何咽下怒意的,佯裝笑著道,「我不過是替你擔憂而已,豈是怒氣騰騰,咱們兄弟二人,切莫會錯了意,生了隔閡。」

  他貼近徐言成,湊在耳根旁,低聲道:「你學問之好,我素來是知曉的……你們家夫子傾囊相授,把兩個外人教得比你好,壓你一頭,這不是順著胳膊往外拐嗎?我方才急了,語無倫次,實則是想提醒你而已。」

  一副替徐言成打抱不平的模樣。

  此時,徐言成已經聽得心生怒意,道:「你可知,那染坊門口為何要賣鹽?」

  徐家和詹家有所往來,徐言成身為長孫,自然不會與詹清遠撕破臉皮的,故此沒有明說,只留了一句「清遠兄再好好想想罷」,而後離開了。

  詹清遠怔怔,這回,他沒有再會錯意,徐言成是譏諷他——既要顏面,又多管鹹事。

  ……

  詹清遠想要離間三人,豈會得逞?

  早前,不管是徐言成的父親徐望,或是其二叔徐瞻,皆已與徐言成袒心聊過,說是——這世間的人才千千萬萬,淮津兄弟只是其中之二,與他們相和,則可一同進步,與他們相悖,也改不了這「萬千人才爭過獨木橋」的事實。

  一木難成材,萬木爭光,方能筆直朝天生長。

  如今的徐家與裴家,姻親、師徒、同門,層層關係疊在一起,豈容外人挑唆?

  ……

  後面的三場考試,不知詹清遠是何想法,沒有再來參加。

  半月之後,縣試五場考試全部結束,依據前面四榜的成績,縣衙貼出最終的榜單——長案。裴少淮文章最佳,位居第一,即為縣試案首,裴少津、徐言成緊隨其後。

  段夫子道:「四月的府試,可以繼續參加矣,年中的院試,則還需再斟酌斟酌,你們年歲尚小,還是不要太過冒進為好,免得失了信心,得不償失。」

  三人縣試名次不錯,府試問題應該不大。但是院試,從二十歲到五六十歲,多的是老童生厚積薄發,要爭一個秀才名頭,難度陡然上升。

  除了裴少淮借著「縣試案首」的名頭,大概率可以上榜以外,裴少津和徐言成未必可以。

  所以段夫子才提議,府試之後,多積澱幾年,再參加院試。

  因三個小子忙著溫習功課,備考府試,裴徐兩家皆沒有大辦慶賀,也沒有四處聲張。

  ……

  ……

  淮津兩兄弟通過了縣試,名次靠前,景川伯爵府裡,因此發生了些許的變化。

  主要是逢玉軒那邊。

  裴若竹,竹姐兒,年已十四,是個十分要強的性子,棋琴書畫,不敢說樣樣精通,至少是有模有樣,與別家的女兒相比,不落下風。又跟著林氏學過看賬管數,林氏試著讓她管過幾間鋪子,皆沒出過大差池。

  年底時候,林氏忙不過來,還會叫她到賬房裡,一同梳理年賬。

  這樣的性子,林氏回娘家與嫂子敘話時,都忍不住誇讚一聲,道:「英兒她那三姐,性情、手段都是好的,只可惜是個庶出……我雖有心,卻無力幫她甚麼。」

  自打津哥兒通過了縣試以後,竹姐兒出門的次數是越來越少,輕易見不到人。

  沈姨娘先是說竹姐兒近來身子不適,替她推掉了看管鋪子的那些活兒,過了不久,又來同林氏商量,讓林氏把教竹姐兒棋琴書畫的女先生給退了,道:「這些日子,她身子不適,平日裡只能繡繡花,做些輕鬆的……顧不得學恁多其他的,夫人不若把女先生退了罷。」

  沈姨娘表現得如此明了,林氏豈還能不意會?

  待沈姨娘走後,林氏悵然,感慨道:「也是愛女心切,為之謀長遠,唉——」

  ……

  這日,林世運從揚州回來,帶回來不少好料子,叫人給妹妹林氏送來不少。

  英丫頭很高興,選了好幾匹素錦的料子,說道:「這幾個料子,用來製春裙,最合適不過了。」想了想,又道,「竹姐姐的針線最好,做的衣裳好看又合身,我去叫她過來,好好合計合計,做幾身好看的,等到樊園賞春的時候,一同穿上新衣裳去玩。」

  姊妹倆年歲相近,素日裡十分合得來。

  可英姐兒已經好幾日沒有見到竹姐姐了。

  她還沒來得及出門,就被林氏叫住了,道:「英兒,你回來。」

  林氏讓女兒坐下來,靠在她身邊,語重心長說道:「往後,你竹姐姐不會再去甚麼樊園,亦不會再去其他人家玩了,你乖一些,不要去院裡打攪她。」

  英姐兒不傻。

  她依稀能想明白一些,但不完全明白,聽母親這麼一說,眼睛有些發紅,噙住淚水問道:「娘親,為甚麼?竹姐姐明明樣樣都做得好,為何要被姨娘禁在院子裡,不讓出去?」

  又道:「從前祖母不是說,等竹姐姐及笄了,要替她在京都裡找戶好人家嗎?」

  林氏聽聞女兒問這樣的話,便知曉,女兒也猜出了些許意思。

  林氏道:「你祖母歡喜的人家,在沈姨娘看來,未必是好,英兒你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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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皆出自唐詩常見詩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5 09:15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二十六章 禁足

  「祖母喜歡甚麼樣的,姨娘又想要甚麼樣的?」英姐兒焦急追問,想起往日看的戲曲橋段,庶女被送與人為妾,何等淒涼,心驚道,「竹姐姐不會嫁與人作小妾罷?」

  「自然不會,你莫要太擔憂了。」

  林氏輕撫女兒,見女兒如此心地純良,為她人憂慮,林氏亦是心酸鼻澀。

  她繼續同女兒解釋道:「咱們這樣的府邸,哪裡會做出這樣糟踐人的事情,便是庶女,也是從父[1],領出去是伯爵府的臉面。你祖母要體面,不會作這樣的打算的。」

  當然,外頭有些不長進的小門小戶,亦或是高門大戶見不得人的角落裡,多的是蠅營狗苟的渣滓穢跡,主母視小妾庶出如奴如婢,糟蹋作踐,這樣的事並非空穴來風。

  所幸,景川伯爵府雖已不復昔日風光,但還守得一身清白。

  林氏才敢這般說。

  「雖不是與人為妾,卻也不見得是好。」林氏說道,「你祖母生在富貴人家,又嫁在富貴人家,見慣了家族結姻,對於女子婚配之事,畢竟是帶著幾分傲意和幾分冷漠的,又何況,竹姐兒只是個庶出,素日裡太過要尖,算不上得她歡心。一個庶出孫女,若有勳貴人家前來求娶,只需門第相當,於裴家有幾分用處,恐怕老太太十有七八是會點頭的。」

  「你長姐尚且只選了個清流人家,到了竹姐兒,想要嫁作正室,不挑嫡庶的人家輪不上她,她能選的左右不過那偏末旁支的庶出子,或是給人填房。」

  景川伯爵府這些年雖有長進,裴秉元外派為官,可仍是不夠看的。淮津兩兄弟雖頗具潛力,但年紀尚小,只區區童試入門而已,距離科考有所成,還差十萬八千里。這個時候,談什麼讓人另眼相看。

  林氏一條條同女兒說清楚、說明白,既是同她說竹姐兒的事,也是教她日後處世。

  「若是能選個長進的庶子,分出去作旁支,過個安穩日子也是好的,怕就怕,這樣的仍未必能輪得上竹姐兒,前些日子,那盛昌候家的尤四姐兒,京都裡沒許到好的人家,都嫁到成都府去了。再就是,若是嫁過去,發現夫君是個吃喝嫖賭的,家裡生了一窩的,病垮了的,或是偏愛兔哥兒的,豈不是帶著假風光,跳進了真火坑……怕就怕這樣的。」

  「各府裡頭,藏了多少骯髒齷齪事,是要嫁進去才知曉的?故此,沈姨娘才不得不早早替竹姐兒籌謀。」

  「眼下,你父親外派為官了,不在府上,難以顧及,你祖父耳根子又軟。若是真有高門大戶,知曉竹姐兒有幾分本事,打了她的注意,老太太又點了頭,你說竹姐兒嫁還是不嫁?不嫁,是不孝不悌,非但損了名聲,還要拖累津哥兒科考。嫁了,萬一過得不太平,津哥兒惦記著胞姐,讀書心神受影響……總之,是個兩難的境地。不想陷進這樣的境地,就只能早早打算。」

  「這樣思量之下,換作是我,我也會想法子,讓竹姐兒嫁個清白的小門小戶,哪怕是個耕讀人家,也比去勳貴人家冒險強。如若津哥兒有一日,能科考有成,竹姐兒便也能跟著出頭了。」

  「怪就怪,你們姊妹二人將到及笄年歲,兩位弟弟卻尚且年幼,庇護不了你們甚麼,時機不對。若是再晚上十年,興許就不是這樣的光景了。」

  林氏的姻緣,與此相似,只不過是多了幾分運氣,這些道理她豈會想不明白?

  林氏又繼續道:「莫看沈姨娘平日裡規規矩矩的,與誰都不曾紅過臉,但她是個有主意的,懂得未雨綢繆。她若是讓竹姐兒繼續學琴棋書畫、看賬管數,一來怕讓老太太誤會,以為竹姐兒學習這些是為嫁入勳貴人家做打算,以為竹姐兒有本事應對高門大戶裡的那些蠅營狗苟;二來,怕學有小成,甚麼才女、一把管家好手的名聲傳了出去,引不來蜂蝶,反招了蠅蟲……倒不如不學了。」

  「她不讓竹姐兒出門,也是一樣的道理。深居閨中,等著你父親任期滿了,歸來,再替她籌劃結親的事。這期間,只要沒人來打竹姐兒的主意,老太太應當也不至於主動把孫女往外推。」

  「歸根結底,你祖母是見慣了家族聯姻,從家族利益出發,而沈姨娘是,明白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兩人心思相悖。」

  林氏說了好長一通話,最後望向女兒,道:「這些雖是我自己推斷的,但大抵不會有太大相差……英兒,你聽得明白嗎?」

  英姐兒靠在娘親的肩上,抱著娘親的手,原先噙住的淚,早已忍不住,汩汩流下,她點點頭,應道:「英兒明白,沈姨娘是在給竹姐姐謀長遠,我縱是再想找竹姐姐玩,也該忍著,不能打擾到她們……娘親,竹姐姐真的要在逢玉軒那麼小的院子裡,一直待著嗎?」

  林氏嘆了口氣,道:「原是不出門就是了,至於沈姨娘為何將竹姐兒困在逢玉軒裡,我也不甚想得明白。」

  「竹姐姐這樣好的人,雖要強,可從不誤人半分……這原是好事,如今卻要藏著掖著。」英姐兒哽咽道,「女兒一念及此,便覺得堵得發慌,覺得自己甚麼也幫不上,渾身沒力氣。」

  讓英姐兒無力的,又何止是竹姐兒的事?她也有要嫁人的一天。

  她也有要藏著掖著的一日。

  林氏想起蘭姐兒出嫁時,蓮姐兒說過的那句話「這世道裡女子本就是要難一些的」,便也說與女兒聽,又道:「傻丫頭,女子之身不由己,不知出生落地於何家,不知父母之命嫁於何人,你尚且要顧著自己,又哪裡能幫得上她?有這份心意就行了。」她們都好比是落入沃田的種子,生根發芽,長得正翠之時,卻被他人連根拔起,移栽他處,不知是貧瘠還是肥沃。

  「所以,女兒也會有身不由己的一天……」英姐兒喃喃道。

  趁此機會,林氏把自己對於女兒婚事的考慮,說了出來,道:「娘親雖出身不好,好歹有個娘家,你大舅有些銀錢傍身,如今我又操持整個伯爵府,說話有些許份量……待你及笄之後,定不會讓他們草草定下你的婚事。」

  「娘親同沈姨娘想法是一樣的,不求勳貴,只求長遠。」林氏道,「女子十八九歲說親也不遲,等你到那個年歲,興許你弟弟科考已有所成,屆時再說親,也多一些依仗。娘親本事有限,只能做這麼多,更多的,還需盼著淮兒。」

  又喃喃道:「他日日五更點燈起,背書至天明,是個長進的。」

  其實林氏心裡明白,兒子再好,再優秀,要成為姐姐的依靠,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可以達成的。

  她不過想讓英姐兒安心一些罷了。

  英姐兒懂事點點頭。

  ……

  ……

  逢玉軒裡。

  天一大亮,小院裡用過早膳,沈姨娘看見竹姐兒坐在窗前,正托腮望著院外,靜靜的。

  裴家的兒女相貌皆是出挑,竹姐兒亦是如此。她承了沈姨娘的青絲雪膚,又得了父親的眉眼,骨相圓而柔潤,又因跟女先生學了琴藝、規矩,添了氣質,整個人愈發清透可人。

  這樣的相貌,雖非一眼驚豔眾人,卻屬淡妝濃抹總相宜——穿得了素錦衣裙,也戴得了富貴牡丹。

  此時,有小窗相襯托,似是——少女望外淡生怨,無處解憂。

  沈姨娘取來一個扁圓的籮子,嘩嘩啦啦豆子聲響,紅豆綠豆在籮裡相撞跳動,最後摻在一起,花花一片,若不細看難相辯。

  沈姨娘道:「來罷。」

  同往日一樣,把一顆顆的豆子撿摘分開,又摻在一起,周而復始。

  這原是婦人守寡消磨時日的事,卻叫沈姨娘拿來打磨竹姐兒的棱棱角角。

  竹姐兒仰頭,望向沈姨娘,道:「小娘?」言語中滿是央求之意,希望小娘不要再叫她撿豆子。

  她可以不出院子,可做點其他的也是好的呀。

  「我只攔住了你的人,沒能攔住你的心。」沈姨娘板著臉道,「不用哀求我,快些撿罷,除非你不想認我這個小娘了。」

  說話這樣決絕的沈姨娘,同往日裡的她完全不同。

  竹姐兒低頭,開始撿豆子,手滿一把,撒入瓷罐裡,嘀嗒嘀嗒響。

  同時,淚珠子落入籮子,滴在豆上,也啪嗒啪嗒響。

  她指尖探入籮子中,動作漸漸頓住了,這一個月,不知道撿了幾回了,往後,也不知道還有多少回。

  沈姨娘見女兒如此,心頭冒上酸楚,再不能板住那張臉。女兒如此心傷,她豈能毫無所動?

  沈姨娘走過去坐到竹姐兒身邊,讓女兒靠在自己肩上,輕撫道:「竹兒,你想哭便哭罷,小娘知曉你心裡難受。」

  竹姐兒手裡握著的豆子,鬆開,落了一地,嗚嗚咽咽哭出聲來,她抱住沈姨娘道:「女兒知曉小娘為我好,可我的心裡就是好難受,女兒自知出身低了,再努力也賽不過她人,可還是忍不住想要試試,想多學些本事。」

  「你是我生下來的,我豈會不知道你的性子,你自小便被我一直壓著,不讓你出頭,就是怕你長大了,太過爭強好勝。」沈姨娘寬慰女兒,語重心長道,「早兩年,我原也想認命了,讓你多學些本事,以後萬一真被老太太許了甚麼復雜人家,也能應對一二。可如今,你弟弟讀書了,邁出了一步,又叫我看見了希望,忍不住想替你討個安生的日子。」

  「小娘的心思,女兒都懂……」竹姐兒應道。

  「竹兒,你且熬過這幾年,待你父親回來,或有何時有機會,我只會想法子求他,替你尋個小門小戶,嫁過去當正經的大娘子,往後,你的孩子也能正正經經做人。他日,你弟弟若是能金榜題名,你就算真的熬出頭了。」沈姨娘說道。

  這樣的想法,是伴隨津哥兒通過縣試而來的。

  都是她生出來的,豈能光顧著一個?她若不替女兒打算,難不成指望他人?沈姨娘能做的不多,但至少先做了。

  「再有一點,竹兒你要記住。」沈姨娘又道,「這個府上,平日裡不分嫡庶,不是理應如此,外頭的世道也絕非如此,不過是咱們遇見了個通情達理的主母,你有個讀書正直的父親而已。小娘以前當丫鬟時,見過太多嫡庶相爭的骯髒手段,高牆之下,絕非清靜之地。嫁進這樣的人家,沒有依仗,只會時時被人欺壓著。」

  最後,沈姨娘叮囑道:「你不想撿豆子,便繡繡花、寫寫字,總之要待著這院子裡,好好把這兩年長出來的刺,打磨平了,再不抱甚麼一展身手的念頭。」

  竹姐兒哭著應道:「小娘,我省得了。」

  ……

  這日,早晨請安時。

  老太太知曉了竹姐兒被沈姨娘禁足一事,斥責沈姨娘道:「本就是個庶出,不好說人家,你還禁著她作甚麼?不多出去走走,見見世面,這京都城裡,還能有自己送上門來的好姻緣?」

  「老祖宗教訓得是,是奴婢眼光短了。」沈姨娘沒有辯駁甚麼,又道,「兩位哥兒在辛辛苦苦讀書,十分長進。竹姐兒自小不安分,奴婢怕她出去惹事,幹了甚麼不該的,到時候耽誤兩位兄弟……所以讓她在院裡磨一磨性子。」

  沈姨娘給出的這個理由,老太太也不好說甚麼,孫兒科考之事確實重要。

  那蘭姐兒原就是老太太養大的。

  老太太又問道:「竹姐兒也不小了,她的婚事你有甚麼打算?……雖此事與你無關,但畢竟竹姐兒是你生的,我須得問問你的意思。」

  沈姨娘佯裝想了想,道:「奴婢目光短淺,此事,不如還是等老爺回來,讓竹兒聽她父親的罷。」

  老太太微微頷首,道:「秉元任期三年,等他回來倒也來得及,他是個會相看的……你們看,蓮姐兒如今過得,比哪家的貴女差了?」

  林氏在一旁,恰到好處添了幾句話,哄著老太太道:「母親說得極是,淮哥兒、津哥兒已經過了縣試,下個月又要考府試,按這樣的勢頭,興許用不了幾年,兄弟二人就雙雙中舉了。到時候,咱們府上這兩個未出閣的姑娘,還不是百家相求……急這兩年作甚麼。」

  自從淮哥兒、津哥兒攬下縣試頭兩名,每每提起,老太太都很是歡心。

  「你說得對。」老太太應道,「若是有勳貴人家前來求娶,另當別論,若是沒有,晚幾年也沒甚麼。」

  林氏與沈姨娘的目光微微相遇,又分開,紛紛應和道:「母親(老祖宗)說的極是。」

  ……

  ……

  裴少淮、裴少津備考府試,時間緊迫,竹姐兒這事自然沒讓他們知曉,怕影響到他們。

  距離府試還有半月,夫子今日授課,取了一本《中庸》。

  段夫子說道:「今日,我們重新學一學《中庸》裡的一句話,『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2]。」

  三個小子面面相覷,這句話不是早就學過了嗎?他們甚至都寫過文章了。

  不知夫子肚子裡賣的什麼藥。

  「少津,此言何意?」

  「回夫子,萬物孕育於世間,同風共雨,共榮共生。世間道法、規矩千千萬萬,一通運行,不相矛盾。」

  「言成,何為此言要義?」

  「回夫子,容,世間相容。」

  「少淮,此句可用於何處?」

  「回夫子,細至草縷,廣至天地,世間之內,官與民、貧與富、君與臣、國與國……皆可用矣。」

  「善。」

  段夫子合上《中庸》,才點明最終意圖:「此句,亦可以用在科考之上。」

  又道:「人與人不同,想法自然也就不同,你們三個是不一樣的,你們與主考官之間,想法自然也是會有差異的。在考場上,應當如何?『道並行而不相悖』,自然是取並行之處,而避開相悖,此乃『容』也。明白了嗎?」

  三個小子點頭。

  大抵是怕三個學生沒完全明白,夫子則又說得直白了一些,道:「半個月後的府試,主考官是順天府張府尹,從他以往的文章來看,他對某幾個觀點是極不認同的,我都與你們說過了。考試時候,你們要學會避開,從其他地方破題入手,取『共榮』之處。」

  其實,這是一個很現實的道理——他們是考生,張府尹是主考官,考官在上,考生在下,考試時,若是專門挑主考官不喜歡的東西寫,豈不是給主考官添堵?

  還談什麼上榜?

  裴少淮是成人芯,他很快就理解了夫子的用意,又感動於夫子花如此心思來解釋此事——夫子說的是取相容之處,而不是讓他們討好附和、人雲亦雲。

  夫子希望他們能夠保持獨立思考,又可容於這暗藏著許多「規則」的俗世。

  中庸之道矣。

  用心良苦。

  ……

  四月已至,京都城裡多了許多少年讀書人,便說明,這府試要開始了。

  順天府下轄宛平、大興兩縣,轄內所有已通過縣試正場的學子,皆可報名參加考試。雖只有區區兩縣,數量比不得其他府,可報名參加府試的人數,一點沒比其他地方少,足有八百餘人。

  畢竟,京都一帶,殷實人家多一些,有餘錢培養讀書人,倒也正常。

  最終卻只錄取八十餘人,十中取一,其難度比縣試難了不少。

  景川伯爵府距離府試貢院並不算遠,故此,三個小子也無需專程去租住客棧。府試同縣試一樣,分為五場,每場考一日,最重要的是第一場,即正場。

  四月初九這日,正場開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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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中國自古嫡庶從父。大家不要拿其它什麼地方「從母」(母為奴,子女也為奴)的來比較哈~~~

  [2]出自中庸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5 10:09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二十七章 府試

  府試的主考官,那是順天府衙主官——張令義,張府尹。

  張府尹官正三品,因身處京畿之地,其身份、職能皆不同於普通的知府大人。

  一則,京城之外的其他府城,府衙之首知府大人官正四品,一些小的府城甚至只有從四品。張府尹比他們高出了一至二級,可見其身份非普通知府可比。

  二則,許多外任的知府,出自工部、吏部、翰林院……朝廷望其可治理一方百姓。而張府尹出自兵部,原是兵部左侍郎,屬於平調過來,手裡握有大幾千的府衙官兵,與京都二十六衛、五城兵馬司一同管理京都治安,屬聖上的親信。

  即,這是一個能文能武的人。

  ……

  裴少淮自然知曉這些,段夫子都同他們三人講過。他坐在座位上,抬首望去,只見高台上的張府尹身著雲雁官服,頭戴烏紗帽,腳蹬黑緞官靴,通瞰全場,不怒自威。

  不是那高大威猛之人,甚至有些瘦削,卻能叫人感到壓力。

  裴少淮心道,果然,氣度並非源於形,而是源於心。他收回目光,平定心神,等待助考官們發放卷子和公示題目。

  府試仍屬童試,正場所考的內容,與縣試大體相似,仍是四書文二題,帖詩一首,只不過對考生的文章筆力、主旨深意,有了更高的要求。

  一聲鑼響,助考官舉著牌匾四處巡游,首題公布——

  其一,保民而王,莫之能禦[1]。

  其二,致知在格物[2]。

  看到題目,裴少淮心間一沉,暗想道,科考果真並非易事,才堪堪到第二關「府試」,就能遇到主考官特意設下的「大坑」,不知道第一題會「坑掉」多少考生。眾所周知,孟子亞聖主張仁政,追求「人和」,鮮會提及兵家之事,更莫說主張兵家之言了。

  張府尹出身兵部,自然熟悉兵家之言得很,他偏偏從《孟子》中選了「保民而王,莫之能禦」這麼一句,來考學子們的見解。

  裴少淮慶幸,幸虧段夫子考前特意叮囑了他們三個,破題取義時,一定要求同存異,謹慎下筆。

  斟酌一會兒後,裴少淮下筆破題:「施仁,為民也;禦敵,衛民也。與民同心同力,莫之能禦矣。」他巧妙地將仁政和禦敵結合在一起,都以「民」為出發點,完成破題。

  施仁布政,是為了天下百姓。鎮守邊關,抵禦外敵,是保衛天下百姓。這兩點並不相互衝突,只要和天下百姓齊心協力,誰能抵禦得了這樣一支力量?

  私以為,立意尚可。

  第二題亦不簡單,語出《大學》。格物致知,即探究天下事物,通識世間道理,朱子批注此句,重在「格」,不停探究學習,這個世間有格不完的事物。

  為何而「格物」?這就要回觀原文了。

  一致知,二誠意,三正心,四修身,五齊家,六治國。步步遞進,環環相扣,要在三百多字裡,將此意敘述明白,不是易事,這需要很強的筆力。

  這恰恰是裴少淮所欠缺的,畢竟他跟著夫子學寫文章,才不過數年,哪有那麼容易達到字字珠璣?

  是故,他寫第二篇文章時,花費了更多時間。

  隨後,通場次題放出——以「邊關雪」帖詩一首。裴少淮心道,這個張府尹真乃「兵家狂魔」。

  童試貼試題一般不會太難,多考春夏秋冬、風花雪月,張府尹確實考了「雪」,卻多了兩個字——「邊關」。這意境一下子就變得復雜起來。

  裴少淮哪裡見過甚麼邊關雪,只能從前世所學的詩句中,東拼西湊,姑且寫了一篇出來,道是——

  昨夜蕭蕭西風緊,暮雪陰陰寒刀弓。

  茫茫大漠連角聲,迢迢天邊盡望東。

  題名《邊關雪》。

  不求甚麼詩才橫溢,只求貼合題意,在本場考試中不落下乘,即可。裴少淮的目標從來不是當甚麼逸群之才,寫傳世之詩,而是想著踏踏實實科考,盡自己所能。

  等到三道題目都打完草稿,裴少淮望向日晷,發現已經將近申時。上回縣試,這個時候他已經謄抄完畢,準備交卷了,而這次府試,才堪堪打好草稿。

  如此一相比,二者難度之差,可見一斑。

  裴少淮再望向北門,發現已經有十餘個學子在等待放「頭牌」出去,看年紀,基本都超過二十歲了。

  他穩穩心神,開始認真謄抄卷子,不慢不緊,通篇寫完,沒有出現差錯。

  再仔細檢查一遍之後,發現已經日頭西斜。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裴少淮舉手示意交卷,等收拾完東西,恰好考試結束,東西南北四門打開,考生們離場。

  ……

  裴少淮與津弟、徐言成相會,三人臉上皆有些疲憊之意,再不像上次那般輕鬆。

  徐言成道:「夫子誠不欺我,這府試比縣試難得可不止一星半點兒,那兩篇四書文,我來來回回改了好幾遍才敢謄抄上去,府尹大人出題取義也太刁鑽了。」

  「你能這樣想,說明你已經成了一半。」裴少淮共勉道,「我以為,這場考試難就難在破題取義,破題出錯者,再漂亮的錦繡文章,也回天乏術。」

  三人又討論了一番各自的破題,他們之間,皆有共通之處——承認兵家之能。又各有偏重,裴少津記憶力好,善舉例子,是從各朝各代大事入手破題;徐言成善於察觀,則是從平頭百姓的角度去破題。

  討論完,裴少淮道:「今日時辰已晚,我與津弟就不過去叨擾夫子了,還請言成先替我們回稟一聲。」

  「這是當然。」

  半月之後,府試五場考試悉數考完,只待張府尹帶著同考官們批改完試卷,數日之後,便會張榜告示。

  ……

  府衙貢院,改卷房中,張府尹居於高座之上,底下是宛平縣、大興縣的兩位知縣,領著幾位老學究,正在批改卷子,遇到寫得好、寫得妙的,才會呈給張府尹閱看。

  雖只是個童試,但折登、彌封、糊名、編號等規矩皆不可廢,等到填榜,才會一一拆封試卷。

  拆封時,張府尹對照考生名冊,驚訝發現,他所取錄的前十名裡頭,竟有一個十歲少年,正是裴少淮。

  府試雖只是基礎考試,但若想拿到好的名次,是不易的。畢竟,府試取得頭幾名,意味著院試時受到考官青睞,更易過關。有許多年紀大的老童生,重復參加府試,為的就是取個好名次。

  張府尹看了裴少淮的戶籍,將宛平縣沈知縣喚來,問道:「此名為裴少淮的小學童,你可有印象?」

  沈知縣善於察觀、揣摩上官的心思,看出張府尹臉上是喜色,於是錦上添花道:「回府尹大人,裴少淮是今年宛平縣縣試案首。」又將裴少淮縣試所作文章取來,呈給張府尹。

  張府尹看後,微微頷首,道:「是個不錯的苗子,年歲雖小,看得卻比成人通透。」

  又問沈知縣道:「依你之見,以為他的文章如何?」

  府尹若是真覺得裴少淮的文章完美無瑕,自不會問出這樣的問題,沈知縣應道:「屬下以為,破題立意俱佳,但筆力不足,文采稍顯稚嫩,與其他老童生相比,落於下乘。」

  這樣的文章取為案首,還是不夠說服力的。

  「善。」

  張府尹落筆,在第六名處,寫下了裴少淮的名字。

  在沈知縣看來,這第六並非尋常的第六,張府尹在知曉裴少淮方才十歲之後,沒有直接將他從前十裡換出去,足以說明張府尹對此小子的賞識。

  沈知縣默默在心裡記下了裴少淮的名字。

  ……

  四月二十九這日,順天府衙張榜告示,前去報喜的衙差隊伍分頭出發。

  長案跟前,有人歡喜,多的卻是捶足頓哭,十中取一,一人笑九人哭。

  最終,裴少淮取得第六名,裴少津取得第一十九名,徐言成獲得第三十七名,皆順利通過了府試,拿到院試資格。

  院試安排在六月,上榜的學子若是準備繼續考,應當趕緊開始準備了。段夫子並不建議三個小子繼續參加,他道:「讓你們早早參加縣試、府試,是為了讓你們感受一下壓力,鞭策自己進步。這次府試,想必你們已經體會到,天賦於科考而言,雖重要也不重要……與你們一樣有天賦的不在少,天賦不如你們的,只要踏踏實實厚積薄發,亦可迎頭趕上。尤其是那些寒門小郎,牆鑿光,錐刺股,三更燈火,寒夜不眠,你們要向他們學習,萬不可小看他們的毅力。」

  「是,夫子。」

  段夫子又點了點徐言成,道:「你祖父便是這樣過來的。」

  「學生省得了。」

  夜裡,徐大人從皇城出來,一進家門便迎上徐言成。

  徐言成問道:「祖父,你當年錐刺股那把錐子還在嗎?能否借孫兒用用?孫兒府試只考了區區第三十七名。」

  令得徐大人哭笑不得,道:「你這哪裡是要錐刺股,分明是要聽我誇你一句。」

  「那,祖父覺得孫兒厲害嗎?」

  「言成自然是長進的。」徐大人誇道,又鼓勵徐言成再接再厲,不可懈怠,向兩位同窗學習,迎頭趕上。

  「嗯嗯,祖父,孫兒省得。」

  隨後,徐大人找來次子徐瞻,有要事相談,聊至深夜。

  ……

  ……

  景川伯爵府。

  上回,是因為淮津兩兄弟忙著溫習功課,沒有慶祝,這回雙雙通過府試,家中自然要小賀一場。

  恰逢司徒二從練武場回到京都,這日,他和蘭姐兒帶著女兒,一同回伯爵府祝賀。

  徐瞻和蓮姐兒,帶著徐言歸、徐星兒一對兒女,也回來了。

  裴家大廳裡,熱熱鬧鬧,其樂融融,唯獨缺了仍在外任官的裴秉元。

  宴後。

  徐瞻說起昨夜與父親商討之事,道:「父親前幾日回國子監,與昔日同仁敘舊,聽祭酒大人說起,國子監今年實習歷事[3]的名錄已經下來了,正忙著往外分派監生。好巧,既讓父親聽到了,他便隨口提了幾句,說起東陽府玉沖縣,前年遭了水患,如今正百業待興,是讓監生們實習歷事的好地方,可以好好鍛煉他們。祭酒大人深以為然,答應說,一定分派監生過去,協助當地縣衙辦事。」

  玉沖縣,正是裴秉元任職的地方。協助當地縣衙,說白了,便是協助裴秉元。

  監生實習歷事[4],一部分是留在京都朝中,諸色辦事,以運筆寫字、清查典冊為主;另一部分,則是外派辦事,到各地軍、政衙門,辦的事也是五花八門,清理良田、稽查戶籍、督修水利、清查黃冊等等,皆在此列。

  時間半年到一年不等。

  這些,正是裴秉元缺少人手要辦的事。

  裴家人聽後,皆是歡喜,

  老太太掛念兒子,最是激動,問道:「孫女婿,此事有幾成把握?」

  徐瞻笑笑,應道:「回祖母,父親既然同我說了,大抵是已經辦成了,就等吏部蓋章發令了。」

  「那就好,那就好。」

  徐瞻又道:「父親還說,我來年要參加春闈,差的火候不在文章,而在實際見解、歷事思考,這一點段叔也是認同的,故此,父親讓我也跟隨過去,歷練歷練。」

  這同游學是一個道理,目的性又高於游學。

  一旁的裴少淮聽後,高興之余,心中暗想,徐大人回「老單位」國子監,哪裡是去敘舊的,分別是有備而去,知道時值監生實習歷事分配,故意提上那麼一嘴。

  聽說,徐大人上個月在與東洋使者唇槍舌戰時,穩穩佔了上風,事後得了聖上的讚賞,如今在朝中勢頭正盛,下一步接任禮部尚書,大有可能。對於分派監生去玉沖縣這樣的不算大的事,祭酒大人勢必會給徐大人面子的。

  裴少淮又明白了一個道理——興許讀書科考是一個人的事情,可是入朝為官,家族興盛,絕非一人之力可以完成。

  這裡頭的千絲萬縷,相互牽動,學問比四書五經深奧得多。

  他,父親,津弟,都將成為其中的一根線。

  ……

  裴少淮回到自己書房,司徒二抱著他的乖女兒,緊接著就進來了。

  「來,閨女,給他點面子,叫他一聲小舅。」司徒二抱著小娃子,在裴少淮跟前嘚嘚瑟瑟。

  只見那奶娃子被司徒二托著,眨巴著大眼睛,看著陌生的裴少淮,有些茫然。

  「外甥女才九個月不到,哪有這麼快會說話?」裴少淮揶揄道,「她尚且沒叫過你這個當爹的,你竟捨得賢讓,肯讓她先喚我一聲小舅?」

  「不是說了,給你一點面子嗎?討好討好你。」司徒二不屑道,「聽說你小子讀書很厲害,我先來佔個便宜,你以後記得幫我們家閨女找個讀書厲害的。」

  「姐夫,你可真是,她才多大,現在就論這個……」裴少淮真是被司徒二逗樂了,知曉與司徒二說話無需顧忌太多,又道,「你自己不好好讀書,卻叫自家閨女要找個會讀書的,這是甚麼道理。」

  「你懂甚麼,她論她的,我論我的。」

  言罷,從懷裡掏出幾張皺巴巴的字,又道:「刀槍馬箭,我都練得差不多了,就差兵書策問這一關了,這篇文章你幫我看看,參謀參謀。」

  裴少淮有些詫異,這還是他認識的司徒二嗎?

  接過來打開一看,字雖潦草了一些,但總歸是能寫不少字了,最大的問題是,字句不通,裴少淮為難道:「姐夫恐怕,還需繼續努力。」

  「連你都這麼說,看來是太差了些,唉……倒也無妨。」司徒二道,「我走了,別忘了讀書人的事。」

  「姐夫,你認真的?」

  「那是自然,不然你以為,聽我家閨女喊一聲小舅,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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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出自《孟子‧梁惠王上》

  [2]出自《大學》

  [3][4]參考自王凌皓等《明代國子監的坐監積分與實習歷事制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5 11:54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二十八章 玉沖縣

  那日裴府小賀,林氏聽了姑爺的話,感激心安之餘,心裡還冒出了些旁的打算,宴席一散便找蓮姐兒來敘話。

  問是「這次分派下去的監生們,年歲幾許,可否有尚未婚配的青年才俊」,讓蓮姐兒同姑爺打聽打聽。

  林氏打的甚麼主意,已經很明了。

  無怪她會有這樣的心思,那國子監裡,除了像裴秉元這樣靠貢監、蔭監進去的老監生,還有很大一部分是中了舉,或是上了鄉試副榜的學子。

  而會被打發到玉沖縣這種地方實習歷事的,想來家世不會太過顯赫。總歸分在自家官人手底下辦事,林氏便想謀個近水樓台先得月,看是否有合適的姑爺人選。

  蓮姐兒了然,應說回去就問問,再給林氏傳話,又感慨道:「真是辛苦母親了,剛操心完這個,又要操心那個。」一個繼室,對這幾個非她所出的女兒,確確是盡心盡力了。

  「哪裡的話,只不過是多問一嘴,多個打算罷了。」林氏應道,又誇讚蓮姐兒,「我只盼著,她們能多多向長姐學習,長進長進,個個都嫁了好人家,好叫長輩們都舒心。」

  從裴秉元入國子監,到淮津兩兄弟讀書,再到這次歷事分配,裴家已經承了徐家許多次人情了。

  若非聯姻關係,豈能讓徐大人放下臉面,一而再地回國子監「打打秋風」。

  「主要還是兩個弟弟夠爭氣。」蓮姐兒道,「小小年紀,一連過了兩關……他們平日裡,同言成大侄的關係又極好。」

  兩人又聊了些旁的,林氏讓申嬤嬤叫下人取了些料子來,同蓮姐兒道:「這雲緞,是我大兄下杭州時,專程叫人織的花樣……一會,我叫人送些到徐府,你抽空給婆母、嫂子做幾身得意的衣裳。」

  半月之後,朝廷准了國子監所報的實習歷事名錄,隔日,蓮姐兒便派人來同林氏回話,說是分派給玉沖縣的六人中,有一個中了鄉試副榜,入監讀書,年二十一,尚未婚配。

  這名監生名為李水生,是工部營繕所所正李大人的第三個兒子,此番分配到玉沖縣,為的就是學修水利,以盼日後能有機會進入工部謀事。

  營繕所所正,一個七品京官,還是管修理牆頭院落的,確實不是甚麼大門大戶,這不正好合了沈姨娘的意?

  得了這些消息,林氏書信給裴秉元,說了自己的打算,叫他好好相看相看那李水生,擇機試探試探人家可否有意願。

  等裴秉元看到信的時候,正巧那六名監生也到了玉沖縣。

  又過了半月,林氏可算是等到了官人的回信,只見上頭寫著「人品端正,學問踏實,科考一道有望再進一步。至於夫人所說的姻緣,他有此意,道是需由家中老母定奪……縣衙諸事繁雜,有所不及,其他方面待我閒暇再繼續相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家中老母定奪並無甚麼問題,林氏覺著這樁姻緣或許能成。

  這日,林氏讓人去叫沈姨娘,說是春茶正淳,讓她到朝露院喝喝茶、敘敘話。

  敘話,說的正是那李水生的事。

  「你別怪我自作主張,我只是見著好的,留個心,做個打算,眼下只是有這麼個意思而已,一切都還沒有定論的。」林氏說道,「今個兒叫你來,便是想問問你的意思。」

  瞧得出沈姨娘臉上露喜,她道:「有太太的這份心意,是她這個當女兒的修來的福分,奴婢見識淺,也不懂這個官那個官的,只聽了他出身清白,是個讀書人,那便極好的。」

  得了沈姨娘的說法,林氏就沒甚麼顧慮了,說道:「東陽府碼頭的那幾間鋪子已經打點好了,不日準備開張,我打算過去看看。正好,讓幾個小的一齊跟過去,見見他們父親。」官人離家已有半年之久,兩地相距不遠,也該去看看了。

  「奴婢這就下去打點。」

  ……

  裴少淮兄弟倆同夫子告了假,六月初,林氏帶著幾個小的,有僕從跟隨,從京都沿著運河水路往南走,只需一日,便能抵達東陽府碼頭。

  船隻上。

  夏日炎炎,氣候悶熱,幸好是行走在水上,透著些涼意,才叫人沒那麼心煩意燥。

  竹姐兒、英姐兒兩人許久沒同在一起頑了,有說不完的玩笑話,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很是親密。裴少津靠在窗前,一直望著兩岸往後退的風景,說是夫子讓他趁此機會好好領悟意境,儼然一副游山玩水的模樣。

  午後,林氏把竹姐兒叫進廂房,問道:「沈小娘已經同你說過此行目的了罷?」

  竹姐兒點點頭,小手有些不知所措。

  「那我再提點你幾句。」林氏溫言道,「此番只是相看,叫你心裡有個底,至於好不好、成不成,是你父親與我的事,你只管遠遠看一眼,萬不可還沒定數的時候顯露甚麼……若是有甚麼想法,等沒人的時候私下告訴我便是。」

  這個世道,男女之事是容不得尋常女子主動的。

  「謝母親提點,女兒省得了。」竹姐兒應道。

  廂房外,裴少淮被大船輕微的一晃一晃騰得有些乏了,迷迷糊糊的,覺得自己好似回到剛穿越過來時,小娃娃躺在搖床上,也是一晃一晃的。

  他還沒睡沉,便被津弟猛地推了一把,只聞津哥兒驚喜喊道:「大哥大哥,快看快看!」

  裴少淮揉揉眼順著津弟的手望去,只見水面上餘留幾圈波紋,津哥兒訕訕道:「大哥你沒看見,方才跳起來好大一尾魚,足足有這麼大。」一邊說一邊比劃。

  半晌,「一鍋能燉得下嗎?」裴少淮問道。

  津哥兒一愣,搖搖頭,道:「興許要兩鍋……加點豆腐的話。」

  翌日,裴少淮被一陣陣吆喝聲吵醒,起身往外一看,發現大船已經停靠在碼頭上,貨夫們正在往下搬運麻袋。

  林氏帶他們下船,在一家酒肆用了早膳,說是要趁著晨時天還沒熱起來,及早出發,到玉沖縣衙安頓下來。

  ……

  玉沖縣裡,馬車行駛在剛修好不久的官道上,還有些泥濘,遠遠地便能望見那決堤的口子,如今已經成了支流的河口,渾黃的水不斷往外湧出。

  這條新支流把整個玉沖縣一分為二。

  道路兩側,原先的房屋蕩析無遺,殘跡仍依稀可見。又見不少百姓正在壘土磚,在原址上修建院落。

  田野外,到處堆著被百姓清理出來的河沙,清理乾淨的良田,已經種上粟米或是小麥,正是抽新葉的時候,綠油油的。但更多的良田被厚厚的河沙所掩埋,太深太厚清理不淨,再難種糧,只需一年半載,蘆葦瘋長,便會化為一片蘆葦地,再不能產糧。

  雖破敗不已,但還存著些希望,一條新堤壩已經建好。

  裴秉元原在新修的堤壩上,帶領眾人插種柳枝,聽到衙差傳話說夫人來了,驚得愣住了,又叫人幫著上下打理了一番,瞧著沒那麼狼狽了,叫上女婿徐瞻,才匆匆回到縣衙裡,與妻兒相見。

  「你們怎麼說來就來了。」

  「我們若是不來,怎知道你這裡吃了這麼多苦頭?」哭哭啼啼之態自不必多述。

  「朝廷委我以重任,豈有不吃苦的道理。」

  誠然,裴秉元瘦了一圈,也黑了一層,著實吃了不少苦頭。作為一縣之長,不管是治理水患,還是拓荒種糧,總是免不了風吹雨曬的。

  眼下的玉沖縣其實已經比剛來的時候好了許多。

  縣衙裡房屋不多,裴少淮、裴少津兩個小子被安排住在裴秉元的小書房裡,裴少淮看見父親書案上,擺放著潘季馴所著的《兩河經略》《河防一覽》,還有《水經注》《河防通議》等書,再不是那些詩詞歌賦、文章集注,其用功程度可見一斑。

  裴少淮本還想著,來到玉沖縣,自己前世積攢的學識是否可以一展手腳,略幫父親一二。如今他略翻看這些古本以後,才發現古人之智者早將以堤束水、以水攻沙、河行舊道等法子歸納得很詳實,一一盡寫入書中[1]。

  他前世並非學水利,豈敢在這些智者面前班門弄斧?

  開官路、造新堤、植柳樹、拓荒田,父親治理的法子也很合時宜。相比於防水患,如何在入冬前解決百姓的溫飽問題,似乎更加重要。裴少淮原來想的那些致富法子,至少要等父親帶領百姓拓荒完畢,家裡有口糧食了,才有可談之資。

  裴少淮見識了這些,才知道自己差些成了「紙上談兵」之人,也給了他一個警醒——不管作甚麼,首先要遵循現世之道,往後為官亦是如此,他若想運用前世學識,需要結合實際,才能起奏效。

  夜裡,裴少淮在前院小踱時,發現小亭裡,有人在點燈運筆寫字。

  「小郎君是知縣大人家的公子罷?在下李水生,是前來實習歷事的學生。」

  「李監生好,在下裴少淮。」

  巧了不是,遇著正主了。只見此人相貌端正,舉止得體不輕浮,是個書生模樣。

  原來,屋內悶熱,李水生便到亭子裡納涼,正在寫家書,他解釋道:「游子在外,老母多有掛念,我得閒便修書寄回去,叫母親不要擔憂。」

  「李監生孝心可嘉,在下不便多擾。」裴少淮稱讚道。

  ……

  翌日,既已經知曉了哪個是李水生,裴少淮帶著竹姐兒,透過窗眼兒給她指了指,讓她知曉了李水生長甚麼樣。

  竹姐兒畢竟是個姑娘家,才瞧了幾眼,那李水生恰巧轉過來,叫她看見了正臉,她便羞紅了臉,不敢再看。

  談不上是甚麼喜歡、心動,只不過是想到婚姻之事,少女懷羞罷了。

  白日裡,幾個監生到各自崗位上出工了,那李水生戴著個草笠,在堤壩上跑來跑去丈量,還要伏在地上繪製圖紙。

  原先羞答答的竹姐兒,這回遠遠地望著,淡定了許多,她瞧著那小身影跑上跑下,整個上晌都沒歇著,有些許入迷了,不知道在想甚麼。

  「如何?」林氏問道。

  「甚麼如何?」竹姐兒垂首,臉都快紅到後耳根了。

  林氏又道:「覺得這個李水生如何?」

  「母親船上不是說,我只管遠遠相看幾眼,旁的都由父親母親拿主意嗎?」

  林氏噗嗤笑出聲來,明白了竹姐兒的心思,打趣道:「難得你倒是記牢了我的話。」想了想,又道,「咱們在玉沖縣待不了幾天,白日裡,你得空便多去前院裡,陪你父親多說說話。」裴秉元辦公的衙門設在了前院。

  「女兒省得了。」

  ……

  回來以後,不枉林氏專程囑咐,竹姐兒熬好了蓮羹,專程送去衙門裡給父親嘗嘗,順道敘敘話。

  那李水生剛整理好圖紙,還滿頭大汗,他知曉知縣大人急用這份圖紙,便匆匆忙忙趕來回稟了,一進門,便看見知縣大人邊上站著個娉娉婷婷的青衣少女,青絲如瀑膚如雪。

  他反應倒是快,竟馬上想起了知縣大人曾試探過他的婚事。

  莫非就是她?

  一時看得端住了,忘了非禮勿視,久久沒能把目光收回來。

  「父親,女兒先回去了。」竹姐兒速速退了出去。

  「你匆匆忙忙進來,可是有何急事?」裴秉元問李水生道。

  「啊……是甚麼急事來著?」李水生還沒緩過神來。

  裴秉元無奈,指了指李水生懷裡抱著的圖紙,提醒道:「圖紙。」

  「啊,對,知縣大人讓我去畫支流的圖紙,我已經畫好了。」

  退出衙門之後,李水生對自己方才失了儀態懊悔不已。

  ……

  ……

  數日之後,林氏與官人惜別,帶著幾個孩子返回京都,回到了伯爵府。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裡,不管是林氏,還是沈姨娘、竹姐兒,都非常有默契地沒有再提那李水生之事。

  所謂姻緣,只有男方前來求娶了,才算是真的姻緣。

  直到裴秉元來信,上面寫道「自你們回去後,李監生已經再三向我顯露,有意求娶我家竹兒,上回還說道,待他實習歷事結束以後,回到京都,便會讓其母親前去相看……夫人或許應早作打算以應對」。

  次年三月,竹姐兒年滿十五,行及笄大禮。

  畢竟是庶出,禮節、衣制自然未能像蓮姐兒、蘭姐兒那般隆重。值得一提的是,尚書府那邊,平日裡有甚麼走動只派個大兒媳婦過來,亦或是孫輩過來,而竹姐兒及笄大禮時,那二老太太竟主動上門了,不知藏的甚麼心思。

  四月中旬,裴秉元來信,說諸位監生已經實習歷事完畢,李監生也已回京都。竹姐兒已到婚配之齡,那讀書郎又有迎娶之意,眾人皆盼著成就一樁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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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參考自陳隆文《黃河水患與歷代睢縣城址的變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6 09:10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12-6 09:11 AM 編輯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二十九章 竹姐兒婚事

  四月京都,今年出奇綿雨連連。時值晚春,滿城翠意罩於朦朧之下,難得有了些煙雨江南的意境。

  北方種不得高大的竹子,氣候使然。卻能種些精巧的觀賞竹,直節亭亭,貞姿不懼雪霜。

  煙雨之下,道是「綠竹半含籜,新梢才出牆」[1]。

  沈姨娘心裡有事,裴秉元在外,她又不能同老太太說,只能來到朝露院向林氏訴說一二,她擔憂道:「尚書府那頭素來與我們不親近,二老太太卻不聲不響來了,竹兒一個庶女,哪裡值得她跑一趟……這幾日,我的眼皮子總是在跳,害怕出些甚麼波折。」

  林氏也覺得有蹊蹺,卻猜不出尚書府是甚麼意圖。

  她寬慰沈姨娘道:「按照官人信上所言,李三郎已然歸京,我敲算著,應當過不了幾日,那李家夫人就該上門相看了,只需行納采之後,這事就算定下來了。」

  沈姨娘稍心安一些,感激道:「這些年來,勞夫人費心關照了。」

  上晌正說著,晌午過後,那李家的帖子就來了,說是李夫人明日求訪,沈姨娘懸著的心終於沉了下來。

  老太太知曉此事之後,雖不是勃然大怒,但臉色不甚好看,顯然對這樁婚事不滿意,斥責道:「竹兒這樣出挑的模樣,雖是個庶女,也不至於找這種的小官小吏之家,往後帶著姑爺回來,同兩個姐姐一比,豈不是寒磣。」

  「竹兒庶出,本就是不能同兩位姐姐相比的。」沈姨娘道。

  後來,老太太聽林氏說,這是裴秉元的意思,神色才好一些,她又道:「既然是秉元拿的主意,我也懶得管,落個清閒……明日會客我身子不爽,世珍你去操持就是了。」一個小小官吏之家的主母,還驚動不了她這個伯爵娘子的「大駕」。

  該有的尊貴,還是要端著的。

  「是。」林氏應道,總歸是過了老太太這一關。

  翌日,李家夫人到了伯爵府,是個五十多的婦人,穿著樸素得體,她舉止從容,又恰時帶著笑意。

  李夫人隨著嬤嬤一路到了會客堂裡,林氏迎了出來,笑盈盈道:「聽說城南李所正家,三個兒子都是讀書人,個頂個的出息,早便想認識往來了,今日總算是逮著了機會。」

  李夫人見了林氏,露出奉承之態,笑呵呵道:「老婆子給伯爵府大娘子問好,真是傳聞不如所見,這伯爵府果真又大又氣派。」末了,又添了一句,「老婆子走了好遠的路,才到會客堂。」

  林氏心頭咯噔一下,不甚舒坦,隱隱覺得這婦人並非善類,於是招呼下人上茶,草草掩飾了過去。

  兩人坐下以後,後頭的談話倒是正常了許多,無非是李夫人感謝裴知縣數月以來對自家幺兒的關照,林氏則誇讚李三郎學識了得,為人上進,往後必定能有一番作為,之類之類。

  一直沒有進入正題。

  這位李夫人心思藏的夠深,林氏已從方才之事見識到一二,故此,林氏一直笑盈盈地閒聊著,絕口不提聯姻之事,也沒提竹姐兒。

  終究是那李夫人耐不住主動了,她放下茶盞,似是自嘲道:「我家水生年歲不小了,早前便催著我前去相看誰誰家姑娘……不過這兒女婚事素來是父母之命,哪裡用得著他自己著急。」

  又道:「這次他實習歷事回京後,說是要求娶伯爵府的小姐,老婆子我心想,伯爵府這樣的高門大戶,哪裡是咱們這些小官吏家可以攀得上的?即便是我兒做事踏實些,叫知縣大人賞識一二,可知縣大人家的四姑娘還有兩年才及笄呢,也不急於一時的,叫他不要痴心妄想……」

  「哐當」悶聲,林氏輕擲茶盞於桌上,故意打斷了李夫人的話。

  林氏算是看明白了,那李三郎回京後,同家裡說了自個的意願,必定是遭家中老母給嚴拒了,不讓他娶庶女。可李家夫人久居京都,謹慎慣了,今天跑這一趟,就是想不得罪伯爵府,把事情了了。

  林氏心中陡然怒起。原本竹姐兒和李三郎只是碰了個面,得了個眼緣,又沒如何,誰都不曾出格許諾過甚麼,姻緣不成也是常事,私下裡知會一聲便是了。林氏氣就氣在,這李三郎一連數日都沒透個氣,造成了今日的局面。

  想來也是個軟蛋沒擔當的,看走了眼,真是晦氣。

  還莫名其妙把伯爵府的四姑娘給牽扯進來了。

  想及此,林氏冷聲帶厲道:「李夫人有句話說得是,伯爵府的門第雖說不上有多高,但究竟是個勳貴人家,確實不是甚麼人家都能高攀的。再者,李夫人方才說的這些,都是自家的私事,牽扯上咱們伯爵府的姑娘,恐怕不合適,往後還是慎言才好……小郎君頑皮些,沒皮沒臉不打緊,可我們家姑娘卻是要清白的。」

  李夫人脖子往後縮了縮,才知曉方才一直臉上帶笑的林氏是個厲害的,連連賠罪道:「請大娘子恕罪,是老婆子嘴笨嘴拙,口出狂言。」

  林氏自知這樁婚事已是成不了了,也不想再跟她費什麼口舌,道:「我乏了,李夫人請回罷。」言罷,申嬤嬤已經面帶憎色上前送客了。

  李夫人起身,臨走前喃喃道:「伯爵府的這一盞茶真是好,可惜老婆子粗使慣了,嘗不出恁好的滋味,往後也沒機會再品嘗了。」

  「李夫人喜歡粗茶,西邊大街上多得是,大可以買兩斤回去嘗嘗。」

  「大娘子說得是。」

  本以為一隻腳踏進門的婚事,就這麼吹了,林氏神色惶惶,她氣的不是這個,她擔憂的也不是竹姐兒找不到人家,而是原本就復雜的家事,被李家母子這麼一鬧,使得林氏、沈姨娘更加被動了。

  此事不成,老太太若是有了別的心思,該如何擋回去?

  尚書府那邊若是起了甚麼壞心思,又當如何應對?

  這時,沈姨娘帶著竹姐兒從大堂後門出來了,方才之事,她們都在後頭聽見了。竹姐兒眼睛發紅,顯然已經哭過一場了,但淚痕已經擦得乾乾淨淨,眼眸裡透露出一股倔氣,而非哭得梨花帶雨。

  反倒是沈姨娘臉上多些憂愁。

  竹姐兒來到林氏跟前,跪下行禮,說道:「女兒感激母親替竹兒辛辛苦苦打算。」是個懂事的。

  「你這孩子,這是作甚麼。」林氏趕緊扶竹姐兒起來,心中亦是十分憐惜,道,「這次是我沒有打探清楚,沒有考慮周全,叫你受了這麼大的委屈,是我的錯,你不要怪我才好。」

  「母親盡心盡力,哪有甚麼錯,錯在我看走了眼。」竹姐兒倔強道,「我看那李三郎在堤壩上跑上跑下,辦事不怠,以為他是個有擔當的,誰知道他在家中,連自己的半點主意都沒有,做不得主。」

  又道:「這樣沒擔當的男子,這樣刁鑽的婆母,女兒即便嫁過去,也不會過得安穩的。」

  沈姨娘亦道:「竹兒說得對,夫人一心為她好,她是真情實意心懷感激的。」

  ……

  沈姨娘和竹姐兒一同回到逢玉軒。

  本已經收進雜物間的豆子、籮、瓷罐,又被竹姐兒端了出來,她不聲不響,也不哭,只悶著頭坐在窗前,一顆一顆地撿豆子。

  一把紅,一把綠,撒進兩個瓦罐中,沙沙聲響。

  沈姨娘哪裡見得了女兒這個樣子,上前輕輕握住了竹姐兒的手腕,止住了她的動作,將竹姐兒抱在懷裡,輕撫她的背。

  沒有勸語。

  竹姐兒忍不住,嗚嗚嚶嚶在小娘懷裡痛快哭了一場,半晌,抹乾淚水,道:「女兒哭這場,不是因為這門婚事,它不值一文,也不是因為嫡庶……若說羨慕,比起兩位姐姐和英妹妹,女兒更加羨慕弟弟他。」

  竹姐兒繼續哽咽著道:「弟弟去讀書,日以繼夜,刻苦奮進,可以為自己謀一份前程,成為小娘和我的依靠,可以成為伯爵府的驕傲,我替弟弟高興……可是我呢,我也努力,我也好學,女先生教的樣樣我都仔細學著,到頭來,過得好不好,還是要依仗一門婚事,要看嫁給何人,女兒的努力都是不值錢的。女兒真的忍不住好羨慕好羨慕弟弟……小娘,你能不能告訴我,女兒這樣想是不是錯的?」

  沈姨娘從不知道,竹姐兒撿豆子是為了平復心裡這樣的念頭。

  她亦不知曉答案。

  沉默了好久,沈姨娘輕言道:「竹兒,你也知曉小娘的出身,小娘自幼被家人賣給了人伢子,又被送進了寧府,是個伺候人的奴婢,小娘只知曉謹小慎微、莫出差池、安分知足,才能夠活命,一點點籌謀才能往上走……你方才說這些,小娘從未想過,更莫說知曉答案。不過,竹兒你的身份與小娘不同,你縱是庶出也是個主子,興許以後你能知道小娘不知曉的答案呢?」

  「小娘,此話當真?」竹姐兒仰頭問。

  「自然當真,小娘何時騙過你與弟弟。」

  兩人的話,正好被旁屋裡溫習功課的津哥兒一字不落全聽見了,叫他也跟著傷心起來。

  ……

  ……

  這幾日,津哥兒上課總是心不在焉,回答夫子問題時,也常常出現差錯,連連被罰,課業成倍增長。

  裴少淮日日同弟弟在一起,心思又敏感一些,自然瞧得出弟弟有心事。

  這日散學回到伯爵府,分道時,裴少淮對弟弟言道:「瞧你這一副不茶不飯的模樣,唉……」

  津哥兒低著頭只顧著往前走,要回自己院子,半晌,才回過神,轉身問道:「方才大哥說有甚麼茶、甚麼飯?」

  「我說你心事重重,不茶不飯。」裴少淮重申道。

  「心事重重是真。」津哥兒應答道,「茶與飯,若是甜茶和好飯,倒也可以嘗一些。」

  「來我院裡同我說說罷。」

  津哥兒這才跟著裴少淮回去,把那日聽聞小娘、胞姐的話,悉數說給大哥聽,這幾年朝夕相處,他還是很信任很信服長兄的。

  「大哥,聽聞姐姐說她羨慕我,我不知為何覺得壓力好大,又完全使不上勁。」

  縱使是裴少淮帶著前世的見識,他也難回答清楚這個問題。他知道竹姐兒是沒有錯的,但是這個世道不允許她是對的——正確的人很多時候都在與世間背道而馳。

  裴少淮現在沒有本事,也不敢妄言說要改變世道,他只能先勸住弟弟,道:「津弟既帶著三姐姐的一份羨慕,理應更加珍惜才對,若是浪費了這讀書的機會,豈不是枉費了三姐姐的期盼?我只知曉,你若成了,她的心裡勢必會好受一些。」

  「大哥說得似乎蠻有道理。」津哥兒想了想,又問,「可我忍不住總去想此事,應當如何是好?」

  「不若找個空簿子,把心裡想的悉數寫下來,時時翻看,勉勵自己。」

  「嗯嗯。」津哥兒堅定點點頭。

  ……

  十五日,裴少淮休沐在家,收到了尚書府的帖子,說是二堂哥裴少煜要來祝賀他過了府試,順道探討學問。

  裴少淮過府試已是去歲的事,這個時候,祝哪門子的賀?裴少淮已經猜想到裴少煜此番另有目的,又想到裴少煜三番五次打聽伯爵府兩位堂妹的事,怎麼看都覺得不正常。

  於是,裴少淮叫母親提前帶著竹姐兒、英姐兒去了別家。

  裴少淮知曉,這二堂哥,年已二十,還未急著婚配,一直有參加科考,可惜院試一關始終未過。此人學問不好,嘴皮子卻了得,又撲得下身子,靠著那「竹賢書堂」與京都各富貴人家的子弟十分相熟。

  是個萬金油。

  來者不善,他要多多提防著。

  果不其然,裴少煜並非獨自一人前來,還帶著一個衣著隆重,一身貴氣奢華的男子,約摸三十出頭的年歲。

  裴少煜同裴少淮介紹道:「這是安平世子,你同我一樣,可稱呼一聲姐夫。」有意拉近關係。

  裴少淮立馬想起來,他的堂姐、尚書府的嫡長孫女裴若棠,嫁與安平郡王府的世子為妻,育有兩幼女。那世子,想必就是眼前的這一位了。

  郡王爺不少,可是能留在京都的郡王爺並不多。

  裴少淮微微作揖,保持距離,道:「見過世子。」

  「本是親戚,不必多禮。」安平世子聲音有些厚沉,又道,「聽聞你小小年紀已經過了府試,真是少年博才。」

  「運氣而爾,世子謬讚了。」

  直至此時,裴少淮其還會不明白尚書府的意圖,心裡只想著要如何周旋,把二人及早請出去。至於後續,他亦沒有對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邊走邊看。

  裴少煜打探道:「三堂妹呢?好似有些日子沒見她出門了,可是家中出了甚麼事?」直言不諱,他把裴少淮真當十歲小孩。

  「堂哥的人看岔了罷,三姐今日剛同母親出去了,不在府上。」裴少淮應道,又問,「堂哥找三姐是有甚麼私事嗎?」

  一個私事戳破了裴少煜的掩飾,令他訕訕,只好道:「聽聞三堂妹的棋藝了得,姐夫也是個愛棋之人,想趁此機與她切磋一二。」

  裴少淮道:「我平日裡比三姐棋高一籌,不如由我來代勞罷。」

  「這……」裴少煜一時語塞。

  反倒是世子先開口了,道:「那便與你下一盤罷。」

  縱橫棋盤,黑白子交錯相包圍。其實,裴少淮平日裡專注讀書,棋藝並不高超,比不得三姐,方才只是藉口攔下他們。

  未到一刻鐘,黑子敗得一塌糊塗。

  安平世子也沒了興致,不願與十餘歲的小童周旋,與裴少煜打道回府了。

  ……

  林氏一回來,裴少淮便將自己的猜想同母親說了,林氏愁眉,喃喃道:「這樣的身份,伯爵府恐怕是請不走這尊『神』了。」

  若是早說了人家,興許還能搪塞過去。

  一夜深思,並無奏效的對策。

  二老太太卻直接上門來了,打得她們措手不及。那老婦人繞過其他人,直接找了老太公、老太太,正在大廳裡拉親戚關係,陣陣笑聲從裡傳出。

  見氣氛烘托得差不多,二老太太道:「大哥、大嫂子,一家人說一家話,共榮共辱不分彼此,今日我便也不藏著掖著了。前些日我來參加竹姐兒的及笄大禮,只見她落落大方、知書達理,便知是大哥大嫂平日裡花了許多心思栽培,方能若此,也顯得伯爵府是深有底蘊的。」

  裴老爺子、老太太被哄得笑呵呵的。

  「那時,我便想著,肥水不流外人田,這樣好的丫頭,理應給她尋一門好親事才是。」二老太太又道。

  老太太順著話問道:「弟媳可是有好人家推薦?叫我好好聽聽。」

  「確實是個上好的人家。」二老太太笑道,心想已成大半,又道,「正是我那孫女婿,安平郡王府的世子,老嫂子你說這樣的門第,皇親貴族,算得上極好罷?」

  「這……」

  雖是皇親國戚,可是叫自家的孫女,去替二房的孫女生子,老太太不免還是有些猶豫的,畢竟伯爵府才是長房,才是正支。

  二老太太趕緊繼續勸道:「既然說到了這份上,大哥、老嫂子想必都明白了我的心思,我便也坦白了。若棠生第二胎時,已經傷了身子,太醫說……唉,不提也罷。此番讓竹丫頭嫁過去,雖是為妾,可生下來的孩子記的是嫡出,往後也是當世子的,這份厲害想必老嫂子能夠明白。生下來這小子,與你我兩家皆親近,豈不是兩全之美?」

  「再者,這姐妹齊心,共事一夫,後宅安寧,往後只會傳為一樁美談,郡王府這樣的門第,誰敢瞧不起伯爵府呢?老嫂子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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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出自唐杜甫《嚴鄭公宅同詠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6 10:26 A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三十章 禮部具榜

  二老太太說完這番話,堂上一片緘默,裴老爺子臉上再無方才之容。

  「二弟妹無須再言,伯爵府還是要臉面的,孫輩們也是講風節謀舉業的,丟不起這個人。」裴老爺子開言道,鬍鬚微顫,又言,「我原以為兩府同出一家,有些舊情在,如今看來是我師心自用了……請回罷!」

  言語硬了幾分,表明了他的態度。

  老爺子雖稀裡糊塗地過了半輩子,可關乎門第清譽、子孫前程的事,他還不至於被人哄騙過去。

  老太太方才確實被一頓奉承之語給迷糊住了,加之那皇親國戚、世子側妃、庶出嫡養等滿滿當當的好處似乎也頗具利誘,竹姐兒又只是一個庶出姐兒……她確確被沖昏了頭腦。

  如今聽了老爺子的話,才清醒過來。

  心裡愈想愈是後怕——那裴若棠,若真是個好相與的,世子房裡豈會沒個妾生子?

  世子往後是會承襲郡王的,尚書府嫁嫡長孫女為的就是這個,裴若棠傷了身子完成不了家族任務,尚書府又不想世子從其他世族納貴妾,竹籃打水一場空,世子長子拱手讓人,故此把主意打到了伯爵府這邊。

  老太太心驚,若是方才自己點頭,自家的兩個孫兒當如何自處?豈不是讓清流之家嘲諷兄弟二人賣姐求榮?數十載的寒窗苦讀功虧一簣?這是要把伯爵府往泥坑裡踩呀。

  老太太臉色刷白,這才知曉自己差些被二房的一步步引入陷阱當中,她抬手顫顫指著,道:「好陰險的用心……」

  誰料,二老太太被揭穿不怒反笑,不慌不忙,一點沒變方才的儀態,只不過笑中藏奸,道:「大哥、大嫂當真是誤會我了,我不過是覺得自家孫女婿為人極好,又身份尊貴,家中還空有個側妃位置,說與你們聽,怎麼就險惡用心了呢?橫豎竹丫頭只是我的侄孫女,去與不去,不都是大哥大嫂說了算嗎?安平郡王府世子年三十無子納側妃,誰都知曉是理所應當的事,尚書府主動一些,家族裡另擇佳人相配,旁人說不得甚麼閒話,只會誇若棠是個懂事的。」

  一番話把尚書府摘得乾淨。

  「既然大哥大嫂疼愛侄孫女,捨不得她受委屈,那我們不談這個了,權當我沒提過此事,哪裡至於紅臉?咱們兩家還同往常一樣親近。」二老太太轉移話題道,「聽說秉元大侄從國子監出來,已經外派為官了?這年頭當官也是個辛苦事,大哥大嫂可要提醒他多打點關係,才能走得順遂。」

  又道:「聽說兩位侄孫也是極爭氣的,小小年紀已經過了府試,少年才俊,往後想必也是入朝為官的,他叔祖父若是有甚麼能幫上忙的,大哥、大嫂只管說,咱們一定盡力而為。」

  「看我這婆子,上了年紀就喜歡嘮嘮叨叨。不過呀,咱們都是一把老骨頭了,不聊這些能聊些甚麼呢,左右不過是盡心盡力替孫輩們早作打算,多替他們打點關係鋪好路,希望他們多個人幫扶多條路,這條路不通還有另一條,這樣才能走得長遠。呵呵呵……大哥大嫂說是不是?」

  二老太太一輪連著一輪地說著,根本沒有停歇。她端起案上的茶水,煞有介事地呷了一口,道:「上好的早春龍井,這新茶就是純香滿溢。」

  嘖嘖讚嘆之余,繼續道:「說起這茶,我那孫女婿還有個趣事兒,叫人覺得他是孩子脾性。去歲暑時,天氣燥熱,他出門前叫人悶了一壺好茶晾著,說回來再喝,誰知叫那不長眼的奴才給喝了去,世子吃怒,當即叫人給那奴才一身板子,道『我沏好的茶,別個甚麼人也敢來喝』,跟個孩子似的爭啊搶的……哈哈哈,你們說好笑不好笑?」

  堂內只有這個老太太能笑得出聲來。

  到底是跟著裴尚書歷過事的老婦人,老爺子和老太太久居府邸之內,哪裡是她的對手。

  加之二老太太是有備而來,先是花言巧語來軟的,差些把老太太哄了過去,如今不成,便來硬的,借著安平郡王府的名頭給伯爵府施壓。

  冊封郡王,靠的是血脈,坐落京都,靠的卻是軍功政績。

  這一番話,聽得老爺子、老太太心又一顫一顫的,他們明白了尚書府的意圖又有何用?難道能敵得過郡王府?一時語塞,不知言何。

  見到兩人如此,二老太太又把語氣放輕放軟了幾分,道:「我知曉大哥、大嫂的難處,無非是擔心竹丫頭嫁與人妾傳出去不好聽,有損伯爵府的名聲。其實也不是沒有兩全其美的法子……」

  「安平郡王府雖在京都城裡,可世子辦理事務的衙門卻在保定府上,大哥大嫂對外只說竹丫頭許了外地的人家,風風光光抬出門,等過幾年母憑子貴了,再跟隨夫君回到王府來,誰還能說些甚麼?若是還擔心,便把竹丫頭記成保定府哪個小官吏家的嫡長女,這也不難。」

  「世子若只是單純想找個妾室,那不是多了人巴著上,此番找竹丫頭,是看上了裴家的血脈尊貴,誕下的世子足夠顯赫。」

  二老太太淡然地說著這些餿主意,面不改色,她若非親歷過,也至少親眼目睹過這樣的手段、手法,否則豈會了然於心?

  會客堂後門外,林氏、沈姨娘、裴少淮等聽著愈發焦急。原本以為老爺子、老太太回絕了,尚書府便會打消主意,不成想這老毒婦做足了準備,一套接著一套的說辭,讓老爺子應接不暇。

  裴少淮心中暗想,祖父祖母已經知曉了尚書府的險惡用意,他們躊躇難定,不外乎是在家族前程面前,他們不是那麼地疼愛和看重竹姐兒這個庶出孫女。

  「我們不能拿淮哥兒和津哥兒的前程當賭注。」林氏對沈姨娘說道,「至少在官人回來前,不能叫這毒婦人吃定了伯爵府……你去叫竹姐兒臥病不出,我試著進去打斷,謀些時日等官人回京定奪。」

  沈姨娘點頭,慌慌張張回了逢玉軒。

  林氏則定了定神,邁步繞到正門,進了會客堂中。

  「給父親母親、嬸母問好。」林氏行禮,對老爺子道,「父親,方才逢玉軒傳話說竹姐兒不小心落水,昏了過去,不若……」

  沒等林氏說完,二老太太厲聲斥責道:「你身為伯爵府大夫人,也該識些規矩了,長輩在談話,豈容你上前插話?一則小事你去料理便是了,何須這個時候過來……傳出去叫人笑話伯爵府的規矩。」

  又轉向老太太,笑著說道:「大嫂,既叫我見到了,我便替你教訓她兩句,也是為了她好,大嫂莫要怪罪我。」

  根本沒給林氏出招之力。

  「嬸母教訓得是。」林氏仍不甘,快嘴道,「父親,元郎不日就回來了,竹姐兒的婚事……」

  「放肆。」二老太太繼續施威,道,「長輩的話你也敢偷聽,甚麼教養。」

  這回,老爺子說話了,厲聲道:「我伯爵府的事,還輪不到你一個分出去的妯娌來插手。」

  給了林氏些依仗,林氏才把話說完了。

  二老太太道:「大哥大嫂不必如此聲張,我左右不過是提了一句,竹丫頭的事你們若是不肯,我現在就回去,並不打緊,咱們兩家還同往日一樣往來。」

  後門外,裴少淮想起津哥兒前日裡同他說的話——竹姐兒不拘於後宅之事,比男兒更加上進要強,敢與俗世背道而馳,豈會是池中凡鱗?他又豈忍心讓姐姐遭人磋磨作踐?

  不管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竹姐兒,或是為了這座安身之府,裴少淮都不可能置身事外,他腦中快速思索著,想找個奏效的法子把這老虔婆遣走。二老太太手段了得,他若貿貿然進去,只會同母親一樣敗下陣來。

  正巧這時,津哥兒快步跑來,滿頭大汗,見到大哥後上氣不接下氣問道:「大哥……發生了甚麼事?我方才見小娘慌慌張張回來,把房門都關緊了,姐姐也哭了……」

  裴少淮有了對策,道:「津弟,為了三姐姐,你只管按我說的做。」

  這個時候兄弟齊心,津哥兒不問為何,直接堅定點點頭。

  「你去叫長舟放火把後院單獨的那間小書屋給燒了,萬萬注意安全。」

  「大哥放心罷。」

  言罷,津哥兒顧不得歇口氣,又忙著跑開了。

  長舟和津哥兒辦事果斷迅速,很快,小書房那頭開始冒煙,伯爵府裡有人驚喊道:「走水啦,走水啦——」

  裴少淮便是這個時候,進了會客堂,規規矩矩行禮之後,道:「孫兒在外頭聽聞府上走水了,情急之下可莽莽,便進來了……為了叔祖母的安危,還請叔祖母先行回府,等大火滅了,改日再來。萬一落得個引火燒身,那便是我伯爵府的罪過了。」

  二老太太眼皮抬了抬,盯著這個十餘歲的侄孫,裴少淮卻一點不怯,瞪了回去。

  二老太太道往外看了看,道:「不過是皮毛小火,沒甚麼可擔憂的。」

  裴少淮反譏道:「皮毛小火,大風一吹,亦可成滔天大火,莫說是一個府,就是十個八個府,連在一起,也能一炬成灰……火燒連環船便是這個道理。」意有所指。

  「眼下沒風,不過是幾桶水的事。」

  「天下之火,若是能滅得盡,豈會那麼多引火燒身之事?」裴少淮反問,又道,「三位堂兄取名燁煜炆,想必叔祖父是希望他們趁火之勢,家族興旺……叔祖母何不明白這個道理?」

  順道暗喻,罵尚書府的火是引火燒身之火。

  「好厲害的一副嘴皮子。」

  可裴少淮根本不想再跟她糾葛,直接同祖父道:「祖父,叔祖母擔憂伯爵府的火勢,執意不肯離開,叫人感動……然這絕非伯爵府的待客之道,為了叔祖母的安危著想,孫兒以為還是趕緊派人把叔祖母送回尚書府為妙,以免差池。」

  裴老爺子本就清醒一些,如今孫兒長進,費心施計才得如此時機,當即道:「來人,送尚書夫人回府。」

  申嬤嬤適時帶著幾個粗使的婆子上來,請二老太太離開。

  「不必了,我自會離去。」二老太太起身要走,卻不忘了放狠話,道,「大哥大嫂日後多多保重。」

  ……

  ……

  兩日之後,裴秉元沿水路急急忙忙回到京都伯爵府中。

  他怒氣沖沖地先回了朝露院,林氏不好說甚麼,裴秉元便問大兒裴少淮,在得知前因後果之後,勃然大怒。

  平日裡和氣謙謙的一個人,竟能氣到咬牙切齒,大吐俗話的程度。

  裴秉元到老爺子、老太太院子裡發了好大一通脾氣,還摻著些粗言穢語。這個家裡也唯有他這個獨子,可以跟老太太、老爺子鬧一場了。

  林氏把下人們全都遣散了,和裴少淮在院子外聽裡面的動靜。

  只聞——

  「那老虔婆一開口,你們就應當拿著掃帚把她給攆出去,竟還能讓她吐那麼多狗嘴之言,這樣賣女求榮的事咱們伯爵府能做得出來嗎?他們不要臉面,我還要臉面呢。」

  「你們要是應下了,以後別叫我去當官了,也別叫少淮少津去讀書了,一家人端著碗上別人家討食去得了,還要甚麼門第要甚麼前程。」

  又對裴老爺子道:「打從上回少淮少津去尚書府讀書之事,我就說過那邊不安好心,當不得一家人,你偏偏今日提一句,明日提一句,如今叫人算計了罷?當年他留不得京都為官,他便恨極了你,你還妄想著兄弟情深,何其可笑。」

  對老太太道:「別天天嚷嚷著高門大戶,伯爵府如今在勳貴裡是個甚麼位置母親心裡沒點數嗎?蓮兒嫁了徐家,兒子當官,孫輩讀書,不就是為了往清流裡靠嗎?竹兒若真嫁人為妾了,還清個屁的流,我看是下流。」

  「你們還怕他們?他們有能耐先把我裴秉元擄了去,再來惦記我女兒……你一個天天拜佛求神的,怕他們搶了你的佛不成?」

  「我不走了,我不回去了,我也不當官了,叫我天天坐在這裡守著你們,免得你們還要犯糊塗。」

  ……

  伯爵府裡總算過了幾天消停日子。

  竹姐兒畢竟年紀不大,被狠狠嚇了一回,當真病了一場,在床上躺了兩三日。

  這日淮哥兒與英姐兒來看她,竹姐兒先是好好感謝弟弟一場,打趣自嘲道:「這幾日,我躺在床上左思右想,自己竟然能被此事嚇得病了一場,未免也太膽小了一些,著實對不起兩位弟弟為我放的那把火……這麼一想,膽子便壯了許多,病自然也就跟著好起來了。」

  又道:「往後我也該壯著膽辦事,不該拘著自己,讓人踩著。」

  裴少淮笑道:「三姐姐說得極是,大膽去做就是,自己長進了,別人便欺負不了咱們。」

  其實一家人心裡都明白,經此一事之後,竹姐兒的婚事確實難了許多,但凡有人家有意,恐怕會被那世子出手壓制。

  ……

  翌日,京都城裡熱鬧了起來,全城百姓都在熱議,口耳相傳,道是——

  皇太后傳諭,皇長子冊立屆期,必得賢淑為配。禮部具榜曉諭京城內外大小官民之家,素有家法女子,年十五至十八者,令其父母送來親閱,選一妃以二側妃陪升[1]。

  後來,又有詔長公主長成,宮中六尚局俱缺掌古今書籍金石書畫的女史、女才人,著禮部選民間女子,年十歲以上、十八歲以下,能讀書寫字,並諳曉算法者四五十人,進內預教應用[2]。

  果然,未出半日,禮部在全城張榜公告。

  大慶當朝者,自建朝以來便偏喜從民間選拔良家女子入後宮,以免權貴者借後宮干預朝政。數朝以來,歷屆天子枕邊之人皆出自民間,未有高官貴勳之女。

  禮部層層嚴選,著重看容態教養、性情言行,反倒是沒那麼看重出身。

  這些消息,自然也傳入到了伯爵府裡頭,眾人並未在意,朝廷遴選妃子、女宮,往年也是見過的。

  大堂之內,裴秉元與家人道別,準備今日返回玉沖縣料理公務。

  竹姐兒病已大好,從逢玉軒出來,來到大堂裡,眼中流露出些決絕之意。裴秉元本以為女兒是來送行,正打算單獨與她叮囑幾句,道:「竹兒,你的人生大事為父自會有打算……」

  未說完,誰料,竹姐兒撲通跪地,仰頭懇求父親道:「父親,竹兒懇請您送女兒去禮部參選,不管成與不成,女兒都想試一試……女兒不是求富求榮,女兒只是遭人算計欺壓,若不反撲一場心有不甘。既然總是要依附男子的,便要找個令我心甘情願的,女兒想進那高牆之中看看,若是為奴或是不中,女兒也絕不叫悔!」

  竹姐兒叩頭,道:「請父親為女兒謀個機會,女兒別無他求!」

  勳貴人家本是不能參選的,可景川伯爵府已經三代無官,籌謀一番,未必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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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參考自胡凡、王偉發表在西南師範大學學報的《論明朝的選秀女之制》。文章列舉了大量的史文記錄,感興趣的可以找來看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6 11:03 A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三十一章 千里駒

  誰都不曾料想過竹姐兒會打這樣的主意,她甚至沒有同沈姨娘商量過。

  裴秉元神色憂憂,沉思未言。

  竹姐兒又繼續言道:「詩經有雲,『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講的正是女兒此時的心境,本欲屈膝報答爺娘恩德,奈何天降橫禍,『南山律律,飄風弗弗』,女兒亦無所懼。[1]」

  朝堂中眾人道:「女兒感激父親長途跋涉歸來替我撐腰,感激母親替我辛苦打算,感激兩位兄弟替我出頭,感激小娘生我憐我,家中姐妹和睦相待……愈是感激,愈是不甘。父親勤懇為官,兄弟勤讀苦練,伯爵府十數年後又是一番光景,女兒不願停留在此處拖累父兄。」

  言之鑿鑿確確,態度之堅毅,林氏、沈姨娘上前一番勸說,亦無所動。

  竹姐兒對沈姨娘道:「小娘,你曾說過,女兒可以試著自己去尋是非對錯的答案。」

  她如今便是在找尋答案。

  打動裴秉元的是那句「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出自《詩經‧小雅‧蓼莪》,他停下打點行囊的手,吩咐小廝道:「去徐家問問,徐大人這兩日何時從衙門歸家。」

  若想辦成此事,免不得又要叨擾徐家了。

  徐大人如今雖仍在鴻臚寺辦公,但已經承了不少禮部的活,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只待禮部陳尚書升二品榮退,十之七八是徐大人替上去。

  「謝父親成全。」

  裴少淮站在一旁,欲開言阻止,幾緘其口,最後忍住了。

  ……

  翌日午後,裴秉元帶著竹姐兒登門徐家。

  在聽完裴秉元的來意之後,徐大人凝神思忖了好一會兒,才言道:「皇長子冊封太子,登時選妃,依照太祖遺訓,為防外戚擾政,太子之妃非民間良家女子不可納,侄女若想參加東宮選妃恐怕不易。裴家雖三代無官,不事朝政,但畢竟承襲著一個伯爵頭銜,此番即便冒險參選,也注定得不了正果……此事我亦無能為力。」

  若是換作其他皇子、閒職親王,官家興許還會寬許一二。

  東宮選妃,是聖上要親自過眼的,誰敢動別的心思。

  徐大人又道:「再者,少淮少津二侄此時讀書勢頭正盛,在少年讀書郎中稍有清譽,親家此時送侄女參加東宮選妃,也是不合時宜的。」徐大人出身寒門,在清流中頗得美名,名聲這方面自然顧忌得多一些。

  裴秉元頷首,應道:「謝徐大人指點,是我考慮不周全。」又問,「若是選任女官,又如何?」

  「此事我倒是支持的。」徐大人首先點明了自己的意思,才細細道來,「一則女官讀書通文理,外勤於事,內勤於思,輔佐皇后管理宮闈,在後宮當中頗受皇太后、皇后讚譽。我聽聞說,上個月司彩陳九妹年老病逝於宮中,孫皇后為其涕泣,傷心不已,女官在後宮之地位可窺見一二。」

  「二則侄女年歲不大,進去避避風頭,識些貴人,五年之後出來再行婚配,屆時或許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最後才道:「只不過,入後宮為女官,不同於男子為官,心思需縝密,言行需靈巧,十分辛苦不易。倘若是進了尚食局、尚寢局這樣的,平日裡諸事繁雜,幹了體力活,前程又未必見得是好。就不知侄女有沒有這份決心,有沒有這份悟性了。」

  竹姐兒坐在父親身旁安靜聽著,徐大人問話後,她沒有猶豫太多,言道:「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想試試,懇請徐大人提點。」

  徐大人欣慰,哈哈笑道:「倒是個有主意的。」又接著道,「我聽聞公主已開始習文作畫,身邊勢必缺個伺候讀書的,你或可立志於此。」

  徐大人沒有直接提點應當如何去做,而是說起大慶建朝以來諸位公主的婚事,早先多嫁與公侯之家、功臣之子,以官宦子弟為駙馬;自聖上登基開始,改了制度,公主與諸位皇子一樣,婚嫁對象需從資貌潔修、舉止端重的庶民男子中選取,不再嫁與公侯之家。

  說完這些,徐大人又說道:「去歲,聖上還曾命人從宮外取來蠶蟲,移植桑樹,再將蠶蟲賜予後宮各妃嬪、公主,使知蠶桑艱辛,衣制不易。」

  問竹姐兒道:「你可知我為何同你說這些?」

  竹姐兒沉思了片刻,才道:「侄女不敢背後議論皇家之事。我只知道,在伯爵府裡母親、小娘尚且會盡心盡力替我長遠打算,換作別的地方,不管在誰身上,理應也是如此的。」

  「還有呢?房內無外人,你大可放心開口。」

  「若想留在順平公主身邊,關鍵不在公主,而在皇后,若想在六局謀個位置,亦在皇后。」

  「善。」徐大人眉眼彎彎,十分溫和,道,「我可以提點你的,唯有這麼多。」

  ……

  ……

  竹生荒野外,梢雲聳百尋,無人賞高節,徒自抱貞心[2]。

  因是小選,而非全朝大選,參選的女子多出自京都周邊各府各州,很快集聚與京城。年中旬,禮部將參選東宮妃子、六局女官的千餘名女子分批次帶入,首日觀其面相、舉止、氣度,就擇除了半數之多。

  數日之後,幾經挑選,參選女官之人只剩百數。伯爵府見竹姐兒沒有帶著布匹被遣回,便知道她過了第一關。

  隨後一個月還要留在宮中,由皇后帶著六尚宮熟察其性情言論,評判其剛柔愚知賢否,最後才會決定是否留用,留於宮官六尚哪一局哪一司任何職。

  七月初,禮部在皇城下張榜,告示了女宮人選,六尚宮共錄三十二人,均賜女秀才,裴若竹之名赫然在列,寫道——裴若竹,東陽府玉沖縣知縣裴秉元之女,年十五,賜女秀才,記入尚宮局,任公主侍讀之職。

  伯爵府眾人情緒很是復雜,既有擔憂,又慶幸竹姐兒得償所願,更多的是不捨。

  發榜當日午後,竹姐兒從宮中出來回到伯爵府,休整數日之後,再由禮部按照禮制正式接入宮中,此後數年難以再出高牆。

  ……

  伯爵府裡,竹姐兒同家人細說宮中遴選過程。

  原來,竹姐兒因為樣貌太過出挑,又有氣質加持,原本是要被淘汰的。正好那日要展示才藝,皇太后、皇后親臨觀看,竹姐兒想起徐大人的提點,現場展示謄記賬目、珠盤算數之才能,全程毫無紕漏,與其他琴棋書畫的才藝格格不入。

  皇后問為何選了如此枯燥無味的才藝,竹姐兒應道,雖枯燥卻實用。

  問及為何熟練於此道,竹姐兒答道,在家中時曾隨母親入莊子看理農桑生產,又曾料理店鋪計算收支,協管府上奴僕,故此熟練此道。

  又問可會琴棋書畫,竹姐兒點頭,應皇后要求現場彈奏一曲,並不比其他女子差。

  最後,皇后問她道,平日裡喜歡甚麼花粉的胭脂。竹姐兒一直低垂著頭,應道「平日不曾塗抹胭脂」。

  故此被留了下來。

  至於個中緣由,想來只有孫皇后才能知曉。

  轉眼三日過去,明日竹姐兒便要入宮了。沈姨娘最是難受,只一遍遍撫摸竹姐兒,端詳她,滿眼的不捨,明明有數不清的話要叮囑,卻說不出口來。

  蓮姐兒來了,握住妹妹的手,噙著淚水道:「自小知道你是個膽子大的,沒想到你這次膽子這般大。」私下塞給竹姐兒一張小紙條,細聲道,「節慶辦宴時,這幾個女官與禮部有些交集,進去之後或可以結識一二,若有急事也好傳話回來。」

  蘭姐兒也來了,說是從婆母陳氏那打聽到些後宮不成文的規定,一一說與竹姐兒聽,讓她平日裡多注意點,免得無意間冒犯了貴人。

  竹姐兒一一謝過兩位姐姐。

  林氏私下找來竹姐兒,同她說道:「那些宮女多是些勢利眼,你雖是女宮,她們卻未必見得會聽你的,待你進去之後,我會想法子托採辦之人每月給你遞些銀錢進去,好讓你打點一二手下的人……不過,同看管奴僕一樣,此非長久之計,真要站穩腳跟,還需你自己籌謀。」

  「謝母親教導。」竹姐兒應道。

  竹姐兒想了想,又同林氏道:「母親,我在宮中好似見著了柳家大小姐,在尚食局任女史,不知是不是我看錯了。」

  林氏愣了愣,想到柳府那樣的人家那樣的主母,把柳嬌嬌送進宮去也不稀奇,她提醒竹姐兒道:「你離她遠一些,她心腸歹毒,又不是個極聰明的,怕會引禍上身。」

  「女兒省得了。」

  翌日,還有半個時辰左右,禮部的人就要來了。

  英姐兒昨夜哭得眼睛通紅,今日一直憋著,不敢在姐姐面前哭出來,她本想待在屋裡別叫姐姐見到自己紅腫的雙眼,可又念著要送姐姐出門,便來了。

  「傻妹妹。」竹姐兒摸摸英姐兒的頭,平靜道,「你理應替姐姐高興才對,這麼多年來,姐姐終於可以靠自己贏一回了。」

  「竹姐姐學甚麼都學得快,哪裡才贏一回。」

  竹姐兒解釋道:「學到的不叫作贏,攥在手裡頭的,穩穩當當了,才能作數。」

  裴少淮呈給竹姐兒一套書籍,道:「知曉三姐姐喜歡詩經,我抄了上冊送給姐姐,三姐姐帶進去當個念想。」

  小跟屁蟲津哥兒沒了往日的活潑,跟著道:「我抄了下冊,我會聽小娘的話的。」

  「弟弟有心了。」竹姐兒應道。病著的那幾日,是兩位弟弟大膽放的那把火一直振奮著她,燃去了心頭的怯意,叫她一直難以忘懷,有弟如此復何求?竹姐兒又道,「我此時雖仍位卑,但也有一份心想叫弟弟知道,待你們功成名就之時,姐姐希望自己能有本事為你們燃一把火,好好慶耀。」

  「功成名就會有時,弟弟靜候姐姐佳音。」裴少淮應道。

  竹姐兒又叮囑津哥兒道:「你不止要聽小娘的話,還要聽父親母親,聽夫子,聽大兄的話……姐姐不在,照料好小娘。」原本平靜的情緒,說到最後一句有些哽噎了。

  「奉旨,迎送女秀才裴若竹——」一長聲的吆喝,差人已到伯爵府門前。

  沈姨娘拉著竹姐兒的手哭成淚人,不肯鬆手。

  「小娘,女兒一定會好好的。」

  林氏紅著眼,攔住了沈姨娘,禮部差人將竹姐兒帶走,漸行漸遠,舉著那兩卷詩經回頭最後揮了揮手,慢慢變成小點遠了……

  那兩卷書的首頁,謄抄了《詩經‧棠棣》裡的一句話——「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3]。

  津哥兒同裴少淮道:「大哥,我好難受,我想哭。」

  「哭罷,我都哭了。」

  津哥兒又問:「姐姐讓我聽大哥的,往後我要如何做才好?」

  「上回叫你在簿子上記下來,你記了嗎?」

  津哥兒點頭。

  裴少淮道:「那就經常拿出來翻看翻看,莫忘了今日,也莫忘了曾受的欺負,化為力氣好好讀書念書,做出些成績來,比甚麼都強。」

  ……

  中秋之夜,人人皆望那圓月以寄思念。裴秉元外任不在,竹姐兒又進了宮,老太太知錯留在院裡拜佛誦經,讓整個伯爵府顯得有些沉沉,沒有那月圓人團圓之意。

  幾日之後,徐家那邊傳來了消息,說是中秋盛宴之上,順平公主寫了一首詩,被聖上大為讚嘆,誇她學識見長。隔日,皇后將裴若竹提為正八品女史,任尚宮局掌言一職。

  平日裡照舊伺候順平公主讀書,除此之外,也作替皇后傳話、啟奏所用。

  說明竹姐兒起步還是比較順利的。

  一家人高興了許多,中秋沒好好慶祝,反是今日有心情吃喝了一場。

  ……

  ……

  日子回歸正軌,裴少淮、裴少津兩兄弟讀書學習更加認真了,進步速度快得驚人。

  這日,徐言成拿著自己的文章和裴少淮的文章作比對,越看越覺得自己比裴少淮差了不止一星半點兒,他抓抓腦袋,問段夫子道:「夫子,我素來知曉自己作文章不如少淮,可這兩三個月,怎麼感覺差距越來越大,我平日裡寫課業也不曾懈怠呀,莫非是我進步太慢?」

  段夫子搖搖頭,道:「你進步很快,你父親和你二叔這個年紀的時候,比你差遠了。」

  「那為何?」

  「是少淮進步太快了。」段夫子語重心長道,「你沒發現他心裡憋著一股氣嗎?……好比是一匹千里馬,隨便跑跑已經足夠快,可揚鞭之後,你才知曉他還可以更快。」

  徐言成擔憂問道:「那少淮會不會累到?」

  段夫子搖搖頭,並不擔憂,道:「等他跑得夠遠了,他自己自然就會停下來歇息……我擔心的是少津,他心性還不夠穩,卻緊緊追在大哥後面。」

  徐言成更擔憂了,問道:「夫子,這可如何是好?」

  「我攔不住少淮,但我會攔住少津的。」段夫子言道,「你是個好孩子,切莫著急。」

  徐言成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他深呼吸幾大口之後,忽然腦瓜子一閃想到一件事,繼續問夫子:「夫子若是不攔少淮,豈不是少淮要比我和少津快馬一步,早一些參加院試?」

  「正是。」夫子應道,「以他如今的學識,興許來年六月的院試,大可以一試矣。你和少津火候還未到,按我先前說的辦,等上兩年,筆力穩當了,再去赴考。」

  徐言成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動,一喜,樂道:「夫子,那我豈不是可以爭一爭榜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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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出自《詩經‧小雅‧蓼莪》

  [2]出自劉孝先《詠竹》

  [3]出自《詩經‧棠棣》

  背景介紹:

  1.女官地位參考自潘岳論文《明代女官研究》,設定為明初洪武年間,女官地位還比較高,受皇太后、皇后重視。等中後期,宦官當道,女官地位就比較低了。

  2.公主地位參考自林卷容《明代公主研究》,設定為明初中期,朝堂穩定,公主不再嫁給公侯之家,多挑選容貌好的男子作為駙馬。明朝後期,公主地位確實比較低,朝堂都不穩定,何況是後宮。但特別慘的只是特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6 11:16 A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三十二章 大宗師

  這日散學時,段夫子布置完課業,輕捋鬍鬚言道:「秋意正濃,天朗氣清,此等秋景自不可辜負,正是登高望遠曠心神的時候。」

  三個小子皆以為夫子又要帶他們出去游玩了。

  誰料夫子轉而道:「明日休沐,我去芒山寺同吳先生探討畫藝,少津你明日辰時前過來,同我一起過去。」

  自打上回得了吳老道的蒼松圖,段夫子便與吳老道結了緣,不時令僕從抬他上山與吳老道會面,成了知己。

  裴少津微微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又見夫子望向他,才作揖應道:「是,夫子。」心中疑惑夫子此次為何只帶他一人。

  歸府途中,裴少津將疑惑同大哥說了。

  裴少淮應道:「夫子自有他的深意,你只管跟著去就是了。」

  ……

  翌日一早,段夫子帶著裴少津上山。入了芒山寺,只見吳老道的畫室裡紙屏石枕竹方床,十分簡潔,獨有案上鋪開的宣紙、丹青硯墨有些散亂,又飄著淡淡的檀香,叫人心神舒坦。

  吳老道取出許多畫作,與段夫子一同賞析,相談甚歡。

  裴少津只在夫子身旁靜靜聽著。

  酣暢淋漓聊完之後,吳老道注意到裴少津,笑呵呵對夫子道:「段先生,你帶的這小子倒也有趣,小小年紀坐在這裡靜聽了兩三個時辰不發話,竟沒有乏睏。」

  段夫子笑著應道:「他求知心重,你便是再說上兩三個時辰,他也能聽下去。」

  「段先生教的學生都是妙人也,能有如此心性。」

  段夫子笑笑沒有再回話,見時辰差不多便請辭了。

  下山的路上,段夫子才開始同裴少津說話,先是問道:「少津,今日賞畫,可曾學到些甚麼?」

  裴少津想了想,應道:「筆法用彩是手法,意境才是作畫的精髓,吳先生年輕時游歷各地,博覽天下景觀,筆下方能如此熠熠生輝。」

  段夫子頷首,讚賞道:「你的悟性很好。」

  裴少津主動說道:「可學生不明白夫子何意。」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夫子吟誦了陸游的兩句詩,才解釋道,「讀書也是一樣的道理,單單從書上獲得學識是不夠的,哪怕你日誦千卷,若是不得其意,也成不了你心中的經論。」

  段夫子輕輕點了點裴少津的頭,道:「書卷典故,八股制式,只是文章的手法,文章的精髓在『意境』,你想同別人說甚麼,你自己首先要有真知灼見,眼下你缺的就是這個……偏偏這個是最急不得的。」

  段夫子最後點明意思:「少津,你近來有些急於求成了,讀書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裴少津垂頭,說出了自己的心意,道:「我想跟上大哥的步子,不想落下。」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這天底下的桃花,不是非得同一個時節開的。」這回,段夫子沒有深入解釋,只問道,「少津你能想明白嗎?」

  青石階上,裴少津放慢了腳步,看向夫子點點頭,應道:「學生明白了……夫子是說,學生還沒到開花的時候。」

  段夫子欣慰笑笑,道:「好孩子,你能有此毅力和悟性,做甚麼都無需急的。」

  自今日一游以後,裴少津寫課業、做文章之時,明明已經沾了墨,筆尖都要觸及紙張了,他卻停了下來,將筆搭在硯台上,閉目沉思。

  寫出來的句子果真多了些深意。

  ……

  又是一年秋闈時,京都之中到處可見赴考的學子。

  放榜之日,已過了午時,看榜的人幾乎散盡,裴少淮從書局購書歸來,恰好路過,便湊熱鬧上前看了一眼,看看京都城裡有哪些相識的人上榜中舉。

  不巧遇見了李三郎李水生,他也在看榜,想必是參加了今年的秋闈。

  裴少淮扭頭便走。

  「裴公子且慢。」李三郎在背後喊道,急急忙忙跑過來,面露慚愧之意,支支吾吾想問又不好意思問,終是心中還有念想,開了口,「許久沒聽到貴府三小姐的消息了,可曾有甚麼事?」

  巴巴望著裴少淮,眼眸中帶著些憂慮。

  「大庭廣眾之下,打聽他人府上未出閣的女子,恐非君子之舉,請自重。」裴少淮不客氣道,不與之糾葛,甩袖離去。

  「是我唐突了……」李三郎在後頭喃喃道,臉色訕訕又羞又愧。

  ……

  段夫子明白裴少淮準備提早參加院試的心思之後,提點他道:「你既已打定主意,學問也到了火候,便去搏上一搏罷,歲末督學大人歸京考校生員學問,勿失良機。」

  「學生省得了。」

  十一月,府衙張貼告示,說順天督學大人自北直隸其他各府巡查歸來,不日要在順天府學裡講授經學、組織生員歲考,再臨場考校生員學問。

  裴少淮等三人雖不在府學上課,可大宗師的講座和歲考,卻是一樣要參加的,否則會被革除「童生」的名頭。

  消息一出,順天府轄內的眾多生員,紛紛趕往府學,臨時住在周邊等待大宗師的到來,十分積極,只因督學大人是來年六月院試的主考官——哪個生員不想在大宗師面前討個好印象呢?

  初五這日,裴少淮等三個小子穿上童生服,與其他童生一道在府學外列隊,夾道迎接大宗師的到來。

  銅鑼聲起,八抬大轎之上,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小老頭,頭髮斑白。聽聞說,這位趙督學原在翰林院任五品學士,去歲方才被任命為北直隸督學大人,文風喜好眾人尚未知曉。

  雖只有五品,但掌管一省之學政,關乎百姓教化,歷來受人尊崇。

  今日是順天府張府尹親自陪同。

  等轎子過後,又見兩名身強體壯的劊子手抬著一個大箱,緊隨著督學大人進了府學。

  眾人散去之後,裴少津好奇,低聲問長兄道:「大哥,大宗師出行怎麼還帶著兩個劊子手呀?瞧著好不嚇人。」

  「不是他想帶的。」裴少淮應道,「是朝廷規定要隨行帶著的……你猜猜那大箱子裝著何物?」

  「何物?」

  「裝著一套囚衣和刑具。」裴少淮解釋道,「這是給督學大人準備的,朝廷意思是,一省之督學責任重大,若敢營私舞弊,有悖公允,一經查明,立地行刑,所以才讓劊子手一直跟著,以此來警醒督學大人。」

  「聽著真嚇人。」徐言成縮縮脖子,說道,「我以後可不要做甚麼督學大人,光想著後面跟著兩個劊子手,哪裡還有心思授學、考校生員。」

  裴少津卻道:「我倒覺得好,但有公允在,天下有識之才方有機會入朝為官。」

  午後,眾位生員整齊坐在府學裡,聽大宗師授課。

  翌日,則是生員歲考。歲考題目並不難,與縣試難度差不多,但凡平日裡不曾懈怠讀書的,皆能順利答完。那些勉強過了府試,平日裡沒有好好溫習功課的,便要小心了,歲考成績分為六等,若是被評為最末一等,這「童生」的名頭就沒了,重歸庶民。

  數日之後,歲考成績揭曉,判作一等、二等者,再進府學面見督學大人、順天府尹,由趙督學當場考校學問。裴少淮被判為一等,裴少津、徐言成則為二等,均在此列。

  夫子提醒裴少津和徐言成道:「你們兩個不參加來年院試,安靜聽著便是,切莫為了出風頭而貪言。」

  「是,夫子。」

  考校學問這一日,趙督學所出題目為:「兵食天下之大計。」問諸位生員如何理解此話。

  屬軍政策問。

  場下籌備已久的生員們,自然是躍躍欲試,只需得了大宗師的賞識,來年秀才之名自是手到擒來。他們多從「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或是「兵食充足,軍心大穩」、「戰力之源」等諸多方面論述,抑揚頓挫,喝聲連連。

  大宗師亦微微頷首,但並未多作點述。

  裴少淮在場下暗想道,趙督學身為翰林文官,從不務兵家之事,明明可以考校四書五經之學問,卻出了這樣一道題目策問軍務,想必他是知曉張府尹之喜好,特意而為之,畢竟張府尹官居三品,高了他兩級。既然是有意替張府尹出的題目,答得好與壞,自然要看張府尹的評判。

  裴少淮還在沉思此事,卻聞張府尹呼道:「宛平縣裴少淮可在?」

  裴少淮忽聽聞自己名字,亦是一凜,顧不得沉思,當即上前一步,垂首作揖洪聲應道:「學生在。」

  十一二歲的少年郎君,身子不高,身姿板正,引得眾生員投目,略帶疑惑之色——為何張府尹獨獨記得這位少年郎?

  張府尹乾脆道:「你來答。」

  「是。」他雖不知張府尹為何記得他,又為何獨獨點了他,但他知曉此乃良機不可失。

  裴少淮往前幾步,居於場地正中,抬首望向兩位大人,言道:「學生以為,帝王經論、聖賢謀劃皆視此為先務,蓋兵食足,而禮樂刑政可以同理也,自然無所爭議。然兵食源於田農,田農不產則兵食不足,蓋治兵需先治民,二者不可分也。又成都府天下糧倉,西北疆兵之重地,二者相距之遠,糧草之損不可不計較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6 11:30 A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三十三章 幫閒

  身居何位,則言何物。

  裴少淮此時尚且是一小小童生,身無功名、官職,家中又無從軍中官臣,如果繼續誇誇其談,洋洋灑灑長篇大論,反倒不美。

  甚至會讓人懷疑他從何而得的見解。

  裴少淮明白自己的身份,也懂得拿捏分寸,只點出了兵糧生產的根本、兵糧運送之損耗兩點,又以盛唐均田制、租傭調制和宋代倉廩漕運為例,論述了自己的觀點,大抵意思是要學習歷朝治兵治民好的措施。

  沒有貿貿然提後世的見解。

  而後結言,道:「以上便是學生的粗淺見識,懇請大宗師、府尹大人指糾。」

  裴少淮雖是收斂著回答問題,但他的見解已經讓張府尹頗為滿意,畢竟裴少淮只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郎君,總不能期待他張口閉口就是天下大道、治世良策罷。

  張府尹又問:「你方才所言從何而來?」

  「小子不敢居功。」裴少淮拱手作揖,謙謙言道,「舊唐書言『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小子所言,皆從《唐律疏議》《宋史》所得。」

  張府尹連連頷首,但沒有點評,而是側向趙督學問道:「大宗師覺得如何?」既然是張府尹自己欽點的人,自然是過了他這一關,他才會讓大宗師點評。

  「善。」趙督學應道,「引用盛唐大宋為例,有理有據,言談中初顯文韜武略,頗有府尹大人年輕時的影子。」

  前一句「初顯文韜武略」是對裴少淮的評價,而後一句則值得深思玩味。

  聽這話的意思,趙督學、張府尹似乎年輕時就認識,關係也不錯。兩人年歲相差不是很大,說不準就是同年科考進士,只不過入官之後,一個從文一個從武。

  又說裴少淮身上有張府尹的影子,在這個座師與門生視為一脈相承的朝代裡,這樣的評價無疑是將裴少淮和張府尹「捆綁」在一起。

  趙督學又道:「若是能持之以恆,刻苦鑽研,在科考上有所成,往後的路子許是要比他人寬一些。」

  張府尹也順著趙督學的話,對裴少淮言道:「你可要謹記大宗師的指點,切莫得意忘形,懈怠課業。」

  「謝大宗師、府尹大人提點,學生必當謹記。」裴少淮情緒有些復雜,但並未顯露出來——高興是因為得了大宗師、張府尹的賞識,院試一關只要發揮正常水平,勢必不會受阻,於日後的仕途也有所助力。再者京都百姓素來相傳張府尹為人剛毅正直,不畏權勢,也很對裴少淮的脾性。

  略有惶惶,則是因為他從未想過能受此賞識,擔憂自己能否扛得下這樣的風頭,畢竟韜光養晦才是他的初衷。

  場下眾多生員,無不豔羨。

  考校完學問,府學裡小宴一場,兩位大人與童生們一同舉杯,飲了一盞,才先行離開。

  趁著其他童生還未圍過來交談結識,裴少淮拉著津弟和徐言成,速速離開了府學,碰巧在門口碰見了尚書府裴少煜、裴少炆兩兄弟。

  通過尚書府三個孫輩的身份之別,也能窺出尚書府的手段。長孫裴少燁與徐瞻同屆,已經中舉,是尚書府的重點培養對象;次孫裴少煜二十餘歲尚未取得秀才功名,科考一道成就有限,乾脆把他養成左右逢源之人,替尚書府打點關係;幺孫裴少炆年十五,是後備之選,仍以讀書為重,因極少出門,不知其是個甚麼性子。

  「堂弟今日真是好風光,替伯爵府好好掙了一回臉面,日後誰人還敢說伯爵府三代出不了讀書人。」裴少煜嬉皮笑臉的,又道,「想必來年的院試,這秀才功名堂弟是探囊取物了,為兄預先道一句賀。」

  裴少炆寡言,好似有些孤僻,直勾勾望向裴少淮,眼中藏不住敵意——非害人之敵意,但難以言喻。又帶著些興奮。

  裴少淮被裴少炆盯得十分不自在。

  「堂兄謬讚了。」裴少淮也笑著反諷道,「叔祖父科考出身,本屬於伯爵府的旁支,豈有『伯爵府三代不出讀書人』的說法,說這樣話的人其心可誅。」

  又道:「也預祝堂兄在下一次院試中高居榜上。」特意加重了「下一次」三字的語氣。

  裴少淮非貪口舌之快的人,只不過對於已經撕破臉皮的尚書府,實在無需客氣甚麼。

  「謝堂弟,祝堂弟考試一切順利。」

  ……

  歲考已過,三個小子重新回歸書堂,他們的隔壁房多擺了一個小矮桌,多了一個「小師弟」——小言歸五歲有餘,也開始跟著段夫子做功課了。

  夫子平日裡先教三個小子寫文章,安排了課業,再過去給小言歸蒙學。小言歸自幼受父兄、小舅熏陶,對書卷筆墨很有親和力,識字時乖乖巧巧,縱是夫子不在一旁盯著,他也能安安靜靜坐著自己一筆一劃練字。

  讀書這種事,興許也講究些血脈相承的。裴家、徐家都出讀書人,而小言歸出自徐裴兩家,聽段夫子言,小言歸頗具讀書天賦,讀書認字快,也是個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徐家再添一才。

  徐家人很是高興。

  最最高興的應屬徐言成。他身為長房獨子,沒有胞弟胞妹,平日裡對徐言歸、徐星兒本就疼愛有加,得知弟弟頗具天賦以後,他一有閒暇便幫夫子輔佐小言歸的課業。

  徐言成道:「我可算是盼來幫手了,少淮少津兩兄弟,言成言歸也是兩兄弟,嘿……」

  一旁的段夫子原是嚴肅的,被徐言成逗笑了,道:「言歸才多大年紀,你就拉他入伙?」

  「讀書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嘛。」

  ……

  杏花弄影春風俏俏,粉色花瓣浮落,紛紛揚揚似雪。

  春意醉人,「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此等意境,陸放翁誠不欺人。

  三月二十八,貢院放出今年春闈之榜,因伴著杏花而來,又稱「杏榜」。徐瞻文章火候已到,去歲又曾去各地踏風歷事,不管是字句還是治世見解皆十分犀利,順利拿下杏榜第三名。

  春闈第三名,也就意味四月份的殿試中,徐瞻有極大的希望進入前十,二甲進士保底。

  此外,裴少燁居杏榜第二十三名,李水生居杏榜第兩百九十八名,踩著末尾堪堪入榜。

  其他人都在緊鑼密鼓準備殿試,段夫子、徐大人卻讓徐瞻放鬆下來,徐大人道:「內閣學士評閱殿試卷子,更看重見解,你這些日只管放鬆,好好回想歷事所見所聞,文章言之有物,便穩妥了。」

  四月十五,殿試結束,三日後皇極殿前傳臚大典,徐大人身為鴻臚寺卿,主持大典。

  「天子群策天下文士,第一甲賜進士及第……」

  「一甲第一名蘇州府范鎮。」

  「一甲第二名順天府徐瞻。」

  「一甲第三名成都府李亦懷。」

  三鼎甲皆連傳三道殿門,直到皇極殿外,三百餘名新晉進士皆聽見。

  「進士及第三鼎甲自中門出宮巡游!」

  待徐瞻巡游完畢,又進國子監行禮,回到家中,仍神采奕奕。他同家人說起一件趣事,原來他本應排在第三名,為探花,可聖上知道徐瞻已結婚生子,反是那第二名的李亦懷年二十五尚未婚配,於是大筆一劃換了兩人的順序,改李亦懷為探花郎。

  那李亦懷在國子監行禮完,一出大門,便被禮部陳尚書家抬走了。

  徐瞻既為一甲進士及第,妥妥地留京為官,直接入翰林院為官。五月,天子下旨,徐瞻任翰林院正七品編修,徐家裴家高興不已。

  ……

  徐瞻高中,徐家自然要賀一場。

  這日,裴少淮、裴少津兩兄弟上街,打算一起尋個稱手的好物件,送予姐夫賀喜。知曉姐夫素日裡喜歡喝茶,便先來了茶館,打算看看紫砂壺和早春茶。

  店裡人不多,掌櫃也是個識趣的,先讓兩位公子自行相看著。

  裴少淮見著一個質感色相具佳的小壺,十分得意,端起來把看了好一會,已經心生購買之意。

  正此時,一個身著絲綢直裰,手裡握著圓頭折扇,長得頗有幾分俊俏貴氣的白面小生來到裴少淮身旁,言道:「小公子真是有眼光,一眼就相中了這個宜興紫砂壺,瞧這工藝,正經是官窯裡燒出來的,遲了可就買不著了。」

  言罷,謙謙有禮從裴少淮手中接過小壺,給兩兄弟指點了好幾處細節,說得頭頭是道。

  店裡的其他客人也跟著打趣說道:「小殷五爺平日裡雖是個喜歡打秋風的,可相看茶具古玩是一把好手,有些功夫在身,小公子若有意要買,聽他的準沒錯。」

  小殷五爺聽了旁人的話,對那「打秋風」的調侃不甚在意,把小壺交還到裴少淮手中。

  聽聞掌櫃說裴少淮還有意要買些茶葉,小殷五爺從掌櫃案上端了個雪綻茶盞,揭開杯蓋置於裴少淮鼻前,搖搖手,道:「小公子,這春風吹成的茶葉嫩芽,殺青燒製成龍井,茶香清奇,甭管您是送老送少,選它自是沒錯的。」

  面對這過於熱忱的白面小生,裴少淮只當他是掌櫃私下花錢雇來的托兒,並未太過理會。

  不過,小殷五爺推薦的這兩樣,原就是裴少淮看好的,價格也合適,同預算差不多,裴少淮便拿下了。

  究竟是聽了人家的一番「推銷科普」,出於禮節,趁著掌櫃還在包裝物件的時候,裴少淮拱手道:「謝殷公子的一番講解,叫我等長了見識。」

  「殷甚麼公子的,折煞我了,裴小爺叫我一聲殷五便好。」小殷五爺亦拱手回禮,又道,「兩位小爺一身書生氣,一瞧就是會讀書的,天生戴烏紗帽的主兒,能在小爺們面前叨擾上幾句,是我的福氣。」

  又道:「我家便住在前頭回寧巷中,兩位小爺平日裡若缺個帶路的,盡管尋我便是,這城裡還沒我不知道的地兒。」

  裴少淮心性穩重,沒被這一聲聲的小爺給捧了去,不再糾葛,帶著津弟離開了鋪子。

  本以為此事就此罷了,誰知過了幾日,裴少淮同津弟、徐言成出來,打算找個酒樓吃些好的,消遣一回,遠遠地又見這小殷五爺迎了上來。

  「幾位小爺想吃些好的?我倒是知道個好去處,那遠香樓裡,正庭裡的睡荷開得正好,小曲唱的全是婉約詞牌,琵琶聲聲如玉碎,讀書人去那消遣再合適不過了,不若我帶幾位小爺過去一賞?」

  裴少淮平日忙於讀書,裴徐兩府兩點一線,極少出門,卻連著兩次遇見了這小殷五爺,回回都貼著上前獻殷勤,天底下哪有這般巧的事?裴少淮不得不警惕。

  裴少淮冷語一句「還有別事」便與津弟、言成走開了,不理會這別有心思的殷五。

  又聞徐言成道:「前日我出門,也遇見他了。」

  回到伯爵府,裴少淮找來長舟,說道:「長舟你到外頭打聽打聽,看看這小殷五爺是個什麼人,他先前都跟什麼人打交道,家中靠做什麼過活,都打探清楚了。」

  「是,少爺。」

  長舟平日裡除了伺候裴少淮,有時也管府上的採辦,故此認識不少三教九流,隔日便同裴少淮稟話了:「回少爺的話,都查明白了。」

  原來,這小殷五爺是個「幫閒」,也叫作「清客」。他原是個殷實人家裡的讀書人,考了秀才以後流連於各玩樂場所之間,學了一堆下流的門道,反倒把讀書的本事給忘了。後來乾脆破罐子破摔,在京都城裡當起了幫閒,專門給各家的貴公子們溜鬚拍馬,帶他們去瀟灑快活,順道打秋風、領賞錢。

  殷五久經江湖,又讀過書,能說會道,插科打諢了得,在這一行當中自然如魚得水,家中過得比早前還要風光一些。

  聽長舟說完,裴少淮心中已經猜想到七七八八。

  幫閒們專挑富家子弟下手,尤其是那些不諳世事的小少爺們,這樣來錢最快。景川伯爵府雖頂著個勳貴的名頭,卻不是個闊綽的,徐家亦是如此。小殷五爺能選擇的人家多而去,為何偏偏要選他們倆家?不得不叫人深思。

  自然是還有其他什麼好處。

  ……

  徐家小賀徐瞻高中的這一日,裴家全家都去了,司徒暘也專程從練武場回來,帶著蘭姐兒和女兒一同去給連襟祝賀。

  司徒暘帶了兩份大禮,都十分豪氣,言道:「這對牛血珊瑚珠串是我老子讓我帶來的,這塊于闐玉才是我們夫妻的心意,姐夫,我是個魯莽人,不懂讀書人喜歡甚麼,你莫要見怪。」

  「妹夫見外了,我很是喜歡,快請進。」徐瞻笑謙謙說道。

  這一對連襟對比著實有些明顯,一個是溫和謙謙的讀書君子,另一個是身姿矯健略帶些痞氣的將門之後。

  裴少淮見到司徒二,當即找他去了後院小亭裡,說是有話同他說。

  「怎麼幾個月不見,你又長高了這麼多,上回同你說的讀書人的事,你可千萬別忘了。」司徒二說道。

  裴少淮卻顧不得同司徒二開玩樂,神情認真說道:「我與津弟這幾日出門,連著好幾次碰見殷五了。」

  此話一出,司徒二當即收回了嬉皮笑臉,神色一凜若有所思,問道:「你沒有被他忽悠了去罷?這個家伙無利不起早,哄人的話術很有一套。」

  聽司徒二這麼一說,裴少淮知曉自己問對人了,他說道:「我若是被他哄了去,哪裡還會在這裡同你提及他。」

  司徒二不好意思,訕訕笑笑,自嘲道:「也對,小淮你確實是要比我長進不少的,不會像我一樣輕易被人哄騙。」

  司徒二剛從鄉下老家被接回將軍府的頭幾年,年歲小,心性也不成熟,好玩樂,加之在將軍府裡過得不如意,很快就被幫閒們拿下了。

  此後流連於各大酒樓之間,日日吃喝玩樂,不思上進,壞名聲就是這麼來的。

  如今他已成婚,長進了許多,也想明白了許多事,故此當司徒二聽聞殷五的名號時,他一下子警惕起來,生怕淮哥兒跟自己一樣,被那些壞心思的幫閒們給帶偏了。

  裴少淮又道:「依裴家的實力,加之我與津弟極少出現在酒樓裡,尚不值得他注意到我,像個狗皮膏藥一樣主動貼上來。」意有所指。

  「也是,你們家確實不如我們家有錢……」司徒二打趣道,但馬上又認真過來,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擔心是有人在背後故意指使他的。」

  司徒二並不傻。

  「能查得出來嗎?」

  司徒二笑笑道:「那些幫閒都是些只認銀子的下九流,只要銀子夠,哪有問不出來的話,只不過是要按他們的規矩,不能明著面裡去問罷了。」

  又道:「你只管安心讀你的書,好好準備下個月那什麼考試的,這件事我來替你查明白。」

  「那我就先謝過姐夫了。」

  「哪裡的話,走走走,咱們進去喝酒。」

  「我不會喝酒……」

  「不喝酒也行,我喝一盞酒,你喝三盞茶,不算欺負你罷?」

  「……」

  徐家慶賀結束以後,司徒暘與蘭姐兒回到將軍府,寢房裡,司徒暘把殷五的事同妻子說了。

  蘭姐兒眉頭一皺,問道:「是誰家這麼歹毒的心?」伯爵府這幾年好不容易起來一些,十分不易,她是知道的。

  「過幾日就知道了。」

  司徒二又問:「這幾個月,那個惡婆娘可還曾叫你站規矩或是為難你?」

  「倒是不曾為難我。」蘭姐兒應道,又露出無奈之色,道,「總不過是天天盯著我的肚子,或是換著花樣同我說,要替你納妾給將軍府開枝散葉。」

  說著,蘭姐兒有些惱了,言道:「你一個月也不見得能回來一趟,這事能怪我嗎?你要是也想納妾,納十個我也不攔你。」

  「瞧你說的這是甚麼話,你一個我都疼不過來,哪有心思哄其他的。」司徒二湊到蘭姐兒跟前賤不呲咧地哄她,恁高大威武的人,在蘭姐兒面前服服貼貼的,又道,「悠悠,我現下不是回來了嗎?這回我待好多日……」

  開始不安分起來。

  蘭姐兒推了推司徒二,問話道:「那兵策你背好沒有?」

  「上次回來不就背過給你聽了嗎?」

  「你今日把文章給姐夫看沒有?」

  「呦,我只顧著跟小淮說話,把這事給落下了……」

  蘭姐兒點點司徒二的腦袋,說道:「你咋不把耳朵也給落下了。」

  司徒二卻不管不顧了,嬉皮笑臉的,一口吹滅了燭火。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6 11:53 A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三十四章 院試風波

  司徒暘究竟是被這群幫閒給毒害過的,當年流水一樣灑出的銀錢,養活過不少人,幫閒不念舊情也念些財情。三五日後,司徒暘便搭上了小殷五爺這根線。

  隔著簾布,司徒暘讓人問小殷五爺:「千金酬一笑,新人換舊主,殷五你入行也不短了,多的是找你帶路的主子,怎麼惦記上別的了?」

  「這位爺,誰會嫌錢多往外推不是?」殷五厚顏無恥應道,「您自個既然看出了端倪,便只當小的是個賴著臉的眼前風,不予理會就是了,給我個冷臉我也能明白爺的意思,乖乖讓開……您家的小爺只管辦自己的事,我呢巴結幾句,退下來照舊領這份銀子,豈不是兩相其好。」

  「少在這裡給我賴賴唧唧,是誰叫你辦的齷齪事?」

  「爺是個不缺銀錢的主兒,想撬開我的口也不難。」殷五說道,「只是,便是我說出了上一家,爺順著藤摸過去,不知道要折上幾折才能找到正主,還未必是個真的……這京都城裡,花幾個錢是小的,動了歪心思才是大的,照我說,爺不如想想招惹了哪個,也比從我這問話強。」

  這幾句話有些道理在。

  殷五是個兩面三派的,甚麼誠實守信在他眼裡就是個屁,又言道:「爺若是點個頭,我便當今日甚麼都沒發生過,照舊逮著機會便恬臉靠上去,小爺們左右不過聽我說些廢話……爺若是不肯,我也識趣,掙不著這份銀子就算了,只是對家瞧見了,指不定又要從其他地方動心思,叫您應接不暇,爺您說是不是?」

  哄人的話術一套接一套。

  這話聽著,簡直是貼心貼意地替司徒暘著想。

  司徒暘本就吃過虧,豈會再被哄了去,他只裝作聽到心裡去了,叫人給殷五賞了好些銀錢,又叫人同殷五道:「今日之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小的明白規矩,若是透露半個字便叫我殷五無子無孫,淒慘致死。」殷五一臉實誠應道。

  把殷五放出去之後,司徒暘叫人暗地裡盯緊殷五,他算計的正是這殷五貪得無厭,會兩頭吃。

  反復摸查了幾日之後,司徒暘發現這條線真是曲之又曲,折之又折,換了好幾個中間人,最終才指向安平郡王府。

  司徒暘來到伯爵府,把結果同裴少淮講了。

  裴少淮先是感謝司徒二,隨後又沉思了片刻,道:「因為三姐的事,安平世子再是盛怒……可他如今究竟不在京都,而在保定府練兵,手長亦有所不及,不見得是他安排人做的。」

  「再安插個人進去查查?」

  裴少淮搖搖頭,道:「哪裡還用得著查,總不過是那兩姐弟,拿安平郡王府當擋箭牌罷了。」又道,「眼下院試在即,也沒時間同他們計較這個,我與津弟、言成會將這場戲先演下去。」說不準對方看準的就是這個時機,不好這個時候鬧起來。

  「你萬事小心些,明日我須得先回練武場了。」司徒暘略帶憂色道,「若是有甚麼急事,打著我名號去同我老子說,也是管用的。」

  「我省得,姐夫放心罷。」

  ……

  燎沉香,消溽暑,風荷舉。

  五月下旬,日頭燥熱起來,順天府城裡陸陸續續來了許多學子,府貢院周邊的客棧一應住滿。甚至有許多百姓專程把自家院子騰了出來,就地做起了生意。

  參加院試的人數,可見一斑。

  數年積攢下來的童生,有老有少,上至四五十,下至十一二歲,只要過了府試正場,皆能報名參加院試。而這三千餘名童生裡,最終能上榜成為秀才的,不過五十餘人而已,近乎百中留一。

  無怪讀書人熱忱於此,實在是這秀才功名是頗具誘惑力的——得了秀才便踏近鄉紳之列了,免徭役,不賦稅,高民一等,不跪縣官,進可繼續參加鄉試爭功名走仕途,退可位居縣城當廩生里正謀營生。

  裴少淮暗想,他巧是投胎投進了伯爵府中,衣食無憂,若是不巧投成農門庶民,少不得也要仰仗秀才的好處才能過些安生日子。

  這段時日,段夫子單獨教導裴少淮,令其文章筆力更上了一個層次。段夫子言道:「少淮,院試難度雖陡然上升,但歸根結底仍屬『童試』中的一環,旨在考察學生的天分和文章筆力,主考官素來以『快、短、明三字衡文』為判卷標準,你可記住了?」

  「學生都記住了。」裴少淮應道,「快,答卷需快,早交卷可勝一籌;短,文章一句一珠璣,要避免長篇大論;明,文章旨意明了,避免隱晦難懂。」

  科考之道,雖只有六場大考,可每一場的要求都有所不同。

  「善。」

  ……

  院試開考的前一日,六月初七,安平世子帶著一分隊人馬歸京,說是要向聖上稟報保定府練兵事宜。

  保定府是京都南下門戶,其守軍意義非凡。安平郡王爺是皇家旁支裡的旁支,是眾多郡王裡少見帶有軍功的,頗受聖上信任,故此賜正二品都指揮使之職,分管司內練兵、屯田事務,鎮守京都南戶。安平郡王爺若是沒有這皇家血脈,恐怕早當上保定府副總兵了。

  安平世子在其父親手下任職。

  裴少淮還在家中收拾考試所需的一應物件,聽聞安平世子歸京的消息,心間咯噔一下,明日便要院試了,他擔憂此等關鍵時候來者不善。可又想,科考是朝廷的教化大計,安平郡王府便是再有權勢,也不敢明面裡動甚麼手腳。

  眼下考試為重,不能分心。

  翌日四更天裡,裴少淮收拾妥當,同以往一樣,由裴老爺子親自送他到府貢院參加考試。

  方方登上馬車,便遠遠看見前頭街上有火把光影,又傳來不小的動靜,一呼一喊的,好似在搜查捉拿甚麼人。

  這條街是伯爵府趕往貢院的必經之路。

  裴少淮心一沉,結合安平世子昨日歸京之事,心中已經猜到了大半,千防萬防,沒想到安平世子會選在這個節骨點上動手腳。他額間冒了冷汗,又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吩咐道:「長舟,你先過去打探發生了甚麼。」

  不能莽莽衝過去,不然被攔下,就真的脫不了身了。

  不一會,長舟匆匆忙忙跑回來,焦急得都有些語無倫次了,道:「都是些大頭兵……好似說有幾個兵帶著兵器從軍營裡逃了出來,躥進了這一帶,京都之內,事關重大,要先封鎖這一條街,一一搜查。」

  趕在這樣的節骨眼,在這個地方,發生這樣的事,這顯然是個幌子,為的是拖延時間,耽誤裴少淮入院考試。即便不能完全攔住,也能擾亂裴少淮的心緒。

  不能明著來,就扯個由頭暗地裡使壞。

  裴老爺子焦急,才知曉一個空頭伯爵,真遇到急事,在權勢面前根本無施展之處,他道:「孫兒,這是沖著咱們伯爵府來的……眼下來不及找將軍府解圍,別無他計,你趁著天黑,從小道裡摸出去罷。」

  長舟熟悉各條小巷,勢必能帶著裴少淮出去。

  裴少淮也是如此想法,點點頭。

  「大哥,且等我上馬車,隨祖父過去,你再走罷。」裴少津站出來道,「既然是沖著大哥來的,我與大哥長得有幾分相似,先過去讓他們攔下,能讓他們放鬆些警惕。」

  裴少津望向長兄,又道:「夫子說,大哥是人間三月桃花芳菲,學問已經到了時候,院試一定能成的。」

  兄弟二人對望著,眼神中都透著堅毅——沒有人能攔得住他們。

  馬車緩緩向大街駛去,待老爺子和裴少津被攔下,長舟帶著裴少淮趁著夜黑,鑽進一條小巷中,繞了出去。

  ……

  ……

  所幸伯爵府離貢院不算太遠,雖沒有馬車,但裴少淮步子放快一些,總算是趕在天亮前到了貢院外。

  也幸虧裴少淮素日裡是個注意鍛煉的,快步走了數里路,除了出了一身汗,未覺得有大不妥。

  裴少淮對長舟道:「我既已到貢院,不用再擔心我,長舟你現在去府衙,無需擊鼓鳴冤,只需同衙差們透露道,不知道哪來的大兵在城東動刀子到處搜查,而後離開就是,衙差們自會再報府尹大人。」

  「少爺我省得了,你快快進去罷。」

  裴少淮來到貢院南門,發現只剩十數個人在排隊,搜身點驗工作已經接近尾聲。同他一起結保的四個人,估計先行點驗進去了,在裡頭等他一起唱保。

  他正打算上前排隊點驗身份,卻聽聞身後有人喊道:「小公子且慢。」

  回頭一看,是一個身穿藕色麻衣,長相周正的農門學子,約摸十七八歲,大抵也是剛趕路過來,身前汗津津濕了一片,只聞他善意提醒道:「院試點驗嚴格,是要寬衣解帶的,小公子剛出了一身汗,若是不慎吹了晨風,夏日著涼,一會鬧肚子或是頭暈腦脹,還如何有心思答題?眼下時辰還夠,不若先歇上一歇,擦擦汗。」

  面帶笑意,眼眸純樸且真摯。

  「謝兄台提醒。」

  裴少淮覺得有理,從包袱中找了兩塊帕子,仔細將汗水拭去,乾爽了不少,心緒也平靜了不少。

  趁著歇下的片刻,裴少淮重新點驗包袱裡的物件,發現獨獨少了毛筆,猜想是趕路時從包袱裡滑落了,沒有注意。

  他面露窘態,打算到衙差那求助一二。

  這時,一旁的農門學子注意到裴少淮的窘態,遞上了一支毛筆,言道:「不知小公子平日裡用慣了甚麼樣的,這是我多帶的毛筆,硬毫的,小公子若是不嫌棄,且先拿進去備用著……等開考後,貢院裡頭也有巡賣的,到時再換稱手的也不遲。」

  又道:「為了方便衙差們點驗毛筆,我把頂上的小蓋撬去了,筆桿裡頭是空的。」科考借筆這種事,確實是要慎重一些的,這名學子自己也明白這個道理。

  裴少淮前世用慣了硬筆,所以平時練字時,用的正是硬毫。

  他雙手接過毛筆,拱手誠意道:「再謝兄台援手施助。」

  時辰差不多了,兩人上前排隊點驗進場,而後分開了,裴少淮拿著筆後知後覺,才想起自己還未問人名諱,有些自惱,考完可如何答謝人家。

  只是考試在即,他顧不得多想甚麼,坐在座位上趕緊拋空早上的這些事,整理心緒,進入到備考狀態中。

  津弟說得對,沒有人能阻止他們兩兄弟。

  ……

  ……

  考場之外,城東出現「逃兵」之事還在繼續醞釀著。得了風聲的衙差們,很快便去查探了情況,並趕回府衙稟報張府尹。

  在這順天府裡,皇城之下,聖上尚且說過「皇城治安之事,當屬順天府尹之責,皇宮不得插手干預,越俎代庖」,要不怎麼說順天府是另一個刑部呢?

  而安平世子竟敢越過張府尹,完全沒有任何知會的情況下,公然在城東動兵封鎖搜查,簡直是不將張府尹放在眼裡。此事若是沒鬧大,不叫府衙知曉,後續各退一步也就罷了。

  可長舟來通風報信了,張府尹又是個直性子。

  「查清楚沒有,是何人旗下的兵卒?」張府尹厲聲問道。

  「回大人,是安平世子昨日帶回京的,數百號人,駐紮在城東郊外,說是回京向聖上稟操練之事的。」

  張府尹怒意更盛,罵道:「他是個哪門子的世子,就敢在這京都裡撒野?」

  又罵道:「但是個親王生的,都算郡王,如今京都裡一窩一窩的,他一個世子算個老幾,也敢在我的地盤動粗?」

  又吩咐道:「派人去教司坊搜一搜,但是他們的人,都給我抓起來,隨我一起送去城東。」

  張府尹帶過兵,也明白那些有個一官半職的,是個甚麼德性,好不容易回京一趟,哪有不出動的?

  「是。」

  這些人常日操練,與常人有異,要抓他們,倒也容易。不過兩個時辰,衙差便拿回數十號人,向張府尹復命。

  張府尹穿上官服,坐上轎子,叫人用鐵鏈拉著那幾十號人,浩浩蕩蕩往城東的駐營地去。

  兵營之外,安平世子見此情況,已知道大為不妙,叫人去尋老王爺出面解圍。老王爺到來之前,他只能硬著頭皮出去,笑嘻嘻迎接張府尹。

  張府尹根本不跟他寒暄,厲聲道:「聽說世子在城裡找逃兵,巧了,我叫人去搜查,發現這些人佩戴著軍令牌,卻沒穿甲胄,想來就是世子要搜查的逃兵了,特此親自給世子送來,順帶邀個功。」

  又問身邊人:「兵營之內,逃兵當如何?」

  衙差應道:「依大慶律,就地正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6 12:18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三十五章 早梅

  鐵鏈哐啷哐啷響——數十個被牽鎖著的兵卒一聞此言,站都站不住,癱軟了一片,個個面露懼色,惶恐不已。

  又見股股尿漬淌出。

  他們大多是安平世子的得力部下,在行伍裡是個小頭目,手底下管著些人。此次跟著世子回來,重歸京都繁華,豈能按捺下躁動的心,免不了要到煙柳巷裡「小教坊」風流一回。世子見怪不怪,沒有束著他們,只叫他們早些回來,不要誤事。

  誰料天才剛亮,順天府的衙差踹門而入,流水般將他們抓拿起來。

  原以為府尹大人牽著他們過來,不過是以「管教不嚴、做派奢靡」為由,下下安平郡王府的面子。法不責眾,等回到兵營裡略受小懲就過去了。

  不成想,張府尹開口就給他們扣了好大一頂帽子——逃兵。

  逃兵是要就地正法的,豈有不懼之理?他們當中已經有人跪地磕頭,慌忙之下一派亂語,說自己只是換了身行頭出去廝混,並非逃兵,求安平世子救他們一命。

  哀求聲連連。

  安平世子豈知會鬧到這等地步。因裴若竹的事,他覺著伯爵府不識抬舉,故意給他不堪,自己被下了臉面,於是想仗著自己手下有人,逢此節骨眼刁難刁難伯爵府,好叫他們知道厲害。他四更天裡叫人攔的街,天沒亮就趕緊撤回了,陣仗不算大。

  這京都城裡,世家大族讓家奴守衛刁難磋磨人的事多了,怎麼到他就能鬧到順天府衙去呢?伯爵府的馬車是攔住了,可也惹了一身騷。

  安平世子急著應對眼下的困境,顧不得深思旁的,若是部下一應被處決了,他往後還如何立足?安平世子咬牙擠出笑來,迎到張府尹跟前,解釋道:「府尹大人,都是誤會,誤會。哪裡有甚麼逃兵,不過是夜裡路黑,有幾個迷迷糊糊的跟丟了,一頭撞進深巷子裡走不出來,早便找回來了……沒有逃兵,沒有逃兵。」

  他想大事化小。

  又指了指那數十個兵卒,道:「至於這些個偷摸出去廝混不長進的,府尹大人只管交給我,我必定稟父親大人狠狠懲治他們,直到府尹大人滿意。」

  可安平世子打錯了主意,那句「父親大人」在張府尹耳中聽起來尤為刺耳,神色更冷,問道:「哦,沒有逃兵?」

  頓了頓。

  世子當即察覺到氛圍不對,張府尹的話透著寒意。

  張府尹厲聲問道:「既然沒有逃兵,皇城之內,世子夜半三更無緣無故叫人攔截搜查正景大街,是想謀逆嗎?」

  這「逃兵」本就是安平世子的一塊遮羞布,他卻自己扯了下來,怪不得張府尹給他扣帽子。

  「張府尹慎言。」安平世子面露懼色,眼看一樁報私仇的小事,鬧得越來越大,他在張府尹面前毫無應對之力。

  正當這時,「張府尹駕臨,有失遠迎。」一道沉穩的聲音傳來,正是從郡王府匆匆趕來的老王爺,他步履急中帶穩,面帶春風,叫人看不出他的心思。

  老王爺滿含歉意道:「犬子行事莽撞,給張府尹添了麻煩,本王來給張府尹賠罪來了。」

  且不論老王爺的郡王名頭,單是都指揮使一職,正二品,也是比順天府尹高出整一級的,可老王爺沒有半分仗勢的意思,態度十分謙和,只希望張府尹不要把此事鬧得更大。

  張府尹臉色和緩了幾分,但語氣依舊冷冷,道:「王爺,此事非同小可,絕非給順天府衙添麻煩而已,若是不管制不懲戒,豈不是人人都敢在這皇城裡頭攔劫鬧事?百姓惶惶而城內不得安定,皇城之內尚且如此,天下又會如何?」

  又凜然正義道:「承蒙聖上囑托,令本官治理京畿要地,恕本官不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必定要將此事上奏朝廷,稟明聖上。」

  老王爺知曉張府尹沒再提謀逆一詞,已是退讓了半步,萬幸之幸,他趕緊承話道:「此乃張府尹職責所在,理應如此,理應稟明朝廷由聖上定奪。」他面露羞慚之色,繼續道,「是本王教兒無方,闖下大禍,本王明日便進宮向聖上請罪,請聖上革去逆子之職,貶去官身,在府中禁足,絕不包溺。」

  安平世子聽聞此話,面目抽動,滿是不甘,顯然不滿父親這樣的決定,可又不敢在父親面前插話,滿腔憤恨只能咽著。

  老王爺瞥了一眼那些癱在地上的兵卒,又同張府尹道:「這些不長進的,到底是吃了不少公糧,殺了可惜,不如降其戶籍,謫發為屯軍,張府尹以為如何?」

  屯軍,身份連佃農都不如,世世代代。

  「既是王爺的人,便是王爺的事,與我無干。」張府尹甩袖,帶著衙差揚長而去。

  但此事還未結束。

  安平郡王府,書房之內。

  世子帶著憤懣與委屈,打算央求父親,萬萬要替他在聖上跟前求情,保他一官半職,道:「父親……」

  只是,世子方方張了張口,便聽見一記響亮的「啪——」,老王爺奮臂一抽,給了他狠狠一巴掌。

  老王爺是領兵打仗之人,這一巴掌完全沒收勁,世子被抽飛撞到牆上,嘴角冒血,但他馬上爬了起來,跪在老王爺跟前。

  世子知道父親真生氣了,這很嚴重。

  老王爺怒罵道:「你腦袋是摁在糞坑裡被驢踢了嗎?你是不是急著要替我捧靈位上貢了?我叫你帶人回京,是讓你在聖上跟前操練兵馬以邀功,不是叫你上趕著給順天府送功勞的。」

  他們這樣的人家,想保住一份軍功本就十分不易,沒想到抗住了外面的虎視眈眈,刀子竟從裡面往外捅的,如何能叫老王爺不生氣。

  繼續怒罵道:「張令義也是你能惹得起的?他進士出身,又曾謀職兵部,文有諫官讚他風骨,武有兵部稱其膽識,得聖上重用,這樣文武通吃的人,你也敢在他面前耍心思?我若是不早點到,你是想把我腦袋也摘下來送給他頑?」若是不因為兒子,老王爺不至於在張府尹面前如此低三,如此下頭。

  「一個三十多的人了,你就不能有你弟弟的一半長進?」老王爺恨鐵不成鋼道。

  「孩兒只是想叫人刁難刁難伯爵府,不曾有大動靜,也不曾做甚麼出格的事,誰知道會驚動到順天府衙,許是哪個仇家專門盯著孩兒……」

  「這還不夠出格?你要捅破了天才算出格?」老王爺捏著世子下巴問道,「你同伯爵府有甚麼怨,值得你把腦袋繫在褲腰上?」

  老王爺平日裡忙於軍務,很少管後宅之事。

  世子垂頭,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興許他自己也知道這個理由很不體面。

  「我叫你說!」

  世子這才說一句藏一句地把原委道了出來。

  老王爺窺一見全,被氣得胸脯一上一下起伏,一甩手,從另一邊給了兒子一記耳抽,怒罵道:「不知所謂的玩意,腦子全長褲襠裡頭了。」

  「以家族為重,以家族為重,我說得嘴都冒泡了,也不見你聽進去一句。」老王爺道,「你以為裴家給你生個嫡子出來是甚麼好事?你以為你那老丈人是個簡單的?我早暗裡跟你說過,生不出來更好,你是聽不明白還是不把我的話當話?」

  「從今日起,你給我安安分分在家閉門思過,休叫我知曉你出去惹事。」

  老王爺丟下一句話,甩袖離去,胸間一口悶氣始終無法排出去。

  ……

  ……

  貢院裡,裴少淮自然不知曉外面發生了這麼多有趣的事,事態的發展甚至超出了他原先的預想。

  他熟悉《大慶律》,知曉安平世子此等行為可大可小,最易讓人詬病,故此才會靈機一動,叫長舟去府衙透個風聲。

  此時,裴少淮已經平靜心緒,把早上經歷的這些事拋諸腦後,一心一意解題答卷。

  院試報考人數眾多,主考官唯趙督學一人,不可能像縣試、府試一樣連考五場,而是精簡為兩場——正場、再覆。

  每場考一天,以日落為準,結束考試。交卷時,收卷官會依次在卷面記上序號,從前往後排放,若是兩人文章水準相當,則取用早交卷者,故此才有「爭頭卷」的說法。

  正場裡,考生需作《四書》文兩篇,本經文一篇,共三篇八股文,最後帖詩一首。

  再覆,則考策問兩道,論兩道。題目數量有時也會做些調整。

  因主考官和同考官要評閱數千份卷子,看萬餘篇文章,加之他們要游走在各郡之間,先後把北隸屬各府郡的學子都考完,精力有限,極難做到從從容容評卷。所以那些庸長、隱晦難懂的文章往往不受待見,反倒是短快明了的文章易出彩。

  每篇文章以三百餘字為宜,長了短了都不好。

  這些標準,段夫子都已跟裴少淮說過,裴少淮這段時日試練時,也是照此標準執行的。

  大宗師出題時,一般會出一些「小題」,給足考生發揮空間,以免限制其筆力。何為小題?即字數少,簡短活潑,可以從不同角度引申。

  譬如說,裴少淮所考的這場院試,只見題牌上兩道四書題寫著——

  其一,歲寒。

  其二,信書。

  第一道題目出自《論語‧子罕》,「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1]。講的是嚴冬時候,萬物凋零,唯見松柏樹木挺拔不落,以此喻人,讚頌那些居於厄境當中堅強不屈的君子。

  第二道題則出自《孟子‧盡心下》,「孟子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2]。亞聖呼籲讀書人們不可盲目聽信書中所言,而要邊學邊加以分析,才能融會貫通。

  這兩道題講得都是君子品行、讀書修為,於裴少淮所言沒有太大難度,破題斷然是不會出錯的,時間主要花在斟酌言語上。

  隨後,巡考官放出帖詩題,牌上寫著「故作小紅桃杏色」。

  裴少淮平日裡最喜看唐詩宋詞,一是陶冶情操,二是在枯燥的八股文裡消遣一二。他當即認出了此句源於蘇軾所寫的《紅梅》,詩人少見地將梅花比作少女來寫,讚其風骨,又多了幾分俏皮。

  此句出得不算偏,但有些學子平日裡讀詩不多,或是忽略了沒有記下,恐怕也容易理解錯。畢竟,鮮有詩人會將梅花寫得如此嬌俏,用「小紅」「桃杏」等詞來營造意境。

  裴少淮輕笑笑,已經猜到會有不少人倒在這道帖試題上。

  梅花的詩句,裴少淮平日裡曾寫過不少,此時只需謄寫下來,稍加潤色即可成,他寫道:

  一樹寒棒白玉條,迥臨村路傍溪橋。

  不知近水花先發,疑是經冬雪未銷。[3]

  取名《早梅》,他沒寫梅花的紅和俏,改寫早梅的白與潔。畢竟破題只需緊扣「梅」即可,在上千篇字字寫紅梅的詩篇裡,潔白的早梅或許能吸引到考官的眼球。

  這次,帖詩一題他走的是「才情」加「投機取巧」的線路,因為他想要一個好名次。興許此前他曾有過「考上秀才即可」這樣的想法,可歷經數次遭人刁難之後,反倒激發了裴少淮的求勝心欲——

  你愈是想攔住我,我愈要跑到最高的地方,叫所有人都看得見我。

  梅花尚且如此,何況是人?

  文人騷客踏雪而來,我欲當那凌寒而出的一束早梅,誰都掩不了我。

  ……

  農門學子贈予裴少淮的那支筆,裴少淮原先用著有些生疏,愈用愈順手,等巡考官巡賣毛筆時,他已經打好了草稿。於是裴少淮從巡考官那裡買了兩支稱手的毛筆,上手寫了一下,挑了一支最好的,才開始把文章往卷子上謄抄。

  字跡沒有受到影響。

  夏日炎炎,坐在考棚裡,能聞到棚頂稻草曬乾之後散發的那股燥氣,令人心思浮躁,熱汗漣漣。裴少淮也在一身一身地出汗,但他一直穩著心神,只不時拿帕子擦擦手心和額上的汗水,而後繼續謄抄文章。

  字體工整,略帶鋒芒,一卷抄完沒有出任何差池。

  日晷上,針影已經指向申時,裴少淮剛剛抄完卷子。頭卷馬上被人搶先奪了,但裴少淮並不著急,而是再檢查了一遍,最後以排在第二十八位交了卷子,隨後收拾好行囊,跟隨其他考生離開了貢院。

  ……

  貢院外,裴少淮手裡拿著那支毛筆,在南門邊上靜靜等候著,他心想,既然是在此處遇見的那位寒門子,他應當也會從此處再出來罷。

  早上他從家中一路小跑著來到貢院,路上奔波,情急慌亂之下,心緒不穩之時,能得陌生人在身後提點一句「緩一緩」,這份善意很是難得,值得他當面再道一聲謝。

  若是沒有那句「緩一緩」,興許他不會停下來再點驗物件,自然也不會發現毛筆滑了出去,進場之後只會更加被動,原本就被打亂的心緒,進而會變成急躁……這場考試恐怕也就不成了。

  「緩一緩」,好比是那——「姑娘你先別急」「我們幫你一起想想辦法」「你等一下,我送你過去」……

  只可惜,不知那寒門學子是從其他門出去了,或是比裴少淮早交卷,裴少淮等到日落西山考試結束,也未能等到那寒門學子出來。

  伯爵府的馬車來了,裴少津瘋跑過來,先給了大哥一個大大的擁抱,問道:「大哥,考試一切都妥當罷?」

  裴少淮點點頭,應道:「一切都好。」

  他捏著那支筆,對弟弟說:「大家都辛苦了,其他的咱們回家再說罷。」

  那寒門學子有緣自會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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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出自《論語‧子罕》

  [2]出自《孟子‧盡心下》

  [3]唐‧張渭《早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6 12:25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三十六章 院試案首

  歸至伯爵府,因兩日之後仍有一場「再覆」,裴家人未敢貿然將安平世子後續之事告知裴少淮,以免叫其分心,等到考完再議也不遲。

  裴少淮見家人個個都面露擔憂,欲言又止,知曉他們在擔心今早之事是否耽誤了他作答,抑或是擾亂了他的心緒。他放緩神色,輕鬆笑笑,寬慰家人言道:「今日四更天裡,雖遭人暗中作梗,一路奔波,但總算是按時抵達了貢院……我在貢院前歇息了片刻,平復下來,後續作答一切無虞。」

  他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保守估計道:「私以為卷子作答得不錯,有六成的把握。」

  眾人才鬆了一口氣。

  裴少淮梳洗完,吃了些羹湯、粥食,打算到書房閒看一會兒書,再回房休息。

  裴少津見大哥能如此快調整好自己的心態,高興佩服之餘,對段夫子在芒山觀說的那番話有了更深的理解,暗想今日之場景若換作是他,他恐怕難以做到如此,便是有滿腹才華,施展不出來又如何?

  ……

  兩日之後,裴少淮趕往貢院才加再覆,這次一路暢通無阻,再沒遇到甚麼半路攔截、故意刁難,裴少淮順順利利完成了考試。

  只可惜,裴少淮還是沒有再遇見那名農門學子。在兩三千人的考場裡,想要再遇見一個人,確非易事。

  院試結束,要等十餘天後,貢院才會告示長案。

  裴少淮從家人口中得知張府尹親自出馬,狠狠治理了一番安平世子,安平世子偷雞不成反倒差些把自己埋進了雞窩裡,實在叫人心情暢快。

  又聽說,連安平王爺都出馬了,才勉強把此事揭了過去。而世子被禁足,也說明了老王爺的態度,伯爵府短時間不用再擔心世子出來找麻煩。

  張府尹會把事做得這麼徹底,態度如此強硬,是有些超乎裴少淮意料的。他心中讚嘆,張府尹果然是久經官場的老謀算,一出手便精準拿捏住世子的把柄,做得滴水不漏。

  裴少淮馬上找來林氏,言道:「勞煩母親替我備一份禮,孩兒要前往順天府衙同張大人請罪。」

  好端端的突然說要去請罪,把林氏嚇得不輕。

  裴少淮趕緊解釋道:「那日,我情急之下叫長舟去通風報信,原是想借順天府衙鎮一鎮安平世子,從未料想過府尹大人會親自出馬,狠狠教訓了安平世子。順天府衙想要查明長舟的身份,不是甚麼難事,自然也能查到孩兒身上。如今院試已結束,孩兒倘若還待在家中裝聾作啞,不免叫人以為是孩兒故意挑起事端,引鷸蚌相爭,小小年紀就懂得算計府尹大人……是以,孩兒須得主動請罪。」

  林氏當即明了,可又擔憂道:「淮兒你這一去,豈不是明晃晃告知安平郡王府,這件事是你通報的?」

  「既已鬧到這個地步,還怕他知曉這個?」

  「我這便去準備。」

  ……

  順天府衙中。

  小吏通報之後,張府尹見了裴少淮。

  衙房內,裴少淮規規矩矩行禮,將事情原委,包括自己的私心、謀算,從頭到尾一五一十道出,不敢隱瞞一絲一毫,最後道:「小子假借府衙之力為自己算計,請府尹大人治罪。」

  聽其所言,張府尹臉上並未有太多的情緒起伏,便說明裴少淮來對了。

  張府尹讓裴少淮起身,寬言道:「本官身為一府之長,需治一方安定,你能不懼權勢,派人來報信,乃是替本官分憂,何罪之有?」

  「小子謝府尹大人寬恕。」

  張府尹早便查明了事情經過,裴少淮考完試之後來認個錯,張府尹是斷不可能怪罪他的。裴少淮倘若不來,張府尹如何作想則未可知了。

  從府試,再到去歲末大宗師考核,張府尹從未掩飾他對裴少淮的賞識,今日亦是如此。張府尹轉言道:「上次在大宗師跟前,論兵糧之事,我聽你所言所論,似乎言之未絕,意猶未盡,有意在外人面前藏瑜,今日我想再聽聽你的見解。」

  「請府尹大人賜問。」

  「大慶之初,立民兵萬戶府,寓兵於農,以緩軍餉之憂,置屯三百九十四,開地千八百四十六頃。」張府尹說完,才問,「說說你的見解。」

  這是在問裴少淮如何看待大慶設立軍屯之策的。

  所謂軍屯,即賦予部分軍戶屯種田地、上交稅糧的職責。大慶以武力建朝,建朝之後,大批衛所士卒駐守在西北疆、南疆,數十萬大軍若是空吃俸祿,恐怕難以長久。為了解決此難題,朝廷下旨,凡是駐兵之處,半數軍戶衛守城池,半數軍戶間屯拓荒,以事農桑。

  張府尹又道:「此間唯你我二人,你不必設防。」

  這個問題太過犀利,即便是不設防,裴少淮也要好好斟酌才能應答,沉思半晌後,裴少淮言道:「軍屯之策,利不在緩軍餉之憂,而在於邊疆建城,大批軍戶居於城中。」

  意思是——朝廷實行軍屯政策,最大的好處其實不是生產糧食,而在於建了城池、軍屯,軍戶們像老百姓一樣在當地生活。

  張府尹聽聞此話,眼睛亮了亮,繼續聽裴少淮解釋。

  「大慶子民,所到之處,即為疆土。」軍戶們在西北疆住下,就像是一株株草扎根在那裡,穩穩地守住了疆土,裴少淮又道,「北虜喜好隨水草遷徙,軍屯之策在於穩、在於牢,可以抵禦矣。」

  張府尹微微頷首。

  然則,接下來的話,才是裴少淮真正想說的,他言道:「然兵不貴多,貴於精,多而不精,只會給朝廷給百姓帶來沉重負擔。軍屯當中,軍戶長期苦於賦稅,勞於田務,豈可稱之為精兵強將?此乃其一。」

  「其二,屯兵身份卑微,尚不如佃農,大量軍士冒死出逃,其弊端可以窺見。」

  「故此,朝廷急於解決餉糧之困,不斷在軍屯上押籌碼,小子以為並非良策。」

  隨後,又以長城九邊為例,江南、成都富饒為例,指出民富方能國強,層層遞進。

  裴少淮畢竟從異世而來,實在難以去苟同軍屯之策的弊端。

  他的話顯然說進了張府尹的心裡,只見張府尹望著裴少淮的神情,宛若是挖到了一顆明珠,欣喜不已。

  張府尹問道:「此見解從何而來?」

  裴少淮訕訕,終究還是被問到了這個問題,他只好掩飾道:「小子在家中,常常旁聽父親、夫子、姐夫等長輩探討時策,耳濡目染,得了些見解……但從未實踐過,都是紙上談兵而已,讓府尹大人見笑了。」

  這番話還算說得過去。

  「我之所見,與你略同。」張府尹說道,「你若是能秉此初心,耕讀不輟,往後必定能有一番成就。」

  「謝府尹大人指點。」

  ……

  貢院裡,「苦事撤堂連下夜,燈光朱字兩模糊」,批卷工作緊張進行著。

  彌封官先將院試卷子與府試或縣試卷子作對比,看考生字跡是否一致,又查看有無記號,一切無虞,才會封好卷子,送到同考官處批改。

  院試畢竟只是一場「童試」,考生又多,基本是不會謄抄、對讀的,而是直接批改。

  最終,裴少淮的卷子無疑被薦為前十之列,由大宗師掌讀後,最終給他們進行排序。到了這個時候,就不單單看文章了,還要考慮考生平日裡的名聲、每年歲考的成績等等。

  那些平日裡就頗具詩才,名聲在外的考生,即便是考試失誤了,有名聲加持,也還有上榜的機會。

  一切都還看大宗師如何決定。

  ……

  六月下旬,貢院門外放榜。

  只見榜上填著——第一名宛平縣裴少淮,第二名大興縣賀涵學,第三名大興縣江子勻,第四名宛平縣裴少炆……

  彼時,經過府試、歲考和平日詩會,裴少淮在順天府學子中已小有名氣,倒也蠻多人知曉他的身份,知曉他方方十二歲。

  於是可聽聞榜下有人在議論道:「果真是得過大宗師、府尹大人稱讚的,與眾不同,少年才俊,年僅十二歲便能力壓眾人,高奪案首之名。」

  只是這話怎麼聽都有一股酸味。

  院試案首是大宗師親點的,他們不能明說甚麼,卻可以夾槍帶棒,諷刺一番,以抒發不中之鬱鬱。

  又有道:「賀涵學因為丁憂,耽誤了四年,多出四年的學問,依舊敗在他人之下,恐怕也是一肚子苦水矣。」

  「這江子勻是哪家的公子?怎沒聽說過?竟能壓過尚書大人的幺孫。」

  「好似是大興縣前幾年的縣案首,不知為何現如今才參加院試,或許也是因為丁憂罷。」

  不過,這些風言風語很快便席捲一清,因為依照規定,院試前十的卷子是會張貼公示的,以表大宗師判卷之公允。

  且看裴少淮的破題——其一,「鶴鳴九皋,聲聞於野,君子之品,成不可掩。」運用《詩經‧小雅‧鶴鳴》和朱子《詩集傳》,一同完成「歲寒」的破題,點出君子的品性如同翔鶴之鳴,勢必會為世人所知曉。

  又見其《早梅》,平仄韻律無誤,意境最佳,前十的卷子裡,獨論帖詩一題,無人能出其右。

  且不論裴少淮已得大宗師、府尹大人的賞識,單單看文章、看卷子,裴少淮也理應拿下這個案首,靠的是真才實學。

  方才含沙射影之人,只能掩面而去,否則其他人拿此與他上綱上線,他很難下得了台。

  ……

  裴少淮帶著長舟出來,看到自己拿了第一,難免欣喜,打算回家迎接衙差報喜。

  正打算離開的時候,卻看到榜下有個熟悉的身影,身材板正,著藕色麻衣,不正是那日碰見的農門學子嗎?

  又聽到周邊人紛紛同農門學子賀喜:「恭喜子勻兄奪得第三名,大宗師賜廩生,可入府學。」

  裴少淮心道,原來他便是第三名江子勻。

  江子勻臉上喜色與焦急相摻,他草草應付周邊人的祝賀,似乎有事急著離開,等裴少淮擠過人堆過來時,江子勻已經走遠,不知拐進了哪條巷子裡,不見蹤影。

  正當裴少淮遺憾再次擦肩而過時,長舟言道:「少爺,要不咱們先回伯爵府罷,報喜的衙差很快就要出發了。」

  裴少淮忽想到,衙差知曉考生的暫住地,跟著報喜的衙差豈不是就能找到江子勻?

  至於伯爵府那邊,祖父祖母和母親會接待好的,稍晚一些回去也無不妥,裴少淮當即與長舟上了馬車,讓長舟跟上第三個報喜的隊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6 12:34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三十七章 江子勻

  城西北一隅,小道越走越窄,青磚石路小橋斜,馬車已不便通行,裴少淮與長舟只好下車步行跟隨。

  江子勻竟租住在如此偏遠的民戶家中,只差沒出城了,無怪那日他到貢院也出了一身的汗漬。

  「大慶縣江子勻江公子,可是租住在此?」報喜衙差問道。

  民戶們團團圍觀,一男子舉著手擠身出來,興奮喊道:「那讀書郎租住在某家中。」趕緊到前頭引路,帶衙差們找到了江子勻。

  柴房小院雜草生,院外石板布青苔,江子勻囊中羞澀,不僅租住得偏遠,租住在民家,還是租住在閒置無人的柴房裡,只比流浪街頭稍強一些。

  一身麻衣,青年書生江子勻便倚在柴門外等候。

  見此,那幾個負責報喜的衙差臉上有些沉沉,最前面那一位李差頭想了想,還是笑著走了過去,核對江子勻的路引之後,高聲賀道:「恭喜江公子院試榜上有名,位列第三,督學大人賜廩生!」並遞上喜報。

  輕薄一張紙,是沖破困厄、洗脫俗苦的開始,江子勻接過喜報,雙手微顫,臉上既有欣喜,又有些訕訕,向李差頭回禮道:「辛苦諸位官差大哥跑一趟了。」

  「職責所在,再祝江公子青雲直上,步步高升,金榜題名。」言罷,差頭打算帶人離去,免得叫這位窮苦書生太難堪。

  可周遭圍觀的那些百姓卻不甚識趣,一湧上前跟著賀喜,扯著江子勻的袖子討喜錢。

  哪家讀書郎得了秀才不拋喜錢的呀?

  正是這時,長舟擠了過去,湊到江子勻耳畔說了幾句話,江子勻順著長舟所指望去,看見了不遠處靜候的裴少淮,江子勻這才對長舟點了點頭。

  「江秀才請幾位官爺們喝茶,官爺們跑一趟辛苦了。」長舟先掏了幾兩碎銀,靈巧地塞進了李差頭的袖袋中,又道,「還望官爺們替江秀才多美言幾句。」

  「職責所在,職責所在。」

  長舟又攔住了那些討喜錢的百姓們,喊道:「都有,都有。」掏了幾把銅板子,遠遠地拋在院子外,又喊道,「大家伙沾沾江秀才的喜氣才氣,兒孫出人頭地。」

  等到人散盡了,裴少淮才走過來。

  「江同學,我們又遇見了。」裴少淮作揖,又自我介紹道,「宛平縣裴少淮。」

  「原來是裴案首!」江子勻驚訝之意露於言表,一時間竟忘了先感謝裴少淮替他解圍,而是暢言道,「我在榜下看了裴同學的文章,單粗粗看了破題幾句,便可窺見氣清詞雅,尤其是『歲寒』的破題,用典之妙,叫人佩服。」

  又趕緊轉言道:「瞧我這嘴,只顧著論文章了……鄙人羞慚,錢囊羞澀境地窘困,讓裴同學見笑了,感謝裴同學方才出手相助,不知花費銀錢幾許,好叫我回家籌備,盡早歸還。」

  裴少淮笑應道:「正場那日,我不也叫子勻兄見了窘態嗎?」

  至於歸還銀錢,裴少淮已猜到江子勻是個自尊心強的農門子弟,不喜受施於人,若是說強加贈予反倒不美。

  試想,江子勻能有如此才華,居於院試第三,即便家中再是貧寒,只要他肯向族長族紳開口,總不至於要住破柴房、掏不出喜錢。唯有一個解釋,他獨處且倔強著,好似那磚石之下的一枚種子,頂著萬鈞之力也要冒出頭來,露個尖。

  才會如此敏感。

  於是,裴少淮讓長舟把數報給了江子勻,又笑呵呵打趣道:「看來,子勻兄下個月的廩膳廩俸,我可以提前預定一份矣。」

  江子勻位列第三,直接計入全縣廩生之列,從下個月開始可以從縣衙領取廩生俸祿和糧餉,免了徭役賦稅,他的生活應當會改善很多。

  江子勻神色鬆快了許多,應道:「理應如此。」

  兩人又聊了些學問,算是相互認識了。

  江子勻贈予裴少淮的那支毛筆,就放在不遠處的馬車裡,可裴少淮心中暗暗決定,先不急著還了,總是需要些由頭,才能再與之相遇。

  歸去路上,長舟有些疑惑,遂問道:「少爺為何對這位江秀才如此感興趣?」

  「段夫子曾言,窮困學子,無學堂所容,無師友教化,無書卷鑑學,無有識者舉薦,最易受到湮沒。在如此境地之下,仍能出人一頭,可見其才學之精,攻讀之勤。」

  沒有好的族學,沒有好的夫子,沒有足夠的典籍,也沒有人替他們宣揚名聲,相比於書香門第,寒門學子在科考一道上確實更難有所成就。

  也有出了名的,許多都是初顯鋒芒之後,有伯樂相助。但更多的是沒有機會露出鋒芒。

  長舟被自家少爺文縐縐的話給說懵了,不好意思撓撓後腦勺。

  裴少淮用俚語解釋道:「英雄不問出處,才俊不論貧富。」當然,後一句是裴少淮自己杜撰的。

  裴少淮注意到長舟臉廓比少年時硬朗了許多,突然意識到長舟年歲不小了,遂問道:「長舟,你跟我有七年了罷?今年……」

  「少爺,小的今年十九了。」

  「該說親了罷?」裴少淮與長舟閒聊,又道,「回頭我叫母親安排人,去官府把契子銷了。」

  「少爺,別。」長舟急道,「少爺讓小的再多跟你幾年罷,多學些本事,我老娘說,過個三五年再娶妻也不遲。」

  「你縱是不跟我了,伯爵府也少不了你的位置。」

  「那不一樣。」長舟得意道,「這京都城裡,秀才舉人皆不少,可十二歲的院試案首,唯有少爺一個,少爺你讓我也跟著長長臉。」

  又滿是憧憬道:「等我湊夠了銀兩,打算在城西買個小兩進,再讓我老娘從城裡替我說親。」

  等主僕二人回到伯爵府,報喜的衙差早走了,裴少淮的喜報也早被裴老爺子裱了起來,掛在祠堂偏房牆上,比裴秉元當年的喜報更顯眼一些。

  ……

  隔日,大宗師在貢院裡辦宴,上榜的六十名新晉秀才悉數參加。此宴雖遠不能比鹿鳴宴、瓊林宴,卻也十分重要,一來是向大宗師行門生之禮,二來是感謝大宗師辛勞多日,為大宗師送別餞行。

  於學子而言,宴上若能得大宗師指點一二,或是能讓大宗師留個印象,督學期滿,大宗師回到翰林院裡,在同僚面前美言舉薦,對於後面的秋闈、春闈大有助益。於趙督學而言,他身為座師,喚場下數十人為門生,大慶朝尊師重教,此「師生之情」雖淺薄,但也不失為一條人脈。

  好大一張網下去,誰能料得會有幾條大魚呢?

  裴少淮又見到了江子勻,江子勻穿著一身洗得有些發白的秀才服,不甚合身,卻掩不住他的一身風華才氣,兩人相互點頭致意。

  裴少淮也見到三堂哥裴少炆。裴少煜年二十二屢試不中,若不開智,恐怕是要止步於此了,今日裴少炆獨自一人前來,神色有些鬱鬱沉沉。場上有不少世家子弟識得裴少炆的身份,故意上前與其攀談結交。

  宴席開始,裴少淮站在正前方,帶著眾人向大宗師行禮,齊喊道:「門生拜見座師。」

  宴席過半,到了大宗師指點文章的環節。按規,前十者大宗師會一一點評,後面的名次,則隨緣,隨性而發。

  點評至第四份卷子時,大宗師剛剛語落,裴少炆便追著問道:「大宗師,學生的文章緣何只落第四?」求勝欲顯露於言表。

  這樣直接的發問,等同於懷疑大宗師判卷的公允,場下之人皆屏息不敢言語。

  趙督學心有不快,可他畢竟是個老官場了,知曉裴少炆背後是吏部尚書,不好當場生氣,於是隨意尋了個由頭,道:「辭藻華麗然見解不足,平仄工整然句有庸詞,尚可再上三層樓。」

  裴少炆不滿這樣的評價,還欲再問,卻見趙督學拿起第五份卷子,言道:「孟皁上前聽評,此文……」沒有再給裴少炆機會。

  裴少淮暗想,不知尚書府是如何教養這位三堂哥的,有求勝心本不是甚麼壞事,可以督促自己更進一步,可像裴少炆這樣「興師問罪」的,求勝不成反倒得罪人……不可取矣。

  又想到,按照時間推算,這位三堂哥出生之時,裴尚書已在工部幹得風生水起,而後,後來者居上穩坐吏部尚書之位,此時更是隱隱有入閣之勢……或許是朝務繁重,疏於管教這個幺孫了罷?又或者是裴尚書節節升高,孫子便借勢居高臨下,外人多捧其臭腳?

  如此看來,再而衰,三而竭,也是有幾分道理在的。

  裴少淮只當是看了場熱鬧。

  ……

  月餘,裴少淮領到宛平縣衙送來的廩膳,老太太還特地叫人送去後廚,給全家人做了一頓飯。

  裴老爺子在祠堂裡供奉了幾碗白米,告慰祖先道:「先祖有靈,景川伯爵府第七代嫡長裴少淮,從今日起受朝廷糧餉,供齊家之食……鳴鐘食鼎,積代衣纓,可盼矣。」

  大抵意思是說,第七代的裴少淮十分長進,已經開始掙錢養全家了……

  裴少淮本覺得是一件小事,不值得如此,可當他看到祖父一邊禱告,一邊哭得老淚橫流,只好閉言,規規矩矩跟著祖父跪拜先祖。

  又過了幾日,江子勻送帖拜訪,親自到伯爵府歸還了「所欠」的銀錢。

  江子勻換了一身靛藍的棉布直裰,整個人看起來更精神了,也能看出他的生活已改善許多。

  裴少淮邀請江子勻到書房內探討學問,末了,裴少淮言道:「子勻兄應知曉我的本經取了《春秋》,精力有限,把《周易》給冷落了,理解不夠透徹。子勻兄以《周易》為本經,想必筆記中有其獨到見解,不知子勻兄能否將筆記借與我參讀一二?」

  選了本經,不代表其他四經不用學。

  交換筆記,是學子間交流學問最常見的法子。

  江子勻爽快應道:「自然沒有問題。」周易潔淨精微,確實與江子勻的性子很是相符。

  裴少淮也贈了幾本書籍給江子勻,言道:「歷屆三鼎甲會試所作的文章,素來難求,我有幸收集到一些,子勻兄或可以拿去一閱,興許能有些收獲。」

  江子勻取出方布,仔細將書卷包好,可見其對這幾本書的看重,他拱手道:「博見為饋貧之糧,謝淮弟贈閱。」

  「子勻兄言重了。」

  ……

  此後,裴少淮陸陸續續知曉了江子勻家中的情況。

  江子勻原生於一個還算物阜殷實的農家,是家中長子。江家祖輩留有十餘畝水田,農閒時候江家還會到城裡做些鹵水豆腐的生意,歲末賦稅後仍有富餘,江父江母便將長子送至族學開蒙。

  誰料,天降人禍,江子勻十四歲時,江父江母夜裡收攤歸家時,途經林間小路,遭了賊人,隕了性命,此後,一家之擔便到了江子勻肩上。

  上有老祖母,下有一弟一妹,叔伯對其水田虎視眈眈,每年交完賦稅,還要花銀子免徭役……這些年江子勻過得很不輕鬆。

  幸好族學夫子器重他,不管他何時來到學堂,都肯教其學問。

  丁憂期至,江子勻勉強湊足了請廩生作保和報名的銀錢,決定搏上一搏,便有了後面的這些事。

  裴少淮唏噓,原以為江子勻只是吃穿用度緊張些的尋常農家子,未料及還有如此淒涼身世。又感慨,如此境地還能守住本心刻苦學習,實在叫人敬佩。

  更顯難得。

  ……

  ……

  三秋夜裡驟然變寒,一宿秋雨簌簌,等到白日裡,卻又陡然放晴,秋高氣爽。

  繼裴少淮得了院試案首之後,景川伯爵府又有兩個好消息。

  其一,竹姐兒托人傳出消息,因侍讀有功,孫皇后親提其為正七品女史,任典言之職,是同批女官當中提得最快的。雖只是記在尚宮局之下,任個虛職,實則仍為伺候順平公主,但皇后對她的器重可以窺見一二,其他女官、宮女自然跟著對其敬重了許多。

  所謂「侍讀有功」,不外乎是順平公主又得了聖上的誇讚,並給公主封賞了實實在在的好處。

  「我聞薔薇露,香豔作紅色」,此事起因在薔薇露。此香露自西域傳入,乃是以薔薇花卉,作蒸酒之法得花汁,存於瓷甌之中,芬芳撲鼻,素來受文人雅士、貴女小姐所喜愛。

  近段時日,此物傳入宮中,迅速傳開,各宮各院皆想方設法求得薔薇露,順平公主亦是如此。

  正直豆蔻年華,自然偏愛此等香美之物。

  竹姐兒與其他女官、宮女不同,不是想著如何得到薔薇露,用來取悅貴人、主子,而是又想起了徐大人提點的那番話——聖上素來躬行節儉,重視天下農桑而不喜奢靡。

  她以為,薔薇露或許在奢靡之列。

  竹姐兒折轉了好幾道,從御書房門口的小太監嘴中知曉了答案——「容飾之資,徒啟奢靡耳」,這是聖上的親言。

  聖上秋日設宴,與百官同賀大慶朝今年風調雨順,百姓良田豐收,食飽穿暖。諸位皇子、貴妃、公主,亦參加了此宴。

  宴席上一切都好,唯獨一事讓聖上不喜——宮廷當中氤氳著一股濃濃的薔薇之香。

  順平公主上前獻禮,其一為一壇桑葚果釀酒,其二為一套蠶絹做的衣物,不過織得有些粗糙,與蘇絹、杭絹差得遠了。

  順平公主言道:「歲初,父皇給各宮送來了桑樹苗與蠶種,用心良苦。只是兒臣愚鈍,手腳不夠靈巧,雖每日澆灌然桑樹並不茂盛,所養的蠶蟲也只產出數斤白絲而已。此酒為兒臣夏日採摘桑葚釀製,此袍為兒臣秋日穿梭織成,值此慶賀豐收宴上,特獻給父皇,權當是兒臣今年交的一份功課,還望父皇不要嫌棄。」

  聖上聽後,十分高興,連連鼓掌大呼:「善!」一連三聲。

  又言:「若是天下臣民皆能如此,盡心盡力以事農桑,何愁食不果腹,衣履不齊?」

  「平兒你做得很好,雖果酒不夠醇甜,絲絹不夠順滑,然你的心意朕能體會到,你身為公主肯俯身事農桑,為各宮做了表率,如此功勞理應封賞。」

  指著其他妃子、公主道:「莫要把時日精力都耗在奢靡之物上,應當多向平兒學習,但有閒暇時候,體驗民間疾苦,方能知曉爾等富貴來之不易。」

  最後,聖上下旨,將江南一處盛產桑葉、絲織業繁榮的屬地,提前賜予順平公主作封地。

  一位公主能得如此肥沃的封地,莫說是其他公主們,就算是皇子,也多有羨慕。

  作為此事的幕後籌謀者——竹姐兒,隨後被皇后召見。

  孫皇后本想給竹姐兒連升兩級,可竹姐兒跪恩道:「謝皇后娘娘封賞,然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微臣不敢貪功,懇請皇后三思。」

  於是最後只封了七品典言。

  ……

  第二件好事,則是裴秉元所治理的玉沖縣,拓荒的田地皆有收成,加之朝廷免了三年賦稅,縣上的百姓有了足夠的糧食過冬,是大功一件。

  東陽府知府上奏了此事,朝廷有賞,裴秉元自從七品升至正七品,再也不比其他知縣矮半個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6 01:32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三十八章 斗篷

  歲二十四節氣,立冬剛過,小雪即至。

  小雪的前一夜,未有一絲前兆,北風呼嘯而來,窗外嘶嘶聲響,直到夜半才漸漸安靜下來,千家萬戶酣睡殊不知屋外已是鵝毛大雪紛飛。

  今年的第一場雪,來得夠早,也下得夠大。

  卯時初,裴少淮醒來,好奇今日為何不聞雞鳴聲,起身掌燈披上衣物,同往常一樣推開窗戶散一散屋裡的悶氣。「咯吱——」方才拉開鎖竅,兩扇窗戶便借著風力支開,一股寒氣迫不及待湧進來,凍得裴少淮直打噴嚏。

  寒風托了雪花飄進來,落在燭台上、書案上,慢慢融作冰水。

  裴少淮趕緊把窗戶合上,搓一搓暖手,這才發現書案上的硯台都結冰了,小凹槽中好似一潭墨鏡。

  長舟端來了炭爐子,又端來熱水,屋裡頭飄著一層水汽,這才慢慢暖和起來。

  「今年的雪下得真早,好大的一場雪。」長舟嘆言道,「我去灶房打熱水,一腳探下去,都沒過腿肚子了,少爺今日出門可要多穿些。」

  讀書到天明。

  等到天大亮,裴少淮穿了一件水波色文襖,又披了斗篷,同津弟一起,照舊前往徐家上課。

  「冷不冷?」

  裴少津點點頭,道:「晨讀時,小娘替我添了兩個炭盆,身子才暖和一些。」

  「這場雪屬實是來得太急了。」裴少淮道。

  兄弟二人到了徐家,看見徐言成正帶著小廝往學堂裡端炭火盆子,徐言成無奈笑道:「許是昨夜書堂的窗戶沒關緊,我方才進來,才發現硯台都結了好厚一層冰,書案也是凍得要緊……」

  老阿篤推著段夫子過來,段夫子見此情形,言道:「罷了罷了,『小雪雪滿天,來年必豐年』,小雪時節,十年都未必能見這麼一場豐雪,今日不若去樊園半湖亭裡賞賞雪罷。」

  三個少年面露喜色。

  僕從們收拾好炭盆、溫酒爐子等行當,馬車便出發了。

  路過集市,大雪似乎並未消退百姓的熱情,鋪子裡攤子上,比往日還要多熱鬧幾分。這個時節霜打過的果菜,一車車地運進城,又很快散入到各家各戶中。

  行至郊外,路畔皆是連片良田,良田覆雪白茫茫一片,又見田間有許多黑點。等馬車靠近了,才發現是農戶們在田間翻耕田壟,幹得十分起勁。

  裴少淮心中感慨,「小雪封地地不封,老漢繼續把地耕」,俚語誠不欺人,趁著瑞雪把地翻耕了,凍死蟲卵,把雪水埋進土裡,來年才能有個好收成。

  湖畔,樊園的景致比平日裡更加通透高遠,湖的對面亦是茫茫一片,連到天邊,唯有樊園裡的朱紅牆最是矚目。

  老阿篤用爐子煮了些甜酒,絲絲酒香散出來,驅走了幾分寒意。

  「你們也嘗嘗。」段夫子道。

  一杯溫熱的甜酒下肚,在這寒冬裡果然暢快,無怪古來歷代文人騷客皆喜愛溫酒言歡賞美景。

  「這是件雅事。」段夫子道,「讀書人,是離不得雅的。」

  段夫子眺望眼前雪景,問道:「觀此情此景,你們三個首先想到的是哪一句詩?……少津,你先來。」

  裴少津起身作揖,應道:「回夫子,小子沒有悟得雪景的神韻,唯想到冬日裡的傲梅,故此想起朱子《次韻雪後書事二首》裡的那句『前時雪壓無尋處,昨夜月明依舊開』。」

  「凌寒而出,月夜綻放,傲且倔強。善!」段夫子道,又問,「言成,你呢?」

  「若論雪景,小子只能讚一句高潔,可眼前又有湖景,便叫我想起夏日裡的鷺鷥,其白羽與雪景十分相襯,故有牧之先生的『驚飛遠映碧山去,一樹梨花落晚風』。」徐言成道。

  段夫子評價:「善,奇思妙想。」

  看雪還能想到夏日的白鷺鳥,確實角度清奇,但又韻味十足。

  輪到裴少淮了,他說道:「小子想到的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句中無雪,卻又通篇都是雪。」

  段夫子頷首,評價道:「江天一色,心思遼闊無邊。」

  段夫子繼續道:「趁此雪景,今日我同你們講講八股文之文風。八股文興起已久,寫的人愈多,愈可窺見其套路手法,然則,心思若是為功名所惑,致力於科舉速成之術,未曾通經學古,此道是走不長遠的。即便過了秋闈,也會在春闈折戩沉沙……考官批卷之時,要求文章『清真雅正』,觀其文風以辨其人,從字句可以觀其心性,擇優錄用。」

  「清真雅正,此乃當今天子所言。」

  「清,即文風醇正,準確理解聖賢義理;真,即情真意切,不出狂言假語,字字句句從心;雅正,即引經據典,不可亂用俚語僻義。」

  「少津,你最善引經據典,然文風清冽還欠缺一些。言成,你心思通透,常常另闢蹊徑,然文章詞句不夠雅,不夠正。少淮,你的文章比不上你的心思……」

  「謝夫子教誨。」三個小子行禮道。

  ……

  ……

  午後,裴少淮從樊園歸家,見到申嬤嬤在院子裡忙活著,指揮丫鬟小廝將一車車的果蔬往地窖裡搬。

  「淮少爺今兒這麼早回來了。」申嬤嬤道。

  「夫子提早散學了。」裴少淮回應,又問,「嬤嬤,這是忙活甚麼呢?」

  申嬤嬤得意道:「小雪醃菜,大雪醃肉,這剛打過霜的團菜,最是搶手,我叫直接去莊子裡拉了幾車回來,比從外頭買能多省幾十個錢。」

  閒聊幾句之後,申嬤嬤又對裴少淮道:「四姑娘進來身子有些不爽,我在灶房煨了些雞湯,給淮少爺也熬了一盅,淮少爺記得喝。」林氏平日裡忙著打理府上事務,平日裡多是申嬤嬤在料理朝露院的吃食。

  「姐姐怎麼了?」裴少淮急問道。

  「淮少爺先別急。」申嬤嬤意識到自己的話叫裴少淮擔憂了,解釋道,「只是有些脾胃不好,食欲不振而已,這幾日吃得少……等過了這陣寒氣就好了。」

  裴少淮才鬆了口氣,隨後去了英姐兒的偏院。

  ……

  逢玉軒中。

  沈姨娘執起剪子,剪斷細線,終於做完了幾件斗篷,舉起來端詳——雪狐毛領,浮著暗紋的緞面,披上去必定能御雪擋風又暖和。

  還頗為滿意。

  恰是這時津哥兒散學歸來,沈姨娘把他喚來,親自把靛青色的斗篷給津哥兒繫上,正好合身,道:「大夫人送了張上好的雪狐皮子來,白得亮眼,趁著冬日來了,我便將它裁成了四條,縫製了幾件斗篷,叫你們出門穿著禦雪擋風。」

  又拿來另外兩件斗篷,道:「你大兄素來喜歡沉一些的顏色,這件靛藍的是給他的,你四姐性子活潑些,我給她做了件鵝黃緞面的,你一會記得給他們送過去。」

  津哥兒應道:「小娘,我知曉了。」

  最後,沈姨娘才拿起榻上餘留的那件竹青色的斗篷,仔細折疊好,打開一個大木箱子,整整齊齊放了進去。

  檀木箱子裡頭,有帕子、春裙、夏裙、秋裙……一套套都是竹姐兒最喜歡的樣式。

  沈姨娘沒有落淚,只是默默自言道:「大夫人每月能給她遞些銀錢進去,大件的東西卻送不進去,只得先替你阿姐疊放好,等她回來再穿。」

  半晌,又道:「也不知道你阿姐現在身段變沒變,等她出宮,小娘縫製的這些衣裳她穿著能不能合身……」

  不是沈姨娘不想哭,而是哭多了,這樣的默默而言更是尋常事。

  津哥兒眼眶有些紅,走過來安慰娘親,道:「小娘放心罷,阿姐心思剔透又要強,她會照顧好自己的……上回不是說,她又被皇后娘娘賞賜了嗎?」

  「我就是怕她總受賞賜,遭人妒忌。」

  「孩兒一定好好念書,考得功名,以後叫小娘和阿姐再不用擔驚受怕。」

  「傻孩子。」沈姨娘輕撫兒子的臉,說道,「你考功名是為了更大的前程,小娘無需你如此,阿姐更是無需你如此,你只需遵照自己的本心就很好了。」

  ……

  ……

  好幾次了,裴少淮發現,只要自己不去徐家上學,閒暇上街一趟,那小殷五爺必定能準時準點地在街上與他相遇。

  這不禁讓裴少淮心底生寒,他已經知曉了殷五的目的,這點不假……可他的行程是如何透露出去的呢?

  總不能是派人在伯爵府大門日日守著罷?

  這日,裴少淮特意從後門悄悄出去,在酒肆裡,照舊還是遇見了小殷五爺。

  「淮小爺今日好雅致,又叫我們遇著了。」殷五嬉皮笑臉湊上前,道,「這家酒肆我熟,要不要小的替淮小爺推薦幾道好菜?」

  裴少淮招招手,喚來小二,道:「聽他報菜。」

  這反倒把殷五給整懵了,詫異問道:「淮小爺今日不趕我走?」換做以往,裴少淮啐他一句,他便識相離開了……可還從未見過裴少淮搭理他。

  「我縱是次次不搭理你,你不也照舊回回湊上來,頂甚麼用。」裴少淮佯裝無奈道。

  「那是,那是,清的還是清的,渾的還是渾的。」小殷五爺言道,「淮小爺是個清流,小的是個渾透了的,哪裡有食就往哪裡飛,死不要臉湊上去。」

  「不過,我是個識趣的,小爺若是不喜,直言便是,小的絕不找麻煩。」又言道,「我這是地地道道的幫閒,懂規矩,和那蒼蠅似的遠遠見著便能聽見嗡嗡聲,小爺嫌棄,懨懨臉色揮揮手,小的自就飛走了。有那些體面極了的,幹的是咱一樣的活兒,卻叫你看不出來,走到哪都還是個富貴公子哥,淮小爺要防的,是這樣的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6 01:40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三十九章 內鬼

  聽了小殷五爺好一番「表忠心」的話,裴少淮既知一時半會兒撕不下這貼狗皮膏藥,乾脆佯裝頗感興趣,順著殷五的話,說道:「幹的都是一樣的活計,便都是蠅蟲,哪還有貴賤之分,難不成他們是鍍了金的蠅蟲?」

  「裴小爺果真是好學識!這金蠅蟲用得真是妙,活靈活現。」殷五挪了挪杌子,很自然地坐了下來,將圓頭折扇置於桌上,把身子倚近裴少淮低聲道,「金蠅蟲專門挑金蛋蛋下手,但凡能有一條縫,牠都能叮出個窩窩來,偏偏臉上寫著兩個大字,左邊是『風』右邊是『雅』,袖口裡卻藏著另兩個字……」

  聲音越說越低,顯然在賣關子,小眼神兒四處張望,裝出一副說甚麼了不得秘事的模樣。

  站在一旁跟隨伺候的長舟,已經聽得入了迷,眼珠子直跟著殷五在轉。

  連裴少淮都不得不感嘆,這小殷五爺手法爐火純青,既懂得揣測他人的心理,勾起人的求知興趣,又懂得適時吊人胃口,循循善誘,步步為營。

  雇傭殷五來「勾搭」裴少淮,這幕後之手恐怕也是花了好一番心思。

  做戲便要做足了,裴少淮打開自己的折扇,掩掩嘴,好奇問道:「哪兩個字?」

  殷五卻沒回答,而是虛抽了自己幾巴掌,言道:「瞧我這嘴,說錯話了……甚麼金蛋蛋黃蛋蛋的,小的可沒半分說裴小爺也是個蛋的意思。所謂『溫然如美玉,文以武兼之』說的就是裴小爺,您是塊潔白無瑕的美玉,秀外中慧,往後可是要金鑾傳臚的,失言了失言了。」

  「無妨,我不是計較這些的人。」裴少淮面露喜色,催著問道,「那袖中到底藏的甚麼字?是『庸』和『俗』?」

  其實裴少淮知曉答案,只不過今日想與殷五切磋切磋演技,看看究竟是誰把誰套了進去。

  「非也非也。」殷五搖搖頭,順手要斟酒卻發現手邊沒酒壺子,遂問道,「裴小爺喜好甚麼味的曲居士?」曲居士即是酒,殷五今日說甚麼話都是文縐縐的。

  「我喝茶,你隨意點就是。」

  「夏喝青茶冬飲黃,裴小爺你喝點溫的。」殷五招手喊道,「小二,給裴小爺來盞君山銀針,記著要用雪頂白盞,可別污了茶氣。再來一壺金華酒,告訴掌櫃是我點的,別打糊弄人的心思……裴小爺的銀子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茶上了,酒也上了。

  裴少淮呷了一口,彎彎眼,讚嘆道:「溫潤入口,茶香四溢,好茶。」

  殷五關上房門,連飲了好幾杯金華酒,一副壯了膽的模樣,才湊到裴少淮耳根旁說道:「那袖子裡藏的兩個字,是『官』和『財』,那小金蟲子權勢大得很哩,真是世風日下矣……」

  裴少淮張張嘴,望向殷五,驚訝道:「當真?」

  「自然是真,小的哪敢說這個來唬裴小爺?」殷五感慨道,「不過這些歪門邪道,終究是比不得裴小爺科舉正道,小的等著看裴小爺他日高升,出手好好整治他們。」

  「他們都有些甚麼能耐,竟能讓世家子們流連忘返,順了他的意?」

  殷五繼續道:「外頭的小謠唱得好呀,官家未必有的,閣老卻有,京官未必有的,外官卻有,當官未必有的,富家卻有……總不過是那些兒牆上的掛,手裡的握,白日的口,牌局的鬥,夜裡的手,總之都是些見不得人的東西,世家子們上了癮,卻要名聲,藏著掖著,自然只能讓小金蟲子牽著走。」

  殷五又道:「他們還養有些青倌兒,過得比貴家小姐還舒坦,門前有柳,屋後有竹,冬日裡暖,夏日裡涼,唱得了曲兒,也吟得了詩詞,青絲素衣好似出塵絕世,柳眉蹙蹙叫人心生憐惜……但凡是世家子們喜歡的,他們都能叫揚州城裡養出來。」

  「哦——」裴少淮一副了然之態,手裡舉著筷子,卻一直沒有下箸,似是聽得入迷,道,「竟是如此,今日聽你一言,叫我往後要多長些心眼才是,免得叫人擄了還朝人道謝。」

  「是矣,是矣。」

  殷五吃飯也是斯斯文文的,下箸布菜有規有矩,想來是伺候人伺候多了,熟能生巧。

  明明一直在貪食美酒好菜,卻叫人一點沒看出來。

  殷五又道:「小的在裴小爺面前托句大的,我殷五絕不幹這些損人利己、有悖人道的事,出門在外替貴人們跑跑腿耍耍嘴皮子,不過是生活所迫,討個生計,換幾個錢養家中老母妻兒,萬不敢有甚麼壞心眼……貴人們手縫裡漏些許下來,小的便接著,貴人們若是一時忘了也不打緊,小的權當討了份貴氣。」

  言語間頗有幾分「義正言辭」,且又賣起了可憐。

  裴少淮又「進了」殷五的套,問他家中是不是發生了甚麼為難的事。

  「唉,不言也罷——」殷五帶著愁容連連推辭,又道,「豈能壞了裴小爺的雅興。」

  幾番推辭之後,才說出了家中的窮困潦倒,被迫放棄舉業出來謀生,希望幼子不要步他後塵,把門第傳承下去,之類之類。

  真乃編得一手的淒慘經歷,叫無知者動容。

  裴少淮取出一錠銀子,推到殷五跟前,少年意氣道:「今日聽你一番提醒,收獲頗豐,這是給兩個小侄買些筆墨紙硯的……」

  殷五沒有急著出手收了銀兩,而是仰頭有「痛飲」了好幾杯金華酒,才為難地將銀子掩入了袖口當中,看得裴少淮差些憋不出要笑出聲來。

  分別之時,殷五對裴少淮道:「小的只有些眼皮子、嘴皮子的本事,裴小爺但有用得著的,小的隨時聽候差遣。」

  ……

  馬車上,長舟甩馬鞭之時,腦子已經清醒了幾分,朝車裡道:「少爺,這殷五的嘴皮子可真厲害,若不是知道他是個幫閒的,我都要被他牽著走了,甚麼話到了他嘴裡聽起來都格外順耳,嘖嘖。」

  裴少淮懷疑伯爵府有眼線,但他暫時沒有懷疑到長舟身上。

  長舟雖知道他的行蹤,但總跟在他身邊,眼皮子底下哪有往外傳話的機會。

  「我見你方才聽得那般入迷,連叫茶都忘了,以為你醒不過來呢?」裴少淮揶揄長舟道,「我正想著回去以後,帶著你上縣衙裡解契呢。」

  長舟臉上露慚色,道:「叫少爺看笑話了,我想著那兩進的小院子,就不敢犯糊塗了……以後出來可要多長些心眼才行。」

  ……

  ……

  景川伯爵府朝露院。

  裴少淮找到娘親,沒有特地遣走下人,而是敞著門,同往日一樣向母親請安,又敘了些家常。

  「英兒這幾日身子仍是有些不爽,我少不了要分神,你自己要多注意身子。」林氏叮囑道。

  「孩兒省得了。」裴少淮又問道,「我昨日去看姐姐,她只說是胃口不好,可還有其他甚麼不妥的地方?」

  林氏略有些愁容,道:「確是只有些不消食,常有的事,可見她瘦了,當娘親的不免擔憂些。」

  「孩兒一會再去看看姐姐。」

  等到下人開晚膳時,小廝丫鬟都走開了,裴少淮才關門,說了自己近來總遇見殷五的事,又說了自己的猜測,道是懷疑家中被人安插了眼線,而且就在朝露院這邊。

  林氏驚怒中帶著內疚,她道:「都怪我平日裡只顧著操勞外事,竟忘了還有燈下黑,幸好淮兒你是個機靈的,不然娘親真就是犯了大過失了……」

  愈想心裡愈是後怕。

  那眼線若是個心狠的,不知道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

  林氏想了想,又道:「既然是眼皮子底下出內鬼,我也不敢叫府上的人去查了,我明日去找你大舅,叫他從林府出些人偷偷盯著罷。」林世運是做生意的,商敵不少,平日裡遇得更多這樣的事。

  林家裡是有肯賣命的家奴的。

  裴少淮點點頭,道:「孩兒不敢聲張,後面這段時日還同以往一樣,除了上學,隔三差五才會出門……既然是通風報信,他必定會有露馬腳的時候。」

  ……

  隨後的時日,裴少淮正常出門上學,唯有提前散學時,才會外出逛逛,有時從前門出去,有時從後門出去,有時候去茶樓飲茶,也有時候上山采風,皆無定數。

  與殷五連著偶遇幾次之後,裴少淮與他也更熟絡起來,殷五總有數不盡的點子逗樂裴少淮,俗人劃拳喝酒,他便與裴小爺玩飛花令,他似乎辦的都是雅事,可那小曲雖唱得婉轉,詞句聽起來清雅,旨意卻是少女的春心。

  明明是小酒肆,卻能隨時叫出來個要身段有身段,要模樣有模樣的女樂,豆蔻年歲,盼目漣漣。

  抱得琵琶彈得古箏吹得竹笛。

  「今日又盡興了,果然是好曲子,詞句亦十分清雅。」裴少淮感嘆道。

  殷五笑道:「小的早說過了,只帶小爺做雅事聽清曲品好茶,絕不沾染那些令人嫌棄的,自不敢有悖初衷。」

  又道:「只希望能讓小爺讀書乏了時消遣消遣。」

  「對了,上回你說有個地方十分清雅,最適合寫詩,是哪裡來著?」

  「小爺若是有興趣,小的改日再帶您過去。」

  ……

  過了月餘,林氏告訴裴少淮都查清楚了。

  「自打你父親赴玉沖縣就任,我派了申大申二過去,我便瞧出來她心裡不爽,覺得我持家以後只厚用自己的人,薄了他們一家,她以為跟過去是吃香喝辣的?後來又三番五次叫我替她兩個兒子換些輕快的活計,我尋思著她是老太太身邊的老人,給老太太幾分面子,便順了她的意,沒想到換了兩次還是這不好那不好的,後頭還讓老太太說了我幾句……沒想到她一家竟敢有這樣的心思!」

  原來是老太太身邊的周嬤嬤。

  周嬤嬤自老太太嫁進伯爵府便跟進來了,一直伺候在老太太跟前。老太太持家的時候,周嬤嬤在伯爵府裡也是出盡了風頭,只叫下人把她也當半個主子供起來。

  林氏持家以後,周嬤嬤平日裡打著老太太的名頭花個甚麼錢辦事,都被林氏管著,她便覺得自己受了委屈。

  「我說呢,去歲好端端說自己的大兒子瘸了腿,幹不得重活,只能去馬廄裡看看馬車,原來打的是這樣的主意。」

  「母親打算如何?」裴少淮問道。

  「既然找出來了,便也就不怕了,只是一時半會兒不能動他們,免得驚動後又安排個別的甚麼人過來,到時候更難辦。」林氏合算道,又言,「我正想著要編些甚麼風聲出來,叫她身後的主子露個頭,我好狠狠給牠來一悶棍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6 05:14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四十章 反擊

  「何須再放甚麼風聲,牠的尾巴早藏不住了。」裴少淮道。

  裴少淮同林氏說了殷五的事,言道:「這段時日,殷五屢屢得逞嘗到了甜頭,以為我落入了他的套,自然會去主子跟前搖尾乞憐討好處。」

  裴少淮又推斷道:「前日殷五說要帶我去個吟詩聽曲的好地方,我應下了,母親只管叫人盯住他,看他從哪接來的女樂,順藤摸瓜自能窺探到一二。加之,把周衛一家子拿下後,也能問出些話來。兩者合起來一比對,斷不會冤枉錯人的。」

  林氏深一想,確是這個理,再看眼前的兒子,已然與她齊高了,欣慰道:「你比娘親更會拿主意了。」

  「娘親想想,前有幫閒,後有眼線,他們緣何費如此大的心機?」裴少淮稍頓了頓,自答道,「沉舟側畔千帆過,伯爵府再非昔日之態矣,故此,我們不能用過去的法子應對了,否則就會被人牽著鼻子走。」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拳頭不硬一些,伯爵府只會更不得安寧。

  裴少淮犧牲了讀書時間去同殷五周旋,豈止為了找到幕後黑手?

  林氏應道:「娘親知曉如何做了。」

  十五休沐那日,裴少淮原與殷五「說好」要去湖畔小院賞景聽曲喝茶的,到了時辰便照常坐馬車出門,卻在半路一拐去了芒山觀,打算賞賞冬日山景順帶叨擾吳老道。

  那殷五得了裴少淮出門的消息,眉歡眼笑去接了三個可人的青倌兒,馬不停蹄趕赴湖畔小院,輕紗帳暖湖景宜人,又有佳人彈唱半臥,一應準備就緒。

  一直等到午後,茶也涼了,人也乏了,卻不見裴少淮的半個身影,殷五以為裴少淮半路遇到了甚麼急事,結果打瞌睡到入夜時候仍不見人來,殷五只能怏怏作罷,把三個青倌兒送了回去。

  這一接一送的,豈能不暴露行蹤,只需將這幾個所謂「青倌」近日來接待過的客人細細一排查,便可發現她們暗地裡皆與一個小廝有聯繫。

  再順著這個小廝查下去,便查到了尚書府裴少煜的頭上。

  當天夜裡,周大從馬廄鑽進廢棄的柴火院裡,透過矮牆與外人不知道在說些甚麼,林氏的人趁黑摸過去,周大與那外人還沒反應過來,便被摁在地上踩住了嘴,吃了一鞋子的灰。

  守頭隨後又帶人去抓拿了周衛一家,只差周嬤嬤一個了。

  ……

  已經是戌時末了,老太太上年紀了不貪睡,故此院裡還未熄燈。

  不知緣何,今夜總不時聽見狗吠聲從伯爵府外傳來,一陣一陣的,聽得老人家心裡直發慌,老太太問道:「今夜是怎麼回事,總有狗吠聲?」

  周嬤嬤一邊替老太太卸下頭飾,一邊不以為然應道:「這府上沒養狗,狗吠聲只能是外頭傳來的,左不過是哪個小毛賊爬牆鑽洞了,叫人追著跑驚動了罷。」

  「我聽著總心慌得很。」

  周嬤嬤取了少許蘭膏,勻開,塗在老太太髮髻上,應道:「老太太若是聽著煩,明日叫我那口子帶人拿著竹竿子,周邊各家各戶都敲幾竿子就是了,留著這些畜生也是擾人安寧。」

  老太太搖搖頭,道:「罷了罷了,便是不叫不吠我也未到睏覺的時候。」

  「老太太就是太心善了。」周嬤嬤奉承道,停住手想了想,又道,「老太太年輕的時候,那叫一個做事果斷了當,把伯爵府把持得穩穩當當的,別有一番將門風範……現在想想,真是懷念呢。」

  老太太呵呵笑道:「老啦,不中用了,只盼著見兩個孫子成才就無憾了,還提甚麼當年勇。」

  「淮少爺、津少爺打小這般出息,全仗您盯得緊,一番心思管教著。」周嬤嬤又疑慮道,「近來好似沒怎麼見到淮少爺?」

  「下一場是秋闈,他忙著學問的事,哪裡有空日日過來。」老太太應道。

  恰這時,院子外頭傳來「吱呀——」開門聲,沉默了半晌,外頭守門的丫鬟才惶急地喊了一聲「老太太,是大夫人」。

  林氏到房前敲敲門,笑道:「深夜打攪母親休息了,盛昌候家看上了咱家的戲班子,兒媳拿不定主意,過來同母親商量。」

  「我還不曾睡。」老太太叫周嬤嬤過去開門。

  門一打開,林氏招招手,冷冷道了一句「拿下」,便見申嬤嬤與幾個粗婆子從一旁探出來,三下五除二拿住了周嬤嬤。

  林氏急忙跑到老太太跟前,解釋道:「母親莫要急火,也莫要惱怒傷身,兒媳若不是有十足的證據和理由,萬不敢這個時辰帶人過來捉拿這個毒婆子。」

  此時,周嬤嬤被綁住了手腳,又綁住了嘴,像隻蟲子一樣掙扎蠕動著。

  屋內燭影沉沉。

  老太太看了看五花八綁的周嬤嬤,又看向言之鑿鑿的林氏,急問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這毒婆子貪圖錢財,帶著一家人勾連外人,將伯爵府裡的事全抖了出去,意圖謀害兩位哥兒。」

  最後一句真真切切叫老太太聽得心顫。

  「母親莫要擔憂,淮兒警覺,沒有甚麼閃失。」林氏這才原原本本將事情從頭至末說與老太太聽,沒有半分誇張之意,卻已經叫人聽得瞠目結舌。

  「此……此事當真?」老太太不是不信,她知曉兒媳斷不敢編排這種事,她只是對周嬤嬤藏著這樣的心思感到難以相信。

  她竟然一點察覺都沒有。

  林氏應道:「母親,周大與接頭的人被當場捉拿,已經招了,人證物證俱在,此時不會冤枉他們一家,至於幫閒的事,母親也盡可以去問淮兒、津兒。」

  老太太的髮髻在燭光下發亮,雙手卻垂了下來,沉默了許久,才平復了下來,平靜道:「世珍,你叫人放開的她的嘴,我有話問她。」

  布條剛剛鬆開,周嬤嬤便尖著嗓子喊道:「老太太,奴婢沒有做這些陰損的事,這都是誣陷呀,老太太您要相信奴婢,奴婢對您對伯爵府一直忠心耿耿,斷不敢幹這樣的糊塗事……奴婢冤枉啊……」

  好一頓伸冤聲。

  「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想瞞我欺我嗎?」老太太平聲道,「我還沒糊塗到懷疑兒媳相信外人……趁著時辰說些有用的罷。」

  不知是老太太的話,還是老太太的語氣,讓周嬤嬤息聲不再喊冤,「咳——咳咳——」幾聲哭嗆,才道:「奴婢伺候小姐伺候了三十九年八個月了,開了春就滿四十年了。」

  「你既伺候我這麼多年,應當知曉我對你不薄。」

  「奴婢雖被銀錢迷了眼,但也只是遞個消息,絕無謀害主子之意,也絕沒有做過半分傷害主子的舉止。」周嬤嬤求情道,「老太太,奴婢只是被豬油蒙了心,貪圖黑心錢,看在奴婢伺候您這麼多年的份上,您饒了我們一家子罷……」

  林氏怕老太太一時心軟仁慈,忙開口勸道:「母親,此事最惡不在勾連外人,而是他們串通把心思打在淮兒津兒身上,吃喝嫖賭,但凡他們染上了哪一樣,後果不堪設想……」

  老太太輕拍了拍林氏的手,道:「我省得。」

  「說說你的由頭,興許我還能聽進去一二。」老太太對周嬤嬤道。

  「求老太太念我伺候多年的份上,寬恕奴婢犯了糊塗,那年您……」周嬤嬤只一直說著樁樁件件往事,試圖以此打動老太太,挽回些情分。

  老太太沒再聽下去,對林氏道:「你來發落罷,無需礙著我的情面。」

  「你們婆媳好狠的心!」周嬤嬤終於崩潰,蠕動著朝前啐了一口,還想著繼續掙扎向前,瞠紅了眼,被人拖住了還繼續罵道,「哪家伯爵娘子身邊的婆子不是風風光光的,被當作半個主子養著,偏是我最落魄最下賤……我不要風光也罷,竟還被一個商賈家奴出身的粗使婆子踩著,甚麼好處都讓著姓申的一家,我不服……」

  未等她再繼續口出污言穢語,旁邊的婆子已經把她的嘴又給綁上了。

  「抬出去罷。」林氏吩咐道。

  ……

  夜風靜了,屋內的燭火不再搖曳,伯爵府外也再沒有傳出狗吠聲。

  林氏陪老太太坐了許久,沒有說幾句話,只靜靜陪她坐著。

  「夜深了,你回去罷。」老太太言道,「我能想得明白。」

  等到林氏將走,老太太終於又道:「留她條性命罷,其餘的我就不管了。」

  林氏點點頭。

  ……

  ……

  收拾完周嬤嬤一家,但裴少淮的反擊遠沒有結束。

  沒過多少時日,各個茶館裡的生意比往常火爆了許多,無他,因為說書先生得了新故事。不再說那功名夏商周,也不論那英雄鬧春秋,更不談大家背熟了的青史名流,而說起了這京都城裡的彎彎道道。

  這故事的主角正是小殷五爺,連名號都不帶換的。

  他書香門第秀才郎,學識淵博有才名,家道中落討活計,迫不得已當幫閒。

  但「盜亦有道,閒亦有嫌」,小殷五爺素來正直仗義,瞧不起那些蠅營狗苟的路數,於是把富家子弟金蠅蟲叮金蛋的事給抖露了出來——

  那高官厚祿家的二世祖是如何玩樂的,牆上掛的是名畫,手裡握的是白玉章,葉子牌賭的是千金之數,嘴裡吃的八珍玉食,家中已是妻妾成群,家外還養著青倌兒吹拉彈唱……把二世祖們的奢靡之態說得有鼻子有眼兒。

  更是將那句臉上寫著「風雅」二字,袖子掩著的卻是「官」「財」二字,一字不落地講了出來。

  「前人田地後人收,這小小的金蠅蟲收了自家的地,又盯著他家的田,小嘴不大,胃口不小,欲知官的網能不能收了這金蠅蟲,且聽下回揭曉。」說書先生積木一敲,戛然而止,聽得叫人遐想萬分。

  原來高官之子也有出來當「幫閒」的,只不過披了身高貴的皮子而已。

  ……

  又說這徐家,徐大人晉升禮部尚書在望,徐夫人與兩位兒媳少不得要與許多官夫人們往來。

  人以群分,她們結交相識的也多是清流之官的人家。

  平日裡喝茶敘話,總不時談及徐夫人的兩個兒子,大兒徐望二甲進士出身,三年庶吉士後賜官刑部,小兒子徐瞻高中榜眼,直接留任翰林院,便有貴婦人問道:「一門三進士,徐夫人是如何掌家的,有甚麼好招數小竅門,說出來叫我們領悟領悟。」

  「哪有甚麼竅門,不過是家和萬事興罷了。」徐夫人笑盈盈道,「若想家和,最重要的便是後宅安寧,這好兒媳是關鍵。」

  其他夫人連連稱是,不免又讚嘆徐夫人的兩個兒媳都是識大體、有本事的。

  徐夫人話題一轉,壓低了點聲音,道:「說起這兒郎親事,有件事大家不可不防,外頭都在傳這京都城裡有『金蠅蟲』,專門挑未諳世事的公子哥下手,萬一一時鬆懈叫這小蟲子盯上了,可就麻煩了。」

  「我也聽說了。」有夫人應和道,「昨夜官人還把兩個兒子叫進去仔細叮囑了一番……只是孩子年歲還小,不能完全意會,又不知曉其中利害輕重,就怕有管不住的時候,給那小蟲子可乘之機。」

  臉上露出鬱鬱之色。

  有些夫人未曾聽說金蠅蟲的,則在跟左右旁人打聽是甚麼意思。

  又有個夫人站出來說道:「若是知曉這害人的蟲子出自何家何人,通力將他給抓了,自然也就沒有隱患了。」

  「是矣是矣。」眾夫人紛紛應和。

  「只是,上哪去將這小蟲子給找出來?聽說他們行跡隱蔽得很。」

  這時,徐夫人適時出口提醒道:「既然是挑金蛋下手的,自然是哪裡金蛋蛋多,金蠅蟲就往哪兒飛,諸位夫人不妨回去想想,這京都城裡,誰家有事沒事就聚著一窩一窩的金蛋蛋……回頭再跟自家官人知會一聲。」

  諸位夫人明瞭,隨即點頭,道這是個好法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6 05:22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四十一章 四兩千斤

  這金蠅蟲的事不知幾分真幾分假,但它確確實實在京都城裡流傳開了。都是好不容易生養大的金疙瘩,哪個父母不擔憂自家兒郎被人帶偏了?此等情形之下,誰又仔細論它是傳言或是言之有據呢?防著就對了。

  此事非裴少淮一人可以辦妥的,起初他只不過有個大概的想法,運筆將殷五的「身世」添油加醋編撰成了茶話本,又將幫閒們常用的話術寫了進去,叫長舟暗地裡送去給說書先生們。

  等到茶話本在京都城裡盛傳開了,真亦作假假亦真,真假難辨之時,徐家抓住了這個時機。

  徐大人與徐望、徐瞻兩個兒子商討了此事,言道:「貴胄高官子弟居於京畿城內,好吃喜樂不務正業,奢靡之風由來已久,聖上曾數次囑咐朝廷皇親勳貴、百官群臣們,要嚴執家法管教門風,不可聽任其揮霍家私,養成靡靡之態……『幫閒』一事,其本質不在『打秋風,討賞錢』,而在於引人走歪門邪道,有傷大慶教化,我等可以如實舉諫替聖上分憂。」

  徐望、徐瞻應道:「父親說得是,孩兒必定極力配合。」

  只是言官進諫也要講真憑實據,若是直接劍指吏部尚書那就成明爭暗鬥了,徐大人只好讓夫人先出手,喝茶敘話間透露幾句,繼續造勢。

  蒲扇輕搖,裙擺相促,後院夫人之間的談話也可成事。

  裴尚書在府上設「竹賢書堂」,打著老翰林、國子監老學究授學的旗號,盛邀京都勳貴人家子弟到尚書府讀書,朝中本就有不少臣子對此頗有微詞,此次借著「金蠅蟲」風波正好大做文章,把水攪渾。

  尤其是裴尚書朝中的勁敵們,豈會錯失良機?

  未等徐大人上奏,聖上的案上已經擺了不少奏折。有人言,近來皇城內盛行金蠅蟲傳聞,並非捕風捉影、無中生有,百姓口口相傳的事,自有他的道理,懇請聖上派人徹查此事,以嚴正國風家風。

  又有人言,朝中有高官依仗著聖上的信任,驕縱家中後輩在京都城內興風作浪,有趙高、盧杞之態,不得不防。

  還有人言,無緣無故聚各高門大戶子弟於一室,動機不純,麻生蓬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若是勾勾搭搭則為阿黨比周,若是吃喝玩樂則為敗壞門風,總之是通同一氣,穿連襠褲,不可不管矣。

  雖未明指吏部尚書裴玨,卻字字句句寫的都是他們家。

  膽壯者更是直接對准裴尚書的次孫大肆炮轟,裴少煜經常出入哪些風月場所,又曾花大價錢從何處買了甚麼古玩物件、珍饈海味,又與誰家的世子少爺流連於美色,皆被抖露出來,最後更是直言道,裴少煜就是那茶話本中的金蠅蟲,出身名門卻無名門之範,朋比為奸,吉網羅鉗。

  聖上派人去將那幫閒金蠅蟲的茶話本尋來,掌閱之後,結眉深思。

  朝外風浪大作,朝內亦暗潮湧動。

  春日過後,南北大運河冰面消融,又可通航,一艘艘官商船隻從蘇杭之地啟程,帶著滿船的貨物北上抵達京都。本就深陷金蠅蟲風波的裴少煜,又被兵部左侍郎抓住了馬腳。

  說是查點進京船隻時,發現船上廂房內有兩個異常嬌媚的女子,形跡可疑,於是盤問船主,方知曉這是裴少煜托揚州友人送來的,去歲歲末便跟著船隻北上,不巧晚了一步遇到大雪封河,如今才到京都。

  這不正正和話本子裡金蠅蟲圈養青倌兒以色侍人不謀而合嗎?

  風言風語之際還出這樣的事,想來那裴少煜是免不了受裴尚書一頓毒打了。

  ……

  這日散學,裴少淮與裴少津留堂多寫了一篇文章,晚一些回府。

  恰好徐大人今日提前從衙門歸家,便叫他與裴少淮遇見了。

  「給徐伯伯問好。」兩個小子行禮道。

  「做完今日的功課啦?」徐大人笑著關心問道。

  「是,剛收好筆墨,正打算回去。」

  閒聊幾句之後,徐大人想了想,同裴少淮說了一些朝堂上的事,皆是與幫閒一事相關的,只不過沒有提及尚書府,他誇讚裴少淮道:「你能拿捏準時機,堂堂正正打蛇七寸,這份心思十分難得。」

  「徐伯伯謬讚了。」裴少淮謙虛道,「若非確有其事,小侄也編排不了這齣戲,小侄不過是把聽到的見到的,潤色一二傳出去而已。」

  「只是——」徐大人拖長音調,話裡打了個大彎,平和的語氣中帶著些開導,言道,「四兩撥千斤是有的,但不常有,千斤還需千斤才能與之相抵……此事雖掀起不小的風浪,可終究會平平落下,你能想得明白嗎?」

  徐大人說得十分隱晦,他這麼說這麼問,也有些考量裴少淮心性的意味在裡頭。

  「謝徐伯伯教導。」裴少淮應道,「小侄打一開始想要的,不過安安靜靜讀書而已,世間少有一蹴而就的事情,更多的是長久經營、深思熟慮。」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徐大人又笑了,道,「早些回去罷,與你父親寫信時,替我問好。」

  「是。」

  馬車上,裴少淮神色平靜,而裴少津還在深思徐大人方才那番話,他如今已不是小童,許多隱喻的話都能聽明白了。

  裴少津想明白七八分之後,便開口問長兄道:「大哥,官家為何會輕易放過尚書府?是因為他的功績?」

  裴少淮點點頭,同弟弟細細解釋道:「二房主君能從外放官員升至吏部尚書,必定有其過人之處,令聖上賞識。再者,聽聞其最近隱隱有入閣之勢,可見他身上是帶有實實在在的功績的……這次的事,興許能牽絆他一二,卻不能阻擋得了他。」

  頓了頓,裴少淮又猜測道:「不過,小懲大誡應當還是有的,否則也不好同進諫的言官們交代。」

  裴少津又半猜半問道:「城裡這成群的幫閒,還有尚書府的竹賢書堂,應當在懲戒範圍內罷?」

  「是,大抵就是從這兩個入手。」裴少淮應道,又說,「過不了多久,就會有結果了。」

  「徐伯伯說得對,大哥已經很厲害了。」裴少津言道,「至少說很長一段時間尚書府都不敢再使絆子了,我們可以好好讀書了。」

  兄弟二人一直都在抓緊功課,裴少津在為來年的院試做準備,裴少淮則在為後年的秋闈做準備。

  兩人一前一後,在科舉道上堅毅前行。

  徐家裡,淮津兩兄弟走後,徐大人找來徐瞻、徐言成,與他們說道:「裴家小郎日後可以成大事矣。」

  又言道:「言成、言歸能有這樣的小舅在前頭鞭策,亦可成一番事業。」

  興許是考慮到言成的感受,徐大人添了一句:「當然,我們言成本身就是一個獨具天賦的好苗子。」

  「祖父不必擔憂我,孫兒今年都十三了……同窗七年,孫兒豈會不明白『擇交如求師』的道理。」徐言成嘿嘿笑道,又言,「夫子說我比二叔少年時候厲害多了,總不會考得比二叔差的。」

  「你小子,竟敢拿二叔來打趣了。」徐瞻笑道。

  徐家能三輩出人才,段夫子是一方面,徐大人的管教又是一方面。不管步子是大是小,走直路總會比走彎路要快。

  ……

  ……

  裴少淮的推測沒有錯,如今的裴尚書確實是得聖上重用的。去歲,六部當中成績最大的當屬吏部和兵部,都在去舊革新上有所作為。

  早在前兩年,或是上書、或是在早朝大議時,裴玨便屢屢提出大慶朝的巡察制有弊端,以自己在成都府為官多年為例,直言道朝廷派下來的巡撫監察御史敷衍了事、獨斷專行,把巡察之職當作斂財之機,隨行必八抬大轎,已經到了法多廢弛、弊端踵至的地步,不得不治。

  聖上深以為然,授命裴玨考察淘汰巡撫,帶領吏部修改《巡察綱章》,規定限制各巡撫監察御史一條條遵行,不許應付了事。但有不公不法之事,准許同級之間、同職之間,甚至是下級向上「互相糾舉」。

  革新實行一年有餘,巡察一事初顯成效,裴玨自然首當其功。

  兵部胡尚書則是上諫道「大慶武官世襲,舊官加新封,一代代累積,武官之數已不下九萬餘人」,又言道「數目之多,卻挑不出可用的將才」,大言其中弊端。

  聖上授命胡尚書整改,完善武舉制度,替朝廷挑選精兵強將,以備後用。

  胡尚書出身高,不懼那些軍功勳貴,大刀闊斧改動武官任用之制,如今亦初顯成效。

  故此,朝上文武百官都能看得出來,下一位入閣的,恐怕要從這兩個當中去選了。

  偏偏值此關鍵時候,尚書府出了差池,於是讓胡尚書先了一步,裴玨官任原職。

  ……

  至於聖上如何處置金蠅蟲之事,裴少淮是後來聽徐大人講述,才知曉的。

  那日,退朝之前,聖上專門將金蠅蟲一事拿出來說,還挑了幾個比較典型的奏折叫人念了出來,其中就有人說到尚書府設立學堂,養的就是一窩「金蛋蛋」,意圖不軌。

  「裴愛卿,你如何解釋?」聖上淡聲問道。

  「微臣冤枉。」裴玨仗言道,「自竹賢書堂設立以來,共收了一百五十九名京都子弟入讀,有高門子弟,亦有不少六七品官吏之子,有八十七人過了院試,又有十一人過了鄉試,如此驕人的成績,豈可誹謗其為甚麼金窩窩?微臣懇請聖上明察。」

  尚書府敢設立書堂,自然不會說只吃喝玩樂,誤人子弟,這樣豈不是得罪人?竹賢書堂還是做出了些成績的。

  只不過,他現在這樣解釋又有何用?外頭傳聞之烈,不是也是了。哪怕是平日裡幾個世子正常出去玩樂,闊綽了些,但凡是有裴少煜在,只怕都會被人當做是裴少煜慫恿世家子弟不務正業,風花雪月。那些和尚書府本就若即若離的人家,恐怕不得不多留個心眼,不敢再把孩子送過去。

  故此,即便用「成績」自證清白了,這籌謀多年的金窩窩也散了,那裴少煜的名聲也毀了,這瓶萬金油恐怕是滑不起來了。

  聖上微微頷首,表明他信了,又問道:「船上那兩名揚州女子,又如何解釋?」

  裴玨佯裝羞慚,幾次欲言又止,最後才道:「回聖上,微臣自身相貌粗陋,故此有一惡習,最喜美人伺候在畔,這兩名女子乃是孫兒買回來孝敬我的,絕非外頭傳言的甚麼青倌兒紅倌兒。」

  朝堂上一時語寂。

  「裴愛卿喜好美人?」

  「是,微臣喜好美人。」

  聖上又問:「朕怎從未聽聞過?」

  裴玨面不改色,應道:「如此惡習,豈好叫聖上知曉。」

  聖上再微微頷首,又信了。這兩個美嬌娘既然在朝堂上露了名,事後尚書府也只能抬回家中好好供著。

  那麼這些上奏的奏折,自然也算是有了回應。

  「尚書府之事已經查明,然『幫閒』之事尚未了去。」聖上言道,「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幫閒之風不可不治,叫其禍害百姓擾亂風氣,風花雪月奢靡之態更是不可取,今日若是不好好整治幫閒,他日便真的有金蠅蟲飛出來,禍亂朝政,此事……」

  聖上停下來想了想,對裴尚書道:「此事便由裴愛卿帶頭整治罷,限期一月,不止京都之內,但我大慶之內,皆要休整。」

  「臣受命。」

  聖上又道:「那王學士榮退多年,已經年老,裴愛卿還是送他回鄉養老罷。」

  「微臣遵命。」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內,京都城裡的幫閒們如老鼠般,只能抱頭躲著,再不敢現形。

  ……

  伯爵府內。

  裴少淮向祖父請安,卻見祖父神色鬱鬱,沒甚麼精神,於是問道:「祖父可是有甚麼心事?」

  裴老爺子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問孫兒說了甚麼。

  裴少淮猜出了一二,於是改言道:「孫兒說祖父多多休息,養好身子。」

  「你有心了,我省得。」

  近來家中不曾發生過甚麼大事,事事井然有序,能讓祖父心情鬱鬱恐怕與尚書府那邊有關——裴尚書入閣失敗之事,已經不是甚麼新鮮事了。

  祖父或是因為這個?

  對於尚書府那邊,即便他們做了許多陰損的事,裴老爺子也明白了兄弟之情已經分崩離析。可裴少淮總覺得,祖父好似對於這個弟弟有一種慚愧之情,長久不能放下。

  顯然,裴尚書並不領情。

  裴少淮不敢直接問祖父,只能想著何時向父親打探打探,總要知曉緣由才能治理病症。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6 06:27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四十二章 府學

  春寒褪去,天氣漸漸暖和起來。原以為英姐兒是受寒而脾胃不好,眼下暮春晝暖,她卻仍是不得好胃口,每日懨懨的,臉色有些蒼白不見紅暈,似那春日凋零的碎萼一般。

  鳥弄桐花日,魚翻穀雨萍。谷雨一過,這春日便算是盡了,轉入初夏。

  這日,英姐兒吃了一碗燕窩後,便沒有胃口了,同林氏告退,說是要回院子裡歇著。

  「拂冬,扶小姐回去歇息罷。」林氏吩咐道,又言,「吃食都在灶房裡溫著,小姐有胃口的時候,你要趕緊去取,不要耽擱。」

  英姐兒安慰林氏道:「喝了嬤嬤煨的雞湯,女兒近來已經好多了,娘親不必牽掛著,女兒曉得照顧好自己。」

  林氏摸摸英姐兒的臉,疼惜道:「還是瘦了。」

  正說著,卻見丫鬟拂冬噸一聲跪地,焦急同林氏道:「大夫人,請您治奴婢的罪,奴婢前幾日見到小姐私底下在偷偷試藥,是奴婢愚鈍後知後覺……」

  「拂冬,你休要胡說。」英姐兒想攔住拂冬。

  既是她生的養的,林氏自是最為了解女兒,拂冬只說了一句,她便能從頭到尾猜出了七八分。林氏臉色怒而蒼白,聲音硬又顫顫,斥責英姐兒道:「是我把你嬌慣壞了,任性到不懂的疼惜自己。」

  又讓拂冬把所知曉的一一說出來。

  拂冬言道,小姐近來總是喜歡一個人待在屋裡,說是春乏要好好歇息,不許人來打攪她。前幾日,拂冬趁著暖陽想曬曬衾席,一下子忘了小姐的吩咐闖了進去,撞見自家小姐正在用炭爐子煎藥,桌上零零散散擺著各類乾藥材。

  無怪平日裡總覺得房內的藥味過於沖了些。

  英姐兒哄住了拂冬,說她只是一時好奇,照著古方子學習煎藥而已,叫拂冬不要說出去。

  這幾日,拂冬愈想愈覺得不對勁,今日聽到大夫人說小姐消瘦了,愈發懷疑,於是趕忙上前向大夫人稟明了此事。林氏母女素日裡對拂冬十分不薄,不管是從哪個方面著想,拂冬都不能見著小姐再錯下去。

  林氏又怒又怨又憐,這會兒也顧不得斥責、管教英姐兒,而是吩咐小廝道:「去王家把王太醫請來。」王家世代從醫,王太醫年六十九,原任職於御藥房,其次子醫術已成,前年進宮頂替了他的位置,王太醫便告老榮退了,平日裡也會不時出診富貴人家。

  「跪下。」

  林氏這才開始管教英姐兒,問她為何如此不自愛,還叫親人替她擔憂。

  英姐兒認錯,十分自責,言說自己只顧一己之欲,沒有考慮到家人會為她憂心憂慮,實為不孝。

  她也說出了自己的所盼所想所憂,言道:「三教九流,醫者只納為中九流,於男子而言行醫尚且不易,於女子而言更是千難萬難,甚至以巫醫相稱。女兒在家中,尚能得父母姐弟包容一二,容許我種藥圃、研醫理,待到歲末及笄,他日許了人家,顧及家族名聲恐怕再不能染指於此道……女兒覺得時間緊迫,一時迷了心神,才會犯糊塗以身試藥。」

  又哭著言道:「女兒明白,竹姐姐那樣膽大聰慧的,尚且被逼得進宮謀一條出路,女兒一直被家裡護著愛著,無所長處,本不應再給伯爵府添麻煩,可女兒總忍不住去探知去嘗試……」

  「請母親寬心,女兒立誓再不敢了。」

  聽了英姐兒的一番話,林氏哪裡還捨得斥責她,只憐惜扶她起來,抱在懷裡,撫摸道:「娘親只是心疼你的身子。」

  王太醫來了,切脈望問之後,又看了英姐兒的藥箱,辨認都吃了哪些藥材,最後才道:「裴夫人莫要過於擔憂,英小姐識得藥理,不曾吃錯方子。只不過沒有注意用藥劑量,決明子荷葉用量過大,導致身子虛寒,才會一直食欲不振,日漸消瘦。」

  又言道:「我開個溫補的方子調理一段時日即可痊愈,日後萬不可再莽撞行事了,醫理藥理非數十年積澱不可成。」最後這一句是在善意提點英姐兒。

  林氏神色緩和了不少,應道:「勞煩王太醫了。」

  「分內之事。」王太醫應道,想了想,又勸英姐兒,「學醫雖不比讀書,卻也和讀書有一樣的道理,莫說數月,即便是數年,又有名醫幫帶教習,也未必能小成,英小姐理應循序漸進為妥。」

  「謝王太醫提點,我省得了,不敢再犯糊塗。」

  ……

  裴少淮散學歸來,聽聞了此事,放下書箱便往姐姐的院子去。

  「母親說得沒錯,是我自私了,擾得你也不安寧,不能好好專心讀書。」英姐兒慚愧說道。

  「咱們姐弟還說這樣的話。」裴少淮安慰姐姐道,「姐姐先把身子調理好,研習醫理的事往後再慢慢論。」

  又勸道:「姐姐平日也曾讀史,應當記得姜太公八十才遇文王,晉文公六十五率軍破楚,蘇老泉二十七始發奮,言當世之要,成三代之光。」

  「我明白你的意思。」英姐兒應道,「王太醫也同我說了,此道要遵從循序漸進的道理,為人一世學一世,我不該貪的……往後我只當是個喜好,有則學一些,無則不強求,不會再冒進了。唯有一點,我還是會繼續學的。」

  「姐姐能這樣想便好。」

  這個世道本就是女子要比男子更難一些,英姐兒能看清楚事實,也是一種成長。

  裴少淮從姐姐院裡出來,心情一直很沉鬱,他的到來確實改變了很多事,避免了不少禍端,但有些事是他改不了的。

  英姐兒痴迷於藥理,已開始涉足此道,誰又能斷言這是個好,能一帆風順呢?

  能執掌命運的,只能是命運本人,而非他。

  這樣的感悟把裴少淮曾經的自大擊得粉碎。

  半月之後,英姐兒身子已經大好,又恢復了往日活潑的性子。這日,林氏正打算去戲樓和酒肆裡查點賬目,正準備上馬車,只見英姐兒帶著拂冬跟上來,說道:「娘親一個人怕是忙不過來,女兒跟過去打打下手罷,哪怕是幫著謄記賬目也是好的。」

  林氏欣慰笑了,開懷言道:「那自然好,我早便打你主意了。」母女二人攙扶著一同上了馬車。

  ……

  ……

  五月初,順天府學張貼公告,擇於初九日考核轄內秀才,擇優錄入府學就讀,五十人為額滿,各考生憑文取進。

  教化之行,京師自當率先垂範,順天府學為大慶朝府學之首,名氣最盛,府學內教諭皆從國子監抽調,學風嚴正,人才輩出。它居於京畿之地,每年只從大興、宛平兩縣錄取五十名秀才,競爭頗為激烈,若是不幸落選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到縣學就讀了。

  學子熱衷於官學,還有一個原因是官學有資格舉薦貢監,順天府學舉貢的名額向來比其他地方多出一倍。

  消息傳出來後,段夫子對裴少淮道:「從前不讓你們進縣學,是擔憂你等年歲尚小,不辨是非,受那急功近利科考速成之術影響,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現如今,你的文章已經小成,頗有自己的筆法,又有了明白是非的能力,可以去府學讀書矣。」

  又言道:「我所講授的,即便再好,亦只是一家之言,長久拘囿於我門下,往後必定面臨寸步難進之時,你也當出去聽聽外面的學問,結識新的同仁,辨識周遭的形形色色了,一點點累積自己的見解,如此才能更上一層樓。學問如同雕琢,先是大刀闊斧得其形,再用小刀慢慢削去細枝末節。」

  「再者,你若不出去看看,你便不知道秋闈有多難,不知道有多少精通學問的學子或這樣或那樣的緣由,難以往前一步。」

  裴少淮知道遲早會有這一日。大慶朝以公學為盛,私學為輔,大多數學子院試之後,皆會進入各地府學就讀——既科考是為了為官,豈能不去官辦學府走一遭?

  他掇拾好衣袍,端端正正,而後撩起前擺跪地,朝段夫子行跪拜大禮,一邊磕頭一邊言道:「一拜,謝夫子傳道授業解惑,教小子讀書寫字習文,二拜,謝夫子傳授小子仁義禮智信五常之道,三拜,一日為師終生為師,但有金榜題名日,官袍加身時,學生必敬夫子上上之禮。」

  「好孩子,快快起來罷。」段夫子額間皺紋舒展,言道,「到官學讀書,結識更多的人,是科考路上不可缺的一部分,青禾三月發芽,四月抽葉,五月成簇,到了何時理應做何事,都是有定數的……何須行此大禮,又不是山海相隔難以再見。」

  「夫子理應受此大禮。」

  段夫子又打趣道:「府學時常午後便散學了,初一十五休沐,你要時常回來,好讓我考校學問,若是發現心有懈怠,學問沒有精進,我可不依。」

  其實是叫裴少淮經常回來交流學問。

  此後,裴少淮便有兩處學習的地方了。

  「小子謹記夫子教誨。」裴少淮也跟著打趣道,「言成大外甥可別偷偷叫人把我的桌椅搬走才好。」

  「淨瞎說。」徐言成嘿嘿應道,「明日我便光明正大幫小舅給撤了,豈會偷偷來?」

  五月初九這日,順天府學裡,宋山長帶著一眾教諭組織考核順天府秀才們的學問,時長半日,習八股文兩篇,時間還是有些緊張的。

  只堪堪錄取五十人,卻有近兩百人參加,個個皆有秀才功名。

  依照不成文的規定,院試前十一般是不會被淘汰的,裴少淮居於院試案首,更是無需擔憂。但裴少淮依舊很認真對待此次考試,心想,橫豎已經耗去了時辰,還不如仔細對待,若能寫出兩篇上乘之作,也算有所收獲。

  其一題出自《中庸》,言道:君子和而不流。

  其二題出自《詩經‧衛風》,言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兩道題講的都是君子品性,出題十分平易,恐怕是考官有意如此,因為愈是平易愈是難出佳作,也愈能顯現考生的筆力。第二題出自五經中的詩經,不管考生以哪一部為本經,都要以此為題,以《詩經》為本經的考生自然高興,非《詩經》本經的考生若是連「如琢如磨」都不會破題,那也不必再考了。

  這也再次說明一件事,學生選擇本經可不意味著只學本經,《詩》《書》《禮》《易》《春秋》一部也不能落下。

  對於第二題,裴少淮沉思片刻,心道,玉質是天生所有,若想成為玨,則需雕琢磨礪,若是比作人,則天性稟賦比作玉質,一心求學為雕琢過程,一個有天賦的人也要虛心求學方能成才。

  二者缺一不可。

  打定主意以後,他下筆破題寫道:「論君子之德,故當觀其所稟,而猶當考其所學。」稟,稟持天賦也。

  潤色成文以後,裴少淮又檢查了一遍,還算比較滿意,兩篇文章謄抄好後,安靜等待交卷出場。

  翌日,順天府學放榜,裴少淮、江子勻和賀涵學等院試前十,均在錄取之列,裴少炆不知何緣由並未參加考試,放棄了入讀順天府學的機會。

  裴少淮不知道的是,他的卷子被教諭們紛紛傳閱,又呈給山長,眾人皆稱讚其文句中透著一股靈性,既引經據典又不古板。

  ……

  ……

  順天府學位於大興縣內,原是前朝的太和觀,後設為官學,整套大院精心修葺過,其規格雖不及國子監,卻出天下府學之右。

  順天府學遵循「左學右廟」之制,分為左右兩路,皆為三進式。左路主要為學堂,最大的當屬正殿明倫堂,左右兩側設有各科科房和齋舍。右路則為文丞相祠。

  一套套齋舍小院並排修建在一起,每院南邊留作大門,東西北三側各四間廂房,每個秀才一間,若帶有書童,或是同住,或是住在大門邊的物料房內。

  裴少淮雖不打算在府學裡常住,卻也帶了不少物件來,以便不時需要在府學裡留宿。

  正巧,院試第二的賀涵學,還有江子勻,都與裴少淮分在了同一個齋舍小院裡,以後交流學問就方便多了。

  入學的頭一日,宋山長給五十名新進的學生授課,言道:「詩詞歌賦屬浮華薄技,胸有少許墨水者,皆可小成,然則經術八股,非通讀古今蘊含深者不能成。」大致意思是說詩詞歌賦是文道小技,科考最主要還是靠經術、寫八股文,提醒場下學子不要把時日耽誤在詩詞歌賦上,而要抓緊時間磨練自己的文章。

  場下學子紛紛頷首,深以為然。

  不止他們,大慶之內,十名學子恐怕有八名是這般想的。

  宋山長又言:「普天之下,皆以科第文章為重,爾等莫負光陰。」這開學的第一課便算是講授完了。

  回到書堂之內,裴少淮又發現,許多同窗的書箱裡除了四書五經幾本書以外,幾乎人手一本《十科策略》,江子勻亦不例外。做課業寫文章之時,常見同窗們將此書拿出來,不時翻閱查找,似乎不能離手。

  這本書裴少淮從未讀過,他好奇此書有何獨特,竟能讓大家如此鐘愛,於是向江子勻借閱。

  江子勻詫異道:「淮弟竟然沒有讀過此書?」

  裴少淮點頭,應道:「從未讀過,故此才會如此好奇。」

  江子勻更加詫異了,有些不可置信,問道:「那淮弟答策論、寫文章時,所需知曉的時政策略、歷朝典章制度、古今兵制,還有八大家文章的流傳優劣、歷朝錢法、河工水利等諸多細碎繁雜的學識,是從何而來?」

  其實江子勻還未說完,要答好策問,寫好八股文,需要涉獵的知識面十分之廣,幾乎涵蓋各行各業、各朝各代。

  裴少淮想了想,應道:「或是夫子講授的,或是夫子叫我等回去研讀某某著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對許多事都能有個一知半解,然夫子說還遠不能及。」

  「無怪你文章寫得那麼好,句句都能言之有物,原來是胸間有乾坤。」江子勻一邊感慨一邊將《十科策略》遞給裴少淮,又道,「這書裡頭歸納的,便是我方才問你的那些,一共分為十科,故有此名。」

  又言道:「天下許多學子錢囊羞澀,無法博覽群書,或是時日不夠,難以精讀細讀,只能借此書窺看一二,自行理解。」

  裴少淮翻開一看,果然如江子勻說的一樣,十科分門別類,一一講述,許多重點都能有所體現。缺點亦十分明顯,紙頁有限,涉及太廣,內容只能點到為止,不能深入。

  這不就是後世的考試教輔書嗎?

  江子勻嘆息道:「這樣讀書也是無奈之舉。」又拿出一本《二三場群書備考》給裴少淮,道,「這本也是必不可少的。」

  至此,裴少淮終於明白夫子所言那句「受那急功近利科考速成之術影響」是何意味。

  裴少淮心想,此事並無對錯之分,若是都能博覽群書自然最好,可若是沒有條件,難不成就不讀了嗎?他不能以「飽漢不知餓漢飢」的姿態去看待此事。

  「謝子勻兄替我解惑。」裴少淮道。

  「這哪算是解惑。」江子勻笑道,「哪日我遇見不懂的時政典故,向你請教,那才是你解惑我呢。」

  ……

  自裴少淮去上府學之後,徐府學堂裡便空了一個位置。

  裴少津時常習慣性轉頭,拿著文章問:「大哥,你看我這一句寫得如何?」久久不見回應,才意識到大哥已經去府學了,看著那個空空如也的位置輕嘆一聲,「果然還沒習慣過來……」

  徐言成亦是如此,他早晨準備筆墨時,時常還把裴少淮的那一份也端出來放在桌上,等到夫子上課了,才後知後覺——少淮即便要來,也是午後府學散學之後,才會過來向夫子討教。

  裴少津、徐言成兩個小子讀書越發認真了,兩人私下曾聊過。

  「我倆好好準備,等來年院試一過,我們成了秀才,便也能到府學裡和少淮一道研習了。」徐言成道。

  「夫子說你每次破題都十分巧妙,只需再磨練筆力,來年一定沒有問題的。」裴少津道,又說,「我最近卻有幾篇文章有些偏題,夫子叫我回去再讀一遍章句集注,若是不能做到精巧破題便選擇中規中矩。」

  「以你的資質,絕非難題。」

  兩個小子相互鼓勵,心中都有了目標。

  一旁的小言歸也跟著說道:「大哥、小舅,我是不是也要更加用功,追趕你們?」

  又道:「我也想同你們一起去上府學。」

  言成笑笑,揪了揪小言歸的臉蛋,說道:「讀書要一步步來,你還早著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6 06:37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四十三章 抄書

  朝廷曾下詔言:「惟致治在善俗,善俗視教化。」命各地府衙修建府州縣之學,以興教化,朝廷對官學的重視程度可見一斑。

  禮、樂、射、御、書、數,皆在教化之內,在順天府學裡亦設有相應的科房教習六藝。

  「欲成為君子,必先學六藝」,雖有言如此,但除了書和數,其餘四藝基本退出科考之列,主流風氣還是以研習八股文章為重中之重,所謂學習六藝不過是承襲傳統,學個趣兒。

  六藝每三五日才有一課,皆設在午後。出身高門的學子,自幼接觸,不必學也會。出身寒門的學子,購置筆墨紙硯已是大花銷,又哪來的銀錢買琴買弓,大多選擇學習吹笛,借府學的舊弓體驗一番,也就罷了。

  御馬射箭就更不必強求了。

  至於數科算學,大慶雖未白紙黑字規定不考,然則近十年的科考題目中鮮有出現算學題目,即便是有也是結合策和判來出題,涉及的知識不外乎是「乘、因、加、歸、減、精」等簡單算法。

  朝堂上,算學歸於天文曆法之官來轄管,此官又多以世襲為替,自然也就鮮有人立志於此了。

  府學的算科課堂上,教諭來來回回講「乘、因、加、歸、減、精」,又舉些計算稅賦的例子,糊弄度日。

  裴少淮十分無奈,數科雜學不受重視,已然成了風氣,文人已形成慣識。他雖知曉算學之重要性,可以他一己之力目前尚不能改變甚麼。

  裴少淮輕嘆一聲,取出白紙,盡力回想自己前世學過的一些算學知識,以文字的形式記錄下來,以備後用。他不敢用後世的符號來寫,倘若被人發現,以「擅造妖書謠言」之罪名舉報他,他的前程可就算是玩完了,指不定還要吃一百板子,下手狠一些或癱或亡。

  《大慶律》有言:「私家收藏玄象器物、應禁之書,私習天文妖言惑眾者,杖一百。」

  所以裴少淮寫得很慢,所記的內容也是深思熟慮過的,權當是數科課上消遣時間了。

  ……

  剛進府學的頭兩個月,五十名新進秀才皆十分規矩,巳時開堂後教諭升座,諸生行二拜禮,拱手齊立,等教諭言「坐下」方敢落座,書案上筆硯、書籍安頓得齊整。

  講授經義、八股文章的教諭畢竟是國子監抽調而來的,皆有些水準在身上,裴少淮每每聽下來,總能發覺些可取之處。取百家之長以強自身之短,倒也沒有虛度光陰。

  可漸漸地,秀才們熟悉了府學的規矩,在課堂上開始呈現懈怠之態,學習之事也有自己的主意,常常有人前來點個卯便中途離去,課堂上也不乏低聲交頭接耳者。

  散學之後,打著探討學問的旗號,結伴前去拜訪曲居士一醉方休的學子,不在少數。寒門學子成秀才以後,生活大有改善,懷裡有了餘錢,亦有不少人加入此列。

  這日,裴少淮回到齋舍小院,恰好撞見有人與江子勻拉扯,言說要請他去賀相樓裡討論學問,江子勻不肯,只推辭道自己近來脾胃不佳,要留在府學裡靜養。

  「你若不去,便是不給同窗面子,只消過去坐一會兒,耽誤不了多少時辰。」

  江子勻仍是辭了,那人只得訕訕離去。

  裴少淮見此,對江子勻的好感又添了幾分,能不受人惑堅守本心的人,頗為難得。

  休沐的前一日,裴少淮正打算回伯爵府,恰巧見江子勻的房門大敞著,便敲門進去與江子勻敘話。

  江子勻放下筆,起身稍拱手,道:「淮弟這是收拾妥當準備回去了罷?」

  「正是。」

  裴少淮見桌上散放著許多謄抄好的書頁,正在晾乾墨跡,還有一沓已經疊整齊的,遂問道:「子勻兄這是在抄書?」

  「近來功課不算緊張,替人抄幾本書,聊掙幾個錢來買筆墨紙硯。」江子勻輕鬆應道,「權當是溫習書卷和練習書法了。」

  江子勻的字端正微寬,筆劃圓潤,看起來很整齊很舒服。

  大慶朝雖已大興印刷術,但不少富人仍是更喜歡抄本,讀起來更有韻味,書局雇傭書生謄抄書卷是常見的事。

  裴少淮不曾缺過讀書的銀子,沒吃過這樣的苦,是以,他沒有評論甚麼。他同江子勻借了《周易》的讀書筆記,又借給江子勻兩本歷代兵策簡析,便不再打擾。

  等裴少淮休沐回來後,觀察了好幾日,發現事情好似有些不對勁。不止江子勻在抄書,隔壁幾個齋舍院子裡,亦有不少寒門子弟在替人抄書,他們只需要負責抄,書卷紙張會有人來送,抄完又會有人來收。

  還有善作畫者替人臨摹畫卷的。

  裴少淮好奇一問,才知曉這些活計都是蘇秀才給介紹的。這蘇秀才三十好幾,早七八年就已經進府學了,已經成家,住在城內西北角,平日裡極少來府學,只有重要大典時才出現點個卯。

  江子勻說道:「蘇秀才與城南書局的掌櫃相識,知曉我們幾個手頭不寬裕,便把活介紹與我們,還替我們抬高了十文錢的價。我聽了,覺得不是甚麼辛苦事,能鞏固學問又能閒掙幾個錢,便答應了。」

  見裴少淮神色不太好,遂問道:「淮弟,此事有甚麼不妥嗎?」裴少淮雖比他小許多歲,但見識比他廣,心思比他通透,這一點江子勻是明白的。

  還未等裴少淮開口,只聞敲門聲,正是那蘇秀才笑盈盈地走了進來,道:「呦,裴少爺也在。」

  蘇秀才問道:「那本書稿不知江秀才抄得如何了,可還差許多?」

  江子勻應道:「還差五十多頁,快了。」

  「不急不急。」蘇秀才始終笑盈盈的,又遞上一個小錢囊,抖了抖嘩嘩響,道,「我今日恰好路過書局,李掌櫃提早與我結賬了,我便也提早給你們送過來了……這書若是來得及,明日交給我最好,若是趕不及,晚一些也不曾影響。」

  湊近看了看江子勻抄的字,蘇秀才誇讚道:「工整秀氣,帶有韌性,江秀才這樣好的字,下一本再提二十個錢也不難,你且待我送書的時候跟李掌櫃再討討價,下一本就給你提上去。」

  「蘇秀才過譽了。」江子勻謙虛道。

  待蘇秀才告辭後,裴少淮才道:「子勻兄還未看出甚麼不妥來嗎?」

  江子勻很認真沉思了一會,仍是一臉困惑,道:「除了催我明日交書稿以外,似乎也沒聽出甚麼不妥來。」提前一日交書稿,意味著江子勻今夜要點燈夜戰了。

  裴少淮心裡暗暗感慨,江子勻果然還是歷事太少了,比不得已經摸爬滾打好幾年、渾身圓滑的老秀才,被人算計了還想不明白。另一方面,裴少淮又覺得江子勻一身正氣頗為難得,不忍不去拉他一把。

  裴少淮這才點明要害道:「趙督學輪流赴北直隸各州各府組織歲考,今年從順天府先開始,十月底考試,眼下已經九月初了,子勻兄還有心思抄書?」

  督學大人組織歲考,將會再定順天府內所有秀才的等級,優劣排序,酌定賞罰,只有得了優等才能續任廩生,否則便會被別人替了去。

  順天府學共有五十個廩生名額,眼下已經超出六個,後面的人亦是虎視眈眈,競爭之激烈可見一斑。

  裴少淮又道:「替人手頭寬鬆本是件善事,可選在這個時機不得不讓人懷疑動機……你再想想,蘇秀才找的都是何人替他抄書?」

  江子勻這才想到,抄書的同窗們皆和他一樣——已是廩生或可爭奪廩生的寒門學子,生活有所改善但手頭仍不寬鬆。

  苦讀多年,終於可以靠讀書本事換些銀錢,很容易就心動了。

  可以抄書的窮秀才多了去,為何偏偏找到他們幾個?

  裴少淮最後道:「子勻兄把時間花在抄書上,耽誤了溫習,歲考若是落了下乘,被人替了,來年沒有廩膳發放豈不是撿了銅板丟了銀兩?」

  江子勻啞然,臉上又羞又慚,只能後退一步,朝裴少淮鞠躬作揖,感激道:「感謝淮弟點醒我,否則我不知道要摔多少跟頭。」

  江子勻又道:「我這便去提醒其他幾個同窗,免得他們被算計耽誤了功課。」

  「子勻兄且慢。」裴少淮留住了江子勻,勸道,「子勻兄這般做,雖幫了他們,卻也得罪了蘇秀才,府學往後的日子還長。」秀才圈裡還有圈,蘇秀才是老滑頭了,要抓弄為難新人也有頗多手段。

  要對付一個小秀才,以裴少淮的身份自然容易,可他終究是他,江子勻是江子勻。裴少淮想幫江子勻,應當從江子勻的角度去考慮才對。

  江子勻再次被點醒,臉上更加不好意思了。

  「淮弟說得極是。」江子勻應道,「我只需在他們跟前好好溫習功課,準備歲考,想來他們能領悟到的。」

  「是矣。」裴少淮道。

  回到自己房間以後,裴少淮不免唏噓,有競爭的地方就有水深水淺,科舉之路愈走到後面遇到的人愈聰明,競爭自然愈激烈。

  往後的為官之路更是如此。

  江子勻為人正直善良,學問踏實,但缺少閱歷,裴少淮覺得是可以結交之人。

  ……

  ……

  回到伯爵府,裴少淮收到了父親的來信。

  這一年多以來,裴秉元對裴少淮的態度在慢慢改變著,以前多把他當作孩子,信裡每每敦促他踏實做學問,心無旁騖;自裴少淮成了秀才入讀順天府學後,裴秉元開始用商量的語氣與裴少淮通信,信中內容也豐富起來,甚至還會不時發發牢騷。

  這是把裴少淮當半個大人了。

  譬如這次信裡,裴秉元抱怨與府官的應酬太多,正是「上官如雲,過客如雨」,幸虧林氏在東陽碼頭替他安置了幾間鋪面,不然當真難以應付得過來。又苦惱玉沖縣的良田問題,說是許多被河沙覆蓋的良田已經開始長蘆葦了,來年若是還不治理,就真要荒成蘆葦地了。

  裴少淮頗喜歡父親這樣的來信,因為語氣足夠真實,彷彿能聽見父親在生悶氣。

  他想了想,取來信筏,落筆寫道:「父親常教導我與津弟,長袖善舞是虛的,學問才是實的,想來官場亦是如此,應酬雖不可免,但唯有治理功績才是實實在在的。」

  對於覆沙良田一事,裴少淮則寫道:「吾聞徐大人言,去歲保定府秋糧繳納白油麻五百又三十七石,屬實是大豐收。玉沖縣與保定府相距不遠,皆平坦之地,覆沙田雖不能種糧,或可堆成田壟試植油麻……玉沖縣免稅三載,縱是收成不如保定之地,亦比荒成蘆葦地強一些。」

  「孩兒淺薄之見,或需父親帶人考察之後,方知是否可行。」

  白油麻,即白芝麻。保定一片歷來盛產芝麻油,玉沖縣跟著種芝麻應當不會有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6 07:53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四十四章 前事

  雖已是秋日,但秋寒未至,屋裡仍是悶得要緊,閒坐著也能出一身細汗。因盛夏時貪懶,沒能去葉間池畔賞一賞十裡碧葉粉荷,有所遺憾,裴家徐家幾個小子趁著近日有空閒,相約要去葉間池畔賞一賞秋日荷花,聊補遺憾。

  秋日荷花雖不及盛夏時的碧葉連天、荷花如錦,但勝在人來客往少,別得一番閒趣。

  不少的荷葉已經枯萎折倒,與池面相映,幾托姍姍來遲的荷花探出,正好點綴其間。

  「我來晚了。」

  裴少淮朝池中亭子遠遠招手喊道,而後加快了步子,沿著曲徑,又走過水上迴廊,才到亭子當中。

  他要等順天府學散學才能趕來,半路又去了一趟賀相樓,故此晚了一些。

  裴少津、徐言成來的早,帶了兩架食盒,幾樣點心、果脯和精巧吃食已經擺在石桌上。小言歸坐在石凳子晃著小短腿,手裡拿著個蓮蓬,正在挖蓮子吃,抬頭喊了一聲「淮小舅」。

  裴少淮摸摸小言歸的頭,把帶來的食盒置於石桌上,言道:「我路過賀相樓,添個吃食。」

  「大哥且慢,莫說菜名,待我聞聞猜猜。」

  言罷,裴少津鼻尖前搖搖手,嗅了一口,已經有了答案,道:「醉吟先生道『粽香筒竹嫩,炙脆子鵝鮮』,眼下雖非夏日食粽之時,我等卻有品嘗佳肴之心……這裡頭裝著的,是賀相樓的招牌炙脆子鵝無疑了。」一邊說一邊替長兄打開食盒,果真是焦香蜜燒的炙脆子鵝。

  裴少淮笑笑,揶揄他道:「你要把這鼻尖本事放在筆尖上,也不至於總破題有偏了。」裴少津破題偏了兩三次,便總讓裴少淮與徐言成拿出來打趣。

  「大哥少編排我。」裴少津道,「這段時日,我可沒再破題有偏了。」

  徐言成拿出兩壺酒,言道:「這是我從老阿篤那兒討來的果酒,甜味勝於酒味,十分清淡,當作茶水喝也無虞。」

  幾人賞景閒聊,說說近來的趣事,裴少淮又講了府學裡各色的人,相談十分暢快。

  徐言成提議道:「趁著甜酒佳肴,咱們不若玩飛花令罷?」

  「我也有此意。」裴少淮點頭,又抱怨道,「在府學裡,上至山長教諭,下至學生,皆視詩詞歌賦為文道小技,生怕耽誤了他們作文章,鮮有人與我探討詩句,實在無趣。」

  大慶讀書人輕視詩文,已經靡然成風。

  徐言成看了看滿池的荷葉、幾托荷花,又聞荷之清香,於是道:「就以『荷』為令,少淮少津意下如何?」

  「唉——」裴少淮搖搖頭,笑道,「文人騷客歷來鐘愛『荷』『蓮』『藕』,詩句詞句信手拈來,若是以此為令,怕是玩到入夜也喝不了一盅甜酒。」

  又道:「眼下已經入秋,不如以『荷』與『秋』為令,看看誰想到的詩句更妙一些,如何?」

  裴少津、徐言成皆點頭。

  小言歸鬧著要一起玩,徐言成說道:「倒不是不讓你玩,若是你說不出來又罰不了酒,當如何?」

  小言歸托著自己的臉蛋,說道:「大不了讓你們揪揪就是了。」

  「這可是你說的。」

  三人皆被小言歸逗樂了。

  「那便從我開始罷。」裴少淮道,「宋,於石,『湖水亦隨人世改,秋光一半失荷花』。」

  言罷,把酒盞移至津弟跟前。

  裴少津想都沒想,端起酒盞便移到徐言成跟前,邊快嘴說道:「宋,岳珂,『好是初秋藕花候,蛾眉尊酒正相宜』。」

  「少津你也太快了,怎不多給我些時候呢?」徐言成嘟囔道。

  裴少津笑道:「大外甥有時間嘟囔不如趕緊想罷,可別第一輪都過不了。」

  「有了!」徐言成思索片刻後言道,「宋,黃庚,『紅藕花多映碧欄,秋風才起易凋殘』。」

  小言歸似乎早有準備,稚聲稚氣道:「宋,林洪,『煙生楊柳一痕月,雨弄荷花數點秋』。」

  裴少淮鼓掌道:「此輪若論意境,當屬言歸的最為貼合此情此景。」

  徐言成也讚嘆道:「你小子可以啊,功課長進也太快了。」

  小言歸卻嘆了一口氣,嘟囔道:「若是別的令,我或許比不了大哥小舅,可荷花蓮花……你們當知曉我在家裡,日日聽父親拿這些句子討母親開心,想不會都難。」

  三人又笑。

  幾輪下來,小言歸妥妥守住自己的臉蛋被揪揪,徐言成喝了五盞,裴少淮喝了三盞,裴少津只喝了兩盞,還是故意喝的。

  徐言成抱怨道:「我累死累活回想詩詞來答令,而少津卻像是手握詩詞古典來答令,信手拈來,不妥不妥,實在不妥。」

  誰叫裴少津背書背得極好呢。

  玩了好一會,疲了,徐言成說起前幾日的一件事,問道:「少淮少津,你們可還記得上回那個詹清遠?」

  裴少淮豈會不記得,不就是那個出了考場就打聽他人考得如何的家伙嗎?

  「記得,禮部左侍郎詹大人的嫡長孫。」裴少淮應道,「你上回說他院試落榜了?」

  徐言成點點頭,繼續道:「我前幾日聽見詹大人同祖父打聽你們家,似乎……似乎有意與伯爵府聯姻。」

  裴少淮、裴少津兩兄弟的眼神嗖一下全射了過來,滿是抗拒之意。若說聯姻,眼下伯爵府裡只有英姐兒一人。

  不是說詹家不行,而是詹清遠絕對不行。

  想來那詹家也未必是奔著伯爵府來的,不過是見徐大人將任禮部尚書之職,想與徐家關係更近一步,可惜徐家並無待嫁女眷,便多跨了一步,問起了裴家。

  裴少淮取來一張乾荷葉,將食盒裡餘下的燒鵝屁股夾起,置於荷葉之上。

  「少淮這是何意?」徐言成問道。

  裴少淮淡定說出了儒林外傳裡的那句名言:「不三不四,就想天鵝屁吃。」

  徐言成忍不住笑出聲來,言道:「你倒是直接。祖父早能料到你們家的態度,給搪塞了過去。」

  此事倒是提醒了裴少淮,英姐兒很快就要行及笄禮了,婚姻大事即便是拖,也拖延不了太久了。

  游玩了一日,三個少年加徐言歸一個小子,都很是盡興,荷也賞了,詩也吟了,收拾妥當後打道回府。

  回徐府的馬車上,徐言成逗小言歸道:「言歸,為兄真是羨慕你啊。」

  小言歸仰頭望向大哥,問道:「大哥為何如此感嘆?」

  「我來替你細數。」徐言成數著手指說道,「你有一個鴻臚寺卿的祖父,有一個榜眼父親,往後還有有兩個狀元小舅和一個榜眼長兄,你說說,這樣大的陣仗誰比得了你。是不是,小言歸?」

  小言歸沒有點頭,也學著徐言成的語氣道:「大哥,弟弟真是羨慕你呀。」

  接著又道:「除了方才所說的,大哥比我還多出一個。」

  徐言成疑惑。

  小言歸叉腰神氣道:「大哥比我多一個狀元弟弟,真是羨煞旁人。」

  徐家人的自適心態果然是一脈相承的。

  ……

  ……

  「我有一壺酒,攜著游春走。遇店添一倍,逢友飲一斗。店友經三處,沒了壺中酒。借問此壺中,當原多少酒?[1]」順天府學數科科房裡,莫教諭正在朗誦一首打油詩。

  此乃出自《算學啟蒙》裡的一道題。

  莫教諭是個五旬有餘的小老頭,知曉學子們無心於算學一道,他亦不為難自己,只取些簡單有趣的題目來講解,以盼場下學生能聽進去一二。

  可午後悶熱,學子們昏昏欲睡,打油詩都無人聽,更何況是要算數的打油詩。再說了,科考又不會考這些。

  莫教諭停下來,正打算找個人來答題,一看裴少淮在埋頭寫字,以為他在做文章,於是點了他來作答。

  裴少淮起身應道:「學生算得八分之七斗。」

  莫教諭微微頷首,又問:「你用何法解得此數?」若是只對乘、因、加、減等算法相熟,亦可慢慢推斷出答案,卻要費不少時候,裴少淮能如此快答對,顯然不是用反推法。

  「回教諭,學生曾看過《九章算術》,用了天元法。」

  此書以問答的形式編寫,雖未能成完整體系,但其中的內容涵蓋較廣,足以幫助裴少淮掩飾自己的算學本事。

  「善。」莫教諭讚賞道,頓了頓,又忍不住多問一句,「可還學了書中的其他章法?」

  裴少淮又道:「都曾看了,只不過有許多不解之處,恐怕還要慢慢研究。」有些算法並非裴少淮不會,而是他要將自己懂的與書中寫的對應起來,才能說明自己的懂的原由。

  知之而後勝於知之,這是天降奇才;無緣無故的知之,這是天降妖才。

  奇才可活,而妖才不可活。

  莫教諭本想出言鼓勵裴少淮繼續用功深造算學,可沉思片刻後,開口說的卻是:「好好斟酌文章,平日裡若有閒暇再去考究,明算明理對你往後興許有些用。」

  「是,學生謹記。」

  此後一段時間,裴少淮在數科課上循序漸進展現出一定的算學才華,屢屢得到莫教諭的誇獎,言道:「以你之才華,往後若是進了工部、兵部,必定是如魚得水,不受算學限制矣。」

  課堂上的其餘學子卻頗不以為然。

  唯有江子勻常來同裴少淮請教算學問題,江子勻言道:「我尋思著,往後若是為官了,丈量田地、修建溝渠、點兵點卯等諸多瑣事,若是算學一竅不通,豈不只能任由師爺忽悠?眼下有機會,還是多學一些好。」

  裴少淮笑道:「子勻兄思長遠謀長久矣。」

  ……

  十月中旬,歲考在即,順天府學裡學子明顯多了起來。一則是那些平日裡點卯的老秀才們都回來了,二則是那些只掛個名的高門子弟,也過來露露臉。

  還有些五六旬的老秀才,已經無心無力參加歲考,提前來疏通疏通關係,免得考試時把他們劃為最末六等,於府衙、府學、督學官和老秀才本人,臉上都不好看。府學念他們年紀大,一般也不會為難這些老秀才。

  三四十歲的秀才若想如此,則是「想天鵝屁吃」,還是安心復習功課為妙。

  十月下旬,歲考結束,翌日府學外牆張貼榜單,公布此次歲考成績。裴少淮名列第五名,江子勻名列第三十九名,均評定為一等。

  江子勻保住了他廩生的名頭,若是再往外十幾名,掉到了二等甚至三等,恐怕要被其他增廣生替了去。

  那些平日裡渾渾噩噩度日,被評為四等、五等的秀才,雖未被革去功名淪為青衣,卻會長久被人指指點點,只能躲在家中不出門。

  這日,江子勻來到裴少淮房中,先是再次言謝,而後拿出三卷書籍贈予裴少淮,他道:「淮弟於我有點醒之恩,身世學問都在我之上,叫我不知道如何報答……我見淮弟常去藏書閣翻閱這幾本古籍,想來其中有淮弟喜歡之處,遂翻抄下來贈予淮弟,聊表謝意。」

  裴少淮有些驚訝,又有些感動。

  這幾本古籍是孤本,府學藏書閣不許學生借出來,若想翻抄只能到館裡簡記下來,回到住舍再抄一遍,這樣來來回回十分麻煩。

  江子勻一連抄了三本,必定花了許多時間和精力。

  正是因為這份謝禮太厚重、太真摯了,裴少淮不能推辭,他雙手接過書籍,言道:「子勻兄用心了。」

  「真心換真心,理應的。」江子勻笑笑道,「只不過眼下我只有這些本事,只能做這樣的事罷了。」

  ……

  裴少淮回到伯爵府,聽說玉沖縣那邊來信了,他接過信回到房內,有些迫不及待地拆開了。

  上回他除了同父親講種芝麻的事,還在末尾問了一些事,打聽祖父為何對胞弟有一種數十年都難以釋然的愧疚感,想來父親會給他一些答案。

  裴秉元一開頭便寫道:「淮兒,你自不必理會他,也不必聽他任何話,總歸有愧疚之情也應是上一輩來清算,我等不必替他抵過。」

  又言道:「該說的道理我都同他說過,他自己也知曉,他只是沒放過自己罷了。」

  可以看得出來,父親自從外派當官以後,脾氣比以前暴躁了許多。

  裴少淮繼續往下看,才明白了祖父愧疚的原由。

  原來,裴璞、裴玨二人一母同胞,年紀只差一歲半,幼時十分要好。某日一同在房內玩耍時,二人嬉戲打鬧,裴璞不小心撞到了燭台,引燃了窗簾,恰好窗外風一吹來,簾子熾熱的灰燼落到的裴玨的脖子處,附在了皮上。

  看管的婆子雖救得及時,可裴玨的下頜到頸脖處,還是留下了一道燒痕,靈丹妙藥也抹不去。

  裴璞身為兄長,愧疚不已。

  自那以後,母親雖未曾說過甚麼,但對於幼子的疼惜總是不自禁地會多一些,直至去世亦是如此。

  二人長大,這件事卻沒有隨著時間流逝而漸漸淡去,反倒是不斷發生新的事情,讓其如鯁在喉,長久刺痛著二人。

  裴璞身為長子,承了父親的爵位,娶了門當戶對的千金。

  裴玨自知襲爵無望,一道疤也長久將他磨出了耐性,於是勤懇讀書,在科考一道上考得了功名,最後以第十名入列二甲進士。

  在朝考選館中,裴玨發揮穩定,文章被列入庶吉士之選,可在後面的面官環節卻出了差池。

  裴玨雖極力遮掩,可那道不算明顯的疤,還是讓他與庶吉士失之交臂。

  當年負責朝考選館的吏部尚書言道,翰林本是儲才之地,應選方方面面出彩之人,方能對得起如此門面。

  遂將裴玨革出了庶吉士之選。

  最後,裴玨非但沒有進入翰林院,甚至不能留京,直接被吏部外派至山水相隔的成都府,任一七品知縣。自京都伯爵府少爺,到窮鄉僻壤為官,其間落差恐怕唯有裴玨本人方能體會。

  吏部尚書敢如此安排,除了裴玨本人帶有疤痕以外,還有伯爵府的原因。

  彼時的景川伯爵府已經呈現沒落之態,在朝堂根本無任何言語機會,裴玨落選翰林一事沒能力出手周旋一二,只能讓其任人宰割。

  讀到此,裴少淮已然明白了幾分,又想到一件事情——聽聞說裴玨上任吏部尚書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巡察漢陽府和武昌府,查出了一系列的藏污納垢之事。而後上書聖上,將該地的兩位知府貶至八品,送到滇西南邊境為官。

  這兩人姓楊,是當年那位吏部尚書的一雙兒子。他們本以為早早從京都退到湖廣一帶,可以避開裴玨的鋒芒,沒想到裴玨沒給他們機會。

  由此也可見得裴玨的性情。

  裴秉元在信的最後寫道:「我所知曉的不過這些,中間或許還有許多其他的緣由,他們兄弟二人又或許曾相互許諾過甚麼,我皆未可知。」

  「以我之見,倒也不必再糾結這些,總不能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悶聲不響,只消是他們若敢再來陰損招數,如數反擊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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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出自《算學啟蒙》

  [2]朝考一詞應該出自清朝,明朝稱為「選館」,這裡為了容易理解,有混用

  [3]飛花令詩句出處在文中已經標明,不再贅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6 08:38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四十五章 浴沂會

  當然,裴秉元在信中還提了種油麻之事,說已派人前往保定府考察,會聘請當地老農到玉沖縣來指導百姓種植油麻。

  若想動員全縣百姓種植此物,並非小事,諸多事宜需要及早準備,裴秉元身為一縣之長,時常不遑暇食。此等辛苦,他在信末僅是一筆帶過。

  種植新農物,頭兩年必定是辛勞的,換誰在任都不免要走些彎路才能積攢經驗。但裴少淮相信,父親只需熬過這兩年,玉沖縣的治理功績必定會成為父親為官伊始濃墨重彩的一筆。

  裴少淮將信折好,藏入屜中。

  從父親信中數百字的描述中,那位官居尚書的叔祖父是何心思,裴少淮大抵能揣度出一二——朝考入館九重天,外任縣官路八千,其間的差距足以把那道疤痕不斷地撕扯開,年年歲歲疊加。

  裴尚書是怨那道疤多一些,還是怨伯爵府多一些,裴少淮就不得而知了。

  ……

  英姐兒及笄大禮還有幾個月,及笄衣制應由林氏娘家來籌備,林家忙了起來。

  這日,舅母蔣氏來了景川伯爵府,光是布料就帶了一馬車,有紗羅、絲絨、絲緞、潞綢等等,妝花的有織金妝花緞、織金妝花絹等,恨不得把鋪子都搬過來,叫林氏好好挑挑用哪個料子好。

  又帶了好些裁剪婆子來,蔣氏親自上手替英姐兒量身段。

  坐下歇息敘話時,蔣氏自嘲道:「妹子你也曉得,你大兄房裡的這幾個,連同我在內,都是沒甚麼見識的,少不得擔心哪個料子、哪個紋路用得不規矩,或是針法衣規有誤,怕到時候耽誤了外甥女,只能及前準備著。」

  又道:「你大兄南下前再三囑咐我了,外甥女的及笄衣制一定要辦妥當了,不能落了伯爵府的臉面。」

  「嫂子過謙了,你素來有章法有門路,還好意思說自己沒見識。」林氏跟著打趣道。

  「總歸早些準備是沒錯的。」

  說完了衣制的事,蔣氏聊到了林家的生意,言道:「你大兄上回說,松江府沿海一帶管治鬆散了許多,有不少船隻趁著冬風往南走,把絲綢、陶瓷、茶葉往外送,等到入夏的時候,再順著海風往回走,船上裝滿了香料、瑪瑙、寶石,這樣來回一趟比在南北運河上走十趟掙得還多。」

  蔣氏怕林氏理解錯,趕緊接著道:「拖著這麼一大家子,你大兄可沒那膽量隨船隻出海行商……只不過有中間人牽線,想從他手裡收購絲綢,還讓他從洛陽府收購些緊銷的茶葉送到松江府。事關重大,他沒敢馬上應下來,今年幹的還是老本行,去了湖州。」

  林氏明白了蔣氏的意思,主動道:「大兄辦事謹慎,這麼想是對的。回頭我叫官人跟同僚們打聽打聽,看看官家是個甚麼態度,再作定奪也不遲。」

  「到底是一個娘生的,你們兄妹想一塊去了。」蔣氏笑道。

  林氏又問:「大姐那邊過得如何了?自打有了上回的事,她便不肯再見我……都是親姊妹,總這麼僵著也不好。」臉上露出些愁容。

  除了林世運,林氏還有個長姐。

  「她是大姐,你大兄自然是敬著她的,你不用擔心她。」蔣氏寬慰林氏,但臉上掩不住有些惱意,又同林氏訴苦道,「她每每回來,總不過是那幾句話,甚麼費盡心機把妹妹送進了勳貴家,卻把大姐送給窮秀才,甚麼個個都吃香喝辣富貴快活,卻叫長姐一家喝西北風……唉,她也不想想,她比你大了十幾歲,她出嫁的時候家裡是個甚麼光景,你出嫁的時候家裡又如何,只在那說風涼話。」

  又道:「我若是勸她幾句吧,她又說我這個外姓的不敬重長姐,趁著世運不在家欺負她,甚麼盆子都往我身上扣。甭管給她甚麼樣的鋪子,她都說我專挑生意差的給她,不安好心,回頭就騰買出去換銀子了。上回世運給她家男人開了個學堂,才教了半個月,這姓曹的便罵學生鄉野村夫不可教化,把人全給得罪光光……我可再不敢拿銀子給他們糟蹋了。」

  林氏無奈搖搖頭,道:「既然她還是這樣的性情,那僵著便僵著罷。」

  蔣氏不好意思,訕訕道:「瞧我這嘴,說這些給你討不痛快了。」

  又過了幾日,蓮姐兒帶著蘭姐兒回來了。

  蓮姐兒笑著說道:「從前都是母親替我倆操持及笄大禮,如今輪到四妹妹行大禮,我們兩個當姐姐的,打算替妹妹打一套釵冠,聊表心意。」

  頓了頓,又打趣道:「只是這樣的話,我們姊妹可就搶了母親的風頭,不知道母親肯不肯賢讓?」

  「你們兩個當姐姐的有心了。」

  「都是應該的。」

  ……

  初春,英姐兒及笄禮大成。

  大禮上,英姐兒戴著爍金寶光的釵冠,披著青色織金妝花雲鶴緞的大袖長裙,款款走過,再上台一一向長輩行禮。

  台下諸位觀禮正賓們皆是眼前一亮,都知道伯爵府的四個丫頭個個好顏色,未曾想這最小的一個比三個姐姐還要更出挑一些。

  加之裴秉元已有官職,裴少淮、裴少津兩兄弟學業小成,蓮姐兒這個長姐在京都的名聲又好,及笄禮後,京都城裡有不少人家前來打聽英姐兒的婚事,有意結親。

  都是嫡出的少爺,門第都不算差。

  老太太笑呵呵對來客道:「老婆子我老了,早不操心這些事了,英丫頭的婚事還是由她父親說了算。」借裴秉元在外當官為由,一應全給推掉了。

  竹姐兒進宮當女官、周嬤嬤私通外人兩件事,對老太太的刺激不小,讓她不敢再貿然獨斷。

  老太太找來林氏說道:「英姐兒的婚事,你和秉元若是見著合適的,商量好了,再同我說一聲就成。若是需要我這個祖母帶她去哪家相看,與我直言便是……旁的我就不插手了。」

  又喃喃道:「我連身邊伺候的下人都琢磨不透,哪裡有本事琢磨外頭的人,你是她母親便替她多操心些罷。」

  言罷,不等林氏回應,老太太便回禪房了。

  ……

  私下裡,母女間說體己話,林氏曾問英姐兒想要嫁個甚麼樣的人家。

  此時的英姐兒已經少了幼時的那份跳脫活潑,而多了些平靜,她平日裡一半時辰跟隨母親學習料理家事,一半時辰拿來研讀醫書藥理。

  她搖搖頭,似乎並沒有甚麼特別的主意,說道:「伯爵府亮堂起來了,我也跟著借了光,女兒已是運氣極好,哪裡還有甚麼非分的要求,只堪是個清白規矩的人家,是貧是貴,是長是幼,對女兒來說都不甚重要。」

  她比不得大姐的玲瓏細致,也未必有二姐歪打正著的好運氣,更沒有竹姐姐的勇敢聰慧……家中這麼多人替她著想,她覺得已經夠了。

  英姐兒望向窗外,隔著枝丫、院牆,又隔著喧鬧的集市,似乎能望得到十數里外的宮廷樓閣,輕聲喃喃道:「竹姐姐還在宮裡呢……」

  林氏明白了女兒的心思,於是道:「也不急於這兩年,等你父親回來再說罷。」

  英姐兒點點頭。

  ……

  ……

  《論語》有言:「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四月三,黃曆吉日,京都城裡選這一日行浴沂會,以表尊師重教。

  所謂浴沂會,又稱光齋禮,同後世的教師節異曲同工。學生們在這一日穿上夏日新衣,宴請答謝恩師,師生和樂。

  裴少淮、裴少津換上新衣,早早來到徐家,與徐望、徐瞻、言成、言歸一同向段夫子行叩拜禮,敬茉莉花茶,寓意錦上添花。

  段夫子隨後又帶著他們恭拜孔夫子像和上香。

  聽著高矮不同、年歲各異的幾個學生紛紛獻上祝語,段夫子眉頭都舒展了,沒有一絲平日裡的嚴肅。老阿篤端來禮件,段夫子一一分發給學生,每人有一個小荷包、一把折扇和一碟雲糕。

  這裡頭大有講究,折扇與「直上」音似,雲糕上印有青雲紋路,這三者合起來便是「包你直上青雲」,雖聽著有些功利,不過習俗使然,取個好寓意罷了。

  禮成。

  徐望、徐瞻忙著回衙門辦事,而幾個小子則在院子裡玩起「搖魁星」,這也是浴沂會不可或缺的一個環節。

  「年年都是我運氣最佳,今年也不例外。」徐言成先聲奪人。

  只見桌上擺著許多瓷陶人偶,色釉鮮豔,十分精致,有魁星、文昌君人像,狀元、榜眼、探花騎馬像,還有春祈、秋報像等。眾人搖骰子,點數多者先選,點數少者後選,看誰能夠拿到魁星像。

  其實也是為了得個好兆頭。

  結果,年年搖骰子取勝的徐言成,這回敗給了弟弟。

  小言歸端著那座魁星像,得意道:「大哥,承讓了承讓了。」他樂起來的時候,臉頰紅撲撲的,讓人更想揪揪他了。

  午後,裴少津留在徐府溫習功課,裴少淮言道:「府學裡也在辦浴沂會,我需得過去一趟,免得叫人詬病。」

  ……

  順天府學裡。

  裴少淮先與江子勻等同仁去教諭房裡行禮送上祝語,隨後來到明倫堂,裡頭十分熱鬧,學子們正在或是在搖魁星、或是在摸彩,也有學子在作折柳吟,總之各得其趣。

  裴少淮與江子勻找了個位置坐下,靜等今日最後一個環節——由宋山長出題,眾人破題。僅破題,不作文章,由此來比較誰的破題最巧最妙。

  這是順天府學浴沂會的老傳統了。

  沒等多大一會,宋山長笑吟吟走進來,眾學子起身行禮,宋山長沒有像往日一樣束著學生,說道:「今日浴沂會不是上課,你們可隨意一些,也可低聲交流,不必拘著。」

  一位年長些的秀才起身,言道:「請宋山長出題。」

  宋山長正襟危坐,洪聲言道:「今日出題『雨』,請諸位破題。」

  今日破題畢竟比的是誰更巧誰更妙,而非正經做文章,裴少淮想起兩句詩,其一是王昌齡的「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表達游子思鄉之情,其二是詩聖杜甫讚嘆「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於是心中有了想法,遂下筆寫道:

  破枕上之客心,救田間之農苦。

  客游在外,見到瀝瀝細雨不免思鄉心切,淚濕了枕。田間百姓,批蓑衣戴笠帽,迎著細雨在田間耕種,只為一年收成。

  裴少淮取了這兩層意思。

  江子勻也寫完了,湊過來一看,點頭讚嘆道:「淮弟破題之妙,今日應當有些把握可以取得魁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6 11:53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四十六章 陳行辰

  不過半刻鐘,諸位學子都已經完成破題,在紙條的末尾填上自己的名諱,交予助學官。

  宋山長帶著幾位老學究當眾品評,每每遇見精妙的破題,便會誦讀出來,與眾人同樂,再交由善書法的學子大字謄抄於卷上,懸於明倫堂兩側。

  裴少淮的破題被宋山長選中,誦道:「破枕上之客心,救田間之農苦,善!句中無雨,卻能叫人品出異客一片冰心,亦可見農家耕輟於春雨中以事農桑之苦,字字樸實,寓意有細有廣,破題之妙應為上乘。」

  又道:「此句出自宛平縣裴少淮。」

  裴少淮起身領評,拱手作揖,道:「學生領山長指教。」

  堂內學子紛紛投目而來,眼神中並無太多詫異,裴少淮院試案首、歲考第五,雖不是名聲大噪,但在府學內也算小有名聲。

  隨後,又有數位學子受評,妙則妙矣卻不及裴少淮之句,直至宋山長又誦道:「騰龍匯四方雲霧,寰宇草木盡沾恩,善!好一句皇恩浩蕩,良臣如雲,天下蒼生惠於皇恩。」可見宋山長臉上露出大喜之態。

  此句妙在將雨露比作皇恩。若是寫完全文,必定是一篇歌頌天子的上乘文章。

  宋山長又道:「此句出自大興縣陳行卿之手。」

  陳行卿,錦昌侯府嫡長孫。都是京都城內的勳貴人家,裴少淮自然識得陳行卿,與其有淡水之交。

  與景川伯爵的沒落有所不同,錦昌侯府如今勢頭正盛,陳行卿的祖父、父親皆在朝為官,雖不是中樞職務,卻也順利將錦昌侯府由單純的軍功之家與清流相合。

  在京都城裡,錦昌侯府堪稱勳爵人家裡遵規守矩的典範,不向王公貴族攀附,也不同侯伯之家結派,只守住家中「一畝三分地」,祖訓不得奢靡、不得驕縱,故此屢屢得到聖上的讚賞。

  如今到了陳行卿這一輩,料想也是走科舉入仕之道,而後謹聽聖諭。從「騰龍匯四方雲霧,寰宇草木盡沾恩」一句,也能看出陳行卿作為錦昌侯府嫡長孫的幾分性情。

  評比結束,「魁星」毫無意外落入陳行卿囊中。裴少淮居於第二,順天府學獎賞了一方硯台。

  江子勻惋惜道:「淮弟輸不在破題巧妙、立意高遠,有些可惜了。」

  裴少淮不甚在意結果,輕鬆笑笑,言道:「一場寓教於樂的小比而已,沒甚麼可惜的,這方硯台可比那尊魁星像實用多了。」

  散場之後,裴少淮回到齋舍小院,正打算回伯爵府,這時有一位錦衣公子找上門來。

  公子十七八歲,明眸皓齒,動作雷厲卻不失大方,頗有鮮衣怒馬之態。他來到裴少淮跟前,先是作揖,自我介紹言道:「不才陳行辰,『日月有常,星辰有行』的行辰。」

  口齒清晰,但官話裡顯然帶著些湖湘口音。

  裴少淮回禮。聽了少年的介紹,又見陳行卿站在少年身旁,裴少淮猜出此少年應是錦昌侯府的孫輩,只是好奇為何從未聽說過此少年。

  聽其口音應當不是在京都長大的。

  陳行卿在一旁幫著介紹道:「他是我三弟,自幼跟著叔父在外,裴公子恐怕不曾見過,他原在岳麓書院讀書,前些日子才回京的,聽聞裴公子精通算學,便催著我跟來了。」

  裴少淮了然,錦昌侯確有個幼子在外為官,想來便是陳行辰的父親了。

  「聽聞大哥說,你已經掌握天元法,對盈不足、方程、勾股用法也頗有研究?」大哥剛介紹完,陳行辰便急著問道,眼睛裡頭爍著亮光。

  「確曾研習過這些算法,卻不敢說精通。」裴少淮謙虛道。

  陳行辰亦懂天元法,不過只算到了三元,還未曾掌握四元,於是取了幾道二三元題與裴少淮當場探討,皆被裴少淮一一解答,讓陳行辰詫異、佩服又欣喜。

  陳行辰心裡明白,眼前的謙謙少年的算學本事絕對遠在他之上,顯露出來的不過冰山一角。

  「某還聽聞,裴公子閒時有讀《九章算術》,將心得書寫成稿,在下冒昧,不知可否借閱一二?」陳行辰臉上有些不好意思,畢竟第一次見面便要人家的讀書心得,此事太過冒失了。

  明知冒失而為之,可見其對算學之道的痴迷。

  大抵是怕裴少淮拒絕他,陳行辰又言:「若是不便,在下改日拜帖,再登門與裴公子探討,我在岳麓書院抄了些古籍回來,裴公子興許能用得上。」

  裴少淮笑道:「哪有甚麼不便的,陳公子拿去便是。」從書櫃裡取出一沓文稿,交予長舟包好。

  府學裡不少人都知曉裴少淮書寫算學心得,卻只有江子勻借閱過,其餘人毫無興趣。

  在唯文章論才華的大慶朝,陳行辰鐘情於算學,十分難得。裴少淮從不是敝掃自珍的小氣人,不管出於結交的考慮,還是出於純粹的學問交流,裴少淮都不會拒絕。

  陳行辰接過方布包好的書稿,鄭重道:「他日再登門答謝裴公子的贈閱。」

  「深感榮幸。」

  ……

  ……

  這日,林氏拿著一封信,笑盈盈來到英姐兒的閨房,言道:「你三姐又托人傳信出來了,你看看。」似乎信中說了什麼值得高興的事。

  單是聽到竹姐姐的信,英姐兒已經足夠高興了,她歡喜接過信,一閱,滿心歡喜地哭了出來,淚水止都止不住,撲在母親懷裡道:「竹姐姐在宮裡那麼難還時時念著我……」

  「傻丫頭,你們姊妹素來感情好。」林氏哄英姐兒道,又言,「那此事就交由你來辦罷,你可要用心去操持,辦得周全些。」

  英姐兒認真點點頭。

  原來,七月上旬有一批女宮們承恩自宮中出來,榮歸故里。這裡頭有一位官姥姥,原是大興縣人,入宮數十年,家中已經破敗無人,出來後暫時無處安身,竹姐兒便讓家裡人提前替官姥姥打點一套小院子,選幾個好的奴僕,照料官姥姥一二。

  「官姥姥」是宮裡的一種俗稱,指的是後宮司藥司的老女宮們,她們四五旬,原出身醫學之家,諳方書、醫藥、脈理,掌醫方藥物之事。

  宮內雖有太醫院、御藥房,可太醫是給貴人們看病的,女官、宮女、宦官們若是得了病,只能求診官姥姥。

  歲月悠長,有些官姥姥的醫術日益精進,后妃有些不妥總不好尋太醫,亦會由官姥姥們來料理。

  這次出宮的這位便是如此,是尚食局下的六品女史,任司藥一職,稱為田司藥。

  ……

  竹姐兒與這位官姥姥的相識,還得從數月前說起。

  那日,竹姐兒領著幾個宮女到尚食局找官姥姥看藥,竟是田司藥親自出來接待的她,叫竹姐兒都有些詫異,心裡揣摩田司藥是不是有甚麼打算。

  這宮裡頭畢竟無利不起早。

  後續竹姐兒又來了幾次,皆見到了田司藥。田司藥在宮內風評極好,對誰都是溫溫和和的,屬於那種十分安分的女官。

  竹姐兒卻覺得田司藥內有乾坤。畢竟光靠一手醫術和不爭不搶,是上不到六品司藥這個位置的。

  從田司藥「無意透露」的隻言片語中,竹姐兒明白了田司藥的目的。

  田司藥出身醫家,是家中長女,家族想謀官醫之道,故此將她先送入宮探路。誰料才過數年,田司藥的兩位幼弟在行醫途中染了惡疾,雙雙離世,其父心懷愧疚,心有鬱結,兩年之後也走了……原本的殷實醫家被族人吃了絕戶,家破人亡。

  田司藥心如死灰,在宮中一幹數十年,白髮換青絲。

  既已了無牽掛,何須再出宮?她平日裡經常捐香火錢和維修尼姑庵,打算人老無用時,若是宮中不容了,出來也能有個去處。

  近來她卻有了旁的想法。原是她打聽到族裡有一對年幼兄妹,父母、祖父祖母皆已離世,也被吃了絕戶,無人肯養,如今過得十分艱難。

  已經平靜了數十年的田司藥,心間風湧浪起,或是憐憫這對兄妹,或是年老尋根,她動了心思——她想把這對兄妹記在大弟二弟名下,把昔日田家再撐起來。

  亦或者還有其他私心、打算。

  可難就難在如何出宮,縱是皇后一時把她放了出去,甚麼時候人手缺了,又下旨將她召回,都是常有的。

  田司藥知曉裴若竹在皇后跟前正當紅,便想借裴若竹之口,把她的情況在皇后耳邊透露幾句。

  這日,田司藥又對裴若竹道:「皇后娘娘素日裡是個極心善的,若是知曉我的苦楚,想必會通融一二,容我出去養老。」再過一個月就要擬定出宮女官人選了,田司藥也有些急了。

  可裴若竹哪裡敢答應她,宮中最忌諱的就是插手人事任免,她雖受皇后喜愛,卻不是皇后的心腹,豈敢在皇后面前耍小心思。

  只怕幫不到田司藥還要把自己搭進去。

  裴若竹想了想,言道:「田司藥身邊常常帶著那個四旬女史,醫道似乎頗得妃嬪們肯定,我見她出診許多回了。」

  田司藥不明白裴若竹為何說這個,道:「她算是我的徒弟,已經得我九成功夫。」

  「皇后娘娘重視人才,歲末考核在即,她若能施展醫道才能,司藥的位置便有了後備人選。」裴若竹提醒道。

  田司藥當即意會,心裡有了新的主意,笑道:「皇后娘娘觀摩時,還請裴典言幫著美言幾句,我那徒弟是有真本事的。」

  裴若竹應了下來,道:「說幾句實話,不妨甚麼。」

  一個月後,田司藥的名字出現在出宮名單之上,皇后恩准其來年七月出宮。

  作為答謝,田司藥介紹裴若竹認識了些人,說道:「老婆子我只能做些穿針引線的事,想必以裴典言的本領,很快就能融貫其中。」宮裡頭有張看不見的網,隱秘難尋,田司藥帶著裴若竹撕開了其中一角。

  好事做全,裴若竹知曉田司藥出去後需要一個落腳的地方,於是又做了個順水人情。

  況且,她一直知曉四妹妹對醫道藥理求知若渴,豈能錯過此等良機?

  ……

  ……

  五月下旬,院試在即,裴少津已經準備就緒,只待貢院告示報名。

  這日,他抽出半日陪沈姨娘到廟裡進香許願,聊表沈姨娘思女心切。

  上香完畢,從廟裡出來,萬般不巧,叫他們遇見了那個李水生李三郎。

  那李三郎亦不知好歹,冒冒失失上前來與裴少津搭話。沈姨娘不識得李三郎,還以為他是裴少津的同窗,裴少津便在小娘耳畔低語了幾句,沈姨娘當即色變,眼神中多了鄙夷。

  裴少津將小娘送上馬車,才極不客氣同李三郎道:「你好不要臉,明知我不想見你,你還上前搭話做甚麼?」

  旁邊無人,裴少津說得直接。

  李三郎臉上羞慚,又辣又燙,支支吾吾道:「聽聞三小姐入宮為女官了,可有此事?」

  又補了一句:「那事是我家做得不對,人小甚微,確是有迫不得已、為難之處……」

  裴少津沒有任其解釋下去,打斷李三郎的話,道:「蹬鼻子上臉,你愈發不要臉了。我姐姐與你本就沒有甚麼,只不過一面之緣而已,如你這般說,好似與你有甚麼糾糾葛葛一樣,豈不是敗壞我姐姐的名聲?」

  「法子有千種萬種,偏偏你家叫主母上門相看,陰陽怪氣,我母親也把話說清楚了,你怎麼還這般不要臉地三番五次打聽我姐姐的事?」

  「甚麼迫不得已有為難之處,說得好似你的為難是伯爵府強加的一般,好沒有道理。即便真有伯爵府的原由在裡頭,如今早就撇清楚了,你們家再不用為難,也無需迫不得已,豈不是美哉?你來是想討甚麼說法?」

  「莫不是你還有甚麼貪想?從前你沒本事娶我姐姐,如今你覺得自己就有本事了?你有能耐護得住她?若是醉了就回家好好喝一盅,在路邊發甚麼瘋?」

  一番話說得李三郎臉紅耳熱,本就支支吾吾,此時更是噎在嘴裡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他本想說他考得了功名還留了京,至今沒有說定婚事,盼著三小姐從宮裡出來,再次到伯爵府求娶。

  他的一腔心意足夠真誠,他以為。

  裴少津最後說道:「既然是錯過的事情,你心裡有愧,你就自己想法子消除,總追著我們家,想讓我們替你去了心裡的愧疚魔障,天底下可沒有這樣的說法。」

  言罷,甩袖離去,上了馬車。

  馬車裡,沈姨娘望著氣得滿臉通紅的兒子,眼中凡是露出了幾分欣慰,輕言道:「小時候總是害怕你性子會隨我,膽怯怯的,如今你去讀書了,愈發明事理懂是非,再也不是那個只會低頭的小包子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7 12:26 A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四十七章 勸說

  六月中旬院試正場那日,裴少淮送津弟到貢院參加考試,一路順利,未曾遭人惡意攔截,也未曾失了筆墨。

  貢院前街上,來往馬車不停,都是前來送考的人家。

  徐家的馬車先一步到了,裴少淮、裴少津上前與徐言成會合。

  小言歸吵著跟過來,說要親自送長兄、津小舅入院考試,不料半道上迷迷糊糊又睏著了。等他伸伸懶腰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馬車裡,車簾外天已大亮。

  小言歸騰地坐起來。

  「醒來啦?」

  是淮小舅。

  小言歸揉揉眼,問道:「大哥和津小舅都已經進貢院了嗎?」

  裴少淮點點頭,道:「這個時辰,估摸著監臨官已經放出首題了。」

  小言歸一下子洩了氣,嘟囔道:「都怪我昨夜太過興奮沒睡好,反在車上睏著了,耽誤了正事……」

  裴少淮覺得好笑,揉揉小言歸的頭,道:「還未輪到你考試,你為何興奮得睡不著?」

  「正是因為還未輪到我,我總有些好奇在身上。」

  果真是小孩子心性。

  裴少淮帶著小言歸,在貢院前街找了家茶館,要了些精緻點心和一壺茶,打算在此等言成和津弟考完試出來。

  兩篇文章一帖詩,裴少淮猜想他們倆應當會趕在放頭牌前交卷,畢竟「快」也是院試的評卷標準之一。

  申時一到,貢院南門打開,厚重的門板發出低鳴,隨後是近百名考生依序走出。

  裴少淮在茶樓上,遠遠便認出了徐言成和津弟兩人,他們提著考籃徐步走來,言成的手左右比劃,說得眉飛色舞。

  看樣子考得應該都不錯,裴少淮讓長風下樓去引他們上來。

  徐言成一坐下便說道:「少淮,果真如你猜的一般,趙督學出的還是小題,兩篇經義題目只取了『君子之守』和『思無邪』,倒是帖詩題出得偏一些,出的是『東山高臥』,若不是數月前聽少津同我介紹過『東山高臥』的典故,我怕是也要會錯意……真是險之又險。」

  東山高臥,非登高望遠之意,也非高枕無憂之意,而指隱居安逸自得其趣。

  這個趙督學在院試裡出這樣閒情雅致的題目,也真是有趣,果然是翰林院裡的老學識。

  「那你們應當是穩妥了。」裴少淮高興說道。

  言成、少津輕點頭,幾人開心打道回府。

  月末,院試放榜,言成、少津高居榜上,少津得了第二,言成則得了第三,院試案首是一位年近三十歲的老童生,厚積薄發,兩篇文章寫得極為精煉老道,拔得頭籌。

  繼裴少淮之後,伯爵府又添一位少年秀才郎,且名居前列。

  凡事若只得其一,興許是運氣使然,若是一而再,不免叫人更關注些。

  民間有言,一家能領兩份廩膳就算祖墳冒青煙了,這般說來,景川伯爵府兩個小子照這樣發展下去,恐怕是祖墳要冒火了,當然這是玩笑話。也有人酸言道,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總之,沉寂已久的景川伯爵府著實在勳貴圈裡傳名了一陣。

  ……

  景川伯爵府和錦昌侯府之間來往頻繁了許多。

  陳行辰讀了裴少淮的書稿之後,收獲頗豐,以往許多深思難解的算法,撕開一個角後,陳行辰窺一見全,尋到了訣竅。

  沉迷且舒暢。

  裴少淮也從不藏私,除了那些過於超前的算法、奇特的格物不便透露外,但凡《九章算術》涉及的,知無不言,傾囊相授。

  這日,裴少淮在茶樓裡品茶,來了一位老僕人,衣著低調卻是綢料子,一瞧就知是某個貴人的貼身隨從,奴隨主貴。

  「給裴少爺問好。」老僕人恭敬行禮道,「錦昌侯爺請您過去敘話。」

  陳行辰的祖父?

  裴少淮只曾與陳行辰來往,錦昌侯莫名找他敘話,或是興致使然,或是與陳行辰相關。

  雅閣內,案上檀香煙霧一柱而下,再彌散到各個角落。

  「小子見過侯爺。」

  「不必拘禮。」

  陳侯爺慈眉善目,對裴少淮十分和善,先是與他寒暄問候裴老爺子、老太太,才說道:「我今日尋侄孫來,是有求於侄孫。」

  解釋道:「你與行辰相熟,應當知曉他對算學的痴迷近乎廢寢忘食,近日得了侄孫的指點,本事更是突飛猛進,我等感激不已。只是,科舉道上畢竟以文章見高低,他若是想為官還需遵從八股制文……可他如今的心思不在做文章上。」

  裴少淮一聽,意識到自己疏忽了。

  世人尊崇八股文章,錦昌侯府若是個計較的,豈不怨他把陳行辰帶偏了?鑽研算學在這世道裡可不算甚麼好事。

  裴少淮面露慚色。

  「侄孫千萬別誤會,此事與你無關,我並無半分怪你的意思。」陳侯爺急忙說道,「行辰自幼是個甚麼性子,我是知曉的,我亦想讓他當個無憂少爺,可他明明一身的聰明才智,若是止步於秀才,不免有些可惜……我便又私生了些念頭,盼他再往前走一步。」

  又為難道:「可他從小在外長大,掐手一算,與我共處的日子不過數月,我若是訓他、說教他,只怕讓他誤以為我阻攔他鑽研算學,離了祖孫感情。」

  最後才道出目的:「這段時日京都裡都在傳,景川伯有一對好孫兒,都是少年秀才,侄孫更是奪過案首。侄孫善於算學,又能兼顧八股文章,想必有自己的心得,你與行辰又是同窗好友,興趣相投……不知侄孫能否替我勸說一二,與其分享心得。」

  貴為侯爺,能在一個後輩跟前如此謙言,陳侯爺是真心誠意的。

  可見其愛孫之切。

  勸人的事並不容易,因為改變一個人的想法本就是難的,裴少淮理應拒絕,但他答應了,因為跟前的人是錦昌侯。

  和陳行辰結交,裴少淮沒有旁的私心,但和錦昌侯府結交,他可以有私心。

  京都城裡這麼多勳貴,錦昌侯府規矩清白,無疑是個極好的選擇。

  裴少淮言道:「小子自然是肯的,只是……」

  未等他說完,陳侯爺就言道:「他若能聽進去自然最好,聽不進去也是性子使然,侄孫不必有後顧之憂。」

  「那小子就試試。」

  ……

  九月授衣,府學放假,讓學子們回去準備冬日禦寒的衣物,假期足有半個月之久。

  裴少淮放假在家,陳行辰拜帖伯爵府更勤了。

  「有了淮弟這套法子,甭管甚麼奇形怪狀的田地,都能輕易量算出其大小,再往前進一元,計算土方也能應用此法。」

  只不過交流了半個時辰,陳行辰收獲滿滿,喜於言表。

  裴少淮成閒聊之態,佯裝隨意問道:「我有個問題,行辰兄痴迷於算學,自詡是實踐派還是理論派?」

  「甚麼實踐,甚麼理論?」陳行辰不解其意。

  裴少淮解釋道:「若是研習算法,是為了將所學用於治國救民、造福一方,譬如衡算土方、修建水利、天工造物,當屬實踐派。若只是為了探索其中奧妙,滿足知欲,則當屬理論派。」

  「原來是這個意思。」

  陳行辰思忖了好些時候,才道:「九章算術本就取自民間趣事,幾經巧解、推算,才總結出算法,由此可見我是更鐘愛實踐派的。再者,大丈夫在世數十載,活一人易,養一家也不算太難,若是能幫到千人萬人,則是大福澤……倘若有機會,我也願自己所學能造一方福澤。」

  「那行辰兄單單鑽研算學是不夠的。」

  「此話怎講?」陳行辰一下子來了興致,又猜測道,「莫非淮弟也要同我講文章至上那一套?」

  「自然不是。」裴少淮搖搖頭,說道,「今日只說算學的實踐派和理論派。行辰兄若是要當理論派,只需埋頭苦學就行了,學得越多樂趣自然越多,可問題是行辰兄想當實踐派,絕非埋頭苦學可以成事的。」

  裴少淮吊足了陳行辰的胃口,叫他愈發好奇。

  「請淮弟賜教。」

  裴少淮繼續道:「咱們不妨用算學的法子來設想,其一,假若行辰兄是個平民百姓,雖有一身的算學本領,卻只能用來討價還價,某日被酒肆掌櫃發現才華,頂多也不過是個算賬的,是不是?」

  陳行辰本想駁說可以進官府協助官老爺,可一想到平民百姓豈有門路可以進官府?只好點頭認可。

  「其二,假若行辰兄家中有些產業,一家人過得殷實,行辰兄的算學本領則可以用來行商致富。等到生意越做越大,把銀子勻給窮人……這興許也算福澤?」

  陳行辰搖頭,道:「不成不成,一人之財養眾人之樂,只會斗米恩升米仇,不得長久。」

  「其三,假若行辰兄身為勳貴之後,身有秀才功名,也就是眼下的光景,即便不繼續科考,也能借家族之勢到國子監當個蔭監,出來之後自八品做起,一身的算學本事恐怕更無處施展了。」

  「為何?」

  「當不了主事的,哪裡有說話的份。」裴少淮道,「咱們只是就實踐派來討論,興不興、用不用算學,自然是主事的說了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7 04:52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四十八章 蜜釀藕

  陳行辰不是傻子。

  聽到這裡豈還會不明白裴少淮的意思,他笑笑道:「原來淮弟也是來當說客的。不過,你與他們迥別,不同我說唯八股論,也不誇誇談讚高官厚祿之好,倒叫我聽進去了幾分。」

  「你又瞧不上那些。」

  裴少淮知曉陳行辰是有些清高桀驁在身上的。

  陳行辰又道:「淮弟今日想說服我,恐怕還要回答我兩個問題,其一,我要到何等位置才能算得上是主事的?」

  「『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自然是站得愈高,響得愈遠。」裴少淮說道,「行辰兄若是能擔工部之務,便可讓人知曉掌管營造工程靠的不是咬文嚼字,行辰兄若是進了兵部,可運用算學格物打造尖兵利器,增強武力。再則,倘若能成學士大儒,擔負督學之職,門生們自然會跟著進修算學之道。不管身在何位,你的聲音總會有人聽見,區別在於有多少人聽見罷了。」

  「所以我還是要參加科考,盡量爬高一些,才能叫更多人聽見我的聲音?」

  「是矣。」

  這是繞不開的路子。

  於陳行辰是如此,於裴少淮而言又何嘗不是如此?

  陳行辰略有些興奮,憧憬言道:「聽你一席話,叫我一時滿腔熱血豪情,真想好好大幹一場。」

  算學為世人所重視重用,而非列入六藝中可有可無,正是陳行辰所憧憬的。

  「行辰兄還是從眼前事做起罷。」

  「我省得。」

  裴少淮能說服陳行辰,重點在於陳行辰本就是可造之才。「日月有常,星辰有行」,陳家為他取名時,已帶了幾分天地萬物復替周興的浩瀚之意在裡頭。

  又從陳行辰的談吐中,知曉他雖不鐘愛八股文章,卻是有幾分學識、底蘊在肚子裡的,否則也不可能一考便得了秀才。

  這些都是裴少淮游說的先決。

  「還有一個問題呢?」裴少淮問。

  「淮弟既精於八股文章,也精於算學格物,這兩者當中,淮弟更偏愛於哪一個?」陳行辰好奇問道,又帶著幾分打趣。

  裴少淮端起茶應道:「我更偏愛閒在家中喝茶。」

  誰還沒個想偷閒的時候呢?

  ……

  自此以後,陳行辰每日都會勻一半的時辰用來研習文章,文章筆力進步神速。

  從他身上可以見得錦昌侯府的底蘊。

  陳侯爺很是欣慰,並未送禮答謝裴少淮,而是對家中後輩道:「景川伯爵府素來清白,後輩子孫上進無惡習,閒時可以往來一二,兩府之間走得近一些。」

  陳侯爺的考量不單單在於陳行辰,還在於景川伯爵府的孫輩確實長進,「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可盼可期。

  如此,正好滿足了裴少淮的一份私心。

  這幾年發生的事,一件件都在告訴裴少淮——他遠沒有自己想像的那樣強大,若是指望著他和津弟的崛起來撐起伯爵府,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錦昌侯府無疑是一個結交的極好選擇。

  ……

  兩家孫輩間相互交流學問自不必說,女眷間也多了交集。

  老太太收到了侯爵夫人的請帖,說秋日蟹肥膏厚,請老太太帶著兒媳、孫女到侯府用宴,敘敘家常。

  伯爵府這幾年收過不少請帖,只不過多是歡聚一堂的,像這種一府對一府的,還是少有。

  林氏當家,不禁苦惱要帶些什麼稱手的禮件,或貴或輕,一時沒拿準主意。

  女眷之間,原本送些杭緞蜀錦是極合適的,伯爵府恰好也有這些物件,可偏偏林家原就是幹這個的,怕人家嫌沾了商賈之氣。

  裴少淮寬道:「母親不必過慮,侯爵夫人發了請帖,就說明她不是計較這些的人,母親只需同往日一樣,大大方方去就是了。」

  宴席上,兩府女眷一團和氣,侯爵夫人帶著兩位兒媳和尚未出閣的三孫女出席待客,還有一個兩三歲的小丫頭,是侯爵娘子的重孫女。

  英姐兒與三小姐相識,坐在一塊,聊得十分融洽。

  侯爵夫人誇英姐兒道:「去歲在及笄禮上,侄孫女身著長裾,戴著釵冠,叫人覺得端莊大方,今日換了日常裝束,又清麗秀氣,可見是個內外兼修的丫頭。」又問英姐兒平日裡讀寫甚麼書。

  英姐兒如實應了。

  侯爵夫人樂呵呵同裴老太太道:「女子讀書好呀,多讀書可以明事理智通達,我家三個兒媳,我都是從讀書人家裡選的,孫兒也個個愛讀書。」侯爵夫人出自大學士之門,自然偏向於女子多讀些書。

  裴老太太也笑道:「老姐姐說得是,孫兒愛讀書,我們這些老的省心許多。」

  宴席過半,陳家小丫頭吃膩了,纏著要吃軟柿子。

  秋日裡的軟柿子最是清甜解膩。

  大人拗不過她,便叫下人去取一盤過來。

  英姐兒聽後,眉頭微微一蹙,張了張嘴又閉了,側身湊到陳三小姐耳畔,低語說了幾句。柿子是不宜與螃蟹同食的,小丫頭年歲小,更是受不住。

  陳三小姐意會,款款起身出去,攔下了柿子,叫下人換了一碗溫潤的糖羹端進去。

  這些小動作自然沒能逃過侯爵夫人的眼睛。

  宴席完,陳家的兩個兒媳同林氏說好,改日要去看看裴家的戲樓和布匹鋪子,向林氏取取經。

  ……

  田司藥順利出宮,住入英姐兒為她購置的小院中,離伯爵府只有一裡路。田司藥從族內把兩個孩子接了過來,算是安定了下來。

  英姐兒不時會過來向田司藥請教望、聞、問、切等技法,又從田司藥這裡得了不少改良的方子。

  收獲頗豐。

  英姐兒一半時候跟著母親料理府上事務,一半時候研究醫理,細水長流,又恢復了往日的活潑。

  還剩下些許時候,英姐兒會不時給弟弟做些點心、茶飲,親自給弟弟送來,姐弟間敘敘話。

  秋日易乾易燥,這日,英姐兒做了些桂花蜜釀紅萫藕,又泡了壺菊茶,給裴少淮送來。

  院內安靜,看門的小廝倚在門框上打盹,英姐兒懶得叫醒他,帶著拂冬直接進了書房。

  到了書房,正打算開口喊弟弟,卻透過紗簾見到書案上坐著個男子,一身素色衣袍,身影頎長,看書正專注,顯然不是裴少淮。裴少淮還沒長這麼高。

  太不巧了,弟弟有訪客,書房裡有外男。

  英姐兒轉身,打算輕步退出去,免得遭人閒話。

  誰想,那書生卻抬頭了,正好見了她們,一道清亮的聲音傳出:「你們家少爺進書閣替我找書了。」

  見英姐兒手裡提著個食盒,又道:「若有東西給他,先放在外頭罷,一會我與他說。」

  這是把英姐兒當作府上丫鬟了。

  英姐兒將錯就錯,沒有吱聲回應,將食盒放在茶案上便離開了。

  裴少淮取了一卷古籍,從書閣裡出來,陳行辰說道:「方才有兩個丫鬟進來,在茶案上給你留了個食盒。」

  「丫鬟?」裴少淮一臉疑惑,說道,「府上的丫鬟沒事由進不得我的院子,怎會有丫鬟進來。」即便是林氏叫人送東西來,也多是申嬤嬤經辦。

  言罷,將古籍遞給陳行辰,出去一看那熟悉的食盒,當即明白是怎麼回事,端著茶飲和蜜藕進了書房。

  一開盒,桂花蜜香摻著藕的清香溢出,裴少淮說道:「你也嘗嘗。」

  「來你這,既能蹭書蹭學問,還能蹭吃的,往後我要多來才行。」陳行辰笑道。

  「你們侯府還能差這口吃的?」

  「別人家的吃起來格外香甜嘛。」

  一口咬下,紅藕粉糯,滿口蜜意桂香,清甜不膩,陳行辰連連讚嘆。

  那壺菊茶也泡得用心,濃香而沒有苦澀味,一口下去解去了渾身的燥意。

  陳行辰緊接著剛才的事問道:「差些忘了……你家的丫鬟既進不來,那方才的是誰?我是不是太過草莽了?」

  「是我四姐。」

  陳行辰臉頰一下子轉為緋紅,燙得要緊,後悔道:「是我眼拙不識蘭影,太過冒失了。」

  想了想,又道:「我的冒失興許會叫她生怒罷?我是不是該找個時候當面向你四姐賠禮道歉?」畢竟,哪家小姐喜歡被人認作丫鬟呀。

  無怪方才她默不作聲呢。

  裴少淮寬慰他道:「姐姐不會計較的,你若是擔憂,我一會替你解釋清楚就是了。」

  陳行辰想了又想,不依,覺得還是當面賠禮好一些。

  裴少淮拗不過他,只好說:「我四姐藥圃裡還差幾株藥植,你若替她尋來,她必定高興。」

  陳行辰記下了藥植的名字,答應說回去就派人去尋。

  ……

  秋末,天寒紅葉稀,田壟戶正忙,北直隸一帶一年無洪無旱,又是個豐收年。

  玉沖縣今年首次在河沙地裡耕種白油麻,並不算豐收,一畝地的收成只比保定府的一半,麻穗不大,顆粒也有些乾癟,出油不高。

  可裴秉元卻欣喜萬分。

  玉沖縣的百姓也高興。

  這覆沙地若是不治理,長成蘆葦地,一顆糧食都收不到,如今能種油麻屬於意外之喜。而且今年是首次種,失誤頻發,譬如耽誤了播種,澆水時機有誤,治蟲不夠及時之類之類,能有一半的收成就很是不錯了。

  來年只需總結經驗,必定能有更好的收成。

  慶收禮在縣衙前操辦,玉沖縣的鄉書裡正、各姓族長和德高望重的長者皆入座在席。

  裴秉元身著青袍官服,上面繡著鸂鶒飛禽,腳蹬黑靴,居於高台上。他從碟中取了一塊酥糖,在眾人跟前嚼了一口,咔嚓咔嚓脆響,吃完才道:「此乃本官吃過最好的白麻糖酥,因為這是咱們玉沖縣自己種出來的白油麻……」

  原本準備了一肚子的話,打算激勵百姓們繼續把白油麻種下去。

  可他還沒說出口,場下有人站起呼喊道:「玉沖縣有福,裴大人威武!」此一話激起千層浪,眾人開始舉著拳頭,一齊大喊「大人威武」,聲聲不絕。

  叫裴秉元淚眼婆娑。

  原來真誠的話從來都不需要打腹稿的。

  等眾人慢慢緩了下來,裴秉元拋開了腹稿,簡短有力說道:「今年的油麻咱們自個留著,好好過年,來年種得更多、收成更好,咱們再賣到京都,賣到揚州賣到應天府。」

  場下一片歡騰。

  歡騰聲中,裴秉元心裡有些捨不得,來年秋前他任期將滿,朝廷會派他去往何處尚未可知。

  他會陪著玉沖縣百姓春耕、夏溉,未必能陪著他們秋收、冬藏了。

  裴秉元叫人給伯爵府捎去芝麻糖酥,並寫信給林氏道:「信如君思,字能傳情……此芝麻酥糖是為夫帶人耕種所得,夫人喜食甜點,不如替為夫嘗嘗可否夠甜,再分發給家中眾人。」

  又寫信給兩個兒子,告訴裴少淮種植油麻此法可行,敦促他們好好讀書,切莫只作詞藻堆砌文章,要務實求真,言之有物,為日後當官所用。

  ……

  ……

  歲末寒日來,又見北風起。

  司馬將軍府上,裴若蘭第二胎發動了。這一回,司徒暘估算好了日子,早早便從練武場回來,陪在蘭姐兒身旁,叫她安心。

  將軍府主母陳氏雖「賊心不死」,但已經退步了不少,言說只要生了男孫,不會出手爭搶,會與蘭姐兒一同養育。

  這一胎又是夜裡發動,寒風凌冽,將軍府內燈火通明。沒人能攔住司徒暘,他在門外聽見妻子嘶叫,心疼不已。

  過程還算比較順利,結果卻非陳氏所喜。

  蘭姐兒又生了千金。

  司徒暘是個爽快人,哪裡在乎這個,他只等裡頭收拾妥當,趕緊進去照看妻子。

  蘭姐兒還在坐月子,陳氏已經說服了司徒將軍,從勇國公府旁支裡挑兩個好的,給司徒暘納妾。

  陳氏來到房裡同蘭姐兒道:「兒女婚事從來都是父母之命,你既是將軍府正房兒媳,理應想方設法為司徒家開枝散葉,我來同你說一聲,給足了你和伯爵府面子。」

  又軟聲道:「將軍府是甚麼光景你也知曉,若是沒有男丁,只能從旁支找個小子過繼,老爺出生入死積攢的戰功豈不是要記於他人名下?想必你也是不願意見到的。你們夫妻感情好,他縱是納了妾也不會冷落你……你還是勸勸他罷。」

  蘭姐兒坐在榻上,緊緊地抱著幼女,此時她的心裡憐惜多於生怒。

  對於陳氏的話,她無話可言。

  她滿心想著,長姐說得對,這世道裡女子本就是過得不容易的,即便是將軍府這樣的富貴人家裡,也不會改變這樣的世道。

  原來伯爵府裡是個例外,從前是她過得太容易了。

  這也叫她更加疼惜兩個女兒。

  陳氏還沒將兩個女子帶回來,司徒暘提前知曉了,大鬧了一場,當著父親、陳氏的面說道:「你們若敢領回來,我便攆出去,攆不出去我便當丫鬟使,看看丟的是哪家的臉面。」

  言之鑿鑿。

  又道:「若蘭還在月子裡,她又不是不能生,你們就打這樣的心思,歸根結底是把我當個傳宗接代的玩意。既把我當個玩意,又何必領我回來?你只需將我留在鄉下撒野,生了一窩,撿個喜歡的回來養就是了……何苦叫我來這京都城裡開化,好不容易得了個身邊人,你們又左右阻撓。」

  說得司徒武義將軍無話可說。

  巧在這時,兵部會同太僕寺少卿一同進言推行武科舉,聖上批了,告示道:「天下各路英傑……各舉通諸家兵法,或弓馬熟閒,或勇猛才力,或武藝絕倫者,禮送進京參加武舉……中者進之大廷復試之,分三甲,賜之品級出身……[1]」

  籌謀多年的武舉,終於是要開辦了。

  這便也給了司徒暘一個機會,若是武舉得了功名,他大不了就帶著妻兒赴任,叫他老子和陳氏管不到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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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選自《明憲宗實錄》卷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7 07:53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四十九章 武舉

  大慶之初,武官乃為世襲制,武官子弟日常觀習軍略、操練兵馬,待父兄老故便替代襲職。當然,高官大將不可承襲,需積累軍功逐級調升。

  因此,朝中武官多為功臣之後。

  當朝天子即位之初,曾在西南疆與滇王有過一戰,規模不大,速速取勝。然聖上發現一個弊端——功臣後輩經幾代承襲以後,大多成了酒囊飯袋,所積攢的「功績」虛之又虛。

  豈敢叫這樣的人領兵打仗?守衛疆土?

  於是兵部屢屢推崇武舉。

  像司徒暘這樣的將門子弟,憑著老爹的戰功,放在以前怎麼著都能混到三四品的武官當當,現如今卻不能了,朝廷肯出銀錢養著他們,卻不會授其實職。

  這幾年,京都城裡多了許多昭信校尉,聽起來威武,實則手底下一個兵頭都沒有。

  若想當將官,必須真正歷練過。

  開考前,朝廷公布此次武舉的授官舉策,與科考相似,也分三甲,公示道:「一甲武狀元授以署指揮僉事職銜,榜眼、探花各授以署正千戶職銜,第二甲一十七名各授以署副千戶職銜,第三甲一百名各授以署實授百戶職銜……[1]」

  當然,還有補充條件——中式者只是得到身份,待獲得軍功之後,才會實授。

  中舉者將送到各邊總兵處,帶兵守堡,聽調殺賊。

  只需中舉,至少上調兩級,令眾多報考者心動不已。

  ……

  司徒暘此番參加武舉,給京都內的將門子弟做出了表率,受到天子稱讚。

  司徒暘自知肚子內墨水不足,開考前一個月,誠意滿滿到徐家,懇請姐夫徐瞻指點。所幸,司徒暘雖文思不足,但勤懇有度,加之早幾年有所積累,又僅考兵策兩道題,突襲一個月後,司徒暘已達到表達流暢、言之有物。

  至於書法字體、詞藻華麗、引經據典,則不可強求矣。

  文試那日,司徒暘有些意亂心慌,縱是平日裡心再大,他也怕過不了這一關,連參加後頭武試的資格都沒有。

  等題目公布,司徒暘懸著的心終於落了下來,一題出自《六韜》,「夫先勝者,先見弱於敵」,姐夫曾跟他詳細解釋過經義——先向敵軍示弱,製造假象,領軍決戰時方能事半功倍。

  只要沒理解錯,答起來也就不難了。

  第二題考時務邊防,是他曾練過的題目,如實將自己的見解寫下來即可。

  幾日之後,文試結果公布,過者七百九十八人,司徒暘正正居於第六百名。

  司徒暘在練武場磨練數年,並未虛度光陰,已練得一身本領,但在隨後的武試中,他也並不輕鬆。畢竟武舉是要挑將才的,豈會只試一些雕蟲小技?

  光是比試射箭,就有馬射、步射、平射三項。平射需要居於百步之外,箭中木靶,中兩箭以上者,才具備爭奪一二甲的資格,因為距離遠,此項最難,最吃考生的眼力和臂力。

  眼神不夠犀利者,百步開外連靶都看不清楚,談何中靶?

  馬射則為馭馬射箭,既考驗馬術,還考驗射箭時機,若是慢了半息則會直接落靶。此項需要中四箭以上,才可爭奪一二甲。

  武器考的則是馬槍,考生馭馬,持丈長八尺、重十餘斤的長槍,考官一鞭抽在馬身上,烈馬飛馳往前跑,路過場上四個草人時,考生需左右出槍,刺中草人頂上木板,而草人無損。

  有的考生槍術不夠,一槍刺出,把草人刺成了大窟窿,箭術再好也只能落入三甲之列。

  隨後還有測力、負重等項目。

  最後由兵部尚書親自觀其材貌,若有身材矮小、長相猥瑣者,亦落入下乘。

  站在比武場上,司徒暘再無文試中的那般焦急不安,而是有些亢奮,與昔日玩投壺、蹴鞠、馬球時一樣,愈是要上場了,他愈興奮。

  求勝心在作祟。

  烏弓大張,箭羽在弦,司徒暘臉上再無半分往日紈絝之態,劍眉鷹目,神態鎮定。

  弦崩箭離,再過一瞬,百步開外木靶微微後倒,一支長羽正中靶心。

  首箭即中。

  緊接著,司徒暘翻身上馬,背影英挺。

  馬鞭聲響,他眼疾手快,出手果斷,亦順利通過了騎射和馬槍。

  最後,司徒暘平射中三箭,馬射例無虛發,馬槍刺中三板,最重要的三項比試皆優。

  可一出比武場,司徒暘馬上又變回了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

  裴少淮過來陪考,見到二姐夫這番模樣便知道穩了。

  「走走走,回將軍府。」司徒暘一上馬車便催小廝道,「我忙著回家收拾,準備外任了。」心情頗佳。

  「縱是比試完畢,兵部上報名次,朝廷委派官職,也還有一段時日,姐夫急甚麼。」

  「你懂甚麼。」司徒暘得意道,「我收拾行囊是提前告知他們,我中了,要外任了,休想還打甚麼給我納妾的念頭。」

  裴少淮笑道:「總之要先恭喜姐夫了。」

  ……

  數日之後,金鑾殿上禮部、兵部公布武舉名次,司徒暘位二甲第六名。

  授職時,二甲本應授副千戶之職,因司徒暘為將門之後,本身有六品昭信校尉的虛職,於是改為上調兩級,授指揮僉事,日後可候選為軍中將領。

  擇日即赴薊州鎮就任,分管邊關駐軍屯田、訓練、司務等事。薊州鎮,在邊關九鎮當中距離京都最近,只一日的路程,也稱九關當中的山海關,是京都北上最重要的關卡。

  司徒暘從會武宴歸來,有些醉意在身上。

  天色將暗,司徒暘還穿著禮部賜的官服,他沒有回將軍府,反倒去了伯爵府。

  還同往常一樣,他闊步來到裴少淮的院子,因飲了酒,又多了幾分恣意。

  「少淮,我有些話堵在心口,無處可講,我想同你說。」

  裴少淮見姐夫臉上沒有武榜題名的興奮,反倒多了幾分惆悵,他叫長舟端來醒酒茶以後,便把小廝們都遣了出去。

  「少淮,我是不是有些無能了?」司徒暘真切道,「只因我姓司徒,我便要活在我老子的影子之下?」

  「姐夫武舉高中,豈會是無能之輩?」

  「我只得了第六名,卻授我武狀元一樣的官職,別人四海八方上任,我卻貼著京都,守在山海關內……這豈不是叫人覺得我勝之不武,靠的是司徒將軍府的庇佑?」

  原來司徒暘是這樣的心思。

  裴少淮了然,幫姐夫分析道:「聖上有意激勵將門之後參加武舉,而非承襲父位,姐夫作為將門中第一批參加武舉的,又得了好名次,足夠耀眼,聖上讓兵部偏袒你幾分也是正常的……這可不單單因為你姓司徒。」

  又道:「姐夫常年習武,應當明白兵家『天時地利人和』的道理,這運氣和時機,也是一種本事,所以姐夫自不必多慮。」

  至於駐守山海關,裴少淮又道:「薊州鎮北疆燕山連綿不絕,南臨渤海水天漫漫,故有山海雄關之稱,城高池深,北進平川策馬萬裡,退防高山固若金湯,如此一個地方於姐夫而言,最合適不過了。」

  「此話怎講?」

  裴少淮知曉司徒暘心中在乎的不過兩樣東西,一是妻兒,二是攢一份功勞庇護妻兒,於是解釋道:「退可守,不易攻破,姐夫可以放心帶著妻兒赴任,不必太過擔憂她們的安全。進可攻,一馬平川,敵軍賊心不死,待姐夫練出一支精兵強將,自有大有施展拳腳的機會。這不正是姐夫所求的嗎?」

  裴少淮又補了一句:「你去問大姐夫,他必定也是一樣的想法。」

  司徒暘被說服,又恢復了嘿嘿的神情,道:「我就知道來找你能得痛快,這麼一想,這個山海關還真賊不錯,離京都近點好,你二姐平日裡想回來也方便。」

  「姐夫這麼想就對了。」

  ……

  三月楊柳抽青,隨春風拂動,司徒暘赴山海關上任。

  邊城關卡艱苦,蓮姐兒曾有意勸妹妹把長女留在京城,免得跟過去吃苦頭,道:「小的還小,離不得你,大的卻留在京都裡,日後好找人家。」

  畢竟京都是一個圈,邊城又是另一個圈。

  蘭姐兒搖搖頭,言道:「我明白姐姐的意思,夜裡我也曾思來想去,還是不捨。我不想讓孩子自小離了母親,常常思念……這份心思,姐姐應該最明白我才是。」

  她自幼便沒了母親,知曉離了母親的孩子是何等淒淒。

  又道:「我這樣的人,本應該狠狠吃些苦頭才對,卻叫我遇見了司徒,有了這份福氣,他去哪我就跟著去哪……這是我最好的命數,姐姐莫要擔憂妹妹了。」

  蓮姐兒疼惜妹妹,道:「兩地不遠,邊城裡若是有甚麼缺的,你同我說,我便叫人給你送去。」

  ……

  ……

  司徒暘武舉之事告一段落,鄉試三年一考,今年是酉年,又是正科之年。

  裴少淮年已十五,打算一試。

  順天府學倒也很開明,年頭便統計了今年有哪些人打算參加秋闈,但凡應試者,平日裡只需過來點個卯,餘下時間大可以自己溫習功課。

  段夫子單獨教導裴少淮道:「文章絕非學了就可得,然則氣度卻可以從平日裡養成,亞聖孟子的文章一語見地,言辭雖簡,但氣度浩然,靠的便是周游閱覽四海名山大川,此乃功夫在文外。」

  「你雖未游歷各地,卻能得此氣度,自有你自己的玄機。今年秋闈,若能將此氣度躍然紙上,則上榜無虞了。」

  裴少淮應道:「學生明白。」

  夫子又道:「秋闈偏重時策,文章若能與大慶內諸多要事相結合,句句言之有物,而非蒼白無力,更能得主考官的青睞,這也是你要注重的地方。」

  「學生會適時向徐大人、姐夫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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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參考自《中國明朝檔案總匯》

  [2]這兩章有關武舉的內容,參考自《明代武舉與武官選任新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7 10:02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五十章 鄉試秋闈

  「夜窗幾歲聚寒螢,一日秋闈較日精」,畢竟三年一場,若是錯過了,又要再等三年,順天府學裡不少學子都決定一試。

  江子勻前來伯爵府還書,順帶研討學問,就曾說道:「八月秋闈,我不足四成把握,原躊躇是否要再磨三年,後一想,世間豈有萬全之時,機會來了便應該搏上一搏。加之去歲替人作保,縣衙每月發放廩膳,家中寬裕了許多,尚有餘資供我報名鄉試,我便不猶豫了。」

  入府學一年多,江子勻讀了不少史學古籍,文章愈見醇厚了。

  裴少淮讀過他的文章,覺得文如其人,見解雖不夠犀利,但勝在蘊意清正雅秀,頗有古典之風。

  這樣的文章容易得傳統派的青睞。

  裴少淮道:「子勻兄文風已經穩固,只需再打磨打磨見解的銳度,絕不止四成把握。」

  隨後,裴少淮將近日所作的文章取來,同江子勻一起討論。

  江子勻讚嘆道:「每次讀淮弟的文章都讓人神清氣爽,耳目一新。」

  裴少淮笑道:「子勻兄休要捧殺我。」

  「我絕無此意。」江子勻認真道,「文風秀正,見解獨到,筆法直接了當,叫我去改,我是找不出多餘的一個字。」

  不過,江子勻也替裴少淮擔憂,言道:「淮弟若是再年長兩歲,定沒有不中的道理,就怕主考官是個老古董,淮弟會吃年歲小的虧。」

  也是兩人平時走得近,江子勻才會說這些實誠話。

  裴少淮早便考慮過這個,覺得放手一試利大於弊,笑說道:「子勻兄方才剛說完『世間豈有萬全之時』,這話我也是適用的。」

  江子勻笑呼「妙哉妙哉」。

  裴少淮問:「餘下半年的時間,子勻兄打算在哪裡攻讀功課?」

  「我打算在齋舍裡,若有甚麼不懂的,可以找教諭們請教。」

  剛說完,江子勻忽想起一事,趕忙從書箱裡取出小半沓紙,說道:「我近日對讀了新舊版《大慶律》,發現不少改動的地方,雖只改動寥寥數字,意義卻大有不同,淮弟興許能用得上。」

  裴少淮接過,並不扭捏,兩人交換學問已成習慣。裴少淮善從大處入手,江子勻則善從細微處著手,是個很有耐心的人。

  不知覺已到午時。

  「待到秋闈時,與君共桂榜。」江子勻告辭。

  「共勉。」

  ……

  錦昌侯府陳行卿、陳行辰兄弟亦在緊張備考,陳行辰是個分得清主次的,這半年暫時放下了算學,只在閒暇時略算幾道小題用作消遣。

  川柏、青黛、蒼術……陳行辰找全了英姐兒缺的幾株藥植,叫人送到伯爵府以賠罪,倒不敢對外說是給英小姐的,只說是給淮少爺的。

  裴少淮把藥植送到姐姐院子裡,說明了前因後果。

  英姐兒一邊高興打理那幾株藥植,一邊聽說是陳家三哥哥送來的,有些難為情也有些嬌羞,說道:「本就是個小誤會,不算甚麼事,你也不替我攔著些……陳家三哥哥忙著溫習功課,怎好叫他費心尋這些藥草。」

  這京都城裡,肯送花兒、肯送珠釵的少爺公子不少,肯容得下藥植的卻不多。

  「我攔了。」裴少淮道,「沒攔住。」

  英姐兒本想有來有往,又想到秋闈在即,不可擾了陳三郎的心神,決定等秋闈之後再經弟弟的手,還些禮件回去,以表謝意。

  英姐兒對弟弟說道:「你得閒的時候同陳家三哥哥說一聲,那事我並未放在心上,叫他不要惦記著,也替我說幾句賀語,祝他鄉試題名,桂花飄香。」

  「我省得了。」裴少淮應道。

  錦昌侯府的三小姐也時常找英姐兒敘話玩耍,或聊些詩詞歌賦,或一同去戲院裡看看時興的戲。

  陳三小姐對英姐兒道:「英妹妹真是厲害,上回你教我在花茶裡加些乾棗片、枸杞子,泡出來的花茶果真沒了苦澀味,又不會掩過花香,入口更加甜潤,祖母嘗了很是喜歡,讓我多同你請教請教。」

  「敏姐姐過譽了,偶然發現的小竅門罷了。」英姐兒又道,「侯爵夫人最善品鑑花食,改日我用香花泥做幾道點心,請侯爵夫人指點指點。」

  「那敢情好,祖母知曉了必定歡喜。」陳三小姐高興道。

  ……

  ……

  志士惜日短,不舍晝夜。

  裴少淮每日定好時辰苦讀書卷、苦練文章,日子過得飛快而充實。

  每每知曉徐大人、大姐夫在家,他便會過去「叨擾」一番,以了解朝中有哪些大事引發眾議,朝中文武群臣又是甚麼見解。

  徐大人、徐瞻皆是科舉出身,知曉哪些事對裴少淮考試有用,傾囊相授。

  裴少淮從他們那得知了不少事情,譬如去歲秋末各地大豐收,卻有官員欺上瞞下謊報災年,克扣糧稅,聖上龍顏大怒。

  又如,工部尚書上奏稱,皇莊名下的田產已將近佔到天下良田的一半,皇莊免稅富了皇親貴胄的錢袋,卻苦了天下百姓,懇請聖上下旨整改。

  東海相隔的東委人,時常打著使節團來訪的幌子,大船一靠岸,卻下來一群群的商販,在應天府大街上直接叫賣,禮部正在為此事立規矩。

  裴秉元亦來信,把自己為官幾年在水利、開荒、治民方面的心得教給兒子。

  這些消息對於裴少淮應答策問是大有助益的。

  裴少淮覺得自己的文章提升了不少,可每每他將文章交給段夫子批改,被朱筆劃去的地方愈來愈多,有時批注比全文還長。

  「我知曉你想問甚麼。」段夫子解釋道,「你若是心心念著文章好壞去下筆,便已經失了先手,你需達到信手拈來,無意成文的境界,才能多幾成把握上桂榜。」

  又道:「單單是順天府已有千餘名秀才,北直隸囊括順天府、保定府、河間府、真定府等九府兩州,屆時赴考的秀才可近十千之數,鄉試正榜堪堪錄用百人。參試者中多的是十數年磨一劍者,厚積薄發,你若是想勝他們一籌,還需繼續苦練。」

  「我若還用往日的標準要求你,你便會止步不前,是故,往日裡尚可的文章,如今是不能通關了,往日裡無關緊要的句式用詞,你也要再斟酌斟酌,唯有細枝末節都無可挑剔,你才能不在年紀上吃虧。」

  「若是把童試三關比作爬山,鄉試、會試則如同攀登懸崖峭壁,三年又三年,止步不前的人何其之多。」

  裴少淮明白夫子的苦心,在磨練文章上更加用功了。

  幸好,裴少淮的性子是沉穩的,早年打的基礎也夠牢實,四書五經加上規定的注解,都已經熟背於心,只需不時翻閱溫習,無需花費過多的時間再打基礎功。

  時間盡用在文章上。

  春夏交界,冷熱交替,乍暖還寒,裴少淮生了場小病,幾日發燒頭昏腦脹,只能臥床歇息,叫家人擔憂不已。

  裴少淮安慰母親道:「誰還沒個小病小災的時候,孩兒喝了王太醫開的藥,出了一身汗,感覺好多了,母親莫太過驚憂了。」

  「我既盼著你好好讀書,讀份功名出來,又怕你太過嚴苛自己,把自己累到了。」林氏說道。

  母親的話提醒了裴少淮,若是讀書累垮了身子,那就本末倒置適得其反了。再者說,鄉試一連三場,每場三日,總共九日窩在小小號舍裡作答,秋日不是大寒就是大燥,這場考試除了比腦力,還要比體力。

  他決定要勻出時間,鍛煉身子,把體格練出來。

  此後,每日晨讀之後,天大亮時,裴少淮都會花半個時辰練體,每日精氣神好了許多。

  ……

  七月中旬,南直隸和各省的鄉試主考官一一公布,深受聖上信任的官員、學士一一被派出,奔赴各地主持八月的鄉試。

  時任禮部右侍郎的徐大人也在主考官之列,他已領命回府收拾行當,明日便動身南下應天府郡,擔任南直隸鄉試主考官。

  明眼人都能看明白,禮部陳尚書即將榮退,徐大人監考回來,為朝廷舉才有功,聖上必定有賞,屆時官升一階至二品,接下禮部尚書之位是水到渠成之事。

  天色將晚,林家大舅林世運匆匆趕到伯爵府,直接找了裴少淮。

  林世運來之前已打好腹稿,此時神態還算比較平和,以免擾亂外甥備考,可裴少淮還是看得出大舅是有急事要說。

  只聞林世運說道:「少淮,眼下你父親不在府上,我又不便直接去徐家,有些話還需你跑一趟徐家同徐大人說一聲。」

  頓了頓,又道:「你無須緊張,以免亂了心神,只需傳達一聲,徐侍郎那樣厲害的人,自有自己的算計。」

  裴少淮點點頭,也平靜道:「大舅,我省得,你直說便是。」

  林世運這才細細道出。原來,他常年南下行商,跑遍了南直隸各府,認識不少富甲商賈,少不了飲酒交際、商討生意,有一回聊到鄉試科考,大家都說家中兒子不長進,難以通過鄉試得功名。

  有個人喝多了些,說自己有法子。

  那人說:「主考官由朝廷來定,可同考官卻從本地老學究裡抽用,有名望的來來回回總是那麼些人,大同小異,只要買通了他們,文章又有幾分本事的,自然能夠上榜。」

  眾人又說,所有考官都是鎖在貢院裡寸步不離的,豈有那麼容易。

  「這就需要大家花大價錢多尋幾個人,只要其中一個能選中同考官,則高枕無憂了。」那人繼續道,「八股文總有些『且夫、而已、矣』的虛詞,只為起承轉合,只需把這些必不可少的字眼按一定順序排列,自然能找到這份試卷,缺的不過是銀子而已。」

  林世運本只當個笑話聽聽,可後來,又從另一個人嘴中得了一樣的消息。凡事一而再,再而三,則非空穴來風。

  林世運同裴少淮道:「若是換作旁人下江南監考,我只當沒聽過這些話,可徐侍郎隔著裴家是親家,我不免多想一層……不怕有人私下作弊,就怕有人上折子舉報作弊。」

  「我明白大舅的意思。」

  裴少淮當即叫人備車,趕赴徐家,不管如何,讓徐大人提防著些也是好的。

  ……

  因徐大人已定為主考官,徐府外有朝廷武官帶人把守,裴少淮上前規規矩矩報了自己的身份,說道:「家父在外,小子替父前來送別徐侍郎。」

  那武官並非不食煙火之人,確認裴少淮身份以後,道:「只可在院內略作送別,不可進屋密語。」

  「謝大人。」

  庭院內,裴少淮言簡意賅,文縐縐的短短數言,把大舅的話轉述給徐大人。

  徐大人聽的時候神色嚴肅,若有所思,可當裴少淮一說完,他很快就恢復往日裡笑呵呵的慈和神態,言道:「賢侄好好準備秋闈,一切都會無虞的。」

  「徐伯伯萬事順利,小侄告退。」

  裴少淮心想,三言兩語間,徐大人恐怕已經有了應對的法子。

  ……

  ……

  各地鄉試主考官已經出發,唯有北直隸鄉試的主副考官遲遲未定,無他,北直隸鄉試就在皇城下考試,考官無需趕路,一般開考前幾日才會欽定,免得京都城裡有人動別的小心思。

  因為考官遲遲未定,考生自然也就沒有足夠的時間改文風去迎合主考官的喜好,除非是平日裡就練就了各種不同文風。

  隨著鄉試臨近,七月下旬時,北直隸各府的考生匯聚京都城裡,不光是客棧住滿,許多城內民宅漲至四五百文錢一間房,還有窮秀才們住在城外,打算開考前一天趕路進城。

  赴考者十五六歲到六七十歲,年歲不等。年少者初生牛犢不怕虎,意氣風發,年邁者心有執念,不甘次次落榜。

  城內書局、酒肆、茶樓、戲園,還有煙柳巷裡,生意皆大火大燥,三年一遇。

  八月初二,朝廷終於欽定主考官為兵部左侍郎張令義,副考官為國子監祭酒,裴少淮對此並不意外。

  張令義即是原來的順天府尹,去歲兵部胡尚書成功入閣以後,朝廷將張府尹平調回兵部,任左侍郎一職,代管兵部。如今擔任北直隸主考官,是聖上要給他一個功勞,再順水推舟授他兵部尚書。

  張、徐兩人都是一樣的路子。

  張侍郎對裴少淮是有幾分賞識的,但鄉試、會試採取十八房同考官批卷,裴少淮的文章需要過六關斬六將,在同本經的考生裡脫穎而出,才有可能送到張侍郎跟前。

  歸根結底還是要有真本事才行。

  八月初九深更半夜裡,城裡四處皆有趕路聲,因考生眾多,點驗任務繁重,考生需要三更天裡便來到貢院前,排隊搜身進場。與童試不同,鄉試搜身點驗更加嚴格,分為內外兩道——外監試點名搜撿於大門外,內監試點名搜檢於大門內。

  裴少淮年少,青絲烏黑稠密,還被點驗官要求解開髮冠,檢查髮絲裡是否藏有夾帶。

  順利入院以後,裴少淮對照編號剛剛進入號房,身後傳來「咔嚓」一聲,監考官已把號房矮門的鎖竅從外扣上,宣告裴少淮此後三日只能拘在小小號房裡頭。

  裴少淮簡單清理號房,慶幸這間號房桌板、長凳都比較結實穩固,無需擔憂影響到自己作答。接著,裴少淮將考籃、食籃置於桌上,他並不善廚藝,也不打算在小小號房內生火做飯,一心考試豈有別的心思?

  食籃裡裝的皆是耐存的乾糧糕點、肉脯和瓜果,足以提供裴少淮飽腹之需。

  餘下的襖子、防水油布、防蚊香囊等物,則留在包袱裡,等用到時再取出來。

  秋日鄉試,是一場硬仗。

  天已大亮,裴少淮一圈一圈地磨墨,趁此時候放空心思,進入到考試狀態中,待到墨汁濃稠正好時,一聲鑼響,鄉試第一場開始,監考官放題。

  第一場試四書制藝題三道,每道以二百字以上為宜,五經制藝題四道,每道三百字以上為宜,統共也就兩三千字,三天的時間是完全足夠的,就看考生有沒有本事把文章琢磨出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7 11:20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五十一章 春秋卷

  貢院之內排排列列盡是號房,諸位監考官舉著題牌來回巡游,保證所有考生皆能看清楚題目,只見題牌上寫道:

  其一,色難有事。

  其二,秋省斂而助不給。

  其三,物有本末,事有終始。

  分別出自《論語‧為政篇》《孟子‧梁惠王下》《大學》,即為鄉試首場的三道四書制藝題。從這三道題目可以看出,相較於府試時,張令義出題保守了許多,不敢再著重考察學子的兵家見解。

  畢竟是北直隸鄉試,事關重大,若是因出題小事被言官們上奏彈劾,失了尚書之位,就不值當了。

  裴少淮先將題目抄於稿子上,周遭傳來紙卷的翻頁聲,一時又筆墨落紙沙沙聲起,恍如蠶聲食葉,裴少淮漸漸沉浸在這片低沉的「蠶聲」中,進入作答狀態。

  進入貢院前,他便已計劃好這三日的安排——第一日,心明眼亮,心神豁然,為最佳狀態,宜破題,梳理每篇文章的思路,以此為底稿。第二日,延續前一日的思路依次作文,中途若有新的筆路文思,則替換之。最後一日,已開始心神疲憊,此時萬不可再大動筆戈,宜潤色文章,調整平仄,再謄抄交卷。

  裴少淮開始破題。

  三題當中,第一題便是後世大為詬病的搭截題,出自《論語‧為政篇》:「子夏問孝,子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1]」

  意思是說子夏問甚麼是孝,父兄有需要,則盡其能侍奉,有酒水美食,也相讓父兄先食用,是不是就是孝了。

  「色難」「有事」是句尾和句首,本不相干,考官將其合在一起,即為搭截。

  搭截題宋朝起便已出現,搭截的方法眾多,有兩截長、三截、裁對兩扇、虛字冠首截、截上截下……等諸多法子,考官若真想出新奇的題目為難考生,有的是門路。張侍郎此次取最簡單的搭截,常規易解,顯然意不在為難眾人,而是為了防止考生猜題、押題,以免考不出真實水平。

  由此可見,搭截題也不是全無用處的。

  且張侍郎取「色難」二字,正是此題的題眼,亦是最難理解的地方。

  色難,即臉色不好,句中並未指出是誰臉色不好,故此有兩種理解。其一,能夠從父母兄長為難的面容中,無聲無色意會他們所求所需,方可堪稱為孝。其二,伺候孝敬父母兄長,可以供其吃喝,侍奉左右,但要時時刻刻保持和顏悅色、不露情緒,是很難的。

  或還可有其他的理解。

  裴少淮回想朱子的《四書集注》,當中對於「色難」有批注,曰:「故事親之際,惟色為難耳。服勞奉養未足為孝也……[2]」朱子說僅僅奉養父母是不足稱之為孝的,侍奉的時候,要時時保持溫和之色才是難能可貴的。

  顯然,朱子的批注為第二種理解。

  裴少淮只好也只能按照朱子的批注來破題,這個世道的科舉不需要奇聞異見,所有的破題見解必須與朱子的批注相合,否則視為破題錯誤,直接罷黜。

  義理須以朱子為準。

  此乃八股文最重的一副「鐐銬」。

  裴少淮明白人言甚微時,就必須遵循他人制定的規則,此時他全心想的是如何破題。

  八股是大文章,破題就是小文章,這一兩句話在全文中有舉足輕重的作用。破題寫得好,大文章就成了一半,破題不好,批卷官時間緊迫,大可能直接罷黜落卷。

  破題時,長題貴在簡括,搭題貴在渾融,大題貴在冠冕,小題貴在靈巧,不同的題目依長短、角度的不同,各有破法。

  裴少淮想起前世的苦難,風華正茂時未能侍奉父母一二,便撒手人寰,亦是頗有感觸,又回想起父母替他做的點點滴滴,於是寫道:「色以悅親而難,不如先驗諸親之事焉。[3]」

  所謂「養兒方知父母難」,孩子體驗過諸位親人身上的事,知曉其難,興許就不會覺得「色難」了。

  裴少淮取了此意。

  完成了第一道題的破題,有了破題的核心在,後面的文章架構自然也不在話下。

  第二題出自孟子,意在治民愛民,題意並不難,屬於三道題中最容易的,裴少淮沒有耽誤太多時間。

  第三題出自《大學》,講的是「大學之道」,世間萬物都有其先後始末。

  這道題題意博大,破題時萬萬不能為了取巧、取精而另闢蹊徑,應當遵循「大題貴在冠冕」的原則,把題意中的博大寫進文章當中。

  裴少淮決定將「大學之道」和治國相結合,於是破題寫道:「國之大事有先後秩序,治民之策亦當由近及遠。」

  以遠近先後來破題中的「本末」「終始」。

  因結合了治國治民,後續文章裡可以列舉時事、史事,文章不至於空洞無物。

  隨後,監考官又舉出五經制藝題的牌子,詩書禮易春秋各四道題,裴少淮的本經是《春秋》,他只需作答本經的四道題即可。

  《春秋》本質是一部史記,微言大義,裴少淮對其的熟悉程度比四書更甚一些,完成破題並梳理文章思路,自不在話下。

  午膳時,考生們大多吃幾口乾糧對付,鮮有人生火做飯。

  等到入夜時候,斜陽被高牆拒之院外,天漸漸暗下來。入夜後,監考官們掌亮各號房屋簷上的燈籠,一排排的燈籠與初升皎月相映,好一番「試問諸生,下筆何如,樓頭摘桂文星燦」的景象。

  考生們也都點燃油燈,讓號房更亮堂一些。

  有人在號房裡生火做飯,窸窸窣窣聲響,又見幾縷炊煙飄出,也有人借著夜幕降臨,文思泉湧,在燈下奮筆疾書。

  食籃裡,林氏給裴少淮做了些奶糕,乃是用羊乳、蜂蜜和白麵製成,蒸熟後晾乾可存放數日,鬆軟甜糯,最適合果腹。

  裴少淮將答卷冊折好,置入防水袋中,掛在號房牆上,才開始吃晚膳。他淨手後,取了兩塊奶糕、幾片肉脯外加一個梨,再倒了杯茶水,細吞慢咽。

  他左右的兩個號房,好似都是老秀才。興許趕考多年已經考出經驗了,他們倆該做文章時做文章,該歇息時歇息,忙中有序,一事歸一事,皆有章可循。

  不似有些第一參加鄉試的少年人,一會忙著磨墨,一會忙著找鎮石,一會又寬衣喝水……時間全耽誤在小事上了。

  老秀才有條不紊的節奏,給了裴少淮一個安靜的答題環境。

  裴少淮沒那麼早睡,於是取了幾張草稿紙,將明日可能用到的典故、詞句先默寫在紙上,方便明日寫文章時比對、取用。

  亥時,四處號房裡傳出拆下案板的聲響,裴少淮也有些睏了,於是將案板取下來,搭在長凳上當床板用。

  號房太小,不管橫著豎著,成年人都無法伸直躺下,只能蜷著或者坐靠牆上。

  十五歲的裴少淮,已然身長八尺,只能坐在板上,倚在牆上,身上披了件薄襖子,閉眼靜寐。

  夜半時候,裴少淮被一陣如雷般的鼾聲驚醒,迷迷糊糊的,險些從板子上掉下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自己正在貢院裡參加鄉試,往耳中塞了兩團軟布,聲響小了許多。裴少淮心想,這位仁兄想來是個心寬體胖的,小小號房還能睡得如此酣暢。

  又發現不斷有秋蚊子襲來叮咬,掛上驅蚊香囊也無濟於事。裴少淮帶了十餘個香囊,他想了想,乾脆把香囊拆開,將艾葉粉灑在號房裡,如此,秋蚊子總算少了許多。

  裴少淮翌日醒來,感覺自己比想像中更加疲憊,幸好他昨日已經基本確定文章思路,不然,按今日的狀態,文章的水準要大打折扣。

  今年京都的秋日比往年要悶熱一些,往年這個時候已經開始涼快了,可今日午後,炎日似夏,有些考生平日裡閉關讀書,身子羸弱,昨夜沒歇息好,今日又熱得虛出了一身的汗,經此一折騰,竟沒能挨下第一場便被拖了下去。

  原來,鄉試之難不僅在於腦力,還在於體力。

  第三日,裴少淮已經作完七篇文章,默誦數遍之後,確認文體、平仄皆無問題,他開始謄抄卷子。

  謄抄卷子也並不輕鬆,一方面要把字寫好,另一方面要注意卷面的排版,譬如說句子中出現有「皇」、「聖」等字眼,則要想方設法將其排在每行字之首,絕不可留在每行之末。

  有的考生已計算好字數,誰料中間少抄了個字,後續通盤皆亂。

  裴少淮早已養成了習慣,謄抄時氣定神閒、心如針細,從頭抄到尾一氣呵成,沒有出錯。

  酉時,鄉試第一場結束。

  收卷時,每組三名官員,分頭執行。收掌官取卷子,統一送至彌封官處,彌封官將學子身份信息折疊後,用白紙覆蓋,嚴嚴實實封住,再填上編號。

  全程監臨官在一側監督。

  最後,在騎縫處,彌封官、監臨官分別蓋上紫藍色的印章,這份卷子才算掌收完畢。

  卷子悉數收完,考生出場。

  ……

  裴少淮只是有些疲憊,算不上精疲力盡,他拎起食籃隨人流慢慢走出貢院,在長街外找到了伯爵府的馬車。

  少津、言成、言歸都來了。

  「大哥,你慢一些上車。」少津扶著他說道。

  「只是有些勞神,我並無大礙。」

  街上卻有不少學子累倒在地,只能由家人、奴僕背其上車,或者一路背回客棧。

  上車後,裴少淮說道:「無需等貼卷了,直接回府罷。」他已檢查過幾遍,沒有失誤之處,自不可能會被貼卷,這點信心他還是有的。

  言成笑道:「那是,哪怕十個有九個遭了殃,少淮都不可能被貼卷。」

  所謂「貼卷」,即由執事官們先概略過一遍卷子,把不合規的卷子篩選出來,當晚貼在貢院牆外,意味著此卷已經罷黜,學子明日第二場不必再來了。

  被貼卷的名目不外乎是這幾樣——交白卷或者折紙漏過一頁吃了「白板」的,明顯沒有答完題目的,文中透露個人身份的,塗改嚴重或是字跡不清的,文章過於冗長不會中式的……

  每回鄉試,十人當中便會有一人被貼卷。

  裴少淮在府中歇了一夜,八月十二這一日,三更天裡再次赴貢院,參加鄉試第二場考試,依舊要在號房裡待三天兩夜。

  第二場試論一道,判語五條,詔、誥、章、表各一道。

  論,論時策、論歷史、論綱常皆有可能,主要還是寫文章。

  判,即判案,寫判詞,考察學子對《大慶律》的熟悉程度,看其是否公正明義。

  其餘幾道題則類似於寫公文,有規定的格式,只要練習過,難度不大。

  這三項當中,最重要的當屬判。士子唯有諳熟律令,方具備入仕為官的基本條件。

  考官判讀第二場的卷子時,亦是優先看判詞。

  故此,裴少淮先看了五道判題,前四道是關於承襲、產業、失手傷人、避不交稅糧等題目,裴少淮皆很快找到了對應的律法,有了打算。唯獨最後一道「姻緣案」,出得有些刁鑽,裴少淮細讀了好幾遍。

  此姻緣案也可稱之為逼婚事。案例中寫道,袁娘及笄後,與鄰村何大郎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交換了生辰八字立了紅帖,由此訂下了婚約。誰曾料想,何家靠一紙紅帖拴住袁娘以後,竟遲遲不行六禮、迎娶袁娘入門,多次相問也不予以答復。過了十年之久,袁娘年已二十五,本村有孫二郎上門求娶,袁娘不願再蹉跎歲月,遂嫁與孫二郎為妻,已有夫妻之實。

  這個時候,何大郎不肯了,一紙狀書把孫二郎、袁娘夫婦告到衙府,請官老爺為其討回公道,把袁娘判給他當妻子。

  問考生應當如何判案。

  題目所列即為全部事實,考生不可另外再加條件。

  裴少淮心想,按《大慶律》所言,只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袁之間的婚約便成立,這麼看,袁娘的行徑確實是毀約。可若是判袁娘有錯,讓她再給何大郎為妻,不免太古板生硬、不近人情了。

  十年,那可是女子年華正茂的十年。

  何大郎竟硬生生憑著一紙婚約釣了一個女孩子十年,簡直是小人行徑,竟還有臉訴狀官府,讓官老爺把袁娘判給他。

  何等無恥。

  豈不是把袁娘當作一個物件來看?

  裴少淮認為,錯應當在何大郎,宣判袁娘、孫二郎夫妻存續。

  可難就難在,裴少淮回想《大慶律》裡的條條款款,愣是沒能找到適用的一條,這個案件屬實是「鑽了空子」。

  裴少淮忽然想到,興許張侍郎就是為了考空子呢?既然是考空子,怎麼可能找到適用條款?

  段夫子曾言:「斷案,既要嚴肅用法說理,也要守住道義底線,法與道並不相悖。」

  裴少淮有了打算,開始打草稿。

  判詞也講究一定的格式,要詳細分析斷案過程,為何要這麼判,說明緣由,最末一句結語才會宣判結果。

  且需要講究語言文辭之美。

  裴少淮寫道:「……何大郎十年間未以聘禮相娶,桃有華之盛者豈能長久待之?約而不娶紅箋豈非一紙空言?想來何大郎於袁娘也並非出自真情……且孫袁二人已為夫妻,雙燕繞樑同一心,何大郎嫉妒則狀告更是無情……」

  最後判孫二郎、袁娘存續夫妻之實,對袁娘失約一事口頭告誡,就此罷了。

  ……

  裴少淮順利完成第二場、第三場考試,考試中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精簡文字,力求用最精煉的句子把自己的意思表述出來。

  因為謄錄生知曉考官們基本以第一場的文章來分高低,第二第三場的卷子不過是作參考而已,他們謄錄文章時,發現文章寫得又臭又長,則會偷工減料,給你省去幾句幾段。

  裴少淮寫得短而精煉,能夠避免此類情況發生。

  ……

  考生們已悉數離開貢院,諸位考官們迎來最忙碌的時候。

  他們需要在半月之內批改完上萬名考生的卷子,並非易事,可以說,一場鄉試下來,主副考官、同考官比考生們還要更累一些。

  謄錄生謄抄卷子,對讀生讀卷確保謄抄無誤,才會把卷子送到考官處批改。除去這些時間,留給考官們批讀卷子的時間不足十日。

  考官們往往沒有足夠的時間細看第二場、第三場的卷子,主要以首場的八股文章分高低。

  因謄錄生用朱筆抄卷,故此,送到考官房裡的卷子稱之為「朱卷」,彌封的原卷則稱為「墨卷」,墨卷要等最後填榜時,才會拆封。

  諸位考生的本經各有不同,於是他們的卷子會被分到不同的房內批改,裴少淮的卷子經過謄錄,列為春秋卷,已送至同考官處。

  十八個房間,十八個同考官,因《春秋》最難,以《春秋》為本經的考生最少,十八房中唯有兩房是專門批改春秋卷的。

  十八位同考官之間是帶有競爭關係的,若他們舉薦上去的卷子,能被主考官點為榜首、經魁,他們則會沾光受到封賞,得一份榮譽。

  夜黑燈稀,十八房仍舊燈火通明。

  于考官帶著兩位大總裁在房內點燈夜戰,他們負責春秋卷的批改,每讀一卷,或是舉卷,或是落卷,皆要在卷子上批注好緣由。

  于考官忽舉著一份朱卷站了起來,十分興奮對兩位大總裁道:「此文入理精湛,通幽洞微,鑄詞雄偉,氣勢恢弘浩浩如水流貫,乃是才情理義氣魄之絕大者,當舉!」

  又道:「今年鄉試,咱們房內或可以奪得頭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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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文中已說明出處

  [3]來自《清代殊卷集成》中解元的破題

  此外:

  [4]鄉試過程參考自《明代應天府鄉試研究》

  [5]四書五經出題、八股文破題參考自《科舉八股文專題研究》

  [6]判詞和案例參考自《明代法律文書研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8 10:10 A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五十二章 桂榜

  裴少淮考完鄉試回到府上,一連歇息好了幾日。

  院中的小廝、婆子知曉少爺在靜養,連腳步都放輕了許多,生怕擾了自家少爺。

  拘在狹小的號房內長達九日,再次「重見天日」,裴少淮才發覺自己的床榻如此鬆軟舒坦,書案前小軒窗湧入的微風是如此沁人心脾,晨時的秋露帶來的寒意也並不惱人。

  十幾年養成的生物鐘,早起已然成了習慣。

  裴少淮披了件衣裳,掌亮油燈,聽著屋外不時傳來的幾聲雞鳴,幾縷沁鼻的桂花香氣襲人,頓時驅走了屋內一夜的悶氣,正是「曉光分處未開窗,好花偏佔一秋香」。

  若論秋日第一香,當屬小桂幽芳。

  恍惚間,裴少淮意識到已過十五個秋,即便自己日日苦讀,加快了進度,如今也才行至秋闈而已,中與不中尚未可知。

  裴少淮痴笑笑,心中不禁想到詩仙的那句「蜀道難,難於上青天」,這科舉之道定不輸蜀道矣。

  他本想如以往那樣晨讀,然則書案空空如也。林氏擔心兒子不好好歇息,早叫人將四書五經、及第文選等書卷一應先收走了。

  裴少淮從書箱裡找到一本遺留的詩卷,翻開品讀以消遣。

  天大亮之後,裴少淮派人去榮軒鋪子買了些桂花糕,又去賀相樓提了兩壺桂花釀,一同拎上,去了徐家。

  學堂裡,少津和言成正在埋頭寫文章,神情專注,夫子則在單獨給小言歸講解詞義句意。

  裴少淮以前坐的桌椅空著無人,一直沒有搬走,桌面一塵不染。

  裴少淮站在窗外靜望了許久,等到段夫子下堂了以後,才敢進去向夫子行禮。

  「大哥你來了。」少津歡喜道,「你已經歇息夠了嗎?身子可還疲乏?……我昨日想去找你,又怕擾到你靜養。」

  少津去接長兄回家時,看到街上許多學子虛弱到暈倒,還有人是抬著出貢院的,於是先入為主,以為長兄也要歇上十天半個月才能緩過來。

  畢竟,院試結束好幾日了,城內的醫館裡,病號還是滿的。

  「一場考試而已,只要準備得足夠妥當,考試時素有章法,考完歇息兩三日就夠了。」裴少淮笑道。

  徐言成擠上前搶話,打趣道:「你光說準備妥當,卻不說如何準備妥當,今日若不細細說來,我們可不依。」三年後的秋闈,就該輪到他和少津上場了。

  少津也道:「是矣,我們提前養成好的習性,往後參加秋闈時處若不驚,便能多幾分把握。」

  裴少淮只提了一點——平日裡多鍛煉體格,又將自己鍛煉的方法分享給他們。

  少津、言成深以為然,點頭讚同。

  小言歸也湊上來,仰著頭望著裴少淮,言道:「小舅,我呢我呢?我是不是也要跟著鍛煉?」

  「還沒到你的時候。」裴少淮習慣性揪了一揪小言歸的臉蛋,說道,「你只管聽娘親的,吃好喝好睡好,快快長個子,還有聽夫子的話,聽好記好學好,把學問打牢固了。」

  段夫子見到幾個學生暢談,欣慰笑了。

  隨後,裴少淮細細同夫子講了自己的作答情況,段夫子評判道:「不失你往日的水準,甚至稍高出了一籌,以我之見,可以列為佳作。不過鄉試批改卷子講究幾分緣分氣運,你且放平心態,安心等桂榜罷。」

  「學生明白。」

  ……

  ……

  貢院正南有獨立小院,牆高十餘尺無窗孔,密不透風,唯留一扇院門,有武官帶人層層把守。

  院門有楹聯,道:「號列東西,兩道文光齊射斗;簾分內外,一毫關節不通風。[1]」

  上聯乃是誇讚考生們文采熠熠,宛若光輝照亮貢院。下聯則道簾外官和簾內官需有邊界,不得溝通,批改卷子時保證公平公允。

  負責批改卷子的便屬簾內官。

  批改卷子已過數日,每個房間中,被罷黜的卷子堆積如山,卷子首頁寫有落卷的原由,譬如「破題有偏」「平仄有誤,通讀不順暢」「立意太淺」等等,有些寫得尚可的,同考官、大總裁則可能多添幾句建議,譬如「下回不可亂用典故」「起股尚可,束股走低」等等。

  而被舉薦上去的,每房不過二三十卷而已。

  所有舉卷匯總,三四百卷中再擇選優者,才是最後的中舉的。

  今日,同屬批改春秋卷的兩位同考官——於考官和方考官,拿出自己房裡最優的一份卷子,一起研討文章的高低。

  於考官拿出來的,正是那份讓他眼前一亮的「春秋第一十九號卷」。

  兩人換讀。

  才不過半刻鐘,略讀了一遍,方考官便直言道:「於兄,無需探討了,你房中的十九號卷顯然更勝一籌,立意高遠,筆法精巧,理應舉為《春秋》的經魁,與其他的四經魁爭一爭今年的解元。」

  「所見略同。」於考官道,「明日向張侍郎推舉經魁,還望方兄也替我聲張幾句。」

  「這是自然,同是春秋經房,一榮俱榮。」方考官笑道,「選《春秋》為本經的考生愈來愈少,每每總排在五經魁之末,今年也該輪到我們冒冒尖了。」

  兩位同考官皆是舉人出身,沉浸多年學問,品鑑文章還是相當有眼力的。

  ……

  翌日,正堂之內,主考官張侍郎坐在中間,本經不同的五份卷子擺在案上,已退出解元之選的十三份卷子則擺在其後,總共十八份,每房推薦了一份。

  《詩經》《禮記》《尚書》三經的考生最多,解元多從這三經出,負責批改這三經的同考官各抒己見,滔滔不絕,討得正凶。

  《周易》的三位同考官自知奪得解元無望,安靜坐在一旁等張侍郎發話。

  於考官、方考官也加入了「戰鬥」。

  好一會,張侍郎終於發話了,說道:「這幾份卷子我看了,都很不錯,不過……」

  諸位同考官神情一凜,認真聽講。

  「鄉試會試中,考官們只看重首場卷子這樣的陋習由來已久,以致學子們亦只看重首場的八股文章,在二、三場中,不少人試圖剽獵套語以蒙混過關,許多必讀的史書賢書都未曾讀過,策問時事更是一竅不通。聖上曾言『博洽古令,曉暢興替者,方為賢才』,單單看八股文章舉才豈非與聖上所言有悖?如此,以往的陋習也是時候改改了。」

  「我以為,趁還有些時日,辛苦諸位回去判閱考生二三場的卷子,若是判詞生搬硬套《大慶律》或是斷案有誤者,不錄,策問題言之無物,通篇皆是虛言者,亦不錄。唯有一二三場每一卷、每一題文章俱佳者,方有奪魁的資本。」

  言畢,場下靜默,這個工作量可不小。

  張侍郎側臉問副考官,道:「祭酒大人,你以為如何?」

  祭酒大人先是頷首,而後道:「國子監受聖上所托培養監生,平日裡,監生們除了寫文章,還要習算學格物,讀史書時策,更要出去歷事實習,我以為鄉試與國子監同為舉才,理念應當一致。」

  副考官也同意。

  同考官們紛紛作揖,異口同聲道:「我等領命。」

  於考官原還有些擔憂,待他看了十九號考生二三場的卷子,當即轉為大喜,判案正確,語句精煉,每一題都可判為上乘,他自言道:「這解元,我們房是取定了。」

  數日之後,主副考官、同考官再聚,五名考生三場的卷子悉數擺在案上。

  眾人一一傳閱之後,高低立判,春秋經第一十九號考生每一張卷子都是上上乘。若單論八股文章,興許有幾人可以和他比上一比,可附加二三場卷子以後,無人能與之匹敵矣。

  於考官道:「此學子筆法精妙,見解精闢,文初無排偶藻繪之跡,請主考官過目。」

  張侍郎再次讀第一十九號卷,看著卷上獨特的筆法言辭,略感熟悉,他沒有多想,說道:「既然諸位意見統一,倒也省了爭辯的時間,就點此卷為解元。大家一同商量著將餘下的名次排好,而後拆卷填榜罷。」

  「是。」

  ……

  ……

  八月二十九,放榜的前一日,老太太帶著林氏、沈姨娘到廟裡祈願,求文曲星保佑裴少淮明日桂榜有名。

  文曲星廟前有幾株老桂樹,樹枝上用紅繩掛滿了竹牌子,上面刻著學子的名諱。

  桂樹上掛名,寓意著桂榜上題名。

  人人都想求個盼頭。

  八月三十這一日,一大早,貢院前門庭若市,被圍得水洩不通,或是閒漢蹲榜討個喜錢,或是富貴人家的小廝奴僕,還有眾多夙夜難寐、望眼欲穿的學子,人擠著人,混作一團。

  裴少淮、江子勻等幾人來得晚,看著人群無奈苦笑。

  長舟想擠進去,被裴少淮攔下了,道:「既然都到跟前了,也不差多等片刻,咱們就在外頭等著罷,等人群散了再看榜。」

  因貢院前街有家茶樓,裴少淮提議到那兒去等放榜。

  在酒樓裡,裴少淮又遇見了老熟人——尚書府的裴少煜、裴少炆兩兄弟。

  裴少炆有秀才功名,參加了今年的鄉試,他們也是等放榜的。

  這一回,裴少淮主動上前打招呼,面子功夫總是要有的。

  他言道:「給二堂哥、三堂哥問好,許久不見,想必二堂哥已經禁足結束了。」

  裴少煜栽過跟頭吃過虧,不敢再小看裴少淮,他應道:「為兄好端端的豈會被禁足,前段時日只不過身子不爽,留在府上靜養,不曾出門罷了。」

  「原來如此,弟弟聽信了外頭的流言蜚語,甚麼金蠅蟲假蠅蟲的,實在不該,給二堂哥賠罪。」裴少淮道,又明知故問,「二堂哥是陪三堂哥來看桂榜的罷?」

  「正是。」裴少煜應道,一個「陪」字讓他面子很是掛不住。

  他連秀才功名都沒有,自然只能當個作陪的。

  裴少淮又道:「三堂哥院試名列前茅,想必鄉試也是如此。」

  裴少炆等放榜本就有些心煩意亂,加之他曾輸過裴少淮,此時心緒愈發煩躁,帶著怒氣道:「我們這桌坐滿了,你們換一桌坐罷。」這是趕客了。

  他本以為裴少淮會識趣。

  誰料,裴少淮沒有走遠,在他們旁邊找了張空桌子,與江子勻、少津、言成等坐下了。

  不一會,貢院大門打開,衙差們推開擁擠的人群,留出一塊空地,幾位執事官才提著長榜出來,合力將榜單張貼在牆上。

  榜下眾學子先是屏氣斂息從頭往後看,快速尋找自己的名字,看了一遍沒有則再看一遍……半晌之後,人群中開始「喧鬧」起來,哭嚎的,捶足頓胸的,仰天大喊發瘋的,多不勝數,也有學子落榜後默默離去,真乃是人間百態集於數丈之地內。

  百人方能中一人,榜下露喜的人並不多。

  緊接著,人群裡開始往外傳誰是解元,第一名總是更引人注目的。只可惜,人群裡太過吵鬧,傳著傳著便只知曉解元老爺姓裴了。

  有個學子跑到茶樓裡,高呼了一聲:「今年的解元姓裴!」

  茶樓裡轟的一聲熱鬧起來,紛紛在討論是哪一府哪一州的哪個裴,最後發現稍出名些的,只有京都城裡的兩個裴——伯爵府的裴,尚書府的裴。

  不知花落誰家。

  裴少炆驀的站了起來,眼中掩飾不了渴望之色,見到旁邊一桌坐著裴少淮,又帶著些憂慮,想問那學子到底是裴甚麼,張張嘴忍住了。

  徐言成有些興奮,喜道:「少淮,會不會就是你?桂榜第一。」

  江子勻也道:「依淮弟的學識,大有可能。」

  「再等片刻,一會兒還會有人來報的,我們不必亂猜,免得落了笑話。」裴少淮淡定說道,他心裡也有些興奮,但忍住了。

  裴少炆卻等不及了,吩咐貼身小廝道:「你去看一看長榜。」

  「是。」

  誰曾想,小廝剛下樓,又一位學子跑進茶樓,氣喘籲籲道:「清楚了,清楚了,我知曉解元叫甚麼名字……」

  「叫甚麼名字?」眾人皆好奇。

  「宛平縣裴少淮。」

  裴少淮還未來得及與好友們一起相慶,只見裴少炆身子一軟癱坐下來,若不是裴少煜手快扶住他,險些就摔倒在地了。

  眼神流露出挫敗落寞之色。

  裴少煜低聲勸道:「弟弟莫急,只要能上榜就好,不必爭一時的風頭。」

  裴少炆木訥點點頭。

  沒一會,他身邊的小廝看榜回來,跑得滿頭大汗,漲紅了臉,吞吞吐吐道:「三少爺,小的找到了您的名字……」

  「第幾?」裴少炆眼睛亮了少許。

  有名字就代表上榜了。

  小廝眼光躲閃,道:「第一……」

  桂榜豈會有兩個第一,除非是剛剛有人誤傳了,裴少炆正想再問,小廝繼續說道,「……在副榜上。」

  裴少炆耳畔嗡一聲,眼神渙散。

  裴少煜一個耳刮子呼在小廝臉上,怒罵道:「沒舌頭的東西,傳個話都說不清楚,養你這麼個玩意兒有甚麼用!滾罷。」又忙著去扶搖搖欲墜的弟弟。

  竟是副榜第一,要這第一何用?

  還不如沒有。

  只怕外人會傳道——兩個裴家都得了第一,一個正榜第一,一個副榜第一。

  諷刺意味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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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出自江南貢院北大門楹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8 02:47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五十三章 喜報

  百人當中堪堪錄用一二人,而被罷黜的學子當中,往往不乏文辭優美、頗具才幹之人。尤其是那些已經被十八房考官舉薦,最終卻未能中式的卷子,錄之名額不足,棄之又頗為可惜。

  為安撫落第學子,鼓勵尚學之風,朝廷用人無遺才,朝廷特設秋闈副榜,取恰恰落榜的頭二十人入榜,以此策勵學子更進一步。

  聊勝於無。

  副榜倒也不是全無用處,學子可以鄉試副榜貢入國學,積滿學分後可授領官銜,踏入仕途。若是連續兩場鄉試皆失之毫末,再入副榜,還可獲得參加會試的資格,不失為一條出路。

  只是副榜終究是副榜,算不得中舉,副榜的第一是落榜的頭一個,只會讓人倍加惋惜。

  有的學子上了副榜,自顧自憐,嘆息自己為何就差那麼一絲,長此以往心中得了魔障,久久都走不出來,也是常有的。

  那這份「鼓勵獎」就適得其反了。

  總之,裴少淮的第一名是鄉試解元,而裴少炆的第一名是落榜之群的領頭羊,二者不可同類而語矣。

  副榜的好處於寒門學子而言興許有用,於尚書府而言卻十分雞肋,只會受人譏諷。

  偏偏又都是姓裴。

  這不,茶館裡頭有好事者,已經在低聲拿此事打趣了,他們用折扇掩住嘴,不時發出陣陣訕笑。

  裴少炆覺得茶館內人人都在望向他、嗤笑他,他扯住裴少煜的衣袖,惶惶道:「二哥,回去,立刻回去。」顯然受了不小的打擊。

  兄弟二人匆匆離開了茶樓。

  裴少淮心中暗想,裴少炆如此看重考試,勝負欲極強,此番受挫想要走出來恐怕不易。不過,伯爵府、尚書府已經鬧僵,裴少淮並無閒情雅致去關注這些,與他無關。

  裴少淮見榜下人群漸漸散了,建議道:「我們過去看榜罷。」

  幾人來到榜前,長榜上寫著「大慶朝癸酉年北直隸鄉試正榜」數個大字,而後是中舉學子的籍貫名諱,並用小楷字標注著祖上三輩的身份。

  裴少淮居於第一。

  江子勻神色緊張,雙手微顫,他從正榜最末往前看,看到一半還未找到自己的名字,臉色已經有些發白。

  裴少淮從前往後看,在第三十二名處看到了江子勻的名字,高興喊道:「子勻兄,你的大名在此處,位列第三十二。」

  江子勻身子一頓,轉過身,滿臉不可置信轉為欣喜若狂,半晌才快步走過來,果真見著了自己的大名。

  「我中了?」

  「子勻兄中了。」

  裴少津、徐言成上前祝賀江子勻。

  隨後,裴少淮又找到了陳行卿、陳行辰兄弟的名字,令他有些意外的是,陳行卿的八股文素來極佳,此次竟僅居於第七十八名,反倒是陳行辰後來者居上,得了第二十七名。

  又聞榜下有學子在討論道——

  「聽說此次批改試卷與以往不同,房官、大總裁們日以繼夜,把三場考試的卷子悉數看完了才舉卷,三份卷子同等重要,判和策落於下乘者不得中式。」

  「原是如此,好些學子的文章名聲在外,此次鄉試竟連副榜都不得入,無怪矣無怪矣!」

  「張侍郎是實幹派,我們早該想到如此。」

  許多學子加入討論,有惋惜,有支持,也有義憤填膺,唯獨沒有人說半個不字,畢竟主考官替朝廷遴選舉子,是奉天子之命。

  裴少淮聽後,心中了然,若只論八股文章,陳行卿自然高於弟弟,若論策問,陳行辰是有些真知灼見在身上的。

  江子勻也聽到,他來到裴少淮跟前,作揖道:「我方才還在疑惑,以我的文章為何能取到半榜之前,原來是策問起了大作用。江某感謝淮弟平日裡與我闊談時策詩史,教我算學兵策,令我大受裨益,補了短處。」

  農門學子想要答好策問,是更難一些的。

  裴少淮也作揖回禮,道:「子勻兄言重了,你的律法筆記對我也起了大用處。」

  徐言成道:「你們兩個就不要謙虛客氣了,不如把你們的筆記都留給我和少津,讓我們拜讀拜讀。」

  「你倒是會取巧。」裴少淮笑道。

  貢院門前,報喜官已經整裝待發,是時候回去等報喜了,長舟言道:「少爺,馬車已經備好了。」

  又言道:「小的給江老爺也備了一輛。」從前稱江公子,中舉後要改稱江老爺了。

  江子勻本想推辭,聞裴少淮道:「子勻兄已經中舉,趕早回去才是要緊,不必再計較這些小節。」

  江子勻作揖應下。

  ……

  ……

  早有小廝提前趕回伯爵府報喜,討一份豐厚的喜錢,能抵數月的例銀。

  裴家人喜聚一堂。

  老爺子喜極,忙著先去祠堂裡上幾炷香,把長孫中鄉試解元的消息拜告列祖列宗,言說伯爵府終於要熬出頭了。

  老太太高興得幾乎說不出話,一會吩咐準備茶水,一會吩咐準備喜錢,紅光滿面。

  林氏喜極而泣,一直在抹淚,兒子得了解元,於她和英丫頭而言意義非凡。

  沈姨娘勸慰道:「津兒他大哥自幼就十分爭氣,得償所願,這樣大好的日子,夫人理應歡喜才是。」

  「我便是太歡喜了。」林氏平復心情,又道,「再過三年,就該是津哥兒了,他們兩兄弟都爭氣。」

  裴少淮剛從外面趕回來,被催著換一身新衣裳等候報喜。

  報喜官分作幾路,是從正榜最末一名往前依次報喜的,來到伯爵府門前時,已經是巳時末,報喜官剛剛下馬,申嬤嬤已經帶人在前街上拋灑銅板子,叮叮噹噹聲與賀聲摻在一起,十分熱鬧。

  打頭的報喜官高喊:「喜報——」長長一聲吆喝,洪亮震耳,他持著紅色喜報大步往前,來到伯爵府前。

  裴少淮已經在站在正門前等候。

  核驗身份後,報喜官抑揚頓挫喝道:「鄉試捷報,賀——北直隸順天府宛平縣裴少淮老爺高中——鄉試正榜第一名。」

  十五歲的鄉試解元,足夠京都城裡茶餘飯後閒談很久了。

  ……

  翌日,中式的舉子齊聚一堂,答謝座師、房官,把酒言歡。詩經有曰:「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故有鹿鳴宴之稱。

  舉子們脫藍換青、簪花、披紅,詣府碣拜文廟,又集資給座師送牌匾,奏樂吟唱鹿鳴章,最後才入座舉杯飲酒。

  裴少淮被點為解元,向張侍郎敬酒。

  張侍郎看見昔日那個半高的小子已將長成青年郎,眉目俊朗,身姿英挺,又想到他少年時就見解獨到,鄉試中的文章穩重不失鋒芒,便知曉裴少淮這些年一直在勤學進步。

  張侍郎毫不吝嗇對裴少淮的讚賞,於眾舉子面前揚聲誇讚裴少淮的文章,最後問道:「來年的春闈,你可一試?」

  「座師盛讚了。」裴少淮應道,「天下學問,學之不盡,學生知曉自己還有淺薄之處,打算再打磨幾年,擇期再試。」

  他急著考鄉試,是為了伯爵府,為了家人,如今已經達到目的,春闈就沒那麼急了。

  畢竟他這個年紀去考會試、殿試,即便僥幸被錄了,授官任職時,則討不到任何好處,從長久來看是得不償失的。

  張侍郎沉思後道:「也好,千磨利刃,百煉成鋼,游歷磨練利於沉穩心性。」又十分惜才道,「你若是有意來兵部衙下歷事學習,本官的大門為你敞著。」

  裴少淮只需進了國子監,就有歷事實習的資格。

  「謝座師。」

  場下舉子自然豔羨。

  謝師禮後,舉子們把酒吟詩,趁著風光之時紛紛留墨,這也是鹿鳴宴氣氛最高的時候。裴少淮粗結識了一些同仁,而後留了一首詩當作交任務,而後告辭離去。

  如此相互結交,借著詩詞相互奉承的場面,實在非他所喜。

  ……

  關於中舉慶賀之事,裴少淮的意思是,家裡人小賀即可,不必鋪張宴請京都豪貴。

  這利於伯爵府塑造清貴門風。

  但各名門的賀帖、拜帖絡繹不絕,或登門拜訪,或邀請家宴。

  裴少淮對母親道:「若是從前就有往來的,自然不能直接駁了,只說擇機再聚。若是從前沒有過往來的,則又分是朝中清流,還是功勳權貴,或是朝堂新寵……這回帖也不容易。」

  這是門學問,回錯了帖是要得罪人的。

  林氏嘆了口氣,道:「可真是歡喜的煩惱。」又言道,「從前剛嫁進府,總覺得沒人邀請伯爵府,如今借著你的光,又要學著怎麼去回拒……我眼皮子還是淺了一些,早時候就該想到有這一天,提前向人討教才是。」

  「母親若想討教,錦昌侯府是個不錯的選擇。」

  裴家需要的正是錦昌侯府那樣的門風,加之兩家如今走得正近。

  「那這些呢?」林氏笑著問道。

  她手裡拿著一沓帖子,都言說要攜女上門拜訪,其中不乏公侯人家。

  「若是有拒不了的……」裴少淮道,「只能辛苦母親和姐姐了,女眷與女眷會面,合適一些。」

  林氏明白兒子的意思,笑道:「我省得了,你就且安心讀書罷。」

  ……

  ……

  這日,徐瞻帶著蓮姐兒和一對兒女回伯爵府,對裴少淮道:「謝內弟和林家大舅的提醒,父親在赴應天府監考之事已經辦妥當了,昨日來信,不日將返回京都。」

  徐瞻歡喜之餘也是鬆了一口氣,可見當中情形還是有險要之處,他一一說與裴少淮聽。

  徐大人抵達應天府貢院後,依規從當地遴選了十位同考官,加上京都帶來的八位,總共十八人,又有三十六位大總裁,皆出自應天府各知名學府。

  考前幾日,主副考官、同考官聚於一堂,商討出題之事。

  同考官們紛紛拿出預先備好的題目,供徐大人點選,而後稍加修改,即是最後的題目。

  歷來如此。

  因有了裴少淮的提醒,徐大人佯裝按舊習選題。然則,考前一晚,徐大人以題目與當朝天子治國之策不符,一一駁了回去,直接拉著眾人徹夜翻書,重新出題,其中大部分題目都是主副考官選的。

  九日考試過後,彌封、謄卷、對讀,皆有武官親監。

  朱卷分發至個房批改,這個空檔期裡,徐大人密奏聖上,言道:「臣唯恐南直隸鄉試有通同作弊之嫌,為不負聖望,舉士之事,或多耽擱幾日……待各房舉卷上來以後,此事自有分曉,臣再稟聖上。」

  由武官急送京都。

  五日之後,各房已經定下要舉薦的卷子,送到徐大人房裡來。

  徐大人對眾同考官道:「諸位同仁辛勞了,本官受聖上所托,為國選才,不得不慎之又慎,在此最後再問一句,諸位確認要舉這些卷子了?可曾有馬虎的地方,打算再斟酌斟酌的?」

  眾人以為只是尋常的套話,皆不作聲。

  豈不知這是徐大人給的最後機會。

  「這卷子上可都有諸位舉薦的簽名、印章。」徐大人提醒道。

  還是無人作聲。

  徐大人當即叫人封了所有的卷子,將應天府的十位同考官分開看管,一一盤問之後,果然發現了貓膩。

  正如林世運所言,那些無意義的虛詞成了識別卷子的暗號。因臨時換過題目,虛詞的排列讓句子顯得格外生硬,學識深厚的老學究們都能看出問題所在。

  那些舉上來的卷子,成了最確鑿的證據。

  事已查明,徐大人又奏聖上,短短兩句:「臣查明,果然有詐,舉才事急,臣回京再細稟聖上。」

  十八房考官只剩八房,徐大人帶著眾人,挑燈夜戰,重新批閱卷子,在九月初公布了南直隸鄉試的桂榜。

  彼時,御書房內,天子案上放著兩副奏折,一副是徐大人的「果然有詐」,另一副則是禮部左侍郎的折子。

  他倒沒有直接彈劾徐大人,而是彈劾應天府的官員監管不力,以致學風不正,作弊之事靡然成災,懇請聖上嚴查,列舉了諸多事實。

  明著是彈劾應天府尹的,然則真查明白了,今年的主考官不免要掛一個監考不力的罪名。

  懲戒不大,但足以讓徐大人錯失尚書之位。

  「李愛卿,你以為此事如何?」聖上問刑部尚書道。

  「臣以為,徐侍郎奏折在前,自然以他的作數,不管是監考有功,還是檢舉得力,這兩份功勞都應算在徐侍郎名下。」刑部尚書道。

  「善。」聖上道,「傳朕口諭,徐侍郎舉才有功,按期歸京受賞,至於南直隸鄉試作弊一事,便由刑部負責徹查,不單單南直隸各府要查,朝堂之中若有通同作弊者,一併刑罰。」

  「臣領命。」

  ……

  ……

  秋日桂花香濃,英姐兒知曉侯爵夫人喜食花香之物,遂做了些桂花軟糕送去,因怕膩口不敢加入蜂蜜,而是熬了些飴糖加進去,不掩桂花的清香。

  侯爵夫人連連稱讚,說道:「英丫頭,你若是能經常陪在我身邊,我必定歡喜得要緊。」

  英姐兒臉頰有些紅撲撲的,垂眸道:「侯爵夫人喜歡,我便常送些過來。」

  「好好好。」侯爵夫人連說了三聲好。

  英姐兒走後,侯爵夫人把那個沉迷在算學中的三孫兒找了過來,歡喜說道:「祖母替你看好了一門婚事,想問問你的意思。」

  誰料陳行辰反應極大,沒聽是誰就直搖頭,說道:「那不成,孫兒已經有心儀的姑娘了。」

  侯爵夫人知曉強扭的瓜不甜的道理,只能惋惜道:「太不巧了,可惜了她一身的好學問,又善做點心,有主見懂規矩……」

  「祖母方才說甚麼?」

  「我說那姑娘好學問,有主見,懂規矩,還善做點心。」侯爵夫人道,「你既無緣就休要多問了。」

  陳行辰愣了愣,言道:「可是孫兒喜歡的女子,也善作點心,有學問有主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8 05:57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五十四章 離任

  錦昌侯爵府裡。

  侯爵夫人和陳行辰祖孫二人這麼對望著,若有所思——不會這麼巧罷?

  陳行辰臉上有些掛不住,方才他可是一口咬定說「那不成」的。

  「祖母看好的,是哪家的姑娘?」

  陳行辰心裡還在窘急,但侯爵夫人心裡卻已經猜到了七八分——她這個孫兒平日裡要麼在家,要麼去府學,或是去景川伯爵府,認識的姑娘一個手都能數得過來。

  她喜滋滋笑笑,故意道:「那你看上的又是哪家的姑娘?」

  陳行辰臉上露出緋色,道:「祖母只管說心儀的孫媳婦是誰家姑娘,再看孫兒點不點頭,自就曉得答案了,何須還要打趣孫兒哉?」

  興許只是他一廂情願,陳行辰可不敢貿貿然把心上人說出口,大慶朝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最大的尊重。

  「罷了罷了,我不為難你。」侯爵夫人繼續逗孫兒道,「我還是去問問你二哥罷,他的婚事也沒著落呢。」

  陳行辰趕緊張開手,攔住了門口,焦急道:「祖母,可不興臨時變卦的。」

  侯爵夫人見孫子這般火急火燎,樂得大笑,才肯告訴他:「我看上了裴家的四丫頭。」又繼續分析道,「以你的性子,尋常的女子未必能懂你的心思,只怕平日裡說話山南海北,前言不搭後語。這英丫頭不同,她讀書習字,又與你一般,有自己的喜好……」

  結果,陳行辰根本沒聽後面那一長串的分析,哈哈地湊到侯爵夫人跟前,問道:「祖母何時替我去說親?」

  侯爵夫人一愣,點了點孫兒的頭,道:「敢情你早就琢磨好了。」

  「孫兒確有這個心思。」

  侯爵夫人卻道:「此事還急不得,一來你二哥已經在說親了,你做弟弟的要餘些時間給他,不好搶在他前頭,二來裴家小子剛中鄉試解元,來年你參加春闈後,選在杏榜公布前去說親納采,更顯誠意。」

  陳行辰想了想,道:「祖母說得有道理。」

  既然是求娶心儀的姑娘,自然應當選最有誠意的時候,也不差這幾個月。

  侯爵夫人又道:「你要繼續抓緊功課,為自己的姻緣添個好彩頭。」

  「孫兒省得了。」

  ……

  近來,英姐兒的醫理學問進步飛速。

  她本就有基礎在,早些年盲目摸索的經驗並非徒勞無用,就好似一段長長的路,一直摸黑前行,如今有人亮了盞燈,才發現自己只差最後幾步。

  田司藥傾囊相授。一則裴若竹有恩於她,二則她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女官,獨自撫養兩個孩子,需要有個靠山庇護一二。

  不過,田司藥是個實踐派,知曉如何診斷,亦知曉如何開藥,但問及詳細醫理,她也只懂些醫書裡寫的。

  英姐兒需要結合田司藥的經驗,自己再去琢磨藥方中每一味藥所起的作用。

  這也是她最感興趣的地方。

  有時恰好遇到婦孺向田司藥求醫,英姐兒還會坐在簾後旁聽、切脈,記錄病人的症狀,積攢了厚厚一本筆記。

  ……

  這日,英姐兒提著食盒來到弟弟的院子,與弟弟敘話。她每每跟弟弟說起醫理困惑,弟弟雖不能為她詳細解答,但會提供一個方向,她順著這個方向去研究,總能有所收獲。

  她也愈發信服弟弟。

  今日,她提了個疑惑,言說為何有的藥丸非要就著溫黃酒服用,若是換溫水服用,則藥效大打折扣。

  這黃酒作藥引,其功效在何處?

  她查閱醫書,只找到「行藥勢」寥寥數句,未能找到更詳細的說明。

  裴少淮聽後,思忖片刻,言道:「我平日裡上街,只曾見過藥店裡用黃酒泡藥材,不曾聽說過白水泡藥,且藥酒愈泡色澤愈濃鬱,興許姐姐可由此入手研究。」

  又道:「我還聽說,山海關以北有一種酒叫燒刀子,入口辛辣如燒嘴,大舅那樣的酒量,都說他喝不下八兩。此酒並非釀出來就如此之烈,而是反復火燒蒸餾,甄斗收集而得,我以為此法對於姐姐研究醫理或許有用……興許藥效也是可以通過酒物來萃取的?」

  言罷,取紙張畫了個簡圖給英姐兒,又解釋了一遍。

  英姐兒若有所思道:「酒愈蒸愈烈,藥愈熬愈濃……我試試。」

  聊完以後,裴少淮見姐姐還帶了食盒,遂高興問道:「姐姐又給我做甚麼好吃的了?」

  英姐兒抽回思緒,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險些說漏嘴,道:「你上回不是說喜歡吃桂花蜜釀萫藕嗎?我又做了一些送過來。」

  裴少淮納悶道:「我何時說我喜食蜜釀藕了?我怎不記得了?」

  相對於甜口,裴少淮更愛鹹口。

  「是嗎?你不喜歡嗎?」英姐兒掩飾道,「是津弟喜食甜口,我記岔了。」

  「親弟弟你都能記岔?」

  幸好食盒裡還有一碟香酥丸子,外酥裡嫩,正是裴少淮愛吃的,英姐兒把謊圓了過去,道:「甜的鹹的都有,弟弟挑喜歡的吃罷。」

  正好此時,長舟進來道:「少爺,是陳三公子來了。」

  英姐兒聽後,款款起身,告辭道:「既然弟弟還有訪客,多有不便,我先回去了。」遂離去。

  ……

  陳行辰不光來了,還叫人扛了許多藥植過來,連著陶盆帶著土的。他一進門便歡喜道:「淮弟,你上回同我說缺這幾樣藥植,我都給你找到送來了。」

  裴少淮再次納悶道:「我何時跟你說過我缺這幾樣藥植了?」

  「啊?是嗎?你沒說過嗎?一定是你記錯了,你說過的……」陳行辰打哈哈道,「就我與你討論勾三股四弦五那回,你一再囑咐我的。」

  說得煞有介事。

  裴少淮苦想,還是沒想起有此事。

  「嘿,我來得正巧,又有口福了。」陳行辰嫻熟坐下,又嫻熟取食蜜釀藕,吃得起興。

  看了此情此景,裴少淮豈還會不明白,笑著自嘲道:「一個說我喜食甜口,一個說我缺藥植,敢情你們把我當個工具人了。」

  「何為工具人?」

  「隨手拿來使的,不是工具是甚麼。」

  陳行辰也不臉臊,反倒頷首道:「淮弟這個形容倒也貼切。」

  ……

  ……

  東陽府玉沖縣裡,裴秉元帶著各鄉里正最後一次巡看堤壩、農田。

  粟米、糙麥田裡一片金黃,收成喜人,秋風吹來,麥穗起伏成浪。

  堤壩上的柳樹已經長成一片,根系牢牢鎖住堤壩,讓堤壩變得更加穩固,可以預見來年春風習習時,堤壩一路柳枝青青隨風撫,會是何等愜意的景觀。

  遠處的半山上,一棟棟房屋依山而建,蜿蜒的坡道一直往下走,連著成片的良田。

  覆沙地裡,成片的白油麻已經結籽,綠葉變黃,只待著秋燥將慢慢它們曬乾,農戶們便可以敲白麻籽了。

  農戶們種得很用心,顆顆蒴果圓潤飽滿,如小拇指般大小,捏開後裡頭全是白麻籽。

  唯獨有一小片田與其他不同,此時中秋已過,這片田的白油麻才剛剛拔高開花,顯然趕不上結果收成,一年的勞累都要白費了。

  「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唯獨這片田耽誤了?」裴秉元有些氣惱,問負責這片區域的里正。

  那里正趕緊上前解釋道:「回知縣老爺,這一戶人家春耕的時候耽誤,等到快入夏才播種,比別人晚了一個月,我已經教訓過了,他們來年不敢再犯。」

  「春耕秋收,二十四節氣不可耽誤,失了幾日都會影響到收成,何況是差了整一個月,豈可糊塗至此?」

  裴秉元又對其他里正說道:「你們也要一起吸取教訓,春耕時候多盯緊一些,別叫有些農戶不識時節,犯了糊塗,一年的辛勞可就都白費了。」

  「是。」諸位里正應道。

  看著收成喜人的白油麻田,裴秉元心情舒暢了許多,喃喃道:「今年白油麻的收成至少翻了兩翻,壓榨成油後,可以通過東陽府碼頭賣到京都城裡,百姓們可以歡歡喜喜過個好年矣。」

  ……

  裴秉元回到縣衙,申大申二來稟報道:「老爺,都收拾妥當了,後日可按期啟程回京。」

  裴秉元眼中露出不捨之色,道:「我省得了。」

  又問道:「都同衙官們說過了罷?我期滿離任之事不要聲張。」

  申大道:「都說過了,只有縣衙裡的人知曉老爺離任。」

  「好。」

  離任已成必然,裴秉元打算靜靜離開。接手知縣位置的是賀縣丞,舉子出身,來玉沖縣衙一年了,也是個實幹的。

  申大又稟道:「小的打聽到,賀縣丞、林主簿和諸位衙差,明晚打算宴送老爺。」

  裴秉元想了想,道:「他們這兩年日子才好過一些,別叫他們破費了……你們去買些酒肉回來,今晚在縣衙後院裡聊作餞別罷。」

  「是。」

  ……

  朝廷已經下旨,令裴秉元回京復命。他這幾年確確實實做出了功績,一個被大水沖垮的縣城,黃沙覆蓋,百姓衣不遮身食不果腹,短短數年,能治理得井井有條,恢復秩序,百姓安居樂業,此事並不容易。

  那些進士出身的,未必能有幾個做到如此。

  工部派人巡檢督查各地治水工程,玉沖縣的柳樹堤壩大受讚譽。

  戶部派人到玉沖縣登記戶籍、量測良田、估算糧產,所造的黃冊年年翻高,人丁日益興旺,亦上奏讚譽裴知縣治理有功。

  加之,東陽府知府、府丞每年上奏稟報全府上下一年功績時,玉沖縣每每排在首位。

  裴玨任吏部尚書,掌管文官的任免、升降、調動等事務,但裴秉元升官回京之事,他動不了任何手腳。因為裴秉元這份功勞,已經呈至天子案前,任是誰都搶不走、抹不掉。

  裴秉元此番回京必然受賞升官,至於會委派甚麼官職,到何處赴任,尚未可知。

  ……

  兩日之後,縣衙院裡,行當都已經收拾好了,裴秉元即將登車離去,他與昔日同仁們一一道別,心中情緒十分復雜。

  這裡是他為官的開始,雖然苦了一些,但是足夠充實。這裡讓裴秉元明白了為官不是之乎者也,而是為民謀福。

  三輛馬車出了大街,駛上官道,漸漸遠去,有些破舊的府衙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官道兩側是成片的麥田、白油麻田,裴秉元撩開車簾布,再看一眼這片土地。

  等到馬車即將駛出玉沖縣轄內,在驛站大道上,各鄉里正們帶著父老鄉親們列隊站在道路兩側。

  看到知縣老爺的馬車慢慢靠近,即將離去,有的百姓忍不住哭出聲,里正厲聲喊道:「都不許哭,知縣老爺這是高升,我們要歡歡喜喜的。」

  每個百姓手裡拿著一支芝麻花,等到馬車經過的時候,百姓們笑著,紛紛拋出芝麻花,拋出祝福。

  裴秉元不敢撩開車簾,坐在車廂內已是滿眼婆娑,熱淚盈眶。

  幾支芝麻花穿過車簾布,落到裴秉元身上,他舉著一節一節開花的芝麻枝,終於明白——

  原來里正、百姓們早知道他會離任,那一片才開花的芝麻田,是他們故意推遲播種的,為的是給知縣老爺送上最後的祝福。

  芝麻開花——節節高升。

  這是玉沖縣富餘的開始,也應該是知縣老爺步步高升的開始,即便有萬分不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8 07:01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五十五章 面聖

  馬車行官道,比起水路略慢一些,兩日之後,裴秉元抵達京都。

  裴家人在長亭外相迎,女眷們心緒尤是敏感一些,見到裴秉元兩鬢已生白髮,忍不住簌簌落淚。

  裴秉元笑笑道:「淮兒已是解元郎,我這個當父親的,自然到了生白髮的年歲,有甚麼可哭的。」又道,「父親母親、夫人這幾年辛苦了。」

  裴老爺子道:「先讓秉元回去歇息休整罷,明日他還要入朝考核,受聖上召見。」這是正事,也是大事。

  「凡升遷,必考滿」,不管是京官還是外官,任期一滿,朝廷必考核其功績,稱之為「考滿」。

  京官、在外布政司四品以上,按察司、鹽運司五品以上的官員,由聖上親自考核。其餘則由督察院連同吏部一同考核。

  裴秉元為四品以下,受督察院考滿。實地考察已經結束,裴秉元樣樣皆優,明日入朝主要是文考,考察任滿官員的公文、例律、答策水平。

  裴秉元出身勳貴,又有此功績,受天子召見。

  ……

  回到伯爵府,房屋院落未曾有大變化,裴秉元覺得熟悉又陌生。

  徐瞻上朝了,蓮姐兒帶著一對兒女匆匆趕回娘家,多年未見父親,亦是雙眼噙淚。

  裴秉元看著眼前的少淮、少津和若蓮、若英四個兒女,還有言歸、星兒一對外孫,他的眼神在每一個孩子身上停留許久。

  長女若蓮愈發成熟練達,玲瓏大方,生的一對兒女也教養得好,乖巧靈動。

  少淮、少津兩兄弟變化最大,已經與他齊高,一身書生慧氣由內而外,眼神透亮,兄長穩重,弟弟率真,都是一等一的後生。

  幺女若英相貌出挑,從前最是天真活潑,如今少女長成,多了幾分細致慎密。

  裴秉元將手搭在兒子肩上拍拍,低頭掩面,口中只哽咽出幾聲:「好,都好,都很好……」

  離開家到外地任職,夜深人靜時,他曾一點點反思過往,才知自己的失責——滿心撲在聖賢書,從來無暇照看身邊兒女。

  說罷,裴秉元眼睛紅了,他的心裡還惦記著另外兩個,見不到她們,心裡好似缺了一塊,空落落的。

  一個隨夫君去了山海關邊城,一個隻身入宮涉險,事事都要自己籌謀。

  林氏看懂了官人的心思,上前勸道:「她們也都好,二姑爺性子粗但心思細,會照顧好蘭丫頭的,竹丫頭前幾日也剛傳信出來報平安。」

  沈姨娘順著林氏的話道:「竹兒知曉老爺回京,特意給老爺留了信,奴婢一會就給老爺拿來。」又說了竹姐兒的近況。

  上個月竹姐兒升了六品女史,待順平公主出嫁後,將調至皇后宮中任職,因涉及內庭事務,許多事她在信中不便細講。

  裴秉元聽後心情好了一些。

  一家人用膳敘話,和和美美,飯後,裴秉元將長子喚至房內,單獨談話。

  「為父要感謝你,你在信中寫的建議都很奏效,發揮了大作用,玉沖縣的功績理應有你的一份。」裴秉元讚道。

  若非裴少淮建議種白油麻,那些覆沙地可能已經長滿蘆葦了。

  「孩兒所提的,都是紙上得來,父親躬行實踐,才是成功的關鍵。」裴少淮謙虛應道,又說,「孩兒上回在玉沖縣,看見父親書案上擺著《水經注》《兩河經略》等書,深受感觸,知曉為官治民靠的是真才實幹,回京後找來《齊民要術》等許多書籍,也是偶然知曉北直隸一帶適宜耕種白油麻,實屬歪打正著。」

  知道和做到,是兩層境界,裴秉元所做的,更難一些。

  「秉性純良,心思通透。」裴秉元欣慰道,「為父當年若是能有你這樣的見解,也不至於十數年不中舉,文章只從書裡寫,終究只是文章,只有加入了見識,才能稱之為略。」

  ……

  ……

  翌日,裴秉元入朝,與其他任滿的官員一同參加文考,午後,又來到御書房前,等候聖上一一召見。

  裴玨來了,眾官員紛紛向尚書大人問好。

  「你隨我來。」裴玨對裴秉元道。

  宮殿一角裡,裴秉元草草作揖,言道:「不知尚書大人找下官何事?」

  裴玨本就神色復雜,聽此一言,面色更沉了幾分,猶豫了幾息之後,還是開口道:「只有留在皇城裡,你所做的功績,才能呈到天子案前,而不被人貪天之功……一會兒面聖,你要謹慎選擇。」

  意有所指。

  似乎在提點大侄。

  誰料裴秉元絲毫不領情,言道:「尚書大人外派為官二十餘載,方才悟出來的真知灼見,還是傳授給自家的子子孫孫罷,恕下官無法領會其中深意,也用不到這樣的真知灼見。」

  裴秉元想到尚書府做的那些事,心中又多了幾分怒意,遂諷刺道:「尚書大人有心思指點下官,不若把時間留著,想想如何求得聖上諭旨特用罷。」

  大慶有例律——諸職官年滿六十者,神衰力減,應聽令致仕。

  唯有聖旨特用者,方能不拘此例。

  裴玨二十歲中進士,一路摸爬滾打,此時已將近六十,離致仕只剩一兩年的時間。除非聖上無人可用,多留他十年八載。

  言罷,裴秉元甩袖憤憤離去,獨留裴玨在原地生怒。

  ……

  輪到裴秉元覲見聖上。

  聖上先是誇治理玉沖縣有功,又稱讚他身為伯爵世子,身份尊貴,肯撲下身子修水利、勞農務、富庶民,十分難得。

  「聖上過譽,臣惶恐。」裴秉元謝恩道。

  「愛卿當得起,短短數年治理好窮荒農縣,不是輕易能做到的。」聖上道。

  聖上重視農業,也看重肯躬身務農的臣子,又道:「有功必賞,朕賜你從五品官銜。」

  「臣謝主隆恩。」

  文官官銜升遷不同於武官,即便有大功,一次也不會超過兩個品級,裴秉元從七品直升從五品,已是大賞。

  其次,與官職相比,官銜並不是那麼重要。譬如六科給事中不過七品,因身有監察彈劾的權限,朝中眾臣不得不多敬著他們幾分。

  聖上繼續道:「江蘇府直隸太倉州薛知州因丁憂離職返鄉,朕欲派你去接管太倉州,任太倉州知州。然則,朕轉念一想,景川伯獨你一個兒子,朕亦不忍叫你遠赴他鄉,與家人分離……恰好,來年春,工部虞衡清吏司員外郎榮退,你頗具治水才略,可勝任此職。」

  最後問道:「愛卿覺得如何?」

  知州屬正五品,轄直隸州,太倉州又是富庶的江南地區,而工部員外郎是從五品官,明眼人都知道該如何去選。

  聖上若真有意讓裴秉元留京,直接賜員外郎即可,何必大費周章多問他一句?

  裴秉元又想到妻兄林世運說松江府已經開海,緊接著登州、潮州、漳州、泉州,還有太倉州,估摸也會一一開放,如何規範商賈出海、治理海賊、抵禦委人湧入,朝廷正是用人的時候。

  聖上意屬讓他去太倉州任職。

  拿定主意後,裴秉元回稟道:「微臣家中有二子,可替臣盡孝,微臣願意南下太倉州任職。」盡自己所能造福一方百姓,也是裴秉元的初衷。

  「善,朕准了。」

  ……

  ……

  裴秉元南下太倉州,繼續外派為官一事,伯爵府內又喜又愁,此一去,未必三年就能回來。

  老爺子率先發話,道:「聖上隆恩不可辭,秉元升至從五品是光耀門楣的事,咱們理應高興才是。」

  老太太不想讓兒子擔心,強忍著淚,對裴秉元道:「我們兩個老的身子都還硬朗,你無須擔憂甚麼,只管做你的事業去。」

  想了想又道:「三年又三年,你身邊不能少了伺候的人,此番世珍她們一塊跟著過去罷。」至於伯爵府的產業,能經營的繼續經營,不好經營的便換作細軟,讓兒子帶著傍身。

  靠著水田、莊子,也夠伯爵府維持體面了。

  夜裡,裴秉元來到逢玉軒,沈姨娘猶豫了一會,終於開口道:「老爺,奴婢想留在京都……」怕裴秉元誤會,沈姨娘馬上解釋道,「奴婢不是怕吃苦,而是竹兒還在宮中,少津三年後要參加秋闈,奴婢實在捨不得他們,奴婢願意留在京都伺候老太太。」

  裴秉元輕嘆一聲,道:「叫你受苦了。」這是答應了。

  沈姨娘說得十分在理,豈可勉強她,叫她忍受思兒之苦?

  ……

  幾日後,聖旨到,聖上留裴秉元在京都過完年,春節後赴任太倉州知州。

  此事傳遍京都各名門勳貴。

  又過兩三日,錦昌侯爺和侯爵夫人拜帖上門祝賀,無他,因裴秉元要遠赴江南,原想春闈後再提的親事,只能提前了。

  不僅要提前,還要在裴秉元上任前操辦完婚禮。

  時間有點緊了。

  聽了錦昌侯的來意,老爺子、老太太和裴秉元驚喜又意外,他們都不知曉侯府陳三郎鐘意於英丫頭,林氏曾看出點苗頭,並不敢聲張。

  裴秉元看著氣宇軒昂的陳行辰,知曉他已經中舉後,愈相看愈是滿意。

  既是侯門嫡出,又是讀書人、有功名,門風清正,妯娌和氣,這門婚事真是打著燈籠都難尋。

  錦昌侯和侯爵夫人看英姐兒也是愈看愈滿意,門第、樣貌、學識、性子,樣樣的都是合適的。

  上有父親任知州,躋身清流,下有兩位出色的弟弟刻苦讀書考功名,長姐嫁入徐家,品行名聲俱佳……這些又給英姐兒添了幾分彩。

  郎才女才,郎貌女貌,這門婚事豈有不同意的道理?

  婚事定下以後,雙方換了紅帖八字,取吉日十二月初九,行大婚之禮,錦昌侯府送來近兩百擔的彩禮,在京都城裡傳為佳談。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8 07:26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五十六章 紅葉之盟

  婚期臨近,伯爵府裡忙碌了起來,既要忙送英姐兒出嫁的事兒,又要打點家裡產業,該留的留,該賣的賣,籌備裴秉元南下赴任的事。

  老太太忙著擬定婚禮賓客名單。與侯府結親這樣的大事,她作為伯爵夫人,免不了要出面去請一些勳貴夫人來觀禮。

  裴秉元外任在即,拜謝恩師、同仁應酬、人來客往……亦有許多要走動的地方。

  沈姨娘心細,跟在林氏身後幫她處理各種細事瑣事,帶著下人把伯爵府裝飾得喜氣洋洋。

  裴少淮有意替母親分擔一些,卻被林氏嚴詞拒了,林氏道:「你是個讀書的爺們,哪能讓你操持後院的這些小事?外人若是曉得了,不光要嘲笑你,還要嘲笑我這個主母,連個婚禮都辦不妥當。」

  裴少淮訕訕,他光替母親著想,倒把這一茬兒給忘了。

  林氏又道:「你和津哥兒只需同往日一樣,好好讀書溫習功課……你還要養好力氣,大婚那一日,由你背著姐姐出門上花轎。」

  「孩兒省得了。」

  這是裴少淮第三次送嫁,前兩次沒長大,牽著姐姐出門,現在長大了,要背著姐姐出門。

  一連半個多月,蓮姐兒每日一大早就回到伯爵府,搭手幫忙,忙到入夜才回去。

  林氏有些過意不去,言道:「辛苦你日日往這邊跑,娘家婆家兩頭忙。」

  「辛苦甚麼,這都是女兒該做的。」蓮姐兒笑著道,「這也是婆婆特意囑咐我過來的。」

  當年徐瞻迎娶蓮姐兒時,伯爵府風風光光送蓮姐兒出門,幫初來乍到的徐家在京都城裡站穩腳跟。如今英姐兒出嫁,徐夫人自然會多叮囑兒媳幾句。

  蓮姐兒又問:「大禮那日,母親打算找何人替英妹妹開面齊鬢?」

  開面,即去掉額上、下頜的一些細小絨毛;齊鬢,即把新娘子的鬢角梳理整齊,不再留少女碎髮。

  意味著少女已長成,今日嫁為人婦。

  按習俗,需要由家庭和美、德高望重的中年婦人來替新人開面齊鬢。

  林氏早和老太太商量過,應道:「這事,我和你祖母想好了,打算辛苦一下親家母,讓英兒沾沾親家母的福氣。」

  前段時日,徐大人南直隸鄉試監考、檢舉有功,已由禮部侍郎升至禮部尚書,官二品,徐夫人也得了御賜角軸,隨夫君被封二品誥命夫人。

  加之徐家兒孫皆是讀書人,門風清正,京都城裡都誇徐夫人是持家有道的賢妻良母。

  「巧了,我和母親想一塊去了。」蓮姐兒喜道。

  「我已經準備好禮件,過兩日就去請親家母。」

  二人又聊到蘭姐兒身上,蓮姐兒說道:「京都與薊州鎮相去不過一兩日,父親外任、妹妹出嫁這樣的大事,蘭兒本應回來一趟的,不過她如今身子不便,不敢長途奔波。」

  林氏壓低聲音問:「蘭兒這是又……?」

  蓮姐兒也跟著壓低聲音,應道:「她沒在信裡明說,我估摸著剛懷上,還未過頭三個月呢,她不敢聲張……只說身子不適,不好奔波勞頓。」

  司徒二軍務在身,不能離開軍營,蘭姐兒懷著身子帶著一對女兒,確實沒辦法趕回來。

  林氏欣慰道:「在邊城的日子雖然苦了一些,但小倆口能和和美美在一起,相互扶持體諒,比甚麼都強。」

  蓮姐兒亦點頭。

  林氏又趣道:「前些日子,二姑爺來信同淮兒說,要送些大蘿蔔回來,祝英兒和妹夫白頭偕老,淮兒納悶了好久,以為真是甚麼稀奇的蘿蔔。昨日禮件到了,打開一看,哪裡是甚麼大蘿蔔,全是上好的老人參。」邊說邊笑。

  蓮姐兒也跟著笑,道:「山海關往北,有連片的山嶺,確實盛產人參。」

  ……

  蓮姐兒剛回去,這會兒林家大嫂蔣氏來了。

  「恭喜二妹,給英兒尋了這麼一門好婚事。」蔣氏歡歡喜喜道。

  又惱林氏沒有給娘家預先透個信,好叫林家提前準備。眼下初冬,正值北風南下,松江府的商船準備出海,林世運帶著大兒林遙、次子林遠,押著好幾船的貨物南下松江府,打算和海商們做生意。蔣氏道:「上回英兒及笄禮,她大舅不在京都,這回成親嫁人,她大舅還是不在……這算什麼事嘛?」

  「嫂子消消氣。」林氏笑道,「姻緣姻緣,來了才算緣,哪裡是我能提前猜到的?」

  蔣氏取來一個精致的妝盒,打開一看,裡面裝著琳琅滿目的寶石,說用來點綴英姐兒出嫁時戴的釵冠,又道:「若是夏日裡,商船剛剛從海外回來,要甚麼顏色甚麼光澤的都有,如今時間緊,我只能尋到這麼多了,二妹你挑合心意的用罷。」

  林氏打趣道:「嫂子說話愈來愈闊氣了,簡直把寶石當小石子看,這麼大一盒難道還少嗎?」

  她沒有跟嫂子客氣推辭,收下了。

  「裴大人這回外任,你也要跟著南下罷?」

  林氏點點頭,道:「先把英兒的大事辦完,春節一過就要啟程了。」

  蔣氏喜道:「以後,你大兄和兩個侄兒南下做生意,就能有個照應了。」

  等送走蔣氏以後,林氏發現妝盒下面還有個格子,裡面放著一小沓契紙,略一看,有兩個莊子和七八個鋪面。

  ……

  英姐兒院裡。

  喜服已成,她只需略改些針腳,讓衣制更加合身。

  「小姐,津少爺來了。」

  英姐兒迎出去,在大堂裡見弟弟。

  「從宮裡往外送物件不便,姐姐只能托人帶些輕便的出來,讓我用盒子裝好給四姐送來。」少津說道,遞給英姐兒一個檀木小盒。

  知道是竹姐姐的禮物後,英姐兒迫不及待打開。

  盒子裡裝著幾條熨平整的帕子,最上面的張帕子,繡著一團開得正燦爛的木槿花——英,木槿花也。

  英姐兒輕撫繡線,見針腳又細又密,道:「竹姐姐從前的繡工就很好,如今愈發精湛了。」想到三姐在宮中不僅要忙著應付形形色色的人,還要勻出時間磨練琴棋女紅,必定辛苦,言語中帶著傷感,眼眸低垂。

  「四姐大婚在即,若是睹物傷懷,那姐姐送這些帕子出來,就失了本意。」少津勸慰四姐道,「四姐不妨這般想,你過得愈好,外人愈是不敢再看輕伯爵府,等姐姐出宮以後,也能多幾分依仗。」

  少津又道:「長兄得了解元,伯爵府處處向好,我常常告訴自己,我若也能如長兄一般考得舉人功名,伯爵府便又能往前了一步。」

  十五歲的少津,臉龐比少淮多了幾分青澀,但眼神堅定。

  竹姐兒一直都是少津讀書進步的動力之一。

  英姐兒點點頭,仔細收好了那幾條帕子。

  ……

  「六禮既成,七賢畢集,湊八音,歌九和,十全無缺羨鸞和。」

  十二月初九大婚這一日,申時過半,太陽開始西斜,正大街上鑼鼓喧天,陳行辰頭戴烏紗身著紅色喜服,騎在駿馬上,英姿勃發,春風得意。

  鴻雁雙雙飛,此鳥知陰陽,迎親隊伍的最前頭是一對鴻雁。

  迎親隊伍來到伯爵府大門前,媒婆高呼:「俊郎寶馬到門前,榮華富貴過百秋,迎親——」

  陳行辰從馬鞍上下來,恭恭敬敬來到伯爵府正大門前,作揖,呼道:「陳家三郎受命於父,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今備嘉禮求娶景川伯爵府第四女,恭聽成命。」

  裴秉元門前大呼:「准。」

  隨後,陳行辰免不了要被攔親、考校學問,還要現場賦詩幾首,吉時到了,好不容易才能進入裴家大門,到正大堂裡向岳丈、岳母行禮敬茶。

  閨房內,英姐兒已束好髮髻,戴上釵冠,身著大紅圓領喜袍霞帔,眉彎如月,雙頰緋紅,待人迎娶。

  「姐姐。」裴少淮撩開垂簾,進屋道。

  英姐兒點點頭,一旁的徐夫人樂呵呵地替她蓋上錦袱,裴少淮這才上前,牽引姐姐進入正大堂,拜別父母。

  主婚者高呼:「四拜。」

  英姐兒拜完,裴秉元眼眶有些紅,林氏則已泣不成聲——即便女兒就嫁在京都城裡,嫁了個極好的人家,姑爺又是個上進、待人和善的,但嫁女時的那份不捨,不會因此而少半分。

  回想過往,英姐兒小時候奶聲奶氣道「英兒不是個泥猴兒」,好似就發生在幾日前,怎一轉眼就要嫁人了呢?

  此時,陳行辰已重新騎上馬,在大門外等待。

  主婚者又呼:「昏已至,送嫁。」

  裴少淮半蹲在姐姐跟前,道:「姐姐上來吧,弟弟背你出門。」

  英姐兒攀在弟弟肩上,任弟弟背起來。

  幾顆熱淚滴入裴少淮的衣襟裡,裴少淮感受到了溫度,耳畔又聞姐姐低聲哭著,他鼻頭一酸也有了哭的衝動。從正大堂到大門外,一共九十九步,裴少淮丈量了很多次,他步子走得很慢很穩,彷彿走得慢一些,姐姐就能留在家裡久一些。

  但他不能停下,停下就不吉利了。

  他本是不信這些的,但這一次,不知為何會如此「遵規守矩」,生怕出半分差池。一定不能停下腳步,一定要剛剛走好九十九步,一定要穩穩當當地把姐姐送入花轎內。

  正大街上,陳行辰騎馬在最前面,仰著頭,一臉喜滋滋,如沐春風,領著迎親隊伍往前走,而裴少淮騎馬跟在花轎後面,心情復雜。裴少淮第一次覺得,原來陳行辰也是有讓人討厭的一面的——他竟就這樣把姐姐給娶回家了,太便宜這小子了。

  街上百姓借著落日餘暉看熱鬧,都在誇錦昌侯府的三少爺長得俊俏,好多年沒見過這麼俊的新郎官了。

  緊接著,看到送嫁的裴少淮,又轉而誇:「這送嫁的弟弟翩翩年少,氣宇軒昂,比姐夫更俊幾分。」還是個沒有婚娶的。

  落日以前,迎親隊伍來到錦昌侯府前,裡面燈火通明,紅綢滿掛,一派喜慶,陳家人已經候在大門前,迎接新娘子進門。

  「辛苦內弟了。」陳行辰道。

  「望姐夫謹記紅葉之盟。」

  陳行辰想了想,也不文縐縐了,乾脆承諾道:「比算學還要重要。」

  裴少淮任務完成了。

  看著姐姐被兩個媒人牽引進侯府,他心情反倒鬆快了幾分,不捨是有的,但只要姐姐過得幸福,就是好的。

  陳家人候著迎接她,已經說明了誠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8 07:38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五十七章 時日匆匆

  幾日後,英姐兒帶著官人回門。

  她梳起婦人髮髻,上身是鵝黃色褂子,底下穿了一條淺色畫裙,動若水紋,色如月華。

  她雖已嫁作人婦,但往日的那份少女俏意還在,由此可見侯府這幾日待她是極好的,沒叫那些俗套的規矩磨了英姐兒的靈氣。

  英姐兒身前的陳行辰,如沐春風,臉頰微微泛紅,多了幾分沉穩。

  按規行完禮節後,林氏帶著女兒回房說體己話。

  林氏知曉侯府待女兒好,心裡十分欣慰,囑咐女兒道:「萬事有來有往,長輩愈是對你好,你心裡愈是要有把尺子,莫失了分寸,要懂得敬重長輩、關心長輩,讓她們覺得你當得起這份好……虛禮可免,有些禮節卻是免不得的。」

  「女兒省得。」

  林氏又問起英姐兒的公公婆婆,英姐兒應道:「朝廷已經下旨了,命公爹連任,和父親一樣,過了春節就要啟程了,婆母和小叔子都是一塊跟著回去的。」

  林氏想了想,提點女兒道:「那你要上心替他們打點行當,從嫁妝裡挑些好的物件裝進去,叫他們帶著……侯府家大業大,自然是不缺這些的,但這是你當兒媳的一份心意。」

  「女兒這幾日已經在選了。」

  英姐兒想到一件事,說道:「這幾日,侯府的嬸母、大嫂二嫂都有意向我打聽弟弟的婚事,我給推脫了回去。」裴少淮過完年就十六了,不小了。

  十五歲的解元,又是京城勳貴,自然是個香餑餑。

  「我本有意替他去相看的,可他心思全放在學業上,尚無意婚娶,我乾脆遂了他的意,遲幾年再論罷。」林氏應道。

  想了想,她又道:「不過,若是遇見好的、合適的,也可替你弟弟先留意著。」

  英姐兒點點頭。

  ……

  後院藥圃裡,陳行辰正帶著下人,小心翼翼把一盆盆一叢叢的藥植裝上車,搬回侯府看養。

  姐姐嫁出去了,藥圃也跟著沒了,一旁的裴少淮愈想愈氣。

  陳行辰挑挑眉毛,對裴少淮嘚瑟道:「這麼多藥植,好些是我送來的,如今又要搬回去,叫我真不好意思。」

  「你這是得便宜賣乖,你若不送藥植過來,能娶到我姐姐?」裴少淮氣道,「我可總算知曉你為何偏愛算學了。」

  「為何?」

  「四姐夫心裡裝著把算盤呢,主意算得鐺鐺響。」

  陳行辰道:「這可不能怪我,當日是內弟說姐姐缺幾株藥植,叫我找來賠罪的。」

  ……

  大寒。

  詩云「舊雪未及消,新雪又擁戶。階前凍銀床,簷頭冰鐘乳」,寒氣之極,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

  段夫子常年坐在輪椅上,一到冬日裡,身子周身不爽,每每大寒更甚。

  這日一大早,裴少淮便叫申嬤嬤燜了一爐子的羊肉,又叫人去賀相樓取了上好的黃酒,叫上少津一齊去徐家,打算同夫子一邊打甂爐喝些黃酒,驅走寒氣暖暖身子,一邊聊學問分散夫子的注意力,緩解身子的不爽。

  到了徐家,言成迎出來,樂道:「我就猜到你們會來。」幾人一同往夫子的院子去。

  剛進了院子大門,正好看到老阿篤推著夫子從屋內出來,途經一個緩坡時,老阿篤不小心踩到了冰坨子上,身子不穩一下子跌倒了,眼看輪椅被甩出去,老阿篤顧不得爬起來,單手抓住輪椅的軲轆,穩住了輪椅,護住了段夫子。

  「先生(阿篤)你沒事罷?」主僕二人都問對方。

  「我沒事,叫先生受驚了。」老阿篤爬起來,佯裝輕快拍拍身上的水漬、積雪,又輕鬆笑笑道,「方才沒瞧見腳下有冰渣子,疏忽了。」

  段夫子沒信,重重跌了一跤怎麼會沒事,神色凝重道:「我讓侄媳婦給你找個大夫瞧瞧,莫傷到哪裡了,你自己卻偷偷忍著。」

  言成、少津急著想過去,被少淮攔下了,道:「這個時候過去作甚麼,老阿篤的性子跟夫子是一樣一樣的,這個時候過去只會叫他心裡更不舒坦。」

  裴少淮拉著言成、少津悄悄離開了院子,道:「等夫子處理妥當了,咱們再進去罷。」

  方才的那一幕,叫裴少淮唏噓感慨,春暖夏炎秋來風,太過匆匆。

  一轉眼,他和少津跟隨夫子讀書已經十年了,這十年,他和少津長成了翩翩少年,而段夫子更老了。

  老阿篤也更老了。

  裴少淮印象中老阿篤是身強體壯、無所不能的,能釀甜酒做佳肴,能上山摘野果讓夫子嘗新鮮,還能不時插話討幾句學問。

  這麼些年,夫子的衣襟總是整整齊齊的,沒有一絲褶皺,是老阿篤伺候得好。

  現如今,夫子白了頭,老阿篤也跟著白了頭,往後總會有力不從心的時候。

  徐言成說道:「前些日子,祖父說要給夫子多配兩個下人,夫子不同意,老阿篤解釋說,房裡有生人會讓先生渾身不舒坦、坐臥難安,祖父只好作罷……沒想到今日就出了這樣的事。」

  這些年來,段夫子雖釋然了很多,但讀書人的清高,讓他依舊介意被外人看到他的不堪。

  ……

  等大夫給老阿篤檢查完了,確認沒有大礙,夫子舒了口氣。

  裴少淮三人這才進了院子,進房內向夫子行禮問好,佯裝沒瞧見方才的那一幕。

  正值午膳時候,又架起炭爐子溫酒,就著羊肉煲打甂爐,房內暖融融的。

  「大寒宜近火,無事莫出門,果然是有道理的。」段夫子言道,心情好了幾分。

  少淮、少津、言成三人依次同夫子報告最近的學習情況,夫子聽完再指點,一來一往,時辰過去,師生幾人聊得十分歡暢。

  見夫子神色鬆快了不少,裴少淮來到夫子身旁,指著輪椅上磨掉漆的一處,道:「夫子的『坐騎』掉漆了,學生回去給夫子做架新的罷?」

  段夫子心裡數了一下,笑道:「你給我做的這架輪椅,我已經用了八年,缺些漆皮也是正常的,叫阿篤塗一層就是了。」讓裴少淮不用大費周章。

  又道:「這是梨木做的,十分穩當,我用習慣了。」

  段夫子以為事情就此作罷了,誰知道,半月以後,裴少淮又來了。

  裴少淮找來五六個木匠,趕在年前把新輪椅做出來了。

  和舊輪椅是一樣的木料、一樣的樣式,尺寸分毫未改,裴少淮花心思加了幾個小功能。

  他向夫子介紹道:「有人往前推動時,『坐騎』暢行無阻,若是突然失了力,則有鎖竅自動掉下來,卡住軲轆,『坐騎』不會往外滑行。學生在軲轆軸中加了鋼珠,平日裡只要不時上些油,能省不少勁,夫子單用手推動輪子也能前行。」

  裴少淮把新輪椅推至夫子跟前,道:「夫子不妨試試。」

  老阿篤上手試了試,喜道:「先生,果然輕便順滑許多,上坡時再不怕輪椅往後倒了。」又誇讚道,「淮少爺真是有大學問,能想到這樣巧的主意。」這樣的輪椅,先生坐著更安全,老阿篤自然歡喜。

  段夫子收下了,道:「少淮,你費心了。」這件禮物不單單在於巧思,還在於心意,夫子能懂。

  「都是學生應當做的。」裴少淮道,「夫子喜歡觀賞新的風景,言說新的風景給人新的心境,學生以為,新的物件興許也能帶來新的心境。」

  趁著夫子高興,徐言成也道:「夫子,祖父叫人在院子外新建了兩間廂房,打算安排兩個下人住進去,平日裡他們不會進院子,隨時聽任老阿篤的傳喚……夫子覺得如何?」

  這一回,夫子沒有拒絕,他道:「你們都用心了。」

  夫子問裴少淮接下來是什麼打算,是要入國子監進修,還是要南下游學。

  裴少淮道:「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學生打算隨父親南下游學。」

  夫子頷首,道:「你是對的。」

  「京都城裡雖繁華,所能看到的始終有限,去江南一帶,你能學到更多東西。」夫子解釋道,「文章出自筆下,筆下緣於所見,南邊的學子看到的,與我們看見的不一樣,文章自然寫得就不一樣。大慶朝建朝以來,科舉一道歷來是南邊的學子佔優,所寫的文章更勝一籌,素以細膩而犀利著稱,可見南邊有值得一看的景觀。見過才能有所悟,你此一去,興許能探明白其中究竟……擇其善者而從之,取長補短,於你三年後的春闈大有助益。」

  秋闈分南北直隸、各省,而春闈是泱泱全朝學子匯聚京都,筆下一較高低。裴少淮不僅要知彼,還要學彼,才能勝彼。

  夫子又道:「也好,裴大人外任太倉州,等到少津、言成秋闈中舉後,也是要南下游歷一番的,便有了去處。你們三個和言歸要走的路,注定要比上一輩更長更遠。」

  夫子所言非虛。

  徐大人出身寒門,起步得晚,能一路升至二品,官任尚書,已是得了大機緣,官路亨達。若想更進一步,入閣輔政,恐怕機會不大。裴秉元貢監出身,四十出頭才走上仕途,有了治民教化功績,又有世子身份,才能升至從五品,此去或任三年,或連任六年,調了正五品便差不多到頭了,想調四品,就要拿出足以說服文武百臣的功績。

  裴少淮應道:「學生必惜時察觀,悟懂悟透,付諸於筆下文章。」

  段夫子臉上皺紋舒展開,笑道:「你素來沉穩,我極放心。」又提醒道,「臨走前,莫忘了拜見諸位座師,他們於你有賞識之恩。」

  「學生省得。」

  ……

  裴少淮投帖拜訪兵部尚書張大人,尚書府隔日便有了回信,說張大人明日在府上。

  張令義和徐大人一樣,擔任鄉試主考,舉才有功,已升至尚書之位。

  翌日,裴少淮攜禮赴尚書府拜見座師。

  「你要南下游學?」張尚書先是驚訝,又露出些許遺憾,最後想了想,又覺得理應如此,道,「兵部裡有幾個官員是從翰林院調任過來的,學問深厚,答得一手的好策問,我原想著,等你入國子監後便把你抽調到兵部歷事實習,叫他們幾個好好指點你,三年後的春闈你能多幾分把握。」

  「不過你是對的。」張尚書又道,「紙上得來終覺淺,若萬事遵循於書上所言,則是紙上談兵,屬兵家大忌。你本就個好苗子,拘囿於一城之內,不利於增長你的見識,你去南邊看看農桑,看看水利,看看海關,於你是有益的。」

  張尚書臉上露出些許擔憂,道:「我唯恐一點,待你從江南歸來,成大才以後,老夫還能否搶得過別人,畢竟青年才俊最是難得……對了,家中可曾為你婚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8 08:38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五十八章 民富而教

  這突如其來的問親催婚,叫裴少淮一愣。

  前世,他自知身患罕見病症,活不長久,故此不敢貪戀情愛,耽誤了她人。這種克情克欲的習性似乎延續了下來,潛移默化影響著他這一世。

  他身處大慶朝,又是出身勳貴門第,這個年紀確實該考慮婚娶了,但裴少淮潛意識裡尚未把這件事提上日程。

  裴少淮應道:「學生今年剛十五歲,家中父母尚未替我定下婚約。」

  張尚書上下打量裴少淮,才想起眼前這個身姿挺拔頎長的青年確實才十五歲,遂笑著言道:「是本官心急了,你如此年歲便能奪得解元,必定把心思都放在了功課上……善,晚些成婚也是好的。」沒有把原想的那番話說出口。

  因為張令義最小那個女兒已經十七了,比裴少淮大了兩歲。

  若是說出口,叫門生為難,反倒不美。

  張尚書又提點裴少淮道:「太倉州原是軍中衛所,長期由軍衛轄管,十幾年前才轉隸為州,不是個容易治理的地方。」

  裴少淮了然。

  太倉州這個地方,東臨滄海,位於揚子江入海口,往北是南北大運河,位置特殊,是兵家必爭之地。又位於蘇州府轄內,與揚州府、應天府等地臨近,文風頗盛。

  是個好地方,卻不是個好治理的地方。

  「南下太倉州以後,遇到不得其解時,但有本官能替你解惑的,你只管來信。」張尚書道,「太倉州兵強民弱、兵丁入寇的問題由來已久,歷任知州每每畏手畏腳,甚至視而不見,只求順利度過任期……裴大人若能治理出成效,兵部必定如實上奏請功。」

  既然求婿不得,張尚書乾脆另闢「蹊徑」,給門生賣個好。

  治理好太倉州,於兵部、於裴家都是好事。

  「學生回去必定轉告父親。」裴少淮道。

  張令義知曉裴少淮兵家見解獨到犀利,一時好奇,多問了一句:「依你之見,太倉州兵強民弱,當如何治理?」

  裴少淮應道:「大慶朝內,軍衛、軍屯何其之多,向來都是軍戶羨慕民戶,太倉州則恰恰相反,無外乎是當地軍戶比民戶過得好罷了。」

  張令義頷首道:「一針見血。」

  待裴少淮告退後,張令義在庭中踱步,想起裴少淮所說的那些兵家見解,又想到他品行俱佳,愈發覺得求婿不成十分可惜。

  他心裡總覺得自己似乎哪裡疏漏了,考慮不周全,但一時又拐不過那道彎。

  半晌,才反應過來——當不得女婿,不是還可以當孫女婿、外孫女婿嗎?過幾年,年歲整整好。

  可惜了。

  ……

  趕在歲末成婚的,不止陳行辰。這日,江子勻親自上門送喜帖,對裴少淮道:「農家婚禮簡辦,略備幾桌茶水酒菜接娘子進門,特送帖告知淮弟一聲。」

  裴少淮高興接過喜帖,賀道:「恭喜子勻兄。」

  江子勻主動介紹道:「我娶了恩師家的第二女。」兩人自幼相識,謝二娘對江子勻是有情義在的。

  「草屋幾間,家徒四壁,上有祖母,下有弟妹,這麼個爛攤子……我本想等幾年再娶二娘進門的,免得她嫁過來吃苦頭。只是秋闈之後,總有媒婆上門,拒也拒不完,二娘見了總是心憂,我也不好再拖下去了,免得讓她心裡沒底。」江子勻說道,又嘆息,「這世道果真是只問功名,不問寒窗。」

  「子勻兄能堅守本心,令人敬佩。」裴少淮道,又寬慰江子勻,「謝家二娘看上的是子勻兄這個人,想來未必在乎一時的辛勞,夫妻同甘共苦也是美談。」

  一個農家舉人,其實是很受京都小官小富人家待見的,江子勻若是再進一步,過了會試,娶個有門第的庶女,也不是沒可能。

  由此可見,他是個重情重義的。

  江子勻知曉裴少淮要去江南游學後,有些傷感,言道:「淮弟此一去,務必保重身體。」

  「謝子勻兄關懷。」

  江子勻前來送帖,本想著只是告知一聲,沒成想大婚那日午後,裴少淮穿著一身樸素的藍袍,真的來了。

  冬日大雁已南飛,要買一對鴻雁最是不易,江家用一對麻鴨替代,裴少淮特意送來了一對鴻雁。

  小院門口,江子勻的族叔替他迎客,不曾認得裴少淮,遂問道:「請問貴客是?」

  裴少淮笑道:「江老爺的府學同仁,姓裴。」

  長舟遞上賀禮,那位族叔見裴少淮年輕,高喝道:「府學同仁裴少爺來賀,賀鴻雁一對,紋銀二兩。」

  江子勻聞聲不敢置信,又帶著歡喜,匆匆從院內迎出來,果真是裴少淮,道:「淮弟!」

  江子勻湊到族叔耳畔低聲說了兩句,那族叔臉一紅,趕緊改口喝道:「府學同仁裴老爺來賀——」竟然是比江子勻還要年輕的舉人老爺。

  裴少淮上前作揖,道:「祝賀子勻兄新婚。」

  「榮幸榮幸,蓬蓽生輝。」江子勻領裴少淮進去,叫人看茶。

  迎親歸來,晚宴時候,江子勻借著些醉意,前來與裴少淮飲酒,連飲了三杯,攀著裴少淮的肩膀,言道:「從泥田裡走出來的,總是一邊手裡捧著書,一邊對泥腿遮遮掩掩,生怕被人看輕了……與淮弟相處,總是十分坦然無拘,我視淮弟為知己兄弟,我再敬淮弟三杯。」

  裴少淮也回了三杯,道:「從前低著頭,可以把路走好,往後仰著頭,則可以看到日月,子勻兄必定能有一番大作為,我亦視子勻兄為知己。」

  被人輕視時,只需低頭走好自己的路,總有仰頭追風的時候。

  酒過三巡,作別。

  ……

  年關愈來愈近,裴少淮留在京都的時日不長了。

  這幾日,他留在家中靜心,作了數篇文章,幾易其稿,最後挑了兩篇見解最犀利的,謄抄之後,最後落款「北客」。

  其中一篇名為《民富而教》,開頭就引了孔老夫子的「民富而後教施」、「人存而後政改」這兩句話,以此為破題,隨後深入論述要「先治民」還是要「先教化」,針砭眼下某些州縣的官員,大肆興建州學縣學,以此作為自己的教化功績。

  此弊端在鎮江府丹徒縣最是凸顯。

  歲末時,南直隸眾多老學究聯名上書鎮江府知府,讚頌丹徒縣任知縣重視學子教化,下了大力氣修建了兩座縣學,並誠邀各方名師,授以厚禮,將全縣學子收入縣學,讓他們安心讀書。

  希望知府記任知縣教化功績。

  然則,也正是這一年,丹徒縣遭了水患,半數良田被淹半月,歲末收成減半,有些受災嚴重的百姓被迫流離。這件事卻鮮有人知曉,丹徒縣的讀書人、教諭視若罔聞,全是與己無關的態度。

  裴少淮遂以「民富而後教施」破題,寫了這篇文章,他隻字未提丹徒縣,但又全篇都在貶罵丹徒縣的官員、教諭。

  他將兩篇文章裝進信封中,叫來長舟,吩咐道:「同以往一樣,叫驛站送至南直隸蘇州府東林書院的崇文文社。」

  集天下有才之士的真知灼見,以文會友,交流學問,由此形成的小群體即為「文社」。

  大慶朝科舉當道,文教正盛,文社自然也隨之流行起來。

  北直隸最出名的是古井文社,而南直隸最出名的是崇文文社,自裴少淮打定主意要南下游學,他便開始向崇文文社寄稿。

  長舟笑道:「古井文社向少爺邀了好幾次,也不見少爺送篇文章過去,反讓千里之外的崇文文社得了便宜。」

  裴少淮無奈,打趣道:「既然要南下,不免要先投幾塊敲門磚過去,振振自己的士氣。」

  倒不是他惜墨不肯給古井文社寫文章,而是古井文社在京都城裡,他掩不了身份,文章一出,少不了被某些不良用心的人剝文曲解,再宣揚出去,給他扣些莫須有的帽子。

  「小的省得了,一定給少爺辦妥。」

  半日後,長舟歸來,還同往日一樣,替自家少爺收拾屋子,送來膳食,做事又機靈又細致。

  長舟把少爺要的書取來,送到少爺案前。

  裴少淮將毛筆擱在鎮石上,暫且停下,喊了一句:「長舟。」

  「少爺,怎麼了?小的拿錯書了?」

  裴少淮搖搖頭,問道:「你那兩進的小院子,已經有著落了罷?」

  長舟擦拭桌椅的手定住了,幾息之後才低聲應道:「嗯。」他明白少爺的意思。

  裴少淮已經做好決定,說道:「那明日便去一趟宛平縣衙罷,這麼些年,辛苦你了,你也該叫回自己的名字了。」

  長舟比裴少淮大六歲,過了年就二十二了,該放他出去成家了。

  長舟本名張長炎,被選中伺候少爺後,裴老爺子嫌「炎」和水相沖,特給他改名青筏,取竹筏跟隨淮水而流之意。

  當時送來五六個小廝,裴少淮只看中了青筏,彼時的小少淮道:「筏太過輕飄飄,你還是叫回『長』字輩,再取個『舟』字罷。」從此,裴少淮身邊多了個叫長舟的小廝。

  長舟的出現,讓他省去了許多麻煩,長舟值得過得更好。裴少淮這樣想。

  「少爺,不若讓小的隨你南下,再過三年罷……少爺南下,身邊豈能沒個小廝跟著?」長舟道,試圖讓少爺改變想法。

  「你的時日,你的婚娶,也同等重要,三年復三年,時日何其多,咱們的主僕情到這裡就足夠了。」裴少淮笑著道,「買個小兩進,娶妻生子,再送孩子進學堂,這不是你日日惦記的事嗎?怎我要放你走,你又退縮了。」

  「小的不是退縮,只是……」

  「好啦,我既說出口,這事就定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8 08:54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五十九章 太倉州

  長舟成良民後,仍留在伯爵府裡做事,簽了雇契,同申大申二一樣,當了個小管事,平日裡負責採辦筆墨紙硯,還負責看管郊外的一個藥園子。

  白日裡在伯爵府忙活,不用值夜的時候,則可以回到自己的小兩進。

  這日,長舟興沖沖地進來,同裴少淮興奮道:「少爺少爺,小的上晌去藥園子巡看,那些藥農都把我叫作張管事。」

  「嗯。」裴少淮點點頭,笑道,「張管事也該改改口了,別再小的小的了。」

  長舟撓撓頭,訕訕道:「小的……啊不,我省得了。」

  言罷,長舟忙著去教導新來的小廝了,細細與他說平日裡要注意些甚麼。

  ……

  「歲將闌,夜將殘,一度逢春,一度減朱顏」,歲末除夕,東風又至。

  因離別在即,這個春節,伯爵府裡總是熱鬧不起來。

  初九那晚,少津折了幾枝春梅,送到大哥的房中,插在了書案前的小軒窗上,言說道:「理應送柳枝的,只是初春楊柳未綠,弟弟折幾枝梅花贈予大哥罷。」

  又悵然喃喃道:「去歲除夕咱們兄弟倆喝酒玩飛花令,以冷梅作題,大哥道了一句『冷豔一枝春在手,故人遠,相思寄與誰』,沒想到這麼快就用上了。」

  少津環看了一圈長兄的房間,許多物件都收拾起來了,乾淨得有些冷清,問道:「大哥都收拾妥當了?」

  裴少淮點點頭,應道:「等我清點完這些舊文稿,就差不多了。」指了指書案上的一小沓舊紙卷。

  「大哥只管忙自己的,我就在此坐坐。」少津道。

  屋內靜謐,紙卷或留在少淮手中,或落入紙簍裡,沙沙聲響。

  半柱香後,清點完了。

  少津道:「其實也沒甚麼話要同大哥說,只是想到大哥院裡來坐坐,就這樣靜靜待著也是好的。」

  「你去過父親房裡了罷?」裴少淮問道。

  少津點點頭,說道:「父親說伯爵府這幾年會平平靜靜的,囑咐我珍惜時日,用功讀書,爭取在秋闈中考個好名次。」頓了頓又道,「我曉得,這份平靜來得不易。」

  裴秉元作為獨子,是聖上親自委派外任的,外派期間,誰若敢明著給伯爵府尋亂子,便是駁了聖上的臉面。

  想必沒人敢來觸這個楣頭。

  裴少淮看著身旁的津弟,只見津弟幾乎與自己齊高,少年時的嬰兒肥收了回去,承了生母白玉般的膚色,一對眉眼帶著山水畫的墨意。

  少津也長大了,也是個謙謙公子了。

  「別給自己太大負擔。」裴少淮拍拍弟弟的肩膀說道。

  他從窗上取下一枝梅花,幽香撲來,笑道:「你素來記性好,怎麼光記得江城梅花引,而忘了王昌齡的那句『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以此來緩和離愁別緒。

  又打趣道:「這樣做學問,為兄可要敲打你幾句。」

  「大哥敲打得是。」少津也跟著笑了,說道,「大哥一開口,這意境一下子就開闊了。」

  裴少淮道:「不如咱們兄弟倆留個約定罷,三年之後的春闈秋闈,只求榜首,當仁不讓,如何?」既然是約定,口氣總要大一些才好。

  各自有了盼頭,三年會過得很快。

  裴少津點點頭,道:「兄長有此雄心壯志,弟弟豈能落於下風,一言為定。」

  末了,少津又道:「大哥放心罷,弟弟在京都會守好這個家的,我就在家裡等著大哥游學回來,等著姐姐承恩出宮。」信誓旦旦。

  「我信你。」

  「我已經開始盼著三年後的桂花香了。」少津期待道,「必定格外濃鬱。」

  只消得三年後秋日裡桂榜,春日裡的杏榜,他們兄弟霸於榜上,誰人還敢輕視景川伯爵府?

  ……

  初春冰雪封河,裴秉元啟程上任只能走官道,行至一半再換水路,整個行程差不多要走一個月。

  驛站外,除了伯爵府的,還有陳家、徐家、林家,都來送行了。

  因山長路遠,裴秉元不敢帶太多物件,一切從簡,大件的、貴重的,皆由鏢局另外負責押送。

  蓮姐兒、英姐兒讓父母放心,她們雖已嫁出,但會常常回去照看娘家,婆家人都是明事理的,必定會支持她們。

  兩位姑爺附言。

  老太太左手握著兒子的手,右手握著長孫的手,反復叮囑道:「秉元、少淮,在外照料好自己,不要牽掛家裡,到了那邊一定要來信報平安……」穿衣、吃飯、處理公務,總有說不完的話,又怕少叮囑了哪一句。

  裴少淮向徐瞻、陳行辰作揖道:「大姐夫、四姐夫,勞你們操心了。」

  「內弟見外了,你盡管放心罷。」兩位姐夫應道。

  裴少淮想到夫子,心中更多幾分惆悵,對言成、言歸道:「勞替我向夫子作別,照顧好夫子。」

  「放心罷。」徐言成道,「我說話不著路,做事還是著路的。」

  小言歸已是十餘歲的少年,不再似小時候那樣胖嘟嘟,但出於習慣,裴少淮還是揪了揪他的臉,叮囑道:「夫子書堂裡只剩你一個了,夫子有甚麼事,你要記得同大哥和津小舅說。」

  「淮小舅,我曉得。」小言歸點頭。

  即便依依不捨,也總有相別時,裴秉元、林氏和裴少淮登上馬車,離開了驛站,一路往南。

  徐瞻和陳行辰騎上馬,一路尾隨相送,直到出了京都郊外南門,才揮手道別,騎馬折回。

  ……

  ……

  大慶朝的官道算是比較平整的,但馬車還是有所顛簸,長久坐在裡頭,裴少淮只覺得昏昏欲睡,沒有精神做其他事。

  兩日後,他終於顛倒了作息,白日裡躺在車上靜寐,夜裡到了驛站、客棧,睡不著則讀讀書、寫寫詩。

  清醒的時候,本想看看沿途的風景,卻發現官路多修建在平坦開闊處,一眼望去多是農田。初春裡的農田,還在休眠。

  二十多日之後,他們過了淮河,再不見冰雪,於是轉了水路,速度快了很多,一路南下到杭州。

  一家三口在杭州略作停留,見識了蘇杭的繁華。

  果真與京都的繁華十分不一樣,江南之地似乎更加熱鬧喧囂,更加多元而獨具韻味,而不似京都那樣板板正正。

  再啟程,三日之後到了太倉州轄內。

  州衙裡的朱同知、劉通判和主簿、衙差等人,從驛站得了消息,早早恭候在城門外,迎接新上任的裴知州。

  聽說這次來的是個勳貴世子,聖上親派的從五品官,官差們臉上多了些許期待。

  馬車上,父子二人撩開車簾,仔細打量著這片臨海的兵家重地,連片肥沃的良田,百姓又可出海打漁,是個好地方。然則,與之不匹配的卻是一間間簡陋的民房,許多沒蓋黑瓦,只有茅草屋頂。

  裴秉元眉間緊皺,已經料到這個官不好當。

  到了城門,下屬迎上來,紛紛拜見,齊喊道:「下官拜見知州大人。」

  太倉州的州衙比玉沖縣的縣衙強許多,該有的前衙後院都有,看著也敞亮,可是州衙裡的官員、衙差,一個個看著卻蔫了似的,沒甚麼精神頭。

  新官上任尚且如此,可見平日裡何等懈怠。

  簡單介紹完州衙情況以後,朱同知道:「下官在望海樓訂了個雅間,略備酒菜為大人接風,還望裴大人、夫人公子賞臉。」

  都是日後的同仁,裴秉元沒有直接拒絕,說道:「沿途勞頓,身子有所不爽,且讓本官休整兩日再聚罷。」

  朱同知比裴秉元歲數大不少,已五十多,他大概猜出了裴秉元的幾分性情,遂言道:「下官遵命。」

  離開時,朱同知躊躇了幾步,還是回頭了,言道:「裴大人初來此地,仍有許多生疏之處,下官斗膽提醒幾句。」

  「朱大人請說。」

  「太倉州臨海,海上賊寇、委人猖獗,時常會趁著夜黑風高駕船靠岸,上岸入城搶奪百姓的糧食牲畜。大人夜裡記得關緊大門,叫人守著,若是半夜聽到動靜被驚醒,未明情況以前,還是明哲保身,不要出去為妙。」朱同知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太倉州成立以前,這裡原先是鎮海衛。」

  衛,即軍衛。

  「謝朱大人提醒。」

  朱同知走後,裴秉元、裴少淮父子二人面面相覷——他們知曉東南沿海一帶有海寇、委人作亂,但大慶朝水師武力強盛,賊人們敢如此猖狂嗎?若真如此猖狂,為何江南巡撫年年報平安,鎮海衛指揮司也從未報過有大亂?

  一家三口臨時住在府衙後院,林氏指揮帶來的僕人,很快就把院子收拾得有模有樣。

  裴少淮住在東廂房裡,剛剛到一個新環境裡,他一時難以熟睡。

  明明身子已經十分疲憊,可他腦子裡卻一直縈繞著朱同知的那番話,心中暗想,如若今晚城裡當真有了賊寇,絕非碰巧,說明朱同知早就料到會如此,才會預先提醒。

  輾轉難寐。

  「這裡原先是鎮海衛……」

  太倉州原是前朝的海槽重地,負責運送水師、糧食,大慶朝大破應天府後,第一時間佔領了此處,命重兵把守。等到天下太平,把守的軍卒繼續留在此地,朝廷設立了鎮海衛。

  鎮海衛管轄此處數十年,後來朝廷才改設為直隸州的。

  裴少淮心中暗想:「看來府衙和鎮海衛之間的矛盾,已將近水火不容了,他們只是把太倉州當作一塊肥肉。」

  夜半三更時,裴少淮睏極了,才迷迷糊糊睡去,依舊睡得不安穩。

  果不其然,四更天裡,院子外傳來一串串腳步聲,十分急促,隨後又聞各種撞門搶砸的吵鬧和百姓的哭嗆,眾多聲音亂作一團。

  裴少淮驀的睜眼,掌燈,披上袍子走出門,看見父親已經在大門處,正與看守大門的衙差爭執,裴秉元厲聲道:「我身為一州父母官,理應出去看看是何賊人如此猖狂。」

  兩個衙差要保知州大人安危,不敢開門,正在苦苦解釋、勸說。

  「州衙裡的官差何在?叫他們與我一同出去,豈有躲在院裡不出去的道理?」

  裴秉元不肯當縮頭烏龜。

  其中一個衙差不知是說漏嘴還是如何,他道:「知州大人稍安勿躁,賊寇馬上就過去了……」

  借著火把的光,裴少淮看到衙差臉上並無任何緊張,反倒習以為常,見怪不怪。

  裴少淮上前,低聲勸父親道:「父親,既是場戲,咱們還是把戲看全了,再商討如何也不遲。」他相信,父親執意要出去看看,必定也是想明白了當中的蹊蹺。

  沒過一會,院外又傳來沉悶有力的步伐聲和甲胄摩擦、刀劍出鞘的聲音,賊寇們四處逃竄。

  「本官來遲,讓知州大人受驚了!」一聲孔武有力的吆喝從大門外傳進來。

  看門的衙差向裴秉元稟報道:「大人,聽聲音好似是鎮海衛的千戶,冷大人。」

  裴秉元眉頭皺成川字,道:「開門。」

  州衙門外,身著甲胄的士卒舉著火把、配著大刀,已團團將府衙圍住。那冷千戶身姿魁梧,聲音極厚,上前只略略作揖,道:「賊寇攻入城內,本官奉指揮使大人之命,帶兵追殺賊寇,現已將賊寇悉數逐出城外,請裴大人放心。」

  又道:「擾了裴大人的清夢,裴大人可以回去繼續睡了,本官會讓士卒徹夜守衛州衙,請裴大人放心。」

  語氣很正常,但裴秉元聽得出其中的譏笑。

  心知如此,但裴秉元毫無他法,他上任的第一夜,手邊一兵半卒都沒有,除了一個空頭知州以外,他沒有半分依仗能和鎮海衛相抗。

  好一個下馬威。

  翌日,衙差們終於都來了,裴秉元深感無奈,準備帶著衙差們上街,查點城內老百姓損失如何。

  還未出門,那位冷千戶又來了,手持長長的名單,身後跟幾十個「傷兵」,一進衙門便道:「昨夜追殺賊寇,賊寇拔刀抵抗,與水師搏鬥,短兵相接,軍衛裡重傷共計一千零九十人,依照大慶朝犒勞例律,他們今年理應免交糧稅,還請知州大人過目。」

  才遞過去,冷千戶馬上又道:「裴大人若無異議,還請蓋上州衙玉章,以示公允公正。」指了指身後的傷員,道,「本官帶了些輕傷可以走動的過來,裴大人盡可以查看他們的傷勢。」

  這幾十個傷兵,或背上,或大腿上,或胳膊上,皆裂出刀口子,汩汩流血,看著觸目驚心。

  裴少淮靠在府衙的側門處,聽到兩個衙差在低聲討論。

  「嘖嘖,這回下的手真狠,可都是真刀口子……自己人給自己人下刀子,也能下得去手。」

  另一個則道:「這有甚麼下不去手的?一刀口子換不交糧稅,一大家子一年不愁飯吃,你上大街去問那些老百姓,哪個不肯?」

  「倒也是,這城裡,還是軍戶們過得舒坦呀。」

  「誰叫人家牢牢把住了太倉這塊寶地呢,上司大口吃肉,手下人怎麼都能喝點湯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8 09:12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六十章 展望

  裴秉元將名冊拋置於案上,目光冷冷望向冷千戶,應道:「將士們驅逐賊寇,因短兵相接而傷,理應犒賞……不過本官受聖上所托,初臨此地,不敢擅自獨斷,還請冷千戶轉告指揮使大人候著,等本官查明之後再說。想來離年終歲末還遠,指揮使大人也不差這一口飯吃。」

  他此時手下無人,雖敵不了鎮海衛,但拖一拖時日,表一表態度,還是可以的。

  按說,千戶屬正五品,比裴秉元還要高半品。可文武不同,裴秉元無需給冷千戶甚麼好臉色看,他到底是一州之長,轄管一州百姓,一個轄管千人的千戶豈能與之相比?

  若真要比,也只能冷千戶背後那個衛指揮使來比。

  裴秉元手下無人,但氣勢不能落於下乘。

  冷千戶沒想到這回來了個硬釘子,昨晚的事沒能鎮住新知州,只好拿上司的頭銜示威,道:「指揮使大人出身軍功世勳,裴知州日後若是回京……還請裴知州想清楚了。」

  「巧了。」裴秉元哈哈大笑,不屑道,「本官也是世勳出身。」

  又補了一句:「不止如此,本官的兩位女婿亦為勳貴……指揮使若真急著要本官的玉章,不如叫他親自來罷,本官也不是不明事理的。」

  冷千戶愣住了,這兩句話的信息不少,事情變得復雜起來,非他一個小小千戶可以拿主意的。

  只能回去再稟。

  ……

  裴秉元舒了口氣,神情依舊凝重。

  鎮海衛駐守太倉多年,敢養寇自重、為非作歹,必定是打通了各個關節、層層關係,他若想逆轉太倉州的局勢,需要對付的不是一個千戶,也不是一個衛指揮使。

  需要慢慢籌謀。

  接著,裴秉元親自帶人出去,逐一查點城內百姓受損情況。所幸,並無百姓傷亡,賊寇們搶到糧食、家禽、牲畜後,就匆匆離開了。

  昨夜一鬧,賊寇得了糧食,鎮海衛借追殺賊寇邀了功勞,最後受損的卻是百姓。

  想必這樣的大戲,已經不是第一次上演了。任憑再富庶的地方,也抗不住「大戲」輪番上演。

  ……

  翌日,裴秉元一身簡裝,戴上草笠,準備帶人訪查太倉州轄內的各個鄉鎮。

  「父親,孩兒隨你一起去。」裴少淮道。

  又道:「孩兒既然是來游學的,豈能失此歷事良機?」總要真見過民生疾苦,才有資格談治民治國。

  裴少淮亦穿了一身簡裝,還帶上了簿子和便攜筆墨。

  裴秉元欣慰點點頭,讓衙差多備了一輛馬車。

  一連半月,父子二人奔波在鄉田野外,幾乎將太倉州走了個遍。他們不識方言,幸好府衙裡有個歷事實習的吳監生,是江浙人,一直跟在裴秉元身後幫著傳話。

  太倉州的堤壩建得很寬很穩,時值春日,堤上的柳枝正抽綠,隨風飄拂。

  這道堤壩從未決堤過,但太倉州惠安、新安、雙鳳、循義這幾個鄉,卻年年夏日鬧水患——夏日水汛湍急,大雨之後水位猛漲,江水溢出堤壩,漫向農田,一淹就是十天半個月。

  農戶秋日糧收大大減少。

  惠安、新安、雙鳳、循義這幾個鄉地勢最低,最容易被淹,汛年大淹,旱年也能小淹。

  太倉州內地勢高一點的良田,反得江水灌溉的好處,年年豐收。只不過,這一部分的良田幾乎都被鎮海衛佔據了。

  受災老百姓哭訴水澇害人,苦苦哀求知州大人抬高堤壩治水,他們每戶都肯出人力。

  吳監生將水位簿呈給裴秉元,作揖道:「知州大人,這是學生所作的記錄,兩年內每月朔日水位高皆記在簿上,夏日江水溢出時,學生粗算了溢水量,也一併記在簿子裡。」

  裴秉元看後,頷首,讚許了吳監生,他疑惑道:「依你所記,堤壩只需再抬一米高,便可大大減少水患,此非難事,為何歷任知州無人作為?」

  裴秉元有治水經驗,很快就算明白了。

  這相較於玉沖縣治水,要簡單一些。

  「知州大人有所不知,此事若想解決,還牽扯到蘇州府內的其他縣。」吳監生得了讚許,便也大膽了許多,說出了自己的見解,道,「太倉州居於下游,常熟縣居於上游,光是太倉州抬高堤壩,江水照舊會從常熟縣漫下來,這數個鄉鎮地勢最矮,依舊逃不脫被夏水淹沒。」

  原是牽扯到其他轄區。

  「本官省得了。」裴秉元又誇吳監生道,「你說得很好。」

  這個歷事實習的年輕人是可用的人才。

  看完堤壩,裴家父子又去看了海漕碼頭。太倉州的海漕碼頭屬鎮海衛轄管,由武官掌管海運,裡裡外外數層重兵把守著,裴家父子只能在高樓上觀望。

  每年秋收後,江南一帶的衛所軍屯交上來的糧餉,經由海漕碼頭轉運至京都。鎮海衛轄管此等關鍵樞紐,自然撈足了好處,無怪上面有人層層保它。

  鎮海衛佔據了良田,又守著海漕碼頭,諸多好處,很容易就收買了軍戶們的心。至於當地老百姓過得如何,跟他們鎮海衛有甚麼關係?

  海漕碼頭往東十數里還有一個商運碼頭,與海漕碼頭的繁榮相反,商運碼頭已將荒蕪幾十年,長滿樹叢野草,若是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這裡曾經是個碼頭。

  大慶朝禁海幾十年,加之賊寇們常常從此處登岸,百姓們根本不敢到這一片區域耕種、居住,久而久之,讓這個曾經繁榮的商運碼頭荒蕪,成為棄地。

  裴少淮在此處停留了許久,不時落筆在簿子上記錄,不知懷著甚麼心思。

  幾處重要的地方都看完了,吳監生稟道:「知州大人,太倉州內原有一個大的造船廠,因應天府龍江船廠的興起,太倉州又不景氣,漸漸便廢棄了,只有些年邁的老師傅守在那裡,大人可要移步過去一看?」

  裴家父子相視,眼神中都透著光——鎮海衛竟只顧著爭田地糧食,把這麼一處好地方給捨棄了。

  裴秉元道:「帶路。」

  破舊造船廠靠在河槽邊上,同商運碼頭一樣,已經荒蕪,但昔日的架構依舊留存著,船隻推下水在地面上留下凹痕還沒完全被掩埋。

  父子二人興奮地來回勘看這個廢棄的造船廠,如同撿到寶了一般。

  幾個耄耋老者從船廠後走出來,看著陌生人面面相覷,吳監生用方言同他們介紹了裴秉元的身份,老人們一驚,連連要跪拜行禮。

  裴秉元哪裡受得起,趕忙上前攙扶。

  「官老爺若是早十年來,興許還能看到我們造的船隻,現在……不行啦,河上的太倉船越來越少了。」老者用方言嘆息說道,「到處都是福船、廣船……」

  他們自幼生在這裡,老了也守在這裡。

  「若想重振船廠,當如何?」裴秉元請教道,讓吳監生傳話。

  老者搖搖頭,道:「老百姓們連飯都吃不飽,州衙年年無糧收,哪來的銀子造大船?」不敢說烏尾風帆的百米大船,單是一架五十人的八櫓快哨船,單是船料就要四五百兩銀。

  「老匠無需擔憂這個,只說該如何去做。」

  「回官老爺,一人為匠,世代為匠,州衙裡有船廠的匠籍丁冊,後輩們雖都改記作木匠、房匠了,但本事還在……若是能將他們都聚起來,有工具、有木料,興許能從二百料的官船造起,慢慢再造五百料、七百料的大船。」老者應道,濁目裡帶有些期盼。

  卻又不敢期盼太多,廢棄這麼多年,想要重新建起來談何容易?

  裴秉元了然,吩咐衙差將這些老匠人們安頓好、照顧好,才離開廢棄船廠。

  ……

  ……

  州衙後院,一家三口一齊吃飯。

  林氏不停給父子二人布菜,讓他們多吃一些,心疼道:「你們父子倆,一連數日天天往往跑,天暗下來才歸來……縱是勘看緊要,也要注意身子啊。」

  又給父子二人倒了溫水,道:「我從京都帶了些細土來,濾了水,你們都喝一些,免得初來水土不服,身子不爽。」

  飯後,裴秉元將兒子喚到書房敘話。

  兒子雖只有十六歲,但他的話,在裴秉元心中已經頗有重量,很值得考量。

  「這幾日勘看,我見你總在簿子上塗塗畫畫,可見有些自己的想法,能否借為父一閱?或是你說與為父聽?」裴秉元問道。

  裴少淮心裡有些粗略的想法,本就是要說與父親聽的,父親主動開口,他正好悉數道出來。

  在說之前,裴少淮道:「父親這幾日必定也有新想法,孩兒想聽父親先說。」

  「好。」

  裴秉元娓娓道來:「眼下我身無依仗,只有一個知州的空頭銜,身為一州的父母官,若真想把州衙立起來,最大的依仗就是民心。何為民心?在這世道裡,一口吃的就是民心。百姓若是連口吃的都沒有,又哪來的性命追隨你?是以,為父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治理水患,保百姓豐收,家家戶戶有可食之糧。」

  「其二,產糧還需護糧,若是豐收之後遭了賊寇,豈非養了他人的肥頭大耳?我已去信你二姐夫,叫他借我幾個懂操練的士卒,好好把州衙這批散兵游勇給我磨一磨。再者,受賊寇侵擾的不止太倉州,只需各州各縣聯合起來,百姓們家家備好長棍利器,我就不信千餘個賊寇,還能敵得了我滿城的百姓。」

  「若想凝聚起百姓,還要看為父能不能治住今年入夏的水汛,長勢好的糧食給了百姓盼頭,這凝聚力就成了一半。」

  「其三,今年豐收,州衙有了餘錢,我必定要重興造船廠,太倉州的手藝理應流傳下去。」

  「至於更長遠的,為父尚未考慮清楚,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裴秉元說完,望向兒子,笑道:「淮兒,該你了。」

  裴少淮也一一說出自己的想法,道:「父親愛民之心,令人敬佩,孩兒有些粗淺的想法,請父親指教。」

  「孩兒以為,鎮海衛只一心攬著太倉州的良田、糧稅,而不主動打探朝廷的形勢動向,見識何等之淺薄,恰好給了父親反擊的機會。」

  「朝廷去歲已在松江府開海,江浙、潮廣沿岸開海勢在必行,一旦太倉州開海,那個廢棄的商運碼頭就成了香餑餑,畢竟太倉州距離京杭大運河更近,輸送更方便。故此,孩兒以為此商運碼頭必須牢牢守住不能失。」

  「父親也不必怕太倉州商運碼頭沒名氣,沒有商船靠岸此處。出海行商的商賈們,最怕的不是上繳稅例,他們最怕的是當地官員亂收稅例,有的十中取一,有的三中取一,有的收受實物再倒賣,有的直接收白銀,皆無定數,收下的稅例還未必能進國庫。故此,父親只需訂製一套切實可行的收稅之策,由戶部上奏朝廷批准,白紙黑字傳揚出去,海商們自會聞訊而來。」

  「稅例自然要上繳國庫,然眾多商船停靠太倉州,所帶來的絕不止稅例而已,屆時攘往熙來,太倉州比肩揚州也不是沒有可能。」

  「孩兒記得,數年前曾有一事,內官張芊於金鄉衛海域遇數千海寇,人船眾多,張芊船上不過百餘人而已,卻能仗著大船的優勢,在海上與敵鏖戰二十餘合,敵寇無計可施,只能撤退讓道。茫茫海波之上,數十隻八櫓快哨船也未必能敵一隻烏尾風帆大船,太倉州船廠若有朝一日能造九百料、一千料的大船,數百水師亦能與千數之敵周旋矣,孩兒以為造船廠利在此處。」

  「至於鎮海衛,衛指揮使既敢養寇自重,自有他被反噬的時候。武官若想升遷,何事為重?軍功也。臨海衛所,何為軍功,殺寇也。他既想要軍功,又想要養寇,豈能兩全?」

  「再過兩年,衛指揮使面臨升遷,自然要想方設法謀一份軍功,屆時正是他們黑吃黑的時候,賊寇豈會心甘情願把頭伸過去讓他利索砍?若是正好此時,兵部另派大將南下,能有大船隻相助,出海巡捕海寇立了大功,鎮海衛殺敵不力,兵部另外舉薦大將轄管鎮海衛,也就水到渠成了。」

  「鎮海衛之錯,錯不在軍戶,他們與民一樣,不過是為了謀口飯吃。鎮海衛之錯,錯在諸多軍中官長,將他們一一拔除,太倉州的軍戶與民戶之間,可相安無事矣。」

  「民富則興教化,父親再設州學、衛學,學子聞風而來,太倉州可成文風鼎盛之州。」

  裴少淮道:「孩兒走到每一處,有了想法便寫下來,未必成熟,父親或可比對大慶例律,再細細研究是否可行……孩兒以為,若想能有所成,恐怕要五六年之工。」

  裴秉元聽得極認真,兒子說完,久久都未能回過神來,思緒深陷其中,好似已經看見太倉州一切向好之景觀。

  半晌,裴秉元拍拍兒子的肩膀,道:「有兒如此,何愁家族不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9 12:43 A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六十一章 東林書院

  裴秉元勘看完太倉州,有了整治計劃,才受了朱同知的接風宴,目的卻不在「接風」。

  裴秉元已查過朱同知、劉通判的家境,中規中矩,領著朝廷的糧餉,家人在蘇州府城有些小產業。

  可見他們並未倒戈鎮海衛,只是明哲保身。

  亦或者鎮海衛不屑於收買他們。

  酒過三巡,眾人熏熏欲醉,正是掏心窩說實話的時候,劉通判舉著酒盞,自嘲自笑道:「宋詩云『若知射影能相懼,應學含沙得保身』,知州大人莫笑話,我等小官小吏堪比河中蛤蜊,外頭包著殼,裡頭含著一肚子的黃沙,為保身爾……便是如此,仍易受人摧。」

  太倉州如此情形,他們已不在乎功過,但求安穩度日罷了。

  朱同知年歲大,寡言一些,聽了劉通判的話,亦低頭苦笑。

  裴秉元舉杯與他們同飲,並未強說要他們如何如何的言辭,他斟酒舉向朱同知,問道:「朱大人如何看?」

  朱同知在任多年,已經送走過好幾知州——知州們來時一派豪情,很快被鎮海衛治得服服貼貼,最後黯黯離去。

  個個如此。

  州衙與鎮海衛一相爭,鎮海衛就會放賊寇進城「教訓」州衙,如此反復,百姓更受其害。

  「知州大人既已知曉太倉州的局勢,下官斗膽便明說了。」朱同知勸道,「百姓雖過得苦,但仍可勉強度日過活,下官竊以為爭不過不如不爭,興許老百姓還能少受些劫難,過些安穩的苦日子。」

  裴秉元搖搖頭,說道:「兩位大人誤會了,本官今夜還未提及過要與鎮海衛相爭……本官問的,是這太倉州當如何治理。」

  緊接著又道:「偌大的太倉州,不止軍衛跋扈一件事。衙差懈怠散漫,堤壩久久不能壘高,造船傳統荒廢……在兩位眼裡,這些事不值得一治嗎?」

  朱同知、劉通判一愣,面面相覷,又露出慚愧之色——原是他們破罐子破摔了,大事做不了,小事做不好。

  「全聽知州大人吩咐。」朱同知、劉通判道。

  ……

  兩個月餘,司徒暘派數個軍士乘海船抵達太倉州,拜見裴知州。

  正巧這時,裴秉元夜裡帶著人突擊巡察城樓,發現值夜的衙差不好好看守城門,反倒聚在一起玩葉子牌,喝酒賭錢。

  順藤徹查後,州衙內的衙役竟有三分之一參與過。

  「你們既不好好端著這飯碗,有的是人肯進三班。」

  裴秉元革去犯錯者,張榜另外招募,趁機好好整治了衙門裡的衙役。此後,軍士每日早中晚帶隊操練衙役,眾人皆不敢怠慢。

  ……

  穀雨時節,雨生百穀,故有此名。江南之地春雨充沛,綿綿又瀝瀝,此時田壤濕潤如膏,正是黃犢犁地,農戶低頭種秧的時候。

  百姓忙著農耕,裴秉元卻已經在擔憂夏澇了,春耕後有兩月的空檔期,需在此期間把堤壩壘高。是日,他來到常熟縣縣衙,與詹知縣商議修築堤壩之事。

  詹知縣比裴秉元品級低,自然對上官恭恭敬敬的,但一提及修建堤壩的事,詹知縣便面露難色,佯說常熟縣今年要修建水渠,恐怕難以抽出徭役修建堤壩。

  畢竟每年汛期,外溢的江水都漫到太倉州去了,常熟縣並不受災。既無好處,詹知縣怎麼可能平白無故出人手呢?

  裴秉元早有準備,說道:「詹大人明年滿任了罷?」

  「裴大人此話何意?」

  「本官乃聖上親自外派,若太倉州治水有所成效,此事必定呈至京都,奏報朝廷。」裴秉元隱晦道,「詹大人還是再想想罷,這樣的機會可不多。」

  詹知縣沉思。

  話到這裡,裴秉元只需等魚上鉤了,遂起身道:「本官先回去了,詹大人想清楚再來答復本官罷。」

  裴秉元回到家中,沒過半日,詹知縣身邊的小廝來傳話,道是:「稟知州大人,詹大人派小的傳話,說裴夫人初來此地,必定有許多不相熟、不方便,詹大人有個親妹子,不如讓她過來陪夫人小住幾日。」

  這哪裡是過來陪林氏的,分明是看上了裴秉元的身份,想讓裴秉元納其為妾,與裴家聯姻。

  這算是常熟縣出人壘高堤壩的附加條件。

  裴秉元喉結一嚅一嚅,臉漲得通紅,顯然吃怒,正打算出口斥責,卻被林氏攔了攔,林氏低聲道:「婦人的事交給婦人來辦,老爺且寬心,水利之事為重。」

  林氏笑盈盈對那小廝道:「勞你們家大人掛心,他們父子住在前院辦公讀書,我一個婦人在後院,著實有些閒悶,正缺個人說話。」

  人很快就送過來了,名叫詹茵倩,是個二十四五歲的女子,姿色中上,教養不俗。

  林氏與其閒敘了一番,才知曉——詹家原想多留她幾年,結果想說親時,不巧遇上老人先後辭世,一下耽誤了六年,遲遲未嫁人,成了大姑娘。

  「妹妹真是太不容易了。」林氏唏噓,又問道,「妹妹想找個甚麼樣的夫婿?」

  詹茵倩垂眸應道:「父母去了,我自然是聽兄長的安排。」

  翌日一大早,林氏還在梳妝,聽到院裡有些爭執聲,趕緊出去看看。

  只見詹茵倩端著一個洗衣盆,正打算到衙門外的古井取水洗衣服,那裡的洗衣婦人最多。

  問題在於那洗衣盆裡放的,是裴秉元的衣物。

  幸好林氏安排申二家的盯著她,及時給攔下了。

  詹茵倩臉上又羞又紅,道:「我幫老爺洗洗這幾件衣物……」

  申二家道:「詹小姐可別亂喊,他是咱家的老爺,詹小姐要喊也該喊官老爺、裴老爺。」又道,「院裡就有井,詹小姐往外走作甚麼?」

  詹茵倩被戳破,頭更低了,細聲道:「古井水洗得乾淨些……」

  這時,林氏已來到跟前,道:「來者是客,這些粗活哪裡是你幹的?」順勢奪下了洗衣盆,遞到了申二家手裡,眼神示意申二家先退下去。

  林氏帶詹茵倩來到廂房裡,雙雙坐下。

  「你的心意我已經明白了。」林氏佯裝大度,淺笑道。

  詹茵倩手裡扯著帕子,默不作聲。

  林氏牽住詹茵倩的手,繼續道:「你是好人家養出來的姑娘,懂規矩,知修養,有你這樣的人兒當妹妹,我是一萬個願意。」

  「這屋裡沒旁人,我便同妹妹直說了……要我看,此事也該趁早,趁著老爺這幾年身子還硬朗。」

  「老爺和我向來都是善待人的,在這蘇州府裡,老爺和你長兄又是同仁,你長兄必定會為你撐腰。等兩三年後,老爺任期滿了,被召回京了,你也無需擔憂甚麼,在伯爵府裡我還會同往常一樣待你,老爺也是個情義深的。」

  「唯獨一點,你再想回娘家、見兄長,恐怕就沒那麼容易了,這份思念你得忍著。」

  「伯爵府在京都城裡是有頭有臉的人家,是出了名的善待庶子庶女。你若添了男丁,他上頭有兩個兄長,都是勤學長進的,足以撐起伯爵府,往後必不會虧待弟弟,能讀書最好,讀不好也不打緊,即便分家,兄長們也會替弟弟張羅好府邸親事的。」

  「若是添了女孩,以伯爵府眼下的地位,多得是勳貴人家前來求娶,除去嫁不了那些長子嫡出的、清流有功名的,也還有不少選擇的餘地……此事有父兄們替她張羅,你亦不必費心。」

  「你只管跟回京都城過富貴日子就是了。」

  聽完林氏一番話,詹茵倩的臉色漸漸由羞紅轉為沉沉,她若是十餘歲,興許聽不明白其中深意,如今她已二十四五,豈會聽不明白嫁做人妾之難?

  她掙脫了雙手,收回身前,咬咬牙道:「小女不明白裴夫人是甚麼意思。」

  林氏佯裝驚訝,追問道:「妹妹不是想嫁入伯爵府為妾嗎?」

  詹茵倩身子往後側,連連搖頭,道:「裴夫人誤會了,小女是奉兄長之命,來陪夫人解悶而已,萬不敢動其他心思。」

  「是我會錯意了。」林氏佯裝不好意思,訕訕道,「幸好這屋裡就咱兩個人,不然可就壞了詹姑娘的名聲了。」

  再晚些時候,詹茵倩便藉口說自己身子不適,先回去了,往後有機會再過來陪知州夫人。

  ……

  夜裡,裴秉元得以從前院搬回後院住,連連誇讚夫人有能耐,這麼快就擺平了,又好奇問:「夫人都同她說了甚麼?」

  「官人真想知道?」

  裴秉元點點頭。

  「也沒甚麼。」林氏邊卸下珠釵,邊趣道,「我只說要嫁就趁官人這幾年身子硬朗,人家姑娘便打退堂鼓了……」讓裴秉元不知是喜是愁。

  夫妻二人玩鬧了一會,言歸正傳,林氏道:「我已經送帖邀詹知縣的夫人後日過來喝茶敘話了,你就放心罷。」

  人是退回去了,但還有些善後的事要做。

  ……

  ……

  太倉州東靠滄海,北臨大江,五月時候不見炎熱,尤為清涼舒爽,裴少淮的心境也跟著舒坦。

  初來太倉州兩月,家中、府衙雜事頗多,但裴少淮每日餘留固定時間鑽研文章,以答策問為主。

  譬如今日,他從父親那兒聽到一個消息,說的是廣順府的糧倉連續三年空空如也,倉內一顆糧食都沒有,巡撫將此事上稟朝廷,知府、府丞等一大批官員被撤職。

  廣順府地勢平坦,良田頗多,無災無害,年年豐收,為何會收不到稅糧以填滿糧倉呢?

  裴少淮以此題作策問文章,他寫道:

  「富庶之地久無積儲非不產糧,乃因軍衛土地失控也。」

  廣順府和太倉州有相似之處,大量的良田被軍屯所控,老百姓手裡的田地十不足一。軍戶所繳的稅糧歸軍屯,豪右武弁、勳貴之後侵佔良田又無需納稅糧,光靠老百姓手裡那點田地,哪裡填得滿府衙轄管的糧倉?

  裴少淮最後寫道:「欲厚糧倉,需清理屯田,將豪貴侵佔之地歸於百姓耕耘。」

  他寫這篇文章也非頭腦一熱,仗義執言,而是朝堂上屢屢提及土地兼併之弊,百官上諫削弱豪貴特權,限制王親貴族、豪右武弁手下耕地的限額,將良田歸還百姓,朝廷才能源源不斷收到糧稅。

  他寫這篇文章是順勢而為。

  落款「北客」,裴少淮讀了一遍,頗為滿意,疊好放入信封中,叫來小廝長帆,吩咐道:「長帆,同上次一樣,送去東林書院,投在崇文文社的書箱裡,注意別叫人看到。」

  「少爺,小的省得。」

  長帆是跟在裴少淮身邊的新小廝,十五歲,同長舟一樣也是個機靈的,還識字。

  裴少淮又道:「回來的時候順道去書院正門,看看今年錄用的名單貼出來沒有。」

  「是,少爺。」

  下晌,夕陽西斜時候,長帆回來了,回稟裴少淮道:「少爺,名單貼出來了,上頭有您的名字。」臉上卻十分不快,彷彿受了甚麼大委屈。

  「怎麼了?」裴少淮問道。

  長帆憤憤道:「少爺有所不知,那東林書院也忒不地道了,他們將少爺名字單列在一張榜上,上頭寫著『北直隸鄉試解元,隨父南下,父太倉州知州,故免試錄入』。」

  裴少淮大抵想明白了,倒也不惱,說道:「事實而已。」

  長帆氣得滿臉通紅,繼續道:「榜下還有學子指指點點,說甚麼若是真真考一場,這知州家的大公子未必能被選入,還說北直隸的鄉試是小兒科,其解元只能比南直隸的五十名,小的聽後,回來路上越想越氣。」

  裴少淮心想,這長帆年紀還是太小了些,跟長舟比起來,不夠穩重,也不夠通曉人心。

  慢慢來就好了。

  長帆對裴少淮帶有些崇拜,又道:「若是少爺去參加了考試就好了,好叫他們知曉少爺厲害,讓他們不敢口出狂言,哼。」

  裴少淮慢條斯理地同長帆說道:「我既能免試選入,自然就不會參加考試的。」

  緊接著解釋道:「若是哪位教諭批改時,知曉我的身份,有意貶低我的文章,眾人便會說北直隸鄉試解元不過如此,比不了江南學子。若是公平公正了,我名列前茅,他們又會說書院教諭是看在父親的面上,給我留了臉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9 10:33 A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六十二章 北客南居

  東林書院崇文堂裡,數位學子團團聚在案前,迫不及待拆開那封落款「北客」的信,爭先湊在一塊品閱文章。

  他們正是崔正已、程思、喬善繼、田永玏、李晟言,崇文文社由他們幾人打理,在東林書院裡被稱為崇文五子。這其中,崔正已是文社社長,也是去歲南直隸鄉試解元。

  幾人出錢出力,每月整編好文章成冊,再交由書坊排印成冊,或分發給諸位社員賞讀,或寄送到其他書院、學府,相互間借鑑交流。

  這便也意味著,此五人不僅學問頗佳,家資亦十分豐厚。

  幾人讀完,久久不捨釋手。

  副社長程思率先發聲,道:「北客筆力十分穩健,果然又是一篇佳文,以我之見,此文可刊印於本期《崇文文卷》的卷首矣。」

  自打去歲十月,這位名號「北客」的學子每月必投來一篇策文,用辭頗具古典之風,卻沒有古典文的冗重,多了幾分清新雅逸,再仔細一讀,字字句句中又藏著鋒芒。

  這樣的文風實在太難得、太少見了。

  田永玏很是崇拜這位北客,誇讚道:「書院裡,眾人皆追求策問文章筆力犀利,力求一針見血,仿若字字句句須如刀似箭,才能刻入人心,北客給了我們一個新範例,溫柔刀才是最狠……此文仔仔細細的一刀刀,把豪武囤積田地之弊端批得體無完膚矣。」

  其餘幾個紛紛點頭附和,李晟言笑道:「田師弟,我可從未見過你對誰人服氣,這北客是獨一份。」文無第一,學子間文章各有長處,要叫一個頗具才氣的學子服氣另一人是極難的。

  「他能寫出如此文章,值得我服氣欽佩。」田永玏打開折扇,上頭有「學無止境」四字,又拿自己打趣道,「我若生來是個美嬌娘,必定要尋北客這樣的男子作郎君,文章寫得好,既有見識,又不怕事。」

  他指著文章,猜想道:「從他的文字來看,想必平日裡是個謙謙君子,看似溫和似水、人畜無害,實則渾身的鋒芒。」

  其餘人哈哈大笑,有人道:「永玏你愈說愈神神道道了,這北客是個五六十歲的老秀才也說不定。」

  田永玏快嘴駁道:「北客回回寫的都是策問文章,顯然在為三年後的春闈、殿試練筆做準備,豈會是老秀才?此人必定是下屆春闈中的一匹勁敵,諸位師兄可要當心了。」

  程思又問社長崔正已:「崔師兄,你如何看這篇文章?」

  崔正已思忖了許久,才肯開口,道:「我與永玏所見略有不同,用辭筆法少見,但在春闈場上並不佔優,不值得提倡,歷屆春闈會元皆以筆法犀利見著,說明主考官偏愛於此。」

  猶豫了少許,繼續道:「以我之見,放在卷首仍是不妥,萬一社員們讀後紛紛效仿,豈非弄巧成拙?文社可擔不起此責……文是好文,文思新巧,但為了穩妥起見,還是置於末篇罷。」

  其餘三人想了想,都讚同了,唯獨田永玏一下子沒了興致,闕闕無言。

  程思為了和緩氣氛,又拿出另一封信,高興道:「除了北客,『南居士』也來信了,還送來了一幅畫。」

  南居士不寫正經的制藝文章,他更偏愛解析賞讀別人的文章,一一點出文章中引用的典故,解讀其中的深意,像是個博覽群書的學者。

  南居士每每點評《崇文文卷》的文章,東林書院山長讀後,皆讚許其品讀中肯到位。故此,南居士的文章也總能被選中。

  五人又迫不及待拆開信封,看看南居士這回「翻牌」了誰,信一展開,田永玏一下子又來了興致,喜道:「南居士又翻牌北客了!連著三期。」猶如找到了知己一般。

  崔正已有些許失望。

  只見南居士在文章末總評寫道:「北客文章之優在於辭、理、氣、度,其辭微中見堅卓,其理深思見廣大,其氣通篇一貫茂醇,其度愛民之深愛國之博,文章天成,妙手偶得。」

  再展開南居士的畫卷,映入眼簾的是蜿蜒大江滔滔向東,江水湍急之態盡顯。再細看,只見江頭站著一官員,著青色印有白鷴的官服,正帶著百姓壘高堤壩。

  江水之湍急,百姓之渺小,相襯成畫。

  這畫的不就是知州大人嗎?此事在蘇州府內正盛傳,能一上任便大力修建堤壩,抵禦夏澇,知州大人深受太倉州百姓讚譽。

  田永玏讚道:「看來這位南居士還是個性情中人啊。」他又建議道,「我想出資將此畫板刻翻印於《崇文文卷》卷末,正好與北客的那篇文章相得益彰,諸位師兄以為如何?」

  程思道:「此畫用色豐富,若想板刻翻印,恐怕要六七板著色,才能復現畫作的四五分神貌……花這樣多的紋銀,田師弟要想好了。」

  崔正已搖頭,說道:「田師弟縱使不缺這樣的財力,可板刻翻印需要耗費半月之餘,本期文卷等不了這麼久。」

  「我當是甚麼事。」田永玏不屑道,「但凡花夠了銀兩,總有能工巧匠能縮短周期的,我就是找人一幅一幅翻畫,也會保證不耽誤文卷付梓。」

  「此非小事,還是問過山長再說罷。」崔正已道。

  這回,田永玏沒再退步,道:「好,午後我便尋問山長。」

  此事鬧得有些不歡愉,程思又開始攪和氣氛,他把書院新來的那位北直隸解元推出來當話頭,道:「諸位聽說沒有,那位裴解元入書院後,還沒見過他做文章,而是日日跑去『好文榜』那裡謄抄句子。」好文榜是東林書院專門張貼學子範文的地方,每一篇文章都經教諭精細修改後才張貼出來。

  程思話中戲謔之意十足。

  「想來是沒見過這麼多好文章罷,趕緊抄下來,以便春闈裡化用。」

  「他要是足夠本事,就不必千里迢迢南下游學了。」

  喬繼善、李晟言也跟著居高自傲道。

  「人家兢兢業業討學問,我等其實不必戲謔。」田永玏繼續道,「其父恪守本職為民做事,其子入學院正經做學問,我等有甚麼資格說人閒話?莫非東林書院連此等包容之心都無嗎?諸位師兄拿定自己的文章比他作得好?」

  顯然已經生怒。

  程思解釋道:「我等不過私討幾句解乏,田師弟何必上綱上線?」

  「程師兄何不拿自己私討解乏?」

  「好了。」崔正已洪聲鎮道,「一個外人,值得我們師兄弟幾個傷了和氣嗎?」

  ……

  近十日後,最新一期的《崇文文卷》印製完,線訂成冊。東林書院內,散堂之後,眾學子三五成群,輪流翻閱文卷,每每見到好句還會大聲誦讀出來,與他人一起逐字品賞。

  這樣的求學態度,讓裴少淮頗為動容,無怪世人皆傳江南之地文風鼎盛。

  他還同往日一樣,打算去好文榜看文章,只差最後幾篇,他就看完整面牆的文章了。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也養一方文章,南直隸學子的破題角度精巧,行文思路絲滑如水,確實有許多值得借鑑學習的地方。

  他正欲走,田永玏走了過來,作揖問好:「裴師弟。」

  裴少淮回禮:「田師兄。」他雖與其他人並無甚麼交集,卻還是禮貌地記下了班中同窗的姓名。

  田永玏興致勃勃取來一卷《崇文文卷》,遞給裴少淮,極力推薦,言說此卷的文章比好文榜上的文章寫得還要好,又替裴少淮翻到卷末,指著北客的那篇文章道:「此篇文章堪稱本卷的精髓所在,我推薦裴師弟好好讀一讀。」

  裴少淮看著那篇文章,愣了一愣,自己品讀自己的文章?又看到田永玏眼神中帶著期許,正等著他當場讀一讀。

  盛情難卻,裴少淮只好佯裝翻閱,不經意翻到文章後附帶的那副畫,倒是驚豔了他幾分。

  讀完。

  「裴師弟覺得如何?」

  裴少淮再次為難了,自己誇自己?時機合適時,總是要卸下馬甲的,屆時豈不叫人覺得他在黃婆自誇?遂只好草草應道:「粗一讀,尚可。」想糊弄過去。

  「尚可?」

  田永玏重復道:「北客的文章在裴師弟看來竟只是尚可?」他是真心實意欣賞北客,興致勃勃前來推薦,卻只得了一個「尚可」,不免有些氣急。

  裴少淮謙遜道:「興許是我讀得粗略,還未完全明白其中深意。」

  田永玏見裴少淮態度真誠,神色緩和了不少,他是個性子直的人,沒打算就這麼「放過」裴少淮,說道:「裴師弟的文章必定有出彩之處,不知田某可否討幾篇回去拜讀?」他倒要看看裴少淮有甚麼能耐敢說北客的文章尚可。

  裴少淮聽明白了意思。他書箱裡確實有一篇寫好的文章,打算回去斟酌斟酌,再投給崇文文社。

  眼下也只能拿出來應急了。

  田永玏一副「我倒要看看你能寫出甚麼樣的文章」的模樣,接過來,當場品讀,他才看到第一句,神態就變了,只見上面寫道:「非聖人之言教化有所不及,而為惡人有不能化之者也。」

  論的是教化之功,正是書院裡近日商討最多的一個話題——有人言,既然學府教出來的學子,不乏大奸大惡之人,是不是說明聖人所說的道理無用呢?

  這是一個很偏激的問題。

  田永玏通篇看下來,越看越覺得好,已經忘了裴少淮評價北客的事。

  「田師兄覺得如何?」

  田永玏回過神,剛想大讚,又改道:「尚……尚可。」這文風正是他所喜歡的。

  寒暄幾句後,裴少淮告辭歸家。

  ……

  崇文堂裡,崇文五子這個月沒能等到北客的文章,北客竟沒有投信。

  可文卷還缺一篇好文。

  田永玏幾經思索後,決定把裴少淮的文章舉薦出來,道:「我們既然是研究學問的,就應當拋開成見,我以為裴同學的這篇文章不失北客的水準,可以替補進去。」

  文章的質量說服了其他人。

  又過半月,南居士來信,翻牌裴少淮,寫道:「此人文章頗有北客之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9 01:04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六十三章 司徒千霆

  南居士的翻牌點評,著實讓裴少淮在東林書院裡出名了一把。這位南居士口味比較刁,向來只選好文章點評,寧可不評,也不會濫評。

  不過,南居士的那句「此人文章頗具北客之風」給裴少淮惹來了不少風涼話——

  「無怪他日日去好文榜謄抄句子,原來是仿寫化用的一把好手,能將他人之長取為己用。」

  「想來他是仿照北客才能寫出如此文章的罷?文是好文,可讀起來不知少了些甚麼。」

  「是少了風骨罷?」

  眾人大笑。

  這股風涼話很快被裴少淮堵了回去,堵得他們啞口無言——他在東林書院和蘇州府學月末的聯考中,奪得了第五名,比崔正已還高出一名。前四名是中式多年的中年舉子,高裴少淮一籌倒也正常。

  聯考卷子是彌封後,兩個學府的教諭聯手批改的,自然沒有不公正的道理。

  考試中,考官出題問:「上下互敬當如何?」上下,即上下級關係,問學子們如何處置官場上下級相互敬重的關係。

  裴少淮寫道:「夫下之敬上,敬其賢與貴;夫上之敬下,敬其才與能也。」

  下級敬重上級,敬重的是賢能;上級欣賞下級,欣賞的是才能。裴少淮以此作為基礎,展開論述。

  至於那個「貴」字,在這世道裡,凡有上下,必分尊卑,這是避開不了的。

  裴少淮的卷子被貼出後,引來東林學子圍觀,只見卷子上的文風古典而不冗長,清爽而不跳脫,內斂而不失鋒芒。

  與《崇文文卷》上面那篇文章一樣,都是上乘之作。他裴少淮不是仿照誰,而是學問文風向來如此。

  ……

  聯考得了第五名,在裴少淮看來並不算甚麼,他更看重那位南居士的點評。南居士對裴少淮文章的欣賞之情溢於字裡行間,對文章中的不足又直言不隱。

  南居士在文中指出,裴少淮拋開世道去談聖人教化、談人之善惡,恐怕不足以服人,若想繼續斟酌完善,可從世道的繁盛與否入手,再加以論述。

  裴少淮看後,十分受用。

  他本就覺得這篇文章還缺些甚麼,但久久未能想明白,原來是差在這裡。

  裴少淮又尋來前幾期的《崇文文卷》,翻看南居士對北客文章的點評,愈看愈覺得這位南居士是位學識淵博、見識博廣的學者,他每每點出北客文章的不足,都是一針見血,沒有保留。

  給出修改建議時,言必有據,言之成理,叫裴少淮信服。譬如在點評裴少淮「將侵佔之地歸還於民」的見解時,南居士寫道:「若只有耕地,而無糧稅之規矩,良民堪比佃農,民生亦苦……」這正是裴少淮考慮得不夠周到的地方,耕和稅,是緊密相連的。

  可以看出,這位南居士很了解朝堂上的時事,甚至可能處理過朝中事務,否則不可能寫得這麼詳實。

  裴少淮在猜想,南居士是不是哪位致仕榮退的老學士、老翰林。若是能不時向南居士請教,他的文章必定能更進一步。

  裴少淮找到田永玏,打聽道:「田師兄可知曉這南居士是何人?能否替師弟引薦?」

  「此事我恐怕幫不到師弟。」田永玏搖搖頭,遺憾道,「南居士和北客一樣,都是匿名投稿,崇文文社無人知曉他們兩個是何身份。他們每月投稿的時候皆無定數,隨心所欲,時早時晚。」

  田永玏仰望屋簷瓦片,又喃喃道:「我比裴師弟更想知曉此二人的身份,尤其是北客。」

  搞得裴少淮心裡有些過意不去。

  既然無法知曉南居士是何人,裴少淮只能繼續以北客的身份向崇文文社投稿,通過南居士的點評來討教了。

  ……

  ……

  處暑時,太倉州盡管處於海畔江邊,也擋不住暑熱了。裴少淮夜裡讀書時,窗內燭影搖曳,天際星辰閃爍,又見院內流螢或飛或息,孤光點點。

  裴少淮拆開京都的來信,一封是四姐夫陳行辰的,一封是同窗江子勻的。

  還未拆封,裴少淮已然猜到了幾分信中內容——若是春闈、殿試報喜,又豈會耽誤到這個時候才來信?

  陳行辰的信,前一半是四姐寫的,小雋體字十分清秀,說伯爵府裡一切無虞,她在錦昌侯府過得很好,陳家人沒有阻攔她研究醫理藥道,妯娌們私下還會向她請教些小問題……叫爹娘和弟弟不要擔心家裡,不要擔心她,在太倉州一定要保重身子。

  又寫道,弟弟上回所說的烈酒蒸餾萃取藥性,她用做了嘗試,未能成功萃取出關鍵的藥汁。但她偶然間加入了花瓣,竟能萃取出花中芳香,與薔薇露有幾分相似。

  英姐兒猜想那薔薇露就是用此理製造出來的,她會繼續做嘗試。

  後半封信才是陳行辰寫的,他倒也看得開,說長兄陳行卿位列第三甲,有了交代,他晚幾年也行。

  陳行辰已經做好了後三年的打算,照舊一半時日研究算學,一半時日專攻文章。又打趣裴少淮說,若是見到甚麼好書、想通了甚麼算法,切莫忘了他這個遠在京都的姐夫,一定要給他寄一份。

  看到姐姐和姐夫有機會專研自己所鐘愛的學問,裴少淮亦十分開心。

  與這個一相比,春闈不中似乎就不算甚麼了。

  江子勻信中說道,自己已從失落中走出來,他打算到國子監內進修,三年後再試,畢竟國子監是他能夠到的最好的學府。

  ……

  幾日之後,驛站又送來信件,來自山海關。

  一家三口都在家。

  林氏心算了一下月份,猜想道:「應當是蘭丫頭生了。」

  聽夫人這麼一說,裴秉元整個身子板正著,緊張了幾分,拆信的手都有些微顫,抽出信後停住了,躊躇幾息後遞給裴少淮,道:「少淮你來讀。」

  裴少淮打開信紙,一下認出了司徒暘的字跡,潦草而張揚。

  信的開頭沒有問好,而是直奔主題,裴少淮念道:「請岳丈大人給我家老三取名……」

  聽到是讓取名,裴秉元、林氏都鬆了口氣。

  但馬上又察覺到不妥,老三?而且讓老丈人取名……

  林氏臉上露出些許愁色,低聲道:「蘭丫頭受苦了。」裴秉元亦跟著有些發愁。

  跟前面兩個姐姐一起排行的,才能是老三,說明這一胎又生了女兒。若是生了兒子,豈輪得到裴秉元取名?長孫理應要由司徒將軍這個祖父來取名。

  裴少淮見父母面露愁色,知曉他們在擔憂甚麼,笑道:「爹娘不要著急,二姐夫還沒說完呢。」

  「你倒是繼續讀下去啊。」林氏催道。

  「……若蘭生了個大胖小子,足有七斤半重,同我出生時是一樣重的。」裴少淮念道。

  裴秉元、林氏相視,歡喜。

  「這個司徒二,生了兒子怎能寫成老三,不合規矩,這可是他們將軍府的長孫。」裴秉元歡喜地氣惱道。

  林氏說道:「二姑爺就不是那呆板的人,想來他覺得都是自己生的,不分彼此,都一樣疼愛,順著數就排下來了,這不算甚麼緊要事。」

  「既然是添了長孫,他怎麼還來信讓我給取名?」裴秉元道。

  這叫他為難了。

  司徒將軍府和伯爵府是親家,總不好因為起名的事鬧起來。

  「爹娘,你們聽孩兒把信念完,你們再商討可好?二姐夫信裡有解釋。」

  「哦哦哦……」

  裴少淮繼續念道:「岳丈大人不必擔憂,我已同我老子說過了,當年他既沒給老大老二起名,便也沒資格給老三起名,況且他也不是那有學問的,岳丈大人只管替外孫取個霸氣的名字。」

  裴秉元聽後,開始斟酌。

  這「雨」字頭的字並不多,也沒甚麼可選的,思索片刻後道:「詩仙有云『三軍受號令,千里肅雷霆』,與他的將門門第頗為相符,不如就取『千霆』二字罷。」

  裴少淮附和道:「父親取得好,果真夠霸氣,二姐夫必定喜歡。」

  林氏親自去取筆墨紙硯,站在一旁替裴秉元磨墨。

  裴秉元書寫了兩封信,一封寄給了司徒暘,另一封寄給了司徒將軍。

  ……

  ……

  同樣添丁的武將之家不止司徒將軍府,還有安平郡王府,安平世子終於得了長子。

  是由安平王爺手下副將之女所生,安平王爺替長孫好好操辦了一場。

  也不知是何緣由,這場百日宴的請帖,竟給景川伯爵府也送來了一份,那送帖的小廝說:「王爺說了,王府世子妃出自伯爵府旁支,安平郡王府和伯爵府是親家,百日宴理應請伯爺過來一聚。」

  裴老爺子想起數年前那件事,氣不打一處來,打算轟走那小廝。

  安平順王府竟還有臉面請伯爵府上門賀他長孫的百日宴?若不是安平世子,他的三孫女又豈會被逼得進了宮?

  恰好少津也在大堂裡,他見祖父生怒,趕緊上前,湊到祖父耳根旁低語:「祖父,安平世子是安平世子,送帖的是安平王爺,孫兒瞧著不像是來挑釁的,倒像是來和緩關係的。」

  畢竟安平世子得了長子,於尚書府並不是甚麼好事。

  裴少津又道:「不如由孫兒去一趟,瞧瞧他葫蘆裡賣了什麼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9 01:38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六十四章 燕承詔

  裴老爺子同意讓少津赴宴,叮囑孫子小心行事,打聽明白安平郡王的意圖後,早些回來。

  少津點點頭。

  父親和大哥都不在京都,他身為伯爵府男丁,理應站出來守護好伯爵府。

  裴少津去了逢玉軒,躊躇許久後,同小娘說了此事,道:「我省得小娘恨極了安平郡王府,孩兒也是一樣的,當年若不是他們威逼,姐姐早過上安穩日子了。」

  轉而又道,「只是……」

  「我明白道理。」沈姨娘收住苦楚,盡量平靜道,「你祖父歲數大了,你父親、你大哥又不在京都,安平郡王送帖意不在請宴,這件事既有蹊蹺,你身為裴家子孫,理應過去一趟。」

  說著說著,話語間有些哽噎,繼續道,「你不僅是竹兒的弟弟,還是裴家二少爺,你理應去的……你姐姐若是知曉,定會誇你長大了。」

  裴少津見到小娘如此,心裡跟著一起難受。

  五年了,他所看的每本書,寫的每篇文章,似乎都是為了把自己磨得更鋒利。段夫子常常點評他的文章「立意率直,然鋒芒過盛」,要求他下筆時,多添些古意蘊意掩一掩鋒芒。

  文章可以改,心性恐怕沒那麼容易更改。

  裴少津安慰小娘道:「小娘,五年即將期滿,姐姐隔年興許就能承恩出宮了。」

  沈姨娘失落搖搖頭,說道:「順平公主送嫁在即,你姐姐是貼身侍讀,貴人們豈會這個時候放她出來?耽誤了這一回,再等又是五年……再者,以你姐姐的性子,也未必肯這個時候出來。」進了宮中,總有許多身不由己的事。

  順平公主覓得佳婿,順利嫁人,竹姐兒身為公主身邊最親近的女官,勢必會受賞再進一階。

  一個從五品的女史,也說得上耀眼了。

  沈姨娘抹抹眼角,起身道:「我去請示老祖宗,看看給你準備甚麼禮件帶去。」

  平日裡總是低眉順受的沈姨娘,這時微微挑了挑眉,宣洩自己心中的不快,關於禮件的事,似乎心裡已經有了主意。只不過她是個妾,想動家中財物還得有老太太點頭。

  數日後,沈姨娘帶著下人,給少津捧來了一個檀木盒子,盒子外雕刻著瓜蒂藤蔓,象徵綿延生息。

  裴少津打開盒子,只見裡頭臥著一尊紅玉雕塑,雕的是「榴開百子」,枝頭之上幾顆紅石榴熟透而裂開,露出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石榴籽。

  這尊雕塑只是手藝精巧,玉質算不得多好。

  沈姨娘眼角再次多了幾分犀利,說道:「皇親貴族的門第,講究多子多福,津兒送此過去再合適不過了。」

  「孩兒明白了。」裴少津應道。

  老王爺、郡王妃得了此物自然會歡喜,至於尚書府如何作想,裴若棠又會如何作想,是否會生怒氣到自己,沈姨娘、少津就不得而知了。

  少津是去慶賀郡王府長孫百日宴的,何須顧及尚書府?

  不管是盒子外的瓜藤,還是盒子內的紅玉石榴,都與這百日宴相合得很。

  ……

  ……

  百日宴那日,少津一身柳青色的直裰,半肩繡著些竹葉暗紋,腰間包邊銀帶上只掛了塊圓形玉玨,腳蹬黑緞長靴,從馬車下來後,步步生風。

  白玉膚質,墨意眉目,好一個翩翩後生。

  王府大門外,老王爺、郡王妃站在最前面,世子、裴若棠站在其後,百日的王府長孫睡在紅色襁褓裡,由郡王妃親自抱著。

  這等場景就很值得玩味了。看來,裴若棠想把孩子養在自己膝下的打算,是無法實現了。

  不過,裴若棠也是有幾分心計的,她款款大方站在世子身邊迎接賓客,談吐不俗,未露出絲毫不喜,確有大家閨秀、正房娘子的氣度。但又不時添些捂肚扶腰的小動作,有些弱不禁風,讓人心生憐意。

  「景川伯爵府來賀——送紅玉石榴一對——」大管家吆喝道。

  裴少津不急不緩,收住了心緒,特意讓隨行小廝將禮件捧到安平王爺跟前,作揖謙道:「恭賀王爺喜得長孫,伯爵府略備薄禮,聊表千里鵝毛之意,祝王府多子多福,綿延生息。」

  他只同王爺、郡王妃說了話,沒給世子、裴若棠任何眼神。

  接著,少津當著裴若棠的面打開了那檀木盒子,「榴開百子」得以示人。

  一直端著的裴若棠,初見到裴少津來賀時,已經心生詫異,心態有所不穩,如今再一看這內內外外都含著戲謔之意的禮件,臉頰微微抽動,手心已被指甲戳出血印——伯爵府是甚麼意思?是暗諷她沒辦法為王府生得長子嫡孫,失了算盤?還是嫌她眼中釘不夠多,祝側妃多生幾子來氣她?

  祖母替她籌謀了這麼多,結果因為肚子不爭氣,失了長子嫡孫這份依仗,裴若棠難免心生不甘。

  偏偏她怒而不敢發聲,還要極力忍著、壓著,免得叫外人見她失了態,到處詬病她。

  安平世子吃過教訓,身無武官軍職,如今只剩一個世子身份,能不能承襲郡王爵位還要看父親的眼色、聖上宣旨,哪裡還敢像以往那樣囂張跋扈,只能木木杵在父親身後。

  安平王爺心明意會的眼神一閃而過,又馬上露出和煦的笑臉,叫人收下禮件,和裴少津寒暄道:「景川伯爺近來如何?」

  「謝王爺關心,祖父一切都好,只是這幾日老腿的毛病犯了,無法親自來賀。」

  安平王爺又對郡王妃道:「讓孫兒沾沾伯爵府的才氣,短短數年,一門三傑,文武百官皆盛讚不已。」

  安平王爺這是誇大了,伯爵府確有崛起的苗頭,但還遠談不上一門三傑。不過,他的態度可以窺得一二。

  正如裴少津所料,王府有意示好,緩和兩府關係。

  至於為何要在孫子的百日宴上,大抵是覺得當年是因此事而起,如今希望再借此事表態罷。

  賀宴之後,安平王爺派人特地將裴少津留了下來,請他到會客堂裡稍候。

  興許是老王爺有意安排,他聽見了老王爺和小廝在門外對話——

  「二少爺呢?」

  「回王爺,將軍他從南鎮撫司回來後,轉身就出了門。」

  郡王次子,封鎮國將軍爵位,從一品。下人或稱其二少爺,或簡稱其將軍。

  「去哪了?」

  「好似還是去了戲樓。」

  「親侄子百日宴,他不聲不響出去,聽個勞什子的戲?」老王爺強調這句話,卻沒有怒氣,便說明是專門講給裴少津聽的。

  又道:「光天白日,戲樓裡就開戲了?」

  小廝應道:「將軍自己雇了戲班子。」

  「快馬叫他回來,就說伯爵府來人了。」

  「是。」

  前後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一個二十三四歲的男子快步走進來,沒有與裴少津做文人的那一套禮節,而是徑直坐下,「啪」一聲將繡春刀置於茶案上。

  叫人給裴少津續茶。

  裴少津不動聲色打量眼前的鎮國將軍、郡王府二公子——燕承詔。

  只見他身著大紅緞繡過肩麒麟紋麒麟服,黑色質地,衣擺上織有祥雲、海水江崖等紋飾,肩上、兩袖織蟒。由此,裴少津知曉了燕承詔在南鎮撫司的職務——緹帥。

  是皇親,能有鎮國將軍爵位,又能在親軍都尉府授實職,燕承詔必定有過人的本事,才能得聖上如此信任。

  氣派的衣制下,是一張冷冰冰的臉龐,唇薄,眉眼微微上挑,似鷹。

  「裴二公子明白父親送帖伯爵府的意思了罷?」燕承詔開門見山問道。

  裴少津頷首。

  「你以為如何?」燕承詔又問。顯然他並不想摻和進其中。

  裴少津笑了,不懼,直言道:「莫非我知曉王府有意求和,伯爵府就應當承下來?」對上了燕承詔的目光。

  又道:「我的姐姐隻身入宮受苦已經五年,我的長兄為了撐起門楣,日夜苦讀,提前數年參加秋闈,燕將軍覺得一句求和,便能抵過這些,讓伯爵府放下成見?」

  「看來父親沒同你說明白。」燕承詔皺眉道,乾脆統統把條件道出,「令姐入宮確由王府造成,父親知曉後,為時已晚,實屬無奈。秋後,我奉聖上之命護送順平公主出嫁,事成之後,依照舊規我可向聖上、皇后娘娘問賞。令姐是因王府世子之錯而入宮,由我這個當弟弟的領罪,幫令姐出宮,如何?」

  燕承詔用的是王府世子,而非長兄,談及領罪二字時,更是流露出些許厭惡。

  可見,他並不屑於在外人面前掩飾他和長兄之間糟糕的關係。

  裴少津終於明白燕承詔為何打一入門就帶著些不情願的怒意,為何躲開了親侄子的百日宴——上有一個糟糕的兄長,犯了錯事,父親卻要弟弟替兄長收拾殘局。

  當裴少津聽到燕承詔說能幫姐姐出宮時,他的眼睛還是亮了亮,不知條件是何,不知姐姐願意與否,但至少是個機會,有總比無強。但下一瞬,當他想到「問賞」總是要有理由的,立即想通了幾分,這恐怕不是甚麼好事。

  他問道:「燕將軍以何緣由問賞?」

  「你放心,我不是他。」燕承詔道,「我乃庶出,尚未婚配。」

  聽聞早料想到的答案,裴少津還是定住了,不知如何應答。

  姐姐因不嫁王府而進宮,如今若是因嫁王府而出宮,姐姐是萬不可能答應的。

  燕承詔起身,取回繡春刀,言道:「話已說完,接下來不是裴二公子可以自己決定的事了,請裴二公子回府同家人商量罷,秋日前知會我便可。」

  又道:「戲樓裡的《紫釵記》才唱到灞橋餞行,恕不遠送。」而後快步離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9 01:52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六十五章 小人伎倆

  裴少津返回伯爵府的路上,心中愈想愈吃怒,他年歲小,方才有些事一時沒能想通透,如今再揣摩,愈發覺得安平郡王府不安好心。

  少津暗想,安平王爺明裡是想和緩兩府關係,實則想吃定伯爵府。伯爵府好不容易有些起色,萬沒想到這麼快就被賊惦記上了,裴少津絕不會讓姐姐嫁入賊窩。

  不得不說,安平郡王這個老奸巨猾,選在這個時候,提出這樣的「對策」,不管是時機還是人心,他都拿捏得很準。

  女官五年一放,這是宮規。

  竹姐兒已年滿二十,若是七月時能承恩出宮,年歲不算太大,全家人必定會順從她的意願,替她選一門好親事,彌補她這些年吃的苦頭。

  這也算苦盡甘來。

  偏偏她趕上了順平公主出嫁,皇后沒有鬆口放她走的意思。一等又是五年,再出來時將二十五。

  這個年歲的女官出宮,貴人們為了彰顯自己的德望懿行,不免會替她們「操心」人生大事,金口玉言以賜婚。哪家好兒郎會等到二十五六尚不成婚?能嫁的多是些歪瓜裂棗,給人當繼室填房。

  與未知的賜婚相比,燕承詔切切實實擺出來的條件,確實比那些歪瓜裂棗強太多。

  ……

  伯爵府逢玉軒中,裴少津先同小娘說了此事。

  平日裡柔柔弱弱的沈姨娘狠狠啐了一口,氣得忍不住摔了茶杯,大口喘氣,悲與怒纏於心間,唾罵道:「醃臢蛇鼠,竹兒已經被他們逼得進了宮,還不夠嗎?郡王府竟還不肯鬆手,非要往死裡算計她嗎?……我的竹兒不是個物件,豈容他們拿來當作籌碼交換利益?」

  這是沈姨娘最不願見到的。她出身卑微,被父兄所賣,命不由己,叫她早年嘗盡了酸楚。如今,她的女兒是伯爵府三小姐,莫不是連這樣的身份都改不了命運?任由他人擺布?

  想到自己是個妾室,人言甚微,沈姨娘抓住少津的手,急道:「津兒,這不是場富貴,而是場禍端,她是你的親姐姐,你可不能讓老爺子、老太太犯糊塗,一時衝動應了此事。」公爹、婆母老謀深算、利益熏心,長房兄嫂心術不正、手段歹毒,夫君被迫結親,與她不同心,嫁入這樣的府邸,縱使有潑天的富貴也得有命享受才成。

  沈姨娘希望女兒平安順遂,不希望她淌這樣的荊棘。

  老爺、夫人都不在府上,少津就是沈姨娘最大的依仗。

  「小娘放心,孩兒絕不會讓姐姐落入狼窩的。」裴少津安慰沈姨娘道,「我和小娘是一樣的想法。」

  沈姨娘欣慰點點頭。

  「我寫信快馬加鞭送至太倉州,與父兄商討如何應對此事,明日再去同姐夫們通個氣。小娘傳個信入宮,知會姐姐一聲,叫她在宮中防範著些。」裴少津道,「等過了此事,我們再考慮如何幫姐姐脫身出宮。」

  消息傳進宮沒幾日,竹姐兒的信就傳出來了,說明她幾乎沒有猶豫。

  竹姐兒拒絕了,她寫道——

  「女兒打定主意入宮那日就曾想過,若有朝一日,草木零落人老珠黃,無奈被賜作續弦,或垂暮之年老死宮中,皆是女兒自己所選,至少無愧於心,總比被他人隨意擺布強一些。」

  「數年過去,女兒未曾忘過當年的屈辱,若有時機勢必反撲一場。若女兒孑然一身,無牽無掛,自不懼嫁過去與他們鬥上一鬥。只是如今兩位弟弟學業有成,父親仕途正當其時,女兒萬不敢為報一己之仇,把父親弟弟都牽扯進去……豺皮犬心的玩意,他們休想借聯姻之由吃到伯爵府的半分紅利。」

  「娘親不必擔憂女兒,女兒會照顧好自己,伯爵府功成名就之時,女兒自就能出來與家人團聚。願娘親安好無恙,願弟弟青雲直上……」

  ……

  ……

  太倉州,七月汛期來臨。

  堤壩已抬高四尺有餘,按照往年的水位記錄,這樣的高度理應是穩了。誰能料到今年的雨水尤為豐沛,從七月初起,連續半月瓢潑大雨,田中的水已漫至腳踝,大江水位不斷溢高,眼看就要逼近堤壩頂部。

  若是繼續上漲,田中積留不去的雨水,再加上大江漫出的江水,太倉州各鄉的水田難逃被淹。

  所幸,江水將將溢出之時,大雨終於停了,天空放晴。

  但田中的積水過剩,如不及時排走,會影響到莊稼的收成。裴秉元帶著州衙上下、各鄉鄉書里長,四處尋找最佳的蓄水窪地,他打算臨時挖渠引流,將積水集中到窪地裡,以保住大部分莊稼。

  測量選準窪地後,當地百姓們傾家出動參與修渠,數日後把積水引到了窪地中,成了一片淺湖。

  莊稼得以保住,再不像往年那樣被淹,百姓喜極,愈發信任州衙。今年這樣的大雨,都能保住莊稼,尋常年份,再不用怕了。

  州衙後院。

  因治好了大水,太倉州莊稼長得茂盛,裴秉元一連數日心情舒暢,他在家中辦理公務,林氏在一旁研墨。

  林氏問道:「官人有了治水這份功勞,秋日豐收,朝廷問賞時,能否請聖上准許竹丫頭從宮裡出來?」又掐指算了一下,繼續道,「竹丫頭進宮滿五年,英兒都嫁了,她也該出來了。」

  「我正有此打算。」裴秉元撂筆,道,「只是朝堂後宮不相通,聖上素來不插手後宮之事,總要有個由頭才好向聖上開口。」

  又道:「我又怕這份功勞還不夠分量,到了秋日再仔細計較罷。」

  夫妻二人剛聊完此事,沒過兩日,京都送來的急信到了。

  裴秉元讀完少津的信後,額上青筋凸起,勃然大怒,他苦心在江南之地積攢功勞求一家團聚,萬沒想到京都城裡有人算計他的三女兒,唾罵道:「安平郡王府欺人太甚!」

  裴少淮接過信,讀完,跟著唾罵道:「小人伎倆!」

  父子二人商量後寫信,讓少津萬不能答應此事,若事發有急,可連同錦昌侯府、司徒將軍府、徐家一同商量應對之策,以裴秉元外派任官為由,至少能拖上一拖。

  讓驛站將信快馬送回京都。

  夜裡,裴少淮因為三姐的事輾轉難眠,心中堵著一口悶氣,於是起身到庭院裡踱步。

  江南仲夏,流螢不時越過院牆,不識時務地闖入庭院,樹枝草叢堆裡,微光明暗交替,抬頭一望,天際星辰依舊璀璨。

  他捂住了一隻螢蟲,心想,當世人處在窪地中時,四下黑暗,若是見到閃爍飛舞的流螢,自然會不顧一切去抓住那僅有的一絲光亮,追著流螢跑。

  郡王府以為三姐身處險境,四下無光,就會追著他放出的那隻流螢跑。

  其實,那只不過是三姐不屑一顧的微光而已。

  郡王府失算了,伯爵府不是攀權附貴的人家,若說要攀,也是郡王府來攀伯爵府的富貴,本末倒置豈能盡如人意?

  三姐會出宮的,不必再等五年,也不必等到三年後的春闈、秋闈,快則半年,慢則一年,父親的功績將足夠請賞。

  ……

  ……

  京都城裡,雨後風涼暑氣收,庭梧葉葉報初秋。

  賀相樓頂層雅間內,透過闌窗可看見香山紅楓漸紅。

  燕承詔從裴少津口中得了最後的答案:「郡王府大可不必自作多情,冤家易結不易解,祝燕緹帥能尋到一門和和美美、令人豔羨的好姻緣。」

  拒絕了郡王府。

  「我知曉了。」燕承詔應道。

  他臉上神情未變,看不出喜怒,桌上的茶他一口沒喝,來此處似乎純粹就是為了要個答案。

  燕承詔伸手取回繡春刀,欲走。

  裴少津提醒道:「裴家已經給出了明確答復,也請燕緹帥恪守承諾,切莫問賞時又起異心……燕緹帥可以為了家族不計個人得失,裴家恰恰相反,裴家可以為了姐姐不計家族得失。」這是父兄說的。

  又言:「燕緹帥上回說,你與他不同,視女子婚事如兒戲,又有什麼不同?……我不是想激怒燕緹帥,只是想告訴燕緹帥,裴家的兒女是有風骨的。」

  燕承詔握刀的手不由緊了一緊。

  他起身離去,又停在門檻處,拋下一句冷冰冰的話:「我燕承詔還不至於強求強娶。」後大步離去。

  ……

  深秋時候,河道上,蘆花深處藏黃船,照映千里寒山。

  順平公主離開皇城,登上黃船,將由燕承詔護送南下,在初冬前到封地完成大婚。

  公主身邊的陪侍得以短暫出宮,將公主陪嫁的物件一一送上黃船,布置公主船上的居所,只一夜,他們又將回到皇宮之內。能和公主一起南下的,只有聖上賜給公主的奴。

  四更天裡,物件已經安放妥當,那些宮人也紛紛找地方稍事歇息,等待大總管號令,再返回宮中。

  船尾。

  燕承詔背船遠望,河面一片黑漆,不知他在望甚麼。

  一陣輕緩的步伐,燕承詔警惕握緊繡春刀,馬上又放下了,沒回頭。

  「聽說燕緹帥願意犧牲自己婚事,搭救小女出宮?」聲中無媚,明明是問話,卻像陳述事實。

  「此事已了,裴掌言何須多言。」燕承詔知曉了身後人的身份。

  於他而言,裴家拒絕了,此事便已告畢。

  「燕緹帥不想知曉我為何拒了?」裴若竹道,「身在泥潭中的人,是燕緹帥,不是我,所以就不勞煩燕緹帥替我擔憂了。」

  言下之意,所謂「搭救」不過是將她也一起拉入泥潭罷了。

  又道:「你是生來就在郡王府,沒得選擇,但我有得選擇。」既然有的是選擇,何苦要進這一趟渾水?

  從小娘傳進來的信中,裴若竹知曉了燕承詔與世子關係並不好,此事是被郡王安排而為之。

  哪怕只是一小絲反撲的機會,她也要抓牢。

  言罷,又邁著輕緩的步伐離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9 03:13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六十六章 秋日守城

  事情塵埃落定,裴少津這才把事情說與祖父、祖母聽,他撩起衣擺跪地,懇求祖父祖母恕罪,言道:「孫兒擅自作主,不孝不敬,請祖父家法懲戒。」

  老倆口對視,眼神中露出些許落寞,幾息之後嘆了一聲,而後慢慢釋然。

  老爺子說:「罷了罷了,念你是愛姐心切,依照父親的回信辦事……此番不算大過錯,就此打住罷。」想了想,又低聲喃喃道,「我們老了,細數過往,著實辦了不少糊塗事,不怪你們。」

  老太太展開裴秉元的回信,眼光落在那句「待秋後豐收,太倉百姓家有餘糧,治水與豐年盈收之功,足以向朝廷請功問賞,換若竹自由之身,只差一個問賞的由頭而已……」,還有那句「若郡王府明知裴家無意結親,還敢一意孤行殿前問賞賜婚,可連同徐家、陳家、司馬家,以舉家之力與其相抗,決不可妥協……」

  從前,她的大兒說話總是和和氣氣的,鮮會用如此決絕的語氣,可見其堅定用心。

  秉元說秋後請功問賞還差個由頭,老太太心裡想。

  一個急著讓竹姐兒出宮的由頭。

  老太太的手來回摩挲拐杖,半晌,打定主意後,對裴少津道:「津兒,去把你小娘也叫過來罷,我有話說。」

  沈姨娘跟著少津,匆匆趕來。

  「奴婢給老祖宗問好。」

  借著少津去找沈姨娘的空檔,老太太已經和老爺子商量過主意。

  老太太問沈姨娘道:「我近來身子骨大不如前,恐怕需要臥床休養一陣。不過,自打出了周嬤嬤那檔事後,旁的僕人我都信不過,想讓你到我跟前伺候……你可願意?」

  沈姨娘日日跟老太太問安,老太太身子若有不妥,她必定是第一個知曉。老太太為何要佯說自己身子有恙呢?可見別有用意。

  沈姨娘看到老太太案旁的那幾頁信紙,當即明白過來。淚水奪眶而出,沈姨娘跪地應道:「奴婢願意,伺候老祖宗本就是奴婢職責所在。」

  老太太又對少津道:「少津,你去通知幾個姐姐,就說祖母抱病在床,平日裡若有閒,常回來看看。」又道,「這段時日我留在府上養病,足不出戶,其他人家若是來帖請邀,一應都退了罷。」

  「孫兒省得了。」

  沈姨娘用帕巾擦乾淚水,磕頭道:「奴婢替竹兒謝過老祖宗,謝老祖宗替孫女苦心經營。」

  老太太道:「從前是我糊塗,未能替竹丫頭抵擋分毫,叫她一個人去吃了許多苦頭,如今年歲愈發老了,只能替她做些小事了……早做打算而爾,未必見得能夠奏效。」

  自此以後,老太太留在院中靜養,由沈姨娘伺候,蓮姐兒、英姐兒皆不時回府探望。

  ……

  ……

  太倉州裡,良田中的水稻已抽稻穗,稻香一片。

  春日裡施肥及時,夏日裡未被江水河沙摧殘,今年的稻穗比往年都大,掛著粒粒青穀,只待灌漿結熟,一片金黃時,即可收割。

  家家戶戶的老者、農婦,輪番守在田埂邊,生怕田裡的水多了或少了,時時保持淺淺一層,只沒過根系。穀粒結得夠不夠豐滿,全仗灌漿這個時候。

  壯年男丁則組成「民壯」,主動跟著州衙差役們一起操練,精神頭十足。

  州衙裡,裴秉元愁眉凝思,太倉州豐收在即,他身為一州父母官,有別的擔憂。

  即便州裡已經組建了一支民壯,為了看守糧食,家家戶戶的男丁主動報名,即便蘇州府知府大人派來不少衙役加強巡邏,可裴秉元仍是心存憂慮,害怕在最關鍵的時候,鎮海衛與賊寇聯合,再度上演縱敵搶糧的大戲。

  若是防範不足,讓賊寇得逞,整一年的功夫可就白費了。

  苦思不得其解。

  裴秉元夜裡歸家時,仍是悻悻,胃口不大好。

  裴少淮看出父親有心事,他最近正好想到一些主意,想說與父親聽,於是叩門進了書房。

  「父親。」

  「淮兒你來了。」

  夜裡燭光微弱,書房內有些昏暗,不夠亮堂,搖曳微光下,裴少淮看到父親兩鬢白髮又多了。水利、收成、水寇、鎮海衛……這麼多棘手的時候,確實耗費心神。

  裴少淮問道:「父親有心事?」

  「還是守城的事。」裴秉元說道,「秋收時日臨近,百姓等著糧食過年,賊寇也等著搶糧食過年,我這心裡愈想愈是沒有底,總覺得準備得不夠,又不知該從何處下手。」

  其實裴秉元做得已經夠多了,臨時組建的民壯隊伍,可比往年人數多出兩倍不止。

  治水之道是他實踐摸索出來的經驗,而兵家禦敵,他並沒有太多經驗,他才會不停心生憂慮。

  「關於看守糧食,孩兒這幾日有些新想法,可供父親參考。」裴少淮道。

  巧了,他和父親剛好都考慮到同一件事了。

  裴秉元眼前一亮,他知曉兒子的想法素來是頗有效能的,兵家見識又曾得過兵部尚書的讚譽,於是高興道:「淮兒請說,為父恭聽。」

  裴少淮來到案前,先在紙上寫下了一句話:「作之而知動靜之理。」

  解釋道:「倘若知曉賊寇上岸搶糧的規律、時日,衙役民壯提前防備,即可搶佔先機。孩兒以為,賊寇出動的一條規律,可為父親防禦所用。」

  「是何規律?」

  「鎮海衛與賊寇相勾連,賊寇出動前,鎮海衛勢必預先知曉消息,才能配合演好整場戲。」裴少淮應道。

  裴秉元恍然大悟,有些激動道:「我省得了。」又來回踱步自言自語分析道,「軍寇勾連,我等皆以為只有害處,卻從未想過能利用此事掌握先機,妙呀!水寇四處游竄,想要打入其內部,恐怕不易,可鎮海衛就杵在眼前,只需打探到他們夜裡要出動,大抵就是賊寇出動之時……」

  又見裴少淮在紙上寫下兩個字:「合縱。」

  史上,齊、楚、燕、韓、趙、魏六國聯合抵禦秦國,稱為合縱。

  裴少淮解釋道:「鎮海衛佔據地理之優,得盡好處,一家獨大,周邊的其他衛所難免心生覬覦,也可為父親所用。」

  這回,裴秉元沒有馬上明白,他疑惑道:「大慶有律例,各衛所之間不可逾界動兵,其他衛所豈敢出兵支援太倉州?」

  「不可逾界出兵,他們的船隻總可以出海游弋巡邏罷?」裴少淮說道,「若是夜裡正好見到有幾十架空賊船停靠在岸上,殺過去奪了賊船,或是燒了賊船,也算功勞一件了。」

  裴秉元當即了然,兒子的意思是,不僅要防禦賊寇,還要斷了賊寇的後路。

  陸上有界,海上只是大概分段,並不禁行。

  水寇為何難治?因為他們來得快,跑得也快,搶到糧食馬上離開,登船速速遁走。

  一旦到了水上,他們時散時合,游走靈活,根本無法傷到其根本。

  難在追拿。

  若是有人在後方斷了他們的船隻,賊寇留在岸上,便只有躲藏逃竄的份了。

  裴少淮又道:「賊寇們下不了水,便只能躲著,屆時,父親派人慢慢搜查抓捕就是了。」

  裴秉元點頭,應道:「為父這幾日便去鎮守其他縣的衛所,與他們商議,此法有幾分可行。」

  又問:「淮兒可還有其他良策?」

  「剩下的算不得良策,只能算是些小伎倆罷。」裴少淮應道,「譬如糧食離海岸愈遠,糧食存儲得愈分散,賊寇們愈是難搶,即便搶到了,也要花上不少時日搬運糧食,此時機可作追捕所用。」

  父子二人就此幾件事細細長談,直到燭淚墜地,堆成了小山,台上燭桿已盡,微弱的火光熹微將滅,二人才反應過來,已是夜深人靜。

  裴少淮離去前道:「父親出行,身邊務必帶人,多加小心。」

  「我省得,你放心罷。」

  「父親若能捕得幾百上千個賊寇,也算功勞一件,加上夏日治水、秋日豐收,此功績足矣。」

  裴秉元明白兒子指的是何事,點頭表示意會。

  ……

  ……

  秋深時,田間稻浪重重,百姓彎腰曲背搶收稻子,小心翼翼護著稻穗,生怕穀粒掉落下來。再一筐筐運送回家,散放在各家各戶院裡。

  鎮海衛裡,興許是他們演過太多場戲,已經嫻熟無比,甚至沒將夜裡的事放在心上,毫無防備之心。

  要出動的人員早早備好了甲胄。

  如此,他們夜裡縱容賊寇上岸搶糧之事,經由線人之口,輾轉傳到了裴秉元的耳中。

  夜裡,四更天,城樓上鑼聲大響,又有衙役放響信號炮,如晴空雷鳴,滿城皆醒。

  從城樓上可見,賊寇要攻城了,有三四千之數,規模不大不小。

  賊寇們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回城門大開,黑壓壓的一片民壯隊伍,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持著農家耕具,或叉子或鋤頭,不一而足。

  幾息之後,城內家家戶戶陸陸續續點燃油燈,一片通明。

  再不是家家關門閉戶,生怕被賊寇惦記上,哀求賊寇去搶其他家,給他們留點活命的糧食。

  此時,賊寇頭目明白——他們被算計了。

  「撤!」下令果斷。

  這樣一群民壯,即便賊寇們迎難而上,與民壯死拼,嚇退民壯們,但損失勢必慘重,豈還能留有餘力去搶糧食?

  如此一來,得不償失。

  賊寇們逃得很快,因為他們早就摸透了線路,即便不舉火把,也輕車熟路。

  民壯們人多勢眾,卻也不敢貿貿然追出城去。

  等賊寇抵達海岸邊時,遠遠便看到海上火光沖天,個個失色,過去一看,果真是他們的船隻全著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9 04:07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六十七章 時光尚早

  沒了船的賊寇猶如斷了鰭的魚,望水而不能游。

  船只是水寇們生存的根本,自是萬般重要,不可或缺。他們上岸搶糧,留有不少人在船上放風、看守。如遇強敵雖不能戰,但速速揚帆開船遁走總是不難的。

  為何會遭人連片燒光?

  夜色海面上,一隻隻燃燒的船隻,濃煙烈火,恍若水上火蓮。見此情形,賊人頭目眼冒血絲,面目猙獰,愈發覺得是遭了暗算——城有重兵鎮守,又有分隊繞後燒船,斷他們後路,這不就是甕中捉鱉嗎?

  若非有人提前暴露他們的行蹤,州衙豈能安排得這麼周密?

  「頭,咱們怎麼辦?」

  頭目思忖,臉上露出狠色,才道:「帶著弟兄們往南走,先逃過追捕,再等島上派船來接我們。」

  ……

  太倉州城,州衙門前。

  衙役、民壯們嚇退了賊寇,守住了太倉州的糧食,百姓們未失分毫。此時,他們士氣高漲,整裝待發。

  「依照大慶律,與敵寇鏖戰,良民殺寇一名可抵五成糧稅,衙役殺寇計功,賞銀升官。諸位,失了船隻的水寇只能在地上逃竄,宛如失了巢的螻蟻,見縫就鑽,他們不僅僅是水寇,還是糧稅,是賞銀,是功績!諸位可願意隨本官殺出城去,追捕賊寇?」

  「願意!願意!願意!」

  喊聲之氣勢,可以與衛所正規軍比肩。

  鋤頭鐵鍬長犁,工具雖簡陋一些,但勝在人多,民壯們三五人成組,膽壯了不少。

  正在此時,今夜的另一位主角——冷千戶,帶著千餘兵馬姍姍來遲。一如裴秉元春日上任時聽見的步伐聲,整齊沉穩,卻不慌不緊。

  冷千戶策馬在前,以為還同以往那樣順利——裝模作樣追賊,包圍州衙請賞。

  誰料城內通火通明,街上絲毫不見賊寇痕跡,各家各戶也無哀嚎慟哭。

  來到州衙前,裴知州負手站在最前面,身後是長長的民壯隊伍,特地等候鎮海衛冷千戶的到來。

  「冷千戶率兵前來,是遵衛指揮使之命,前來抵禦追捕賊寇的罷?」裴秉元大聲發問道,先聲制人。

  冷千戶見此場景,猜到形勢有變,遂只能應道:「正是,衛哨報有賊寇來犯,衛指揮使心憂太倉州百姓,命本官率隊前來殺寇。」

  「冷千戶來得正好。」裴秉元順著冷千戶的話往下說,道,「賊寇攻城不舉,四處逃竄,已潰不成軍,請冷千戶率隊隨本官出城,一同追捕賊寇!」

  冷千戶萬沒有想到裴秉元會提如此要求,心中沒底,面露猶豫之色。

  裴秉元追問:「冷千戶是不肯,還是不敢?」聲量放大。

  冷千戶推托道:「本官身為武官,受衛指揮使統領,恐怕難以遵裴知州之命。」

  「方才不是說衛指揮使派爾等來抵禦追捕賊寇麼?現下,冷千戶又換一套說辭來搪塞本官,莫非衛指揮使的話在行伍之內並不作數?」裴秉元道,語氣中滿不屑和嘲諷,「若是如此,豈不叫人恥笑?」

  未等冷千戶回話,裴秉元又道:「也罷,時不待我,冷千戶不敢去就請自便罷。」轉身對身後的衙役、民壯們道,「莫讓賊寇逃遠了,我們走!」

  此番,裴秉元不僅僅下了鎮海衛的面子,還漲自己人的士氣。

  「冷大人,咱們如何是好?」副千戶低聲問道。

  「跟上去。」冷千戶下令。

  橫豎這個時辰,賊寇們應該已經上船出海了,陪這位知州老爺白跑一趟又如何?免得日後鎮海衛被人詬病。

  萬一落了衛指揮使的臉面就不好了。

  冷千戶這般想。

  ……

  小山包上,雜草叢裡,賊寇頭目看到底下追兵們舉著火把,拉網式鋪開四處搜尋,又見身著甲胄的士卒也在其列,數目不少,帶隊的那人正是冷千戶,身姿魁梧。

  他認得。

  賊寇頭目氣得牙癢癢,咬牙切齒。

  「頭,那姓冷的出賣了咱們?」

  「他不過是個圍在主子跟前討骨頭渣子吃的。」賊寇頭目目光凶狠,又道,「我原以為,王指揮明年才急需軍功升遷,今年還可繼續合作,沒想到他這麼急不可耐,早早就動了歪心思。」

  頭目啐了一口,道:「光腳不怕穿鞋的,這樑子結下了。」

  他對身邊幾個兄弟說道:「走,叫上幾個領頭,咱們往北走。」只有順利逃出去,才能再謀後路。荒年裡,只要有了幾個頭頭,很快就能拉起一支新隊伍。

  「是。」

  ……

  夜色遮人,夜裡追捕不算順利,一夜下來,只追捕到幾十個落單藏匿的賊寇,從他們口中知曉,賊寇頭目帶著大部隊往南逃竄了。

  等到天色大亮,全城百姓都投入到搜捕賊寇的隊伍中,但凡有些風吹草動,便立馬報給衙役、民壯。

  幾日之後,往南逃的隊伍被追上,逼到了海崖上。數日的逃命,他們身子疲乏,已無頑抗之力。

  計數後,裴秉元此番領隊共擊殺、逮捕了一千兩百餘名賊寇,此數在軍功中並不算卓絕,然則,在州衙、縣衙等地方官長中,這份功勞十分顯眼、難得。

  光靠衙役、民壯能取得此數,有幾人能為?

  ……

  州衙後院,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飯。

  這段時日,餐桌上總能見到各種各樣的瓜豆蔬果,農家雞鴨禽畜,變著花樣來。

  有許多菜品是裴秉元、林氏在北邊不曾吃過的,嘗起來新鮮又美味。

  或是州衙衙役送來的,或是百姓送到州衙裡的,挑的都是最好的。

  裴秉元叮囑林氏道:「可不能白拿他們的,今年雖是豐收,也僅是夠他們一大家子填飽肚子而爾,並不富餘。」

  「我省得。」林氏替裴秉元盛了碗米飯,顆粒飽滿圓潤,遞過去,說道,「能推的我都給推了,若是不能推的,我也叫申二家的送銅板子去了。」

  林氏又低聲問道:「今年的功績何時上報朝廷?」緊接著又道,「官人的同僚裡,可有丁憂耽誤了婚事的才俊?」

  裴秉元知曉林氏的心思,應道:「功績是由蘇州府知府大人上奏朝廷,恐怕要等歲末……至於竹兒的婚事,她是個有主見的,不若等她出宮,聽了她的意思再說罷。」

  林氏點頭。

  ……

  身邊事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裴少淮心無旁騖,能夠靜心學習,認真研究文章。

  在東林書院裡,他和田永玏的關係愈來愈好,兩人交流學問有來有往,裴少淮同田永玏講北直隸的文章特點,田永玏則告訴裴少淮江南學子以何方式提高文章蘊意。

  兩人都收獲頗豐。

  ……

  只是近來,裴少淮意識了一個大問題,他反思之後,自覺得自己的學識到了一個瓶頸期,文章水平總在此瓶頸處徘徊不前。

  似乎他所寫的文章都很不錯,可圈可點,還被教諭們當作好文貼出。

  但裴少淮翻出舊文章,原先覺得尚可的文章,再讀時覺得猶如嚼蠟,乏味可陳。

  他每每落筆寫文章時,前一句剛剛寫完,後一句的思路馬上就來了。這聽起來似乎是好事,「下筆千文」,實則是裴少淮陷入了一個舒適圈內,遵循於習慣行事,所有事情都只是重復而已。

  遵循於腦中既定的思路所寫的文章,亦只是以前文章的復刻。

  只有停筆思考,輾轉琢磨,筆下之物才是新鮮的。

  裴少淮明白,他急需一個水準遠高於他之上的前輩來指導他,他才能走出這樣的困境。或是他歷事足夠豐富,看遍百態,自己慢慢去悟透。

  在沒有找到這位「前輩」以前,裴少淮只能選擇第二種方式,多出去走走、看看。大姐夫徐瞻不就是歷事之後才考得榜眼的嗎?

  ……

  最新一期《崇文文卷》付梓印出,田永玏給裴少淮送來一本,說道:「這期《崇文文卷》卷末,有南居士的畫作,裴師弟莫錯過了。」眼中含笑,顯然意有所指。

  裴少淮遂直接翻到卷末,只見金色稻浪當中,百姓面帶喜色,揮汗收割稻子,一把把捆好後,送回家中,又有許多孩童在田間地頭拾穗,小簍子裡插著遺落的稻穗。

  好一幅百農秋收圖。畫作上題了一首詩,讚嘆秋收之美,當屬農戶之喜。

  這幅畫,畫的是太倉州的秋收,無怪田永玏特地提醒他要看最後一幅畫。

  裴少淮又看到南居士點評北客的文章,寫道:「文章一如既往的好,然則第三股、第六股中,字句之意已在以前的文章中寫過,此番用詞用句、手法雖大有不同,判若兩文,然骨子裡是一樣的,立意未變……北客先生這段時日興許需要出去走走,時光尚早,莫急。」

  此一句,一下子擊中裴少淮的心尖,顫顫。

  知己也。

  良師也。

  南居士的話,再次證實裴少淮的自我感覺沒錯,他已經被困在某個境地中,長久矣,他確實需要突破。

  其二,南居士能從數篇文章中得出此結論,說明南居士的水准遠在他之上。最後那句「時光尚早,莫急」,裴少淮反復品味,暗想,南居士是從何處看出他是個年輕人,年歲尚小,時日還長?

  果然境界高了一層,能看到的東西都不一樣。

  南居士點評的不只是裴少淮的文章,還是他當前的狀態。

  裴少淮已經動了要尋找南居士的心思,遂問田永玏道:「田師兄,此畫意境甚好,於家父又有別樣意義,不知原作能否借與我帶回家中,讓家父賞閱一番?」

  他說的是實話,也帶有自己的私心。

  田永玏輕鬆應道:「這是自然,裴師弟在此稍等,我這便去崇文堂取畫。」

  「謝師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9 04:27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六十八章 殿前請賞

  崇文堂裡,田永玏奕奕而來,從畫架上取下那幅百農秋收圖,用細繩收緊。

  「田師弟取畫何用?」程思恰好在崇文堂裡,見此問道。

  田永玏未多加思索,如實道:「裴師弟想借回去一賞,我拿去給他。」言罷,欲離開。

  「且慢。」程思攔住了田永玏,語氣變得生分,言道,「這幅畫屬崇文文社所有,豈是他一個游學學子想借就能借的?田師弟有私心,縱使拿來當順水人情,也該先同我們幾位師兄弟商量罷?」

  田永玏牢牢攥住畫卷,並不退讓,說道:「畫中所作乃是太倉州秋收之景,裴師弟父親身為太倉州知州,借與他拿回去一賞有何不可?……究竟是是我有私心,還是程師兄有私心?」

  自打上回爭執以後,田永玏和程思之間日漸不和。

  「倒不是不可,我亦並無私心,只是凡事都該按章程辦事,否則設立文社何用?」

  「莫拿這些虛的給我打馬虎眼。」田永玏承諾道,「此畫由我借出,若出了半分差池,一應由我承擔全責,或賠付畫作,或踢出崇文文社,皆由諸位師兄說了算。」

  程思收回手,不再攔著田永玏,問道:「田師弟,我們認識有六年了罷?莫不是六年抵不過短短六個月?田師弟當真要為了一個外人,與師兄們鬧掰嗎?」

  又道:「裴少淮他只是個過客,終究要回到京都城,兩年後,他將是你春闈裡的對手,田師弟就沒有半分防備之心?」

  前一句話,本讓田永玏心裡有些愧意。

  當程思說出後一句時,田永玏憬然有悟——師兄弟之間的情感已經不夠純粹了。

  田永玏應道:「程師兄當知曉,背向而馳,時日愈長相隔愈遠。」若是論春闈對手,崇文文社其他四人也是田永玏的對手,難不成都要提防著?天底下哪個狀元是防人防出來的?

  田永玏沒有同程思爭論這些,帶著畫離去了。

  ……

  「田師兄,南居士是從何時開始向文社寄稿的?」

  田永玏想了想,說道:「好似早幾年就曾有過,每年三三兩兩的,總要遇見好文章才能勞他動筆。自打北客來稿以後,則月月可收到他的評語……可見南居士同我一樣,都是極欣賞這位北客先生的。」田永玏臉上略帶驕傲之色。

  裴少淮謝過田永玏,帶著畫回到家中,展開畫卷,懸於牆上。

  他負手佇立牆前,微微仰頭,靜靜地看了許久。他並不精通於畫道,只從芒山寺吳老道那學過些淺顯的用色、筆法而爾。

  故此,他賞畫的本事亦十分淺顯——好看,或是不好看。

  眼前這幅畫屬於是好看的,看著賞心悅目,畫中的農戶個個都蘊含著一股勁兒,讓人覺得一切事情都會慢慢好起來。

  這種帶有盼頭的感覺讓人很舒服。

  餘下的,裴少淮只能怪自己賞畫的眼力不夠,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裴秉元從衙門回來,看到這幅讚頌太倉州秋收的畫作,喜溢眉梢——被百姓讚譽是一層意思,被讀書人讚譽又是另一層意思。

  他也負手佇立牆前,與兒子一起賞畫。

  靜默。

  「此畫,至少出自兩人之手。」

  裴少淮驀地轉頭望向父親,臉上略驚訝好奇,又想起父親埋頭書房幾十年,有些賞畫的愛好,自然懂得比他多一些。裴少淮問道:「父親何出此言?」

  裴秉元指著畫上那首詩說:「題字筆劃之末微微分岔,帶有筆鋒,應當是寫字時奮筆直下,驀然勾腕抬筆,戛然而止,方能得此瀟灑筆鋒。」

  裴少淮頷首,寫字一道他已得小成,他理解這樣張揚的筆法。

  方才只顧著看畫,倒忘了畫上還有一首詩。

  裴秉元又指著畫中稻穗道:「而作畫時,畫師筆筆畫滿,筆觸極細,方能勾勒出稻穗的細節,可見其性子又細又穩。」

  最後道:「字如其人,畫如其人,文亦如其人,由此可見畫和詩分別出自不同的兩人之手。」

  裴少淮了然。他將南居士的事一一說與父親聽,然後問道:「這樣一位學問淵博的學者,在蘇州府裡總會留些蹤跡罷,依父親之見,南居士會是何人?又當何處去尋他?」

  裴秉元踱步思忖,說道:「他未必就在蘇州府內,或是周邊其他府州,或是小住於此,皆有可能。有此見識的學者,有意隱匿自己的身份,又豈會讓你輕易查到?」

  「父親分析得是,是孩兒太急了。」失了分寸。

  裴秉元拍拍裴少淮的肩膀,安慰道:「正如他所言,莫急,時日還長……若是有緣,這位南居士自然會來尋你的。」

  ……

  ……

  冬日江南天氣好,霜後仍見萋萋青草,枝頭不見落葉,粗一看,讓人以為是北境裡的春日。

  光景雖好,但該有的寒意不會少半分。寒風呼呼從北而來,又摻上江面的水氣,從衣領鑽進衣袍裡,縱使再厚實的衣裳,都抵不了這濕寒的冷氣。

  京都來信,徐瞻隱晦提醒岳丈,朝廷過了春日就會下旨,諸多臨海州縣將准予開海,允許商賈出海行商,太倉州正在此列。

  趁著冬日農閒,裴秉元召集百姓,家家戶戶出人出力,牢牢把住了那個破舊碼頭,開始重修。

  若家有餘糧,日子有盼頭,父母官許他們以揚州繁華,誰又懼那冬日海水之寒?幹勁十足。

  裴秉元每日出門前,林氏欲為他披上白貂披風,裴秉元解釋道:「我要去舊碼頭看看,若是穿著錦衣玉袍,總是不好……冷就冷些罷,我抖一抖就好了。」

  林氏不好多勸,道:「晚上記得回來吃口熱乎的,別整日在外頭對付。」

  「我省得了。」

  半日過去,裴秉元這日午後早早就回來了,臉上洋溢著笑意,一進門就喊道:「夫人,快去準備筆墨。」

  林氏省得有好事,猜出了幾分,速速準備好筆墨,取來了空折子,邊研墨邊問道:「京都城裡下旨了?」

  裴秉元點頭,笑著應道:「我可以向聖上問賞了。」

  年終歲末,外派官員當年取得好的功績,理應賞賜,多以賞官升品為主。裴秉元年頭的時候剛剛升了一品半,總不好連著繼續升官,但他上任這一年功績不俗,必須嘉賞,故此有問賞一說。

  裴秉元下筆寫道:「……府上老母病重多日,微臣不孝,遠在江南之地,以民事為重,當不負聖上所托,故未能返京伺候一二……」

  「……老母秋日受寒咳嗽不已,冬日恐怕加重,月有望朔圓缺,芸芸眾生總有歸處,微臣惶恐……」

  「……三女若竹自幼教養於祖母膝下,方得如此品性。如今祖母病重,尤為思念孫女若竹,心心念念夜夜不忘,若竹亦是盼著到祖母跟前盡孝一二,以表教養之恩……」

  「……大慶素以忠孝為人之要義,微臣叩請聖上開恩,准許女官裴若竹出宮,解祖孫相思之愁,廣天下之孝道……」

  裴秉元寫得極認真,幾易其稿,閱讀數遍之後,才開始謄抄。

  地上落滿了寫廢的折子。

  ……

  ……

  裴秉元的折子快馬加鞭傳回京都,置於聖上案上。

  這日,聖上在御書房批閱奏折,身邊內官持著白浮塵,稟道:「聖上,安平郡王府鎮國將軍送嫁歸來,在殿外聽候著。」

  聖上撂筆,道:「傳。」

  「傳鎮國將軍燕承詔覲見——」

  燕承詔沒穿從一品鎮國將軍的華服,反倒穿的是南鎮撫司緹帥的官服,正三品。

  內官的一聲傳召讓他驀地醒過神來。燕承詔身為錦衣衛之首,極少思緒飄忽不定,方才是個例外。

  只因入宮前父親對他說的那番話——

  「此番進宮,你務必向聖上請賞賜婚,求娶景川伯爵府三女裴若竹,結紅葉之盟。」

  「裴家已經拒了,父親何必執意於此?」

  「只需聖上開口賜婚,裴家拒與不拒又如何?」

  「裴家已非昔日。」他想說的是,裴家不會乖乖就範的。

  「裴家若是昔日不變,我又豈會籌謀你與之結親?此番結親於郡王府唯有好處,你無需顧慮重重。」

  燕承詔原想問於自己有甚麼好處,可他沒問,已然知曉答案。父親言罷便離開了。

  燕承詔收回心思,闊步入殿,心中已經拿好了注意。

  「微臣叩見聖上。」

  「承詔,此番辛苦你南下一趟。」聖上語氣和緩,問道,「你立了功勞一件,朕許你賞賜,你想要甚麼?」想了想,又問,「你年歲不小了,怎還未成家?」

  燕承詔心中一凜,他為何未成家?

  興許是因為世子遲遲未能替王府生出長孫罷。如今生了,他也終於該成婚了。

  他應道:「男兒有志,不拘於一時。」

  「可有心儀的姑娘?」聖上似乎也有意為他賜婚。

  「稟聖上,尚無。」燕承詔緊接著快速說道,「微臣想好了,請聖上賞賜。」有意略過賜婚這一話題。

  「說罷。」

  有些念頭一旦在心頭滋生,身邊所有事都將成為證據,一件件一樁樁印證著一個事實——他燕承詔確實身處泥潭當中而不自知。

  他倒也果決,說道:「微臣年歲已滿,叩請聖上賜府另居。」

  燕承詔說得決絕,可聖上似乎並無太大的意外,沉默了幾息,問他道:「你可知依照祖規,父母尚在,朕不可賜你府邸?若是准許了,緊接而來的將是懲戒,你可想好了?」

  所謂懲戒,便是爵位從鎮國將軍降一級至輔國將軍。

  即便賜府另居了,也不見得斷得乾淨。

  「微臣想好了,請聖上恩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9 04:48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六十九章 樓高百尺

  「你既執意如此,朕便准了。」

  「臣叩謝隆恩。」

  京中有閒置的府邸舊宅,聖上下旨後,工部營繕清吏司自會動工修繕。府邸修成需要耗些時日,一年半載總是有的。

  「工部營修這段時日,你打算如何?」聖上關切問道。

  聖上既然把燕承詔放在南鎮撫司緹帥這個位置上,負責刺探,自然對燕承詔了如指掌。

  「微臣暫住南鎮撫司。」燕承詔應道。

  移府另居等同於宣告與兄長不和,他豈還會回郡王府住?

  聖上似乎早有打算,言道:「這樣罷,朕這裡有件事你去辦正好合適。」

  「臣聽命。」

  「浙江、福建一帶外有委寇,內有水賊,當地百姓受擾已久,若想順利開海,委寇水賊已到了不可不治的地步。出了春,朕欲任命你為巡海總兵,領江陰、廣洋、橫海、水軍四衛舟師,再賜將牌,浙江、福建瀕海九衛悉聽節制,出海巡捕海寇。」聖上言道。

  大慶並無嚴格的巡海制度,此等規模的巡海,三年五載一次,皆無定數。

  以往多任命臨海都司水師將領為總兵,領水師出海。如今卻一反常態,任命錦衣衛緹帥為總兵,可見聖上有別樣心思。

  燕承詔善監察刺探,未必見得善領馭水師。

  聖上給了燕承詔足夠的時間思索,半晌,才又問道:「你可敢一試?」

  燕承詔不假思索,應道:「微臣願意一試。」

  「善。」聖上又道,「春後,朕會另外委派左右副總兵助你一臂之力,領馭水師之事,你不必擔憂。」

  「臣領命。」燕承詔應道。等巡海一趟回來,新府邸也修繕完畢了。

  他明白聖上的深意,此番南下,暗中刺探調查都司衛所內幕才是他的主要職責。

  燕承詔告退,打算回南鎮撫司選些得力幹將一併帶著。寒日一過便是春,所剩時日不長了,他們需要事先適應船上生活。

  燕承詔拱手退步,出了御書房後才轉身,矯健快步往殿外走。聖上看了一眼燕承詔的背影,繼續批改奏折。

  燕承詔離開,內官才又進御書房,靜待一側伺候聖上。

  折子翻開,來自太倉州知州,聖上神情仔細了幾分,通篇讀完,問內官道:「後宮裡有個女官名為裴若竹,你可曾聽說過?」

  「回陛下,奴婢聽說過。」老內官應道,「原是順平公主身邊的侍讀,做事盡心,在後宮裡頗得美譽。」

  聖上微微頷首,順平公主是他最省心、最疼愛的一位女兒,又問:「平兒嫁了後呢?」

  「好似去了皇后娘娘宮中,做些掌管古今書籍金石書畫的簡單活計。」老內官應道,「後宮裡的女官沒有上千也有大幾百之數,奴婢這腦子,沒能記得過來。」

  聖上了然,沾墨,揮筆在奏折上寫下:「准。」

  老內官瞧了瞧外頭,天色將暗,御書房內燈影見稠,遂問道:「陛下,晚膳時辰快到了,您今兒到哪位娘娘的宮中用膳?」

  聖上看了看手邊剛批完的奏折,應道:「就去皇后那兒罷。」

  「是。」

  ……

  數日之後,竹姐兒得以特許出宮,宮中傳旨,景川伯聽旨。

  「恭喜伯爺,家人團聚。」老內官傳完旨意,賀道。

  「勞苦蕭廠官了。」

  沈姨娘日日翹首以待,終於得了這個消息,本應欣喜若狂的她,此時強使自己盡量鎮定下來,喜形於色,有序辦著一件件在心間籌劃了千百遍的事。

  自打知曉竹兒有望出宮開始,夜深人靜時,她側靠硬枕,靜靜思索打算——女兒出宮了,她該做些甚麼。

  一遍一遍地想。

  要打算得周全些。

  沈姨娘同兒子說道:「你快寫信,快馬加鞭,趕在臘月前送到太倉州,告訴老爺、夫人這個好消息……竹兒哪一日從哪個城門出來,受了甚麼賞賜,都要說清楚了。」歲末臘月,讓老爺夫人高高興興過個年。

  「孩兒省得。」裴少津應道。

  沈姨娘又忙著去老太太的院裡,感謝老祖宗替孫女著想,竹兒才能這樣順利出宮。借著老太太的口,沈姨娘吩咐嬤嬤到錦昌侯府、司徒將軍府、徐尚書府通報一聲,讓親家們知曉,順帶請蓮姐兒、英姐兒回來一趟,商量一起給迎接竹兒出宮的事。

  這麼大一家子都在幫竹兒,有什麼事也要一家子商量才好。

  明日還要讓少津去一趟徐尚書府,代父親先謝過徐大人,竹兒這些年在宮中,受了不少禮部的幫助。

  ……

  裴少津伏案寫信,心中歡喜難以抑制,寫出來的字都快意了幾分。

  寫著寫著,信還未寫完,裴少津突然收住筆,起身,似乎想起了某件重要的事。他走到偏房裡,挪開了一扇屏風,露出牆壁本色。

  打開窗戶,光亮照進來,只見牆上用小石子畫了一道道痕跡,一半是黑石痕,一半是朱石痕,一格一格升高——是他小時候與姐姐丈量身高時劃下的。

  朱色痕總是比黑色痕高出一截,姐姐比他大好幾歲,自然比他高許多。

  一直記錄到五年前,姐姐入宮了,逢玉軒裡只剩下十餘歲的他,裴少津再無興致去丈量身高、留下劃痕,又不敢去看這一道道的痕跡,免得睹物思人,更不捨得抹去它們,只好叫下人搬來一扇屏風擋住了。

  收回思緒,裴少津從院外隨意撿了一顆小石子,比著自己的頭頂,在牆上新添了一道劃痕。

  比舊的劃痕高出了許多許多。

  意味著他比姐姐高出了許多許多,再不是躲在姐姐身後那個小包子了。

  從今以後,他可以護著姐姐了。

  裴少津回到案前,繼續寫信,寫完收筆。

  他又單獨給大哥寫了一封信,寫道:「……大哥說得對,沒有見過星辰浩瀚之人,方不顧所謂去抓住流螢微光……」

  「……詩仙所云非假,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身攀百尺高樓而不懼,唯盼與兄長他日匯聚於高樓之上,以摘星辰之光,經久不熄……」

  ……

  皇宮裡,竹姐兒已收拾妥當,明日出宮。

  她靜坐著,等待皇后娘娘的傳召,畢竟是多年的「主僕」,她識得皇后的性子。

  「裴司言,皇后娘娘召見。」

  竹姐兒循著熟悉的走廊、庭院,來到皇后娘娘的寢宮。

  「奴婢拜見皇后娘娘。」

  「快快起來。」皇后娘娘笑盈盈道,「前些日子,若不是聖上用膳時提點了幾句,我都忘了你進宮已滿五年,差些耽誤了你。如今平兒已經出嫁,你也該回家了……這幾年你做了不少事,辛苦你了。」

  「奴婢分內之職。」

  「你此番出宮,與家人團聚,本宮替你歡喜。」皇后言道,又叫人端來禮件,「裴大人是個好父親,你的婚事,想來有家人替你操心,為你尋個好郎君,本宮就不插手了,思來想去,還是賜你些實在的罷……這是本宮命匠人打造的釵冠,還有京郊外幾十畝的水田,是本宮的一點心意。」

  「奴婢謝皇后娘娘恩賜。」

  這份賞賜不輕,能讓竹姐兒出嫁時風風光光,也能讓人讚譽皇后恩深義重。收下這份賞賜,這份主僕情義也該結束了。

  翌日,竹姐兒只帶了皇后的賞賜,還有那兩冊《詩經》,封面上寫著「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兩句詩,餘下的物件都分了出去。由禮部操持,送她出宮。

  時辰還未到,裴家人已經在城門外候著了,翹首以待。

  只見一個偏綠色的轎子一晃一晃從宮中抬出來,到宮門外停下,簾布撩起,款款走下一個女子,正是竹姐兒。

  冬日白雪,高牆巍巍,一身素綠的竹姐兒加快了步子向家人走去。「衣錦還鄉」時,她卻換下了女官的六品官服,穿上了入宮時的那套衣裳——上是竹青色的翠煙衫,下是淡柳色的長羅裙。

  衣裳光亮,不曾有半分陳舊感,可見竹姐兒不僅一直留著這套衣裳,還精細打理著它。

  入宮時是七月,穿的是夏裙,而此時是寒冬,昨夜大雪剛落,北風呼呼。

  裴少津見到姐姐,大步奔向姐姐,一邊跑一邊解下自己的白貂大氅,順風一甩,披在了姐姐的身上。

  這時,其他人也跟了上來。

  沈姨娘將小手爐塞到竹姐兒手裡,又替到少津的位置上,幫竹姐兒扣上大氅,繫緊。一句話沒說,顆顆淚珠從臉頰滑落,落入雪中不見蹤跡。

  沒有人問竹姐兒為何天寒地凍裡只穿這麼一身單薄的夏裙。長長五年,竹姐兒入宮恍若昨日,誰能忘了她離開家時的身影?

  竹姐兒伸手,抹去沈姨娘臉上的淚痕,道:「小娘,女兒回來了。」

  沈姨娘點點頭,哽咽道:「你的祖父祖母,你的父親母親、弟弟姊妹,都惦記著你,都盼著你早日回家。」

  「竹姐姐……」英姐兒紅著眼,一肚子的話只化作了一句,「我想你了……」

  「我這不是回來了麼?」竹姐兒的手輕輕撫過英姐兒的額頭、髮髻,沒有了少女碎髮,梳了婦人發髻,言道,「英妹妹嫁了好人家,可以學己所好,姐姐在宮裡替你高興。」

  又替英姐兒擦去了淚水,又道:「年紀雖長了,性子卻是一點沒變,平日裡瞧著歡快熱情,該哭時說哭就哭。」

  竹姐兒轉過身,微微仰頭,望向身旁的八尺男兒,身姿挺拔,謙謙如玉,與竹姐兒記憶中的二弟幾乎對不上號。

  從十一歲到十六歲,正是少津長得最快,變化最大的幾年。

  「阿姐。」

  「你長大了,姐姐差些沒認出來……」一直都克制沉靜的竹姐兒,話中有了些哽咽,她知曉自己錯過了很多,可當她真正看到這些錯過的——小娘引以為傲的青絲有了白髮,弟弟竄高了個頭,溫文爾雅,妹妹嫁了如意郎君挽起髮髻,父親外派任官掙功績……

  還有很多她沒有辦法看到的。

  令其動容。

  大姐蓮姐兒給送竹姐兒出宮的宮人發了賞錢,抹了抹眼角,上前招呼道:「今兒三妹妹回家,是個好日子,大家可快不要再哭了。」

  她上前牽著竹姐兒的手,一邊引她上馬車,一邊說道:「天寒地凍的,快些上車罷,有多少心窩子的話,咱回到家裡,一家人歡歡喜喜地說。」

  又忙著叫少津趕緊上另一輛馬車避風,道:「你脫了大氅,也仔細別凍著。」

  幾輛馬車迎著北風,離開了城門高牆,一路往伯爵府回去,在雪上留下幾道車軲轆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9 04:59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七十章 春風渡少年

  臘月天仍寒,春節人將醉。

  臘八這一日,驛站送來信件,裴秉元與妻兒共閱之,知曉竹姐兒特許出宮,三人皆大喜。

  等裴少淮回去後,裴秉元夫婦聊起竹姐兒的婚事。

  「夫人心細些,有甚麼想法?」

  「竹丫頭比英兒大不到一歲,現下著手打算親事,也不算太晚,仔細替她尋個簡單省心的人家……伯爵府有老爺把著,淮兒津兒又有出息,竹丫頭往後的日子會好過的。」林氏說道。

  她是個小婦人,自然按著小婦人的心思去想。

  「竹丫頭入宮有美名,一身的本事操持一府上下綽綽有餘,如今又得了皇后賞賜的釵冠和水田,可以風風光光出嫁,年歲不大,品貌出眾……這樣的條件,估摸京都城裡會有不少人家想來求娶。」分析完,林氏略帶唏噓之意,嘆道,「伯爵府早不是五年前的伯爵府了,竹丫頭當年孤注一擲,如今值得輪到她好好挑選挑選。」

  裴秉元聽後,覺得有幾分道理,可他轉一想,竹兒五年前便懂得入宮趨利避害,在四個女兒中是最有主見的一個,遂言道:「你說得有些道理,不過,按竹兒的性子,那些看中她的本事、趨利而來的人家,她未必能看得上,我們替她找個簡單殷實的人家,又怕屈了她……還是再等幾個月,有人家前來求娶時,看看她的態度再說。」

  「官人看得更透徹些。」林氏道。

  想來過了春日,竹姐兒有了主意,也會及時來信太倉州的。

  ……

  東林書院裡,田永玏近日有些心憂,同裴少淮傾訴道:「北客已有兩月沒有寄稿了,我讀其他文章總覺得有些乏味,我既盼著他快些寄文章過來,又擔憂他是不是出了甚麼狀況。」

  又道:「蘇州府裡有不少喜歡北客文章的學子,亦常常到崇文堂詢問。」

  裴少淮聽後,有些動容。

  文人之間,既有相爭相輕,亦有相知相惜。

  不管是相輕,還是相惜,在文人騷客輩出、人傑地靈的江南之地,都尤為突出一些。

  這段時日,裴少淮不曾斷過寫文章,也寫出了不錯的文章,水準不低於以往。他每每寫好,落款「北客」,蓋上印章,放置幾日後再去讀,自覺得仍是沒有突破,便沒有投出去。

  若是沒有絲毫改變,那麼南居士的點評將失了意義。

  裴少淮這樣以為。

  「田師兄莫太過擔憂了,興許他只是一時文思不佳而已。」裴少淮安慰道,「想來他是聽了南居士的話,緩緩圖之而其事卒成。」

  「也是。」田永玏頷首,言道,「他的文章不只是字句,還是心跡。」讀書人有文思泉湧之時,自然也就有文思不佳之時,文思不佳才是常態。

  如此想,田永玏神情鬆快了一些。

  ……

  時值春日,書院散學休沐,裴少淮選擇閒步歸家,才不辜負一路的春景。

  雨打梨花柴扉閉,風掠草尖欲迷眼,江南之地的春意來得比北境更早一些,也更濃一些。

  裴少淮想起在京都之時,段夫子每每春日都會帶著他和少津、言成出門踏青,感受春景,還經常以花為令,輪番吟詩以飲淡酒,那些時日,倒也快活。

  如今他隻身南下,見了南邊的春色,不免想起那句「去年花裡逢君別,今日花開又一年」。

  回到家中,林氏給他送來一張請帖,言道:「那送貼的小廝說,是給知州大人家少公子的,自報家門時,又說是蘇州城南鄒家的……還說你看了帖子就懂了。」

  林氏又問:「是不是書院裡哪位姓鄒的同窗送來的?」

  裴少淮搖搖頭,他在書院裡並無相熟的姓鄒的同窗,故多了幾分好奇,當即拆開紙帖一閱,他還未讀請帖的內容,目光便全落在了末尾處「南居士」三個字上。

  南居士邀請他明日到府上一敘。

  裴少淮只覺得胸間起伏快了幾分,如喝了烈酒般臉龐發熱,喜形於色。

  果然,南居士身在蘇州城裡,不僅看穿了他是個年輕人,甚至還從文章中猜到了他的身份,主動邀他到府上一敘。

  裴少淮如今雖尚未知曉鄒府是何府,南居士又是何人,但從這張請帖他能看出一位長者對後輩的提點之善意。

  因為這張帖來得恰逢其時。

  「母親,是南居士。」裴少淮興奮道。

  林氏不明所以,但她跟著高興,說道:「淮兒如此歡喜,想必這位南居士是個極重要的人,娘親替你去準備拜訪之禮。」

  沒一會兒,裴秉元從衙門回來,裴少淮將請帖拿與父親看,並打聽蘇州城南鄒府是甚麼人家。他想,能有南居士這麼一位人物,鄒府必定不是尋常人家。

  裴秉元看完請帖後,先是詫異,又深以為然,笑道:「未明身份時想不通,看到『鄒』字時,又當即清晰了然,這位南居士我早該想到城南鄒家的,也唯有他能如此高屋建瓴地點評他人的策問文章了。」

  「父親就莫要賣關子了。」裴少淮道。

  裴秉元肅然道:「既是鄒府,自然只能是鄒之川鄒閣老,他在任時提攜過許多門生,大多已成才幹,頗有威望。」又道,「此番你能得他指點迷津,是你的造化。」

  隨後,他向兒子徐徐道來這位鄒閣老在朝時所做過的事。

  ……

  大慶朝內閣分四殿二閣,四殿為中極殿、謹身殿、文華殿、武英殿,二閣則為文淵閣和東閣。四殿二閣大學士即為內閣。

  鄒之川十九歲高中狀元,入翰林任修撰,十數年間數次遷職,最後入戶部,負責編修戶籍之法、黃冊之規、丈地之策、稅例之比,聽似簡單實則處處學問,鄒之川不願憑空捏造,向先帝請願赴各地考察,方下筆成文。

  往往簡短幾句規定,鄒之川需要調研數月方能寫成雛形,再反復修改完善,免得疏漏。

  用之以心,必成精品。事成後,鄒之川受大賞,四十餘歲任戶部尚書,五十餘歲入文淵閣,提良計良策,輔天子治世。

  鄒之川學問深,四處奔波又積攢了不少見識,當朝聖上初登基時,屢屢托付鄒之川擔任選才之職,為國選賢。正是這七八年間,許多有識之士受以重任,歷練成材。

  然則,前幾年,鄒之川剛到致仕年歲,便請辭榮歸故里,朝中一片惋惜挽留。他只需多留幾年,便能任內閣首輔大臣矣。

  聖上正值壯年,數次挽留,鄒之川言道:「臣老矣,思緒難免愚鈍,還望聖上恩准。」

  聖上知曉鄒之川獨子已入翰林,欲重用,賜其戶部左侍郎之職,然則鄒之川替兒子婉拒了,言道:「稟聖上,吾兒讀書為明理,雖有讀書之才,卻無為官之能,侍郎之職恐其不能勝任,還望聖上三思。臣懇請聖上收回成命,留吾兒於翰林院修編文書、修訂史冊。」並言其子鄒羨靜自幼鐘愛研讀史書,留在翰林院方能施展其才華。

  ……

  裴少淮聽完,心中了然。他早幾年也曾略聽說過這位鄒閣老的事,沒想到會在蘇州城與其相遇,由一卷《崇文文卷》結下緣分。

  心生欽佩。

  他對明日的會面又多了幾分期待。可以這麼說,鄒閣老是個實踐派,正是他少年成名中狀元,為官踏實而順遂,完完整整走完了整條科考之路,又完完整整走完了整條晉升之路,兩條路都走到了頂峰,所以對於沿途攀爬的學子,他有絕對的話語權。

  裴少淮攀爬路上遇見的每一個坎,興許都是鄒閣老曾經遇見過,又跨越過的。

  下山的人,不僅僅已經見過山頂的風景,還知曉一路的陷阱、坎坷不平。

  翌日,裴少淮換上一身日常行頭,略備小禮,又帶了幾篇近日所作的文章,前往蘇州府城南鄒府。

  抵達地方以後,裴少淮發現這座府邸與鄒閣老的性子一樣,都很低調。

  白牆黑瓦,出了朱門大門以外,幾乎沒有甚麼斑駁色彩,與周遭的民居融為一體。門前大街上有些小販佔地做了生意,只消不是太過分的,看門小廝並不驅趕。

  裴少淮上前,通小廝說明來意,小廝又叫來管家。

  「裴公子這邊請,老爺今兒早早就吩咐過了。」管家親自帶路。

  府內幾乎沒有甚麼金貴的飾品,園藝卻是一流,一走進來,裴少淮覺得自己性子都慢了許多。

  管家帶著裴少淮三進後,來到一處彎曲廊橋處,一直蜿蜒至小池上的石亭。

  「裴公子請,老爺夫人就在石亭子裡。」

  裴少淮作揖。

  離得愈近,他愈有些緊張,他穩了穩心緒,踏上廊橋,往石亭子走。

  東風一吹,青綠柳條拂起,石亭中的人也露了出來,裴少淮停了停步子,定眼望去,只見亭內坐著一對老夫婦,頭髮花白,著輕便的尋常衣袍,裝束平易近人。

  想必正是鄒閣老與其夫人。

  石桌

  上鋪開宣紙,鄒老夫人拈著硬毫細筆,正描畫得仔細。

  鄒閣老手裡端著本書,讀了幾句後,湊過去瞧瞧夫人畫得如何了,嘟囔道:「照我說,你該畫得豪爽一些,這樣描要畫到甚麼時候?」

  「讀你的書。」

  鄒老夫人抬手去沾朱顏的時候,正好瞧到了站於廊橋上的裴少淮,只見那衣擺與柳枝輕拂,謙謙少年度春風。

  「喂喂。」鄒老夫人扯了扯鄒閣老。

  「讀我的書呢——」

  「你的北客小公子到了。」鄒老夫人提醒道。

  鄒閣老一下子坐得端正,神情正經,也望了過來,兩人看著如此年歲正茂又才氣外溢的年輕人,藏不住欣賞的目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9 05:05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七十一章 指點迷津

  裴少淮望見此場景,心中想,父親分析得果然沒錯,那幅百農秋收圖的確出自兩人之手——鄒老夫人作畫,鄒閣老題字。

  鄒閣老清清嗓子,對裴少淮喊道:「小友,這邊請。」聲音變得厚重沉穩。

  鄒老夫人嘁嘁發笑。

  裴少淮聽聞招呼聲,回過神來,略提起下衣擺,加快步子往石亭子走去。方才見到兩位老人如此恩愛相和,裴少淮心間的緊張少了幾分。

  來到石亭子裡,裴少淮行禮道:「小子拜見鄒閣老、鄒老夫人。」

  「誒——」鄒閣老擺擺手,言道,「吾已辭官致仕多年,再不是甚麼大學士、閣老,不講究那些陳規舊俗了。咱們既然因文卷相識,相互探討文章,便應當以文客、文友相待。」

  他捋了捋山羊鬍,又道:「不若這樣,小友可稱我一聲鄒老先生或是南居先生,皆可。」

  「小子恭從。」

  「小友請坐。」

  岸畔的丫鬟前來上茶,而後又速速退下了。

  鄒老夫人帶著笑意上下打量了一番裴少淮,盡是欣賞之色,叫人並不覺得是冒犯。她說道:「我知曉你是個年輕人,卻不知曉你這般年輕,想來只有十又七八罷?」

  「小子今年滿十六。」

  鄒老夫人聽後一喜,同鄒閣老打趣道:「老頭子,你這般年歲時,能寫出北客這樣的文章嗎?」

  「我豈記得此等久遠的事?」那都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

  鄒老夫人又算了算,喃喃道:「如此算來,他後年參加春闈、殿試時,比你當年還要小上一歲……果真是柳梢又綠,花有重開,世上新人趕舊人矣。」

  又道:「文章已足夠驚人,見到本人更是不俗。」

  鄒老夫人毫不掩飾對裴少淮的讚賞。聽其談吐,又知老夫人飽讀詩書、甚有底蘊。

  裴少淮謙虛回應。

  兩位老人就像是拉家常一般,你一句我一句的,十分和藹平易近人,讓人既覺得他們是尋常的老人家,又覺得他們學問深厚,大隱隱於市。

  已經喝完了一盞茶,鄒閣老問道:「裴小友一定好奇我倆是如何知曉你的身份的罷?」

  聽鄒閣老這麼一問,裴少淮當真有幾分好奇,他的文章究竟何處暴露了個人身份,遂言道:「請南居先生解惑。」

  「你曾以本名投過一篇文章,你可記得?」

  裴少淮點點頭。心中暗想,僅因文風相似,總不至於就能鎖定北客是他罷?

  鄒閣老繼續道:「此篇文章只能讓我等關注到你,知曉你是北客還在後頭。裴知州初到此地,被鎮海衛為難,北客便寫豪武卒頭侵佔耕地之弊;太倉州夏汛時節,百姓抬高堤壩,挖渠引水,北客便寫江南興修水利之策;等到海外商船陸續停靠松江府岸,北客又開始寫商賈稅例無定數,全憑當地官員喜好收取,長此以往必有大患……所聞所見,到所知,才到所寫,一個人的文章,可以看出其所經歷之事。」

  「諸多巧合一起,北客北客,北直隸所來之客,自然是你不假了。」鄒閣老得意道。

  原來鄒閣老不僅僅關注了文章本身,還推敲出了文章的背景,裴少淮大為欽佩,言道:「南居先生巧思,小子欽仰。」

  春寒料峭裡,池中水蓮尚不見蹤跡,一汪池水映出周遭的亭樓,一陣東風吹來又散成了一條條細痕,裴少淮這時才注意到石桌上的畫紙,鄒老夫人畫的是一幅江口入海圖。

  鄒老夫人不似其他畫師那般著墨勾勒江海連天的壯闊,反倒用細毫一筆筆勾勒江水波紋,幾葉輕舟游於江水之上,隨著江波緩緩而進。

  「此畫意境源於東坡居士的那句『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鄒老夫人見裴少淮眼光久久落在畫上,遂解釋道,「與激流險灘相比,人更懼怕的應當是平緩的江面罷,浩瀚茫茫然而不知所趨。」

  鄒閣老也跟著說道:「此意境,正是我倆今日邀你過來一敘的目的。」

  「小子恭聽。」

  「不必如此拘謹,其實是小事一樁。」鄒閣老緩和氣氛道,「上回點評你的文章以後,再不見你投稿《崇文文卷》,深怕是我的話誤導了你。」

  裴少淮解釋:「小子是怕文章無所長進,拘囿於原地,辜負了南居先生的指點……近來也曾出去游歷以增長見識,在作新的文章。」

  「其實,以你現在文章水準,參加春闈、殿試,足以上榜。」鄒閣老道。言下之意是,裴少淮的文章很好,只是在他這裡,稍還欠缺一些而已。

  「小子所求不止如此。」

  若只是為了上榜,他何苦長途跋涉來到江南之地游學。他所欠缺的那一點點,興許對於一兩次的科考並無影響,然則,對於往後數十年的為官路卻至關重要。

  裴少淮這段時日專注於策問文章,為的是科考之後的仕途。

  金榜不是終點。

  鄒閣老欣慰頷首,讚許道:「確是個好苗子。」而後進入正題,提點裴少淮道,「我點評中所言,叫你暫緩一緩,出去走一走,意不在增長見識……從裴小友文章的廣度來看,你並不缺見識。」

  裴少淮驚訝,原是他會錯了意。

  他一個「外來人」又豈會缺見識呢?

  只聞鄒閣老娓娓道來——

  「策問最能彰顯學子學問之厚度,可否將學問付諸於應用,不外乎三點,其一,新也;其二,細也;其三,全也。」

  「你文章見解之新奇,藏鋒芒於言語間,非尋常學子所能及,可見你見識之廣。」

  「細,研究之精、理解之深則為細。我讀你的文章,時常為你之見解所驚豔,開頭滿是期盼,然則通篇讀完,戛然而止,主幹雖有卻無細枝末節相襯托,叫人意猶未盡。若想文章粗中有細,淺嘗則止、囫圇吞棗皆不可行,還需沉浸進去。正如你父親治水,抬高堤壩為主,挖渠疏通積水為輔,他打一開始心間就有主意。」

  「全,朝中各職務之間相生相剋,諸位官員之間相互牽扯,以至於牽一髮而動全身,譬如上回我點評所言,土地兼併之弊不光在於皇親勳貴之特權,還在於朝廷賦稅之苛,若論及耕地稅例,只想到戶部,而忽略了其他五部九卿,再好主意也必定不能成事。」

  「故此,你出去游歷,不是為了見更多事,而是為了思索事與事之間有何聯繫,為了鑽入其中精研……此乃你文章所缺。」

  「科舉之路正如此畫,你最開始見到的是激流險灘,看似凶險,實則最為輕鬆,只需牢牢護住扁舟,與浪濤相爭,佔據鰲頭即為勝……正如童試裡,一切以文章優劣分高低。」

  「此時,你已過了千道灣、千重山,江口入海,看似一馬平川,兩岸搖曳生姿,實則一片茫茫,最易誤人。」

  「換想,科舉之後是仕途,宛如由江河進入滄海,你若是不知所措,勢必會有暗流推你前行。」

  裴少淮仔細聽著,一句句記入心間。

  他聽完,靜靜沉思細品,久久沒有說話。石桌上的那盞茶水泛起漣漪,已經涼透了,裴少淮端起呷了一口,未曾發覺茶水冰涼。

  這番話,是這個世道裡一位智者的傾囊相授,善意指引。

  裴少淮感激言道:「謝南居先生指點迷津,小子都記住了。」

  「裴小友不必言謝,我們老兩口平日閒來無事,見到了好文章不免貪圖點評一番,若能對裴小友有所助益,自是最好不過。」鄒閣老言道,「裴小友閒暇時,歡迎常來閒敘,地方雖小,卻有柳蔭涼亭。」

  「小子榮幸至極。」

  鄒老夫人拆台道:「他便是想找你來聊天解悶,可不見得有幾個人能聽懂他的那些彎彎道道。」

  時間快到了午膳時候,裴少淮起身告辭,在次表示感激,方才離去。

  老兩口目送裴少淮離開後,繼續閒聊。

  「老頭子,可有些年頭沒見過你如此上心指點後生了。」

  「總是要遇見身正聰慧的,我才有機會指點罷?」

  ……

  之後的時日裡,裴少淮時常投帖拜訪鄒閣老夫婦,鄒閣老每每見到裴少淮都很高興,言道:「以往我同他們說一句,他們總要半晌才理解過來,還是同你相聊暢快……快坐下,昨日我得了一壺好酒,你也嘗嘗。」

  儼然將裴少淮當作忘年之交。

  因裴少淮每回都提前一日送帖過來,鄒閣老嫌棄道:「門口那小廝都認得你了,我家的路你也認得了,你還回回投帖作何用?下回你只管來就是了,這些投帖的虛禮就不必了。」

  兩人聊到大慶開海之事,鄒閣老十分讚同朝廷開海,他說道:「與海外互通,將茶葉、絲綢等銷往各藩,可以興大慶民生。」又問裴少淮是何見解。

  「世間先有人,而後有學問。」裴少淮似乎答非所問,但鄒閣老卻眼前一亮,讓裴少淮繼續說。

  裴少淮道:「有人便容易生出學問,是學問便值得去探究,取其長處為我所用。小子以為,開海之利在於此。」利於學習海外的學問。

  「善,善,善!」鄒閣老讚嘆不已。

  ……

  ……

  東林書院中,田永玏來到書堂裡尋裴少淮,未果,在裴少淮的課桌下看見兩張遺落的廢棄文稿,於是撿了起來一讀。

  邊讀邊頷首,自言自語道:「裴師弟這文筆相當不錯啊,不愧是『頗有北客之風』……好好的文章怎麼棄了呢?」

  他有意讓裴少淮在改改,投稿《崇文文卷》。

  「田師兄田師兄,北客!」一位小師弟匆匆跑來,激動道,「北客來稿了,你快去崇文堂看看罷。」

  田永玏將廢棄文稿置於裴少淮書案上,興沖沖趕去崇文堂。

  幾位師兄正在讀,他只好焦急等待著。

  好不容易輪到他,他拿到手稿,展開一讀,嗯?

  田永玏揉了揉眼睛,沒眼花,繼續讀——這文章怎麼好像剛剛才讀過?言語更加精煉,但文意未變。

  在一看末尾,確實是北客的印章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9 09:01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七十二章 太倉碼頭

  裴少淮回到書堂裡,見到書案上的舊稿,略感驚訝。

  興許是收拾書卷時滑落的,又或是窗風吹落的,被人撿起來放回案上。

  裴少淮唯希望撿起的人沒有太注意紙上的文稿。

  他收拾好書案,取出幾卷《江南文選》仔細研讀,裡面精選了南直隸學子所作的好文章。江南學子筆觸細膩入微,自小處入手而意境大,文辭雅正,裴少淮沉浸在文章中,愈讀愈是喜歡。

  這段時日,他著重練習策問文章,但八股制藝也並未放鬆。

  以他之見,江南學子的制藝文章確實更勝一籌。

  待他讀完文章,起身稍作伸展時,才注意到身後候著兩位少年學子。

  「裴師兄,打擾了。」兩位少年作揖道,其中一位又言,「我等有一詞不甚解,想請教裴師兄。」

  裴少淮來東林書院將滿一年,除了和田永玏等幾位志同道合的同窗關係好以外,他在乙班、丙班等小班中,頗有威望、名氣。無他,小師弟們每每前來請教問題,他皆仔細解答,知無不言,待人和煦。

  書院裡其他已經中舉的學子,可沒有裴少淮這麼溫和的性子。

  「請說。」

  小師弟言道:「大學、中庸皆提及一詞,『慎獨』也,朱子在《四章集注》中注釋道『言幽暗之中,微細之事,跡雖未形而幾則已動,人雖不知而己獨知之』,我等不解,仍不明慎獨為何物。請裴師兄指教。」

  裴少淮雖不以大學、中庸為本經,但他研究過此句。結合段夫子教過的解釋,他答道:「『幽暗之中』即為閒居獨處,可見朱子所解的前提在於『閒居』,不受他人所左右,不受外事所驚擾,此為『獨』也,是第一層意思。」

  他繼續解釋道:「閒居,身處之境地也,慎獨,人之心境也。學問靠功夫,功夫靠慎獨,可慎獨者,無需他人監督看管,即可成事也。此乃第二層意思。」

  兩個小師弟一邊聽,一邊快速揮筆記下,而後再此作揖行禮,道:「謝裴師兄解惑。」兩人雖未完全理解,卻已經找到了突破處。

  小師弟剛離去,裴少淮便看到田永玏風風火火地向他走來,一副要找他算賬的模樣。

  「田師兄怎麼了?」裴少淮問道。

  田永玏緊緊盯著裴少淮,嘴唇微顫,一臉幽怨之色,半晌才道出一句:「裴師弟好狠的心,我被你瞞得好苦好苦……」

  旁人若是聽了去,恐怕要以為這是一場負心漢的大戲。

  一個「瞞」字,裴少淮看看案上的舊文稿,猜到了幾分,道:「這兩張文稿,是田師兄幫忙撿起來的?」

  田永玏點點頭。

  裴少淮扶額,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偏偏是田師兄先發現了,又問道:「我說我不是,田師兄相信嗎?」

  田永玏搖搖頭。

  半晌,田永玏幽幽問道:「你下篇文章寫好了嗎?我可以先一睹為快嗎?」

  裴少淮抬眼,略有些驚訝道:「豈會這般快?這篇文章才剛剛投出去……」往後少不了要面對田師兄的月月催稿。

  兩人找了處安靜的地方相談。

  田永玏的幽怨情緒,此時已轉化為興奮——他不僅見到了北客,而且和北客關係不錯。

  「裴師弟一身的才華,為何要藏拙?若是以真名在《文卷》發文章,豈不是更容易積攢名聲?」田永玏問道。

  好名聲對於讀書人而言如虎添翼,更易在科考中取得好成績。

  又道:「北客,北客,北方的客人,我竟然一直沒能想到。」

  裴少淮回想一開始投稿的初衷,應道:「一開始用北客之名,是為了投塊敲門磚,試試水。到了後來,發現筆名之下發文章交流學問,更是純粹一些,遂沿襲了下來。」

  若是以「裴少淮」之名發文,不免要被冠以北直隸鄉試解元之名,陷入南北之爭中。

  屆時,學子們讀起來自然也就變了味。

  田永玏想到程思、崔正已幾位師兄對裴少淮的偏見,輕嘆了一聲,言道:「我雖不願承認,但事實確如裴師弟所言,筆名之下的學問更純粹一些……崇文堂的幾位師兄若是知曉北客是你,興許就不會力推北客的文章了。」

  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樣,純粹喜歡北客的文章。

  「所以還請田師兄替我隱瞞。」

  「你若是有好文章,先給我賞讀,或將底稿贈予我……倒也不是不可。」田永玏打趣道。

  ……

  數日之後,新一期的《崇文文卷》刊印,因又見北客文章,文卷十分走俏。

  因文卷數目有限,學子間紛紛傳抄。

  「北客的文章水準似乎更上一籌了,可惜我學問不足,找不出其具體之處……總覺得文風有所變化,又無從考究。」

  「我只知曉讀起來更加酣暢了,我最拜服的是他的見解,新奇獨到。」

  「是矣。譬如這回的文章,北客論述如何興練水師,他寫道『養將士以固其謀,習戰守以勵其氣,蓄財用以裕其施』,短短數句,可謂把將首之謀略、日常之操練和後方之財糧繫於一體,不分彼此,妙哉妙哉。」

  「我愈發好奇南居士接下來會如何點評北客的文章了。」

  「我亦在盼著南居士的詳細解析。」

  有了解析,才能更好理解、吸收北客文章的精髓。

  因由此事,崇文文社的名氣在南直隸各府、各州又漲了幾分。

  ……

  ……

  江南二三月,草與水同色。百姓忙於育秧苗、

  翻耕水田。

  經過整個冬日的翻修,太倉州靠東的那個商用碼頭已非荒草雜生、亂石堆砌,如今初見成效,有了碼頭的雛形。

  長長數里長的海岸,以粗石砌築石駁岸,又在碼頭外淺灘處壘滿沙袋以防浪潮,護得碼頭內風平浪靜。這裡本就是一個天然良港。

  為了方便船隻傾卸貨物,一條直入海港的長堤被重新清理出來,鋪上青磚石階。日後,船隻的貨物將由這條長堤源源不斷輸往太倉州內,經太倉州轉運至大慶朝各地。

  岸上有一大塊的空地,裴少淮建議父親一部分修建府衙、裡鋪,用於衙役民壯駐守,另一部分則修建一排排的商鋪,只需碼頭熱鬧起來,商人們自然就會聞訊而來,租房做生意。

  不過,時值春耕,只能暫且停工,農忙之後再作計較。

  三月下旬,朝廷下旨,數個臨海州縣准許開海,太倉州正在此列。

  鎮海衛原以為裴秉元修建碼頭是為了和他們爭搶漕運,爭搶水道運糧的差事,屢屢嘲諷裴秉元不自量力——漕運屬兵家大事,自然只可能握在衛所手裡,裴秉元爭也無用。

  大慶朝可少有過由府衙、州衙掌控水道運糧之事。

  誰成想,裴秉元意圖根本不在漕運,而在海運。是鎮海衛消息閉塞,眼界小了。

  等鎮海衛得知消息之後,終於明白州衙為何大費周章去修建一個廢棄的商用碼頭,為時已晚。彼時,裴秉元已牢牢控住這個廢棄碼頭。

  不僅裴秉元,蘇州府知府、江南巡撫還有戶部,都有插手此事。鎮海衛豈敢動甚麼手腳?

  ……

  太倉州百姓們聽聞碼頭可以帶來如揚州一般的繁榮,士氣大漲,春耕後又馬上投入修建碼頭。

  裴秉元應允老百姓,修建碼頭可抵徭役,每戶多出人手則可視工時折算為糧食,抵消年底的稅例。

  隨後是制定碼頭抽取關稅之策,裴秉元、裴少淮父子數次前往鄒府,請教鄒閣老。

  鄒閣老由戶部尚書入閣,是這方面的大家。

  鄒閣老知曉裴家父子來意後,十分高興,傾囊相授,言道:「商賈不怕稅例,最怕稅例不明,又怕辛苦一場不准通行。裴知州若想制定關稅之策,可從以下著手。」

  「其一,貨分幾類。商船自南洋滿載而歸,船上為何物也?寶石個頭雖小,利潤最大,抽取稅例自然不可少。糧食不易海運,商人少做此類生意,然則糧食利國利民,抽取稅例應降低以鼓勵商賈購入糧食。此外又有香料、器械、木材等等,不可勝數,裴知州恐怕要細分。」

  「其二,估價幾許。估價愈高,抽取稅例自然愈多,估價愈少,稅例愈少……估價之事究竟是以何為標準?此事倒也不難,只堪匯總各地物價相比較,取其中值為妥。」

  「其三,抽例幾成。此事最為關鍵,我自不必多言,想來裴知州也有自己的主意。」

  「……」隨後又就細節說了許多。

  裴少淮前世並未研習過相關專業,只知曉規範稅例之策十分重要,卻不知曉該如何制定。

  這是個很好的歷事實習的機會,裴少淮聽得入神,收獲匪淺。

  月余,裴秉元制定好初稿,呈禮部審閱,再由聖上定奪。

  朝廷雖還未頒布下來,然則太倉州按規抽利的名聲已經傳了出去,不少船商紛紛前來打聽,若當真如此,他們下回出海回來,就在太倉州靠岸了。

  ……

  ……

  轉眼間,竹姐兒出宮已經數月。春日裡,樊園游春,蓮姐兒、英姐兒特地拉上竹姐兒一同去玩。

  竹姐兒婉拒了,言道:「我省得姐姐妹妹的好意,只是眼下我意不在此,即便是去了,也不見得有甚麼興致。」

  又笑道:「再說了,這段時日,上門的媒婆就沒曾停過……姐姐妹妹有時日去樊園,不如先替我挑選挑選這些罷。」

  竹姐兒本身就出色,又有父親功勞、弟弟功名加持,確實有不少人家盯著這門親事。用一個次子或是庶子,娶一個有本事的兒媳,結一個潛力門第,這門親事怎麼算都不虧。

  皇后賜給她郊外的上百畝水田,其實就是一個小莊子,只有十幾戶人家。春耕在即,這日,莊頭送來歷年糧收賬本,請竹姐兒過目。

  厚厚數本,竹姐兒是挑著翻看的。

  莊頭見竹姐兒此舉,低頭掩住暗喜。

  誰料竹姐兒端起茶盞喝茶,眼都沒抬,緩緩道:「梁莊頭拿這樣的賬目糊弄我,是覺得我看不懂賬目,還是覺得自己在官莊任事,吃定我不敢動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9 09:39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七十三章 治理官莊

  「小的萬不敢。」梁莊頭略抬頭,見竹姐兒悠閒吃茶,十分淡然,心間愈發沒底。

  他早備好了一番說辭,言道:「莊子小田地少,然農戶多,足足有二十餘戶,分下去每戶不過三五畝地,歲末徵收莊田籽粒時,豐年可繳足每畝三升九斗,欠年則常立字據,拖欠地租……皇后娘娘仁愛,體恤佃戶,時常並不計較。」

  竹姐兒未理會,叫人把賬簿拿下去,仔細收好。

  梁莊頭目光跟隨著賬簿,顯露出一絲不安。

  「梁莊頭可知曉朝廷頒布的《鐵榜文》?」竹姐兒問道。

  梁莊頭極力掩飾,卻掩不住慌亂神色,聲音虛了幾分,道:「回東家的話,小的識字少,不曾知曉……」

  「《鐵榜文》有言,除了欽賜佃田人戶以外,不得私收投充人戶,違者論處。皇后娘娘賜我百畝良田,契書上不過八戶人家,這多出來的十幾戶人家,是從何投充而來?是貴人旨意還是你私自為之?」竹姐兒厲聲問道。

  欺上瞞下,這樣的伎倆她在宮中見過不少。

  無非是梁莊頭仗著官莊管事的身份,自己在外頭買了民田,收買佃戶,再把佃戶記在官莊裡頭,用官莊所產養佃戶,又叫佃戶替自己種私田,兩邊收利。

  梁莊頭若說是「貴人旨意」,便是詆毀皇后娘娘。他若說是「私自為之」,則是欺瞞之罪。

  無論是哪一條,都是大罪過。

  興許是從前過得太容易了,梁莊頭萬沒有想到眼前這個看似柔弱的新東家,出手竟如此敏銳果決。

  梁莊頭跪地磕頭求饒。

  「你從前是皇后娘娘莊裡頭的家奴,僅憑私收佃戶一事,我確不好直接將你如何,不過……」竹姐兒淡淡道,「你若是做了其他的醃臢事,被縣衙查了,便不算我能左右的了。」

  梁莊頭癱坐在地上。

  莊頭們在田莊裡屬於一霸,名聲大多不好,輕則假托威勢、逼勒小民,狠則佔人土地、污人婦女、誣人性命。

  梁莊頭下場會如何,全看他平日裡做過些甚麼。

  竹姐兒叫人押梁莊頭下去好生「歇著」,又尋來了長舟,如今的張管事,說道:「張管事從前跟在淮弟身邊,學得一身本事,眼下有件事要張管事去辦。」

  「全聽三小姐吩咐。」

  竹姐兒讓長舟去查一查梁莊頭,看他手裡頭有多少不乾淨的事,言道:「但凡有違大慶例律的,便送去給縣衙處置罷。」

  「是,三小姐。」長舟退下。

  ……

  梁莊頭私底下再風光,其本質也不過是個奴僕,還是個已經改記到了竹姐兒名下的奴僕。

  竹姐兒料理了他,莊子乾淨了許多。

  她把不在契上的十幾戶佃農放了出去,將梁莊頭侵佔的田地歸還他們,也算行善積德了。

  春暖易睏,午後,竹姐兒靠在榻上閉目,卻無睡意——在宮中數年,她已經養成了閉目假寐、耳聽八方的習慣,縱使是休憩,也睡得極淺。

  一點小動靜也能醒過神來。

  沈姨娘躡步輕聲進屋,竹姐兒醒來。

  「我吵到你了?」

  「不曾。」

  竹姐兒應道,挪了挪位置,讓娘親坐過來。

  母女二人相依偎。

  「這樣的時光,總覺著不夠。」沈姨娘握著女兒的手說道。

  「那女兒就一直陪著小娘。」

  「傻丫頭。」沈姨娘借此進入正題,說道,「你總有一日是要嫁人的……你父親辛苦積攢功勞請賞,換你出宮,為的就是不耽誤你。」

  竹姐兒應道:「女兒省得。」

  只是數年來,她已習慣獨自想事、行事,自作打算,如今出宮談及婚事,要找個相知相靠的,難免不能習慣——她心裡還未空出這麼一個位置來。

  李水生看似老實勤懇、待人和善,實則懦弱無能,不能自己做主;安平世子見色起意,仗勢欺人,伙同尚書府一起算計她,逼得她入宮為僕;安平郡王府處心積慮,想借她聯姻挾持景川伯爵府……

  這些糟心事是消磨不去的,讓她不得不慎重選擇。

  竹姐兒應道:「世間雖無盡善盡美,卻也不能將錯就錯,好不容易避開的路,女兒斷不會再踏上去……若是回過頭來,還是嫁了李家、燕家這樣的門第,女兒受的那幾年苦有何意義?」

  沈姨娘無奈又心疼,她替女兒捋了捋額間的碎髮,言道:「你總要試著去挑一挑、選一選,才知曉他們中有沒有個好的、合適的,這是你為自己爭來的……老爺夫人又寬容開明,在這世道裡於女子而言已是極難得。」

  又建議道:「娘親覺得楊夫人就頗有誠意,夫君是大理寺少卿,她家長子年歲雖比你小了一些,但也不過三歲,並不打緊,你若有意,便叫你弟弟去打聽打聽。」

  這位楊夫人送了三回拜帖,皆被老太太以身子不適婉拒了,相比於其他,確實頗有誠意。

  沈姨娘說出這樣的建議,私底下必定已打聽了一番。書香門第,婆母看重,兩家步步登高,竹姐兒的日子就能越過越好。

  然則竹姐兒興致缺缺,她見到了小娘神色頗有些期待,應道:「楊夫人下回還送帖來的話,便見一見罷。」

  「我一會兒便去同老祖宗報一聲。」沈姨娘歡喜道。

  聊及伯爵府的奴僕,竹姐兒問道:「小娘,我總覺得府上的奴僕做事不比以前,有些懈怠,是不是我剛從宮裡出來,眼光太挑剔了些?」

  「確是懈怠了不少。」沈姨娘嘆了口氣,道,「老太太年邁,夫人不在,我只是個妾室,說話不作數,你弟弟半大不小,忙於課業……她們自然挑這個時候耍懶。」

  竹姐兒了然,結合梁莊頭的事,若有所思。

  隔日,竹姐兒便去找了祖父祖母,她先是說了宮中的一件事——

  早些年萬安宮的鄭貴妃為聖上生了皇子,聖上賞了她數十傾的皇莊,就在大興縣南,賜皇莊名「萬安宮莊」,可謂極寵。竹姐兒出宮前不久,有件事鬧到聖上跟前去了,正是與這萬安宮莊相關。

  有人狀告鄭貴妃監管皇莊不力,放縱家奴莊頭為非作歹,逼得莊內數百戶佃戶食不果腹、衣不遮體,紛紛出逃。其中一個莊頭是鄭貴妃乳母之子,在莊內大肆擄掠民女為妾,妾室、通房有三十餘個,因強取豪奪還曾鬧過命案。

  聖上對此等行徑深惡痛絕,派人去查探,結果確有此事。那些刁奴被杖殺責罰自不必多說,鄭貴妃也因此受牽連被責罰,聖上生怒,寵愛大不如前。

  竹姐兒同祖父祖母說道:「父親母親不在京都,府上庶務不勤,奴僕偷閒耍滑,眼皮底下尚且如此,更何況是郊外的諸個莊子?只怕莊頭們跟著其他門府,把外頭那些歪風邪氣也學了去,在莊子裡橫行霸道。」

  又道:「宮中各妃嬪的莊子皆肅查了一遍,但有犯者,一律論處,想來等朝廷閒出手,便會逐一肅查京畿周邊的大小莊子。父親仕途正盛,兩位弟弟學問深、前途大,不免會招小人覬覦眼紅,萬一伯爵府的莊子裡查出了些甚麼事,被人詬病聚斂無厭、迫害佃戶,扣以不仁不義的罵名,恐怕清者也難自清。不如讓孫女帶人先清查一遍,若有犯者主動送官,再替以賢德之人,嚴加看管莊子,以絕隱患。」

  宮中妃嬪之間最善相互拆台挑刺,於那等環境之下,竹姐兒已習慣於防患未然,凡事多想一步。

  老爺子、老太太聽後,覺得竹姐兒考慮周到,自然應允,又誇讚竹姐兒心思通透。

  竹姐兒雷厲風行,找來了申大一家和長舟一家,言道:「申管事是跟過父親的,張管事則跟過淮弟,此番勞你們兩家人跟我一同下莊子查個仔細,切莫顧及平日裡相識的顏面,嚴查嚴糾。」

  燭下有暗,伯爵府再是清白,莊子裡也曾發生有不快之事。數日之後,田莊的五個莊頭和園子裡的七八個婆子被揪出來——或擅自漲佃戶租子,或逼娶逼嫁,或招聚無賴群人玩葉子牌斂財。

  報縣衙備案以後,一應發賣了。

  ……

  一事剛畢,一事又起。

  這幾日,京都城勳貴圈裡謠傳竹姐兒是「貼金再售」、「待價而沽」。造謠者先是把當年李水生的事給挖了出來,言說彼時伯爵府落魄,連城南李所正這樣的小官吏人家都不肯娶伯爵府庶女為妻,才逼得裴若竹參加女官選秀進宮。

  又說僅僅過了五年,區區一個出宮女官,還是個庶女,竟有那麼多人家巴結著求娶,豈不是自甘承認連小官吏人家都不如?伯爵府也是個厲害的,這一進一出,就把原來嫁不出去的庶女給捧成了香餑餑。

  流言止於智者,謠傳者要麼是蠢,要麼就是針對景川伯爵府,針對裴若竹。

  這又是「李水生」又是「入宮」的,當年清楚情況總不過裴家和安平郡王府,造謠者不是郡王府又能是誰呢?

  竹姐兒打聽到燕承詔已經登船南下,安平王也已返回後軍都督府操練兵卒,竹姐兒冷笑道:「府上一個能管事的都沒有,也敢這個時候挑釁鬧事?」

  沈姨娘面帶擔憂,對竹姐兒道:「外頭這樣傳謠,你的親事……」她擔憂有意提親的人家聽信謠言,另改主意。

  竹姐兒卻道:「若是連此等粗劣的謠言都辨識不了,自也必不來求娶了,正正好。」

  郡王府郊外的莊子、農園可比裴家大多了,幾十傾的田地,上百個莊頭,交由世子夫婦轄管,裴若竹就不信莊子裡沒些醃臢事。

  竹姐兒沒理會謠言,反倒叫人暗中去查郡王府的官莊,結果沒令她失望。

  郡王府的官莊按說只有六十三傾十三畝,實則官莊內足有上百傾的田地,多出的這部分自然是侵奪民田、逼民為佃而來。此外,又在莊內搭建橋樑,擅立關隘,私刻官防,收取路費。莊頭們在莊內為非作歹、橫行霸道,自不必多言。

  月余,謠言漸漸止住了。而此時,朝廷令順天府衙、大理寺會同戶部,嚴查京畿周邊的各個皇莊、官莊,以正秩序。

  竹姐兒趁此時機,命人把之前查到的一應全抖了出來,甭管證據不證據的,至少京都城裡口口相傳,百姓們忿忿不平。

  順天府衙、大理寺本沒想好從哪家哪戶入手,現如今郡王府直接撞到刀尖上,他們順勢而為,選擇從郡王府的官莊先查起。

  事發突然,郡王爺不在京都城裡,朝中無人接應,安平世子應對盤查手忙腳亂,官莊裡頭更是如一盤散沙,昭然示人。

  皆如外面傳言所說——莊內小民膏脂被吮削無餘。

  隨之而來的是言官們鋪天蓋地的彈劾,言說郡王府身為皇家旁支,能夠留在京都,又有軍中實職,已是天大的恩賜,豈料郡王府貪婪無厭,縱容家奴莊頭侵奪民田,以豐年祿。

  安平郡王被聖上召回,聖上說道:「愛卿年歲不小了,操練兵馬之事便留給年輕人去辦罷,即日起留在京都內,好生打理郡王府的官田,不得再有損皇家顏面。」

  「臣……遵旨。」

  安平郡王提前致仕,世子無官職在身,長孫尚小,燕承詔又已請願分府另居……如此青黃不接,郡王府往後想再染指軍務,領兵操練,恐怕是難之又難矣。

  ……

  暮春春耕,竹姐兒到自己的小莊子裡查看耕種情況。

  這片良田位置不錯,正好坐落在河畔,春耕夏溉引水十分方便。

  八戶佃農分了百畝良田,每戶十幾畝地,但凡不是遇到蝗災,必定能夠繳足租子,又能供一家老少飽腹。

  一切無虞,竹姐兒準備回去。

  正巧此時,新來的何莊頭來報,言道:「東家,河下游莊子的李莊頭來見我,說他們的水田略高於河,不便引水,想經由我們的水田,從上游引水。小的來問東家的意思。」

  「是哪個人家的官莊?」

  何莊頭應道:「回東家,是南平伯爵府的官莊。」

  是京都城裡的勳貴人家。

  竹姐兒向莊園外望去,只見莊園門前停了一輛灰藍素錦的馬車,不見貴氣,車前站的中年人應當就是李莊頭。

  既然都來了,卻不下車進來相談,竹姐兒料想車內坐的不是女眷。

  竹姐兒又問:「若是應了他們,可會影響水田收成?」

  何莊頭應道:「會流失些肥力,卻也影響不大。」又道,「他們的主子應允秋收時付三釐的收成。」

  竹姐兒心想,南平伯爵府恐怕早有這個主意了,只不過之前這個莊子屬皇后,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敢從此處引水路過。眼下莊子換了主子,他們便過來商量了。

  對方許諾三釐,很是大方,竹姐兒沒多猶豫,也大方應道:「允了,同他們說,誠信為上,字據不必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9 10:38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七十四章 水紋青袍

  徐尚書府中。

  一場綿長瀝瀝的春雨,牆角下瓷白的洗硯缸積滿清水。

  午時初,書堂散學,唯有小言歸推著段夫子出來,要去洗硯缸前洗墨。

  言歸十餘歲,已是少年模樣,幼時胖嘟嘟的臉頰收了回去,模樣與其父徐瞻頗有幾分相像。

  庭院內,春日青磚濕滑,言歸推著輪椅走得仔細,來到缸前,軲轆的鎖竅自動滑落,輪椅穩穩停了下來。

  言歸道:「淮小舅心思真巧,夫子這把坐騎牢靠又實用。」

  段夫子額間皺紋展了展。

  毛筆浸入白瓷缸裡,墨汁在冷冽清水中散開,一絲絲一縷縷,比山水潑墨還要肆意幾分,小言歸一時捨不得攪動筆桿,毀了這水中墨韻。

  暮春風多,牆外楊絮隨風而起,風停,絨毛似的楊花落入白瓷缸中,小言歸望得出神。

  半晌,言歸回頭望向夫子,只見段夫子也沉浸在暮春風中,抬頭望著屋簷瓦上的幾隻燕雀。

  師徒二人相視而笑。

  夫子問言歸,道:「宋翰林學士葉采有一詩,與此情此境十分合宜,你可記得?」

  言歸應道:「夫子說的可是『雙雙瓦雀行書案,點點楊花入硯池』?」

  夫子頷首,讚賞道:「你這記性,與少津相比,不逞多讓。」

  言歸見夫子臉上略有思愁,又想起此詩的後兩句——「閒坐小窗讀周易,不知春去幾多時」。學子沉浸於書中世界,不知時間幾何,然則於夫子而言,他對時日的流逝最是敏感。

  言歸道:「大哥和津小舅明日休沐歸來,夫子有甚麼事吩咐小子提前準備嗎?」

  明日又是十五了,順天府學休沐。

  夫子心裡早有打算,道:「把少淮寄回來的文章、文卷拿出來,明日叫他們好好讀一讀。」

  「是。」

  「夫子是想淮小舅了嗎?」

  段夫子摸了摸光滑的輪椅把手,笑道:「確有些想少淮了。」

  翌日,裴少津早早來了徐府。「暮春者,春服既成」,暮春是換新衣的時候,少津為夫子送來了一身水紋色的青袍,剪裁用的是江南樣式,言道:「這是大哥挑的料子,在蘇州城裡做好再送回京都的,特地囑咐我暮春換新衣的時候給夫子送來。」

  段夫子穿慣了深色衣裳,見到新衣色淺,言道:「我這一把年紀了,豈好穿這般亮色的衣裳?只怕不妥……」

  「聖人言,君子如水,隨圓就方,大哥特地選的水紋色。」少津言道,「大哥還說,江南之地,水紋色青袍老少皆宜,夫子不妨先試試。」

  又道:「學生上回陪夫子去芒山觀裡,吳老道不也穿了一身青袍嗎?」

  少津把衣袍遞給老阿篤,老阿篤也跟著說:「淮少爺選的料子真好。」

  「果真?」段夫子面上雖拒,心裡卻是歡喜,言道,「那就先試一試罷……」

  這一試,竟沒有再換下來,直接穿到了書堂裡。

  青袍映白髮,段夫子雖已年輕不再,但再穿回書生時的青袍,仿若又尋回了幾分年輕時的意氣風發不言敗。

  還特地讓老阿篤替他換上了黑緞靴。

  青袍總是要配靴的。

  少津與言成看見與往日大有不同的段夫子,相視一眼,心間歡喜。少津心想,他們幾個當中,還是大哥最懂夫子的心思,不管是送畫、送輪椅,還是送一身春日青袍,大哥都是費了一番心思的。

  照舊,少津和言成先將近日所作的文章交給夫子點評。夫子讀文章期間,他們倆則品讀裴少淮寄回來的文卷、文章,言歸年歲尚小,仍以研讀四書五經為主。

  春日暖陽斜入書堂當中,師生幾個神色認真,沉浸其中,屋簷瓦上的鳥雀都識趣安靜了下來。

  段夫子將少津、言成的文章放下,紙張微響,少津、言成抬頭。

  夫子言道:「少津文筆收斂了許多,再不似以往那般鋒芒外露,略有偏執,見解也愈發成熟。判詞有理有據,以理服人,屬上乘。若說不足之處……」

  夫子頓了頓,凝眉道:「旁人作文章,最怕肚裡墨水不足,不能旁徵博引。而少津你博覽群書,又善記憶,最是不怕引經據典……只是過猶不及,你所作的文章引古過多,讀起來不免生澀,又容易叫人覺得是尋章摘句,反倒弱化了你的見解。寫文章最重要的還是論述見解,一字一句皆是為見解鋪路,後面的時日可由此入手,緩緩改進。」

  少津聽得認真。年少時他以背書快而勝人一籌,隨著年歲增長,他愈發覺得自己需要跳出「背書」這個圈子,夫子今日的點評真真說到了他的心坎上。

  少津應道:「謝夫子指點。文章收斂,許是因為家中團聚,學生心境亦隨之變化了不少。至於尋章摘句一事,學生牢牢記下了,往後一定注意修正。」

  論到言成的文章,夫子說道:「言成的文章,見解和意境還是小了一些,或是頭幾股開筆宏大,接下來後勁不足,越寫越小,等到束股的時候,與破題、起股相比,恍若兩文矣。」

  夫子指點言成道:「這段時日,可少去府學,你祖父、父親或是二叔在家中時,多去交談,了解朝中時事,聽得多、見的多了,見解自然也就跟著開闊了。」

  言成應道:「謝夫子,學生遵夫子之命。」

  隨後,師生幾人討論裴少淮的文章,言成讚嘆道:「少淮的文章更上一層了,說不出哪裡變了,只覺得文章渾然一體,與《會試文選》裡的文章相比,不逞多讓。」

  少津也道:「大哥有奇思,又有奇遇,此番游學之後,筆力愈見不凡,想必來年的春闈,可爭一爭杏榜之首矣。」

  段夫子捋捋鬍鬚,笑著應道:「少淮此番南下,確實長進明顯。此事既得益於他遇見高人指點,也得益於他心智聰慧,可以悟得高人深意。」

  有了少淮當例子,夫子又對少津、言成說道:「明年秋闈以後,你們兩個也要到江南之地去走一走、學一學,見多識廣總是好的。」

  「是,夫子。」

  再過一年,裴府、徐府就要忙起來了——言歸要參加童試,少津、言成要參加秋闈,少淮則要參加春闈。

  ……

  夫子回房以後,少津與言成閒聊。

  聊起家事,言成有些鬱鬱,少津問何事,言成未言,一旁的小言歸便替他說了。

  言歸道:「津小舅,大哥是在為親事鬱悶呢,祖母、大伯母這段時日在張羅著給大哥說門親事。」

  少津、少淮十六歲多,言成已滿十七,確到了說親的時候。徐瞻這個年紀的時候,已經和蓮姐兒定親了。

  少津一樂,言道:「這不是好事嗎?大外甥怎麼反倒鬱悶了?」

  「少津,請你有些當小舅的樣。」言成應道,「我如今是『書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既然日日與書卷相親了,哪裡還有時日同別個人相親?」

  「此相親非彼相親也。」

  言成轉而問少津:「你呢?你和少淮年歲也不小了,家中是不是也要替你們打算了?」

  本是隨口一問,誰料少津聽後臉頰紅似朝霞,把大哥拉出來擋話,應道:「大哥排在前面,他都還沒信呢,我還不急……不急……」

  言成心細,看著少津的紅臉頰,追問道:「你不急,你紅什麼臉?怕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見少津支支吾吾,言成更加確認了,說道:「你不對勁,你有事瞞著,快說快說。」這下子,把方才的鬱悶忘得一乾二淨,反倒關心起小舅的親事來。

  ……

  ……

  太倉州內一片繁忙,農婦們忙著照料田中綠秧,期盼和去歲一樣有個大收成。堤壩、溝渠已修好,再不怕夏汛水淹了。

  男人們著奔忙於家和碼頭之間,或參加民壯巡守新碼頭,或繼續修建完善碼頭配套的房屋、磚道。

  他們要趕在夏日前完成。

  夏日海風北上,出海的商船會順風返回大慶國,太倉州的百姓期待著迎接第一批選擇停靠新碼頭的商船。

  這日,裴少淮隨父親來到舊船廠,參加「樹龍骨」儀式,這意味著太倉船廠開始建造第一艘船。

  再臨舊船廠,已非昔日之景。

  各類木材順著揚子江而下,從湖湘之地運來,置放在平地上晾乾待用,一排排一根根,頗為壯觀。

  兩百餘米長的船塢已經修建恢復,兩旁搭起高台、木架,巨大的空間足以供數百人同時動工。船隻將在船塢中一點點搭建而成,再由此入水,開始它的使命。

  看船塢的規模,日後最大可建造千料的大船。

  吳監生負責搭建船廠,匯報道:「稟知州大人,時日有限,眼下船廠只修復了一個船塢,其他廢棄的船塢,日後再慢慢清理。」

  「可。」裴秉元應道。

  再看列隊於船塢前的工匠們,有大木匠、細木匠、捻縫匠、鉚釘匠、油漆匠、艌匠……等等,有老有少,皆一一被州衙從各鄉各鎮召集了回來。重返故地,重操舊事,工匠們神采奕奕,他們見過了知州大人的本事,皆信服,期待把太倉船的本事傳承下去。

  裴少淮來到樹龍骨儀式場地前。

  他居於高處,向下望去,只見船塢中已搭建好一條數十米長的船隻骨架。粗實的油松木彎曲成型,兩頭上翹底下成弧狀,構成了船隻的主幹,宛如脊柱。

  主幹兩側安插一排排枝幹,合起來好似海中大魚的骨架,故稱其為「龍骨」。

  龍骨被牢牢固定在船塢中間,紋絲不動,最前頭綁著一塊棕片,尾部則扎了紅布,鮮豔奪目,寓意頭棕尾紅,如龍暢游,會有好運發生。

  即將建造的這艘船隻不算大,裴少淮估摸只有二三百料,可容五六十人。萬事開頭難,建造好第一艘船,往後就會越來越順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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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造船參考自《瀕危非遺的傳承與保護探析—以泉州水密隔艙福船製造技藝為例_曾曉萍》和《16世紀江南造船技術理論化及其歷史影響_陳偉》,後面的章節也是參考自這兩篇文章,不再標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9 11:07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七十五章 水密隔艙

  八仙桌上擺好三牲,香爐煙霧縈繞,裴知州帶頭禱告,祭祀海神。

  隨後,裴秉元又給諸位造船匠們分發紅錢,以振士氣。

  區區一架二三百料的船隻,裴秉元如此興師動眾,為的是告訴眾人,一定會再興造船廠。

  樹龍骨儀式結束後,從造船廠歸來,裴少淮滿腦的心思都是船隻船隻——他很想知曉,在工業並不發達的大慶朝,工匠們是如何一點點建造出可以乘風御浪的硬帆烏尾大船的?

  既是來游學的,豈能錯失此等良機,不去鑽研一番?

  翌日,裴少淮去鄒府,同鄒閣老說了自己的打算,鄒閣老大為讚同。

  鄒閣老提點他道:「誠齋先生詩曰『暗潮巴到無人會,只有篙師識水痕』,江河之中的暗流,唯有日日行水的撐篙人最為熟諳,可以避之、讓之。與之同理,甚麼樣的船隻最為牢固暢行,最適合禦敵鏖戰,造船者必定也通曉幾分,甲子白髮,這些匠籍老者身份雖微,學問可不小,值得你去一學。」

  又道:「『天下之事,聞者不如見者知之為詳,見者不如居者知之為盡』,此番你去見識了造船,若是日後入工部執掌建造之事,或是入兵部轄領戰船水師歷練,皆有好處。你知曉得愈多,在朝中與人共事時,愈不易被人蒙蔽、牽著鼻子走。」

  鄒閣老所言,與裴少淮所想不謀而合,裴少淮應道:「小子省得了。」

  此後數月裡,裴少淮奔走於書堂、造船廠、鄒府和家之間,忙碌而充實。

  在造船廠裡,裴少淮認識了年將六十的王匠頭,會講官話。王匠頭是個身材矮小的小老頭,身子骨仍舊健朗,年輕時幾乎做過造船的每一道工序。

  他不上手做重活,只負責游走在船塢各處,或指導年輕的匠工們做事,或檢驗每道工序的質量。

  王匠頭每每見到裴少淮過來,都會笑得眯成眼縫,道:「裴舉人又來啦?」

  裴少淮點點頭,謙虛應道:「過來同王師傅請教造船的學問。」

  「可不敢說是請教。」王匠頭搖搖手,說道,「我不懂甚麼是學問,只曉得這是祖上一代代改進後留下的技藝,這其中但有裴舉人好奇的,老頭子必定盡力應答。」

  船塢裡頭,工匠們來來往往,或刨削木板,或開榫打眼,或借火翹曲木條,各有各的活,有條不紊,忙而不亂。

  裴少淮跟隨王匠頭穿梭各個工間。

  「王師傅,這造船共有多少道工序?」裴少淮問道。

  王匠頭邊走邊應道:「太倉船用的是船殼法,大工序有七道,一曰龍骨,二曰底板,三曰隔艙,四曰船舵,五曰樑拱,六曰船肋,七曰甲板之上。小工序則不計其數,譬如捻縫、塗漆、鉚釘……我雖都曾趕過,卻不曾數過。」

  又道:「這造船說難也不難,不外乎同造房子一樣,一個是在地上建造,一個是在水上建造罷了。龍骨夠粗夠韌,擺得正,木料用得好,相當於地基落得穩固,造船就成了一半。匠工們幹活時,鉚得實,捻得緊,木板交疊,幹得愈細,船的壽命就愈長久。」

  經過木料場時,裴少淮見木頭粗細、橫截木紋各有不同,顯然是木料有別,於是停下多端詳了一會。

  王匠頭適時上前解釋道:「海水鹹苦,造海船比造河船對木料要求更高一些。油松木長泡不爛,可做龍骨,樟木不易裂,可做艙板,杉木輕韌,可做底板。」

  王匠頭帶裴少淮進有人把守的倉庫中,指著單獨擺放幾柱木料,說道:「這幾根才是最貴的,是專程從滇西南運來的,留著做船舵。」

  船舵由船上舵桿和船尾舵板組成,通過改變舵板的方向,船下水流向左或是向右,從而實現船隻轉向。

  這便意味著舵桿、舵板需要由極堅硬的木材製成。

  裴少淮望向那幾根木材,只見木質堅沉,心材黃紅,髓紋細美,用手一觸,緊密如鐵般發涼。

  是上好的鐵力木,又叫鐵梨木[1]。

  無怪王匠頭要叫人單獨看守此木料。

  王匠頭說道:「船舵如魚尾,掌控船舵才能乘風御浪,船舵的好壞可全依仗這幾根木頭。」可見其重要性。

  忙活了好幾日,裴少淮在造船廠內大開眼界,讓他不得不讚嘆先輩們的智慧。裴少淮心想,在材料匱乏、純靠人力的世道,先輩們用一次次的試驗,選出最合適的材料,又一輩輩傳承改進,從而造出御海的大船。

  這是一種漫長而又沉穩的智慧。

  過了半月,裴少淮再次來訪。此時,龍骨外已經安裝好緊密的底板,船隻初見雛形,宛若一隻竹葉狀的大碗,從上往下看時,裡面空空如也。

  王匠頭見到裴少淮,神秘兮兮道:「裴舉人來得正巧,船只最關鍵的一道工序,今日開工。」

  裴少淮聽後,歡喜又好奇。

  木造船隻能在茫茫滄海上航行,除了選材和手工細致以外,必定有其智慧之處,想來這道最關鍵的工序可以探得一二。

  「裴舉人請隨我來。」王匠頭帶路道。

  二人來到船塢高架台上,可以看見空船殼裡,數十人正在合力做工。

  他們沿著主龍骨搭起一道厚厚的豎直艙壁,分成左右兩半,再繼續裝上一排排的橫艙壁,把船隻底倉隔成了一格格,艙壁密封,互不相通。

  細數,共有十八宮格。

  「此乃第三道工序,安裝水密隔艙[2]。」王匠頭說道,他買了個關子,又問,「裴舉人不妨猜一猜,此舉有何用,為何稱之為最關鍵的一道工序。」

  裴少淮前世歷事雖多,卻不曾細學過古造船術,初一聽水密隔艙不知為何物。但他很快就想到了水中竹筏,一節節的竹子漂浮於水上,倘若只是某一節竹筒破了,竹子卻不會沉。

  因為竹節隔膜把竹子分為了許多節竹筒。

  破一壁而未破全身。

  水密隔艙應用的正是這個道理,十八個宮格互不相通,倘若海上觸礁或是被敵寇炮轟,船體不幸破損,亦只是某個隔艙進水而已。此時趕緊調整重物,平衡船體,尚足以折返靠岸修復,大大保障了船員們的安全。

  想通了這一點,裴少淮喜形於色,又滿是敬佩。

  裴少淮道:「隔艙有如竹節,各不相通,倘若航行破損,則尚有挽回的餘地。」

  王匠頭聽此一言,一愣,有些不敢相信,驚訝於色,他道:「裴舉人果然有大才,一看就想通了,無需老頭子我多言解釋。」

  裴少淮搖搖頭,應道:「第一個想到用此法的先輩,才是真真的有大才。」

  他站於先輩的肩膀上,俯瞰全景,能夠猜到水密隔艙的作用,這並不算甚麼,換作少津、言成他們,應該也能想通。而第一個看到竹筒,又能想到將「竹筒」應用到船隻上,仿造出隔艙的人,才是大才。

  興許他們不是一個人,而是一輩又一輩的人。

  驀地,有件事在裴少淮心間愈發明晰——他要做的,是在通曉前人智慧的基礎上去不斷改進,而非用他後世的記憶,嘗試將周遭的一切推翻。

  一步一步來,則未來可期。自以為聰慧,則會顯得一文不值。

  兩月餘,船隻基本成型。一隻三百料的船隻,長數十米,約有兩樓之高,可容五六十人。

  船隻通體仍是原木色,工匠們在做最後的工序。

  捻縫工們將椰殼絲或麻絲,摻揉入貝殼粉和桐油,用小錐子一點點捻入板縫當中,填滿船體的所有小洞、細縫。他們上下檢查,不敢有所遺漏。

  水上防蟲蛀。工匠們將礪灰粉和米湯調製濃稠,塗於船體上下。

  水下防海水腐蝕。則用石灰水塗抹船底板。

  裴少淮再來的這一日,見到十幾個老工匠站在高架台上,正用筆描繪船體外的圖案,花紋古樸而講究,他讚嘆了一句:「老師傅們不但木工了得,還是難得的畫師呀。」

  王匠頭應道:「這些圖案可不光是為了好看,大有講究哩。」

  船首畫水鏡,寓意「開山鏡」,以防前頭水下有山而觸礁。

  船頭兩舷雕刻龍目,漁船則龍目向下以搜尋魚群,商船、官船則龍目向前,以探索航路。

  船尾畫有鰍魚極,傳說龍尾和鰍魚極是一樣的,海上以龍為尊,魚蝦皆聽龍的號召,有龍尾護航,則一路風順無虞。

  長長數月,從空無一物的龍骨,慢慢搭建成一艘可以航行於江河海上的船隻,裴少淮相信這個看著還有些破舊的船廠,往後會有大作用。

  回到家中,裴少淮與父親相談,他問道:「如今船廠已造出第一艘船,太倉船廠歸於兵部之下,或是工部之下,父親可想好了?」

  太倉船廠由州衙興辦,即屬於官家船廠,而非民船廠。

  「鎮海衛之事牽扯重大,太倉州衙不免要仰仗兵部出力,才有根治之策,為父偏向於由兵部報備朝廷,太倉船廠主要造巡邏官船,日後有了本事再造戰船。少淮你以為如何?」裴秉元應道。

  「孩兒與父親所想一致。」裴少淮以為,父親抓住了太倉州造船廠,手中就多了一張牌,兵部張尚書為其請功時,這便是實實在在的功績。

  裴秉元道:「我擇日便上奏朝廷。」

  ……

  五月初,裴秉元收到朝廷旨意,說的正是任燕承詔為巡海總兵,領四衛舟師,在大慶東南一帶巡捕海寇。

  前方來報,再過不了一個月,燕承詔就要到太倉州一帶了,裴秉元作為太倉州之長,自然要與之接觸。

  由於伯爵府與郡王府結怨已久,燕承詔身為郡王府庶次子,竹姐兒一事他也曾插足其中,其身份委實令得裴家人不喜。

  這本是治理鎮海衛的絕佳機會,偏偏碰上了燕承詔是總兵,裴秉元不知燕承詔是何態度,他亦不知曉應以何態度去面對燕承詔,故面色凝重,心中有所不決。

  晚膳時候自然也是懨懨無食欲。

  林氏和裴少淮知曉此事以後,亦陷入了沉思。

  裴少淮言道:「既是一家人,父親還需先考慮三姐的感受,若是因此事生了嫌隙,往後恐怕不好彌補……不若快馬去信問一問三姐的意思罷。」

  繼續道:「一來,我等皆不知曉燕承詔是甚麼性子,唯有少津、三姐與之有所接觸,識得他幾分秉性,此人是否可信,該如何合作,也該聽聽他們的意見。二來,三姐心思通透,胸懷不輸男兒,父親只需簡要透露幾句,她便能明白太倉州的處境和父親的難處,想必會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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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鐵力木是國家二級保護植物,大家不要動別的心思哈

  [2]水密隔艙出現於宋朝,這項技術在大明時還是很先進的,且大明航海術居於世界前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9 11:43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七十六章 喬允升

  趕在燕承詔抵臨太倉州前,竹姐兒來信了,信中並無半分怨氣,反倒勸父親以公事、民生為重,她寫道——

  「……此人孤高自許,氣傲心高,卻也還算說話算數,做事乾淨利索,不左右顧盼推搡,想來辦公事時有幾分本事在,是個合作的人選……」

  「……女兒聞父親隻言片語,尤知彼時太倉州亟待整治,既是朝廷派重兵南下巡捕,此等良機豈可錯過?國事、民事、家事、私事有分,父親莫要因女兒私事而失了民事國事,自可放手去做……」

  有了竹姐兒的回信,裴秉元心安,有了打算。

  夜裡,林氏伺候裴秉元寬衣,夫妻二人閒敘,林氏言道:「我是個小婦人,心裡最是計較家裡頭的斤斤兩兩,也計較自己的喜好,此事換作是我,我可比不得三丫頭這樣識大體,不帶一絲怨氣……」說到竹姐兒把官莊、園子治理得井井有條,林氏又繼續誇獎道,「這一套本事可不是誰都能學得來的,既要想先一步,又要出手果決,拿得住人。」

  誇著誇著,林氏漸漸默聲,隨後輕嘆了一聲。

  「夫人緣何嘆氣?」

  林氏應道:「沒進宮前,她跟在我身後學本事,生性要強卻仍有幾分天真在。如今出宮了,從她的信來看,心思縝密,做事周到,一身的本領,可見其在宮中吃了許多苦頭,受了許多磨難……這世道裡,哪有不吃苦就能學到的本事呀?本事愈大,曾吃過的苦頭愈多。」

  裴秉元陷入深思——他如今治水務農略有心得,不就是在玉沖縣吃苦學來的嗎?

  他這些年性子改了不少,但在照看兒女這一塊,遠未能做到入細入微。

  裴秉元喃喃道:「相較於姐姐妹妹們,竹丫頭確實辛苦許多……我這個當父親的,該好好彌補她。」

  又問:「夫人可有甚麼好主意?」

  林氏想想,應道:「我倒沒甚麼大主意,只想著如今伯爵府產業多了,也不差那百十畝地幾個鋪子,除了貴人們賞的,把竹丫頭的嫁妝置辦得跟其他三個一樣的,便就好了。」

  裴秉元點頭,道:「竹兒的婚事,京都可有音信?」

  「沈姨娘說有個楊府不錯,楊夫人已經投了三次拜帖了。」

  「大理寺少卿楊大人家?」京官不少,可說得上是楊府,又有適婚兒孫的卻不多。

  「正是。」

  ……

  幾日後,數十艘硬帆烏尾大船揚帆抵達江南海岸,後頭又緊跟著數不盡的中小船隻,泱泱一片,宛若暢游於滄海之上的飛魚,結群而來。

  最大那隻寶船上雕刻虎首,一個身著過肩麒麟紋錦衣,佩戴細長繡春刀的男子站於船頭,海風急急,將其玄色披風拂起向後而揚。

  此人不是燕承詔又能是誰?

  海風鹹澀,燕承詔時而閉目御風,若有所思。

  都說江南沿海一帶委寇海上橫行,官船商船每每出海皆心驚膽戰,唯恐遭委寇圍堵搶奪。又有亂民結營為寇,佔島稱王,屢屢御船登岸搶殺擄掠,百姓深受其害。

  然則他所見卻與傳聞大相徑庭。

  自船隊從濟州碼頭出發,一路向南,海上航行數月,倒也不是一無所獲,只不過剿滅的都是些小賊窩,幾乎用不了四分之一的戰船、兵力,便可輕鬆攻破,幾乎沒有激戰鏖戰。

  緣何海上如此平靜?

  若真如此平靜,聖上又何須大動陣仗,任命浩浩蕩蕩數百船南巡?

  大船緩緩靠近碼頭長堤,略一頓後,穩穩靠在岸邊,長橋搭起,蘇州府、松江府轄內各州縣、各衛所的文武官員,應來盡來,恭候巡海總兵。

  巡捕倭寇賊寇乃是兵家之事,恭迎接待朝廷欽派總兵,自然是由都司衛所主要負責。

  鎮海衛指揮使——藺大人,他早早備好了補給糧餉,船隻悉數停靠碼頭後,他向燕承詔行禮,言說道:「總兵大人,時日緊迫,下官已備好糧餉,只待大人一聲令下,鎮海衛便可登船補給。」

  按照船隊南巡計劃,燕承詔最南要到廣東承宣布政使司,船隊在東南沿海來回游弋,冬日前再回到京都城復命,這麼一算,他在蘇州、松江府一帶停留的時日不能太長。

  以往慣例,船隻停下來後,就該開始往上搬運補給物料了,以免誤了後面的行程。

  再看漕運碼頭上,一個個灰麻袋堆成小山,裡頭米糧魚肉果蔬應有盡有,比船隊途經的任何一個衛所添補的糧餉都要豐厚,軍戶們整齊列隊,待命而動。藺指揮使要「孝敬」總兵、副總兵大人的,自然也會摻在這些麻袋裡頭。

  誰料,燕承詔應道:「不急,晚些時日再補。」見藺指揮使略一愣,燕承詔補充道,「海上時日乏悶,途經江南聖地,豈能辜負?」

  「是,總兵大人說得是。」藺指揮使笑臉相迎,應道,「下官必定安排妥當。」只消覺得是皇家燕姓貴公子頂著總兵的名頭,下來游歷一趟,以便領些軍功罷了。

  歷年南巡,哪年能巡出個名頭來?不外乎是船隊來了賊寇躲著,船隊走了,賊寇繼續現形滋擾。

  真要長久防禦,還得靠他們這些鎮守一方的衛所,藺指揮使有恃無恐。

  ……

  ……

  彼時,京都城裡,順天府衙、大理寺和戶部已聯手將京畿周遭的官莊悉數查訪了一遍,不少勳貴人家或多或少都被查出些問題,朝廷小施懲戒。

  若說事事清白,沒被挑出問題的,唯有景川伯爵府和錦昌侯府而已。

  勳貴們一打聽,可不得了,景川伯那個剛出宮的三孫女,早在初春的時候,就把府上的官莊、園子料理了一遍,但有些不規矩的莊頭都報官發賣了。

  少不了讓京畿眾貴婦人們另眼相看,先前那些謠言自然不攻自破。

  炎炎夏日裡,南平伯爵府叫人送來了一車新鮮的蜜瓜,個個渾圓飽滿,看著就解暑生津。帶車的老嬤嬤奉命前來送瓜,說是抵付約好的三釐收成。

  「給三小姐問好。」老嬤嬤道,「伯爺說莊子裡有幾畝瓜地,引的也是上游的河水,理應按約付利,只不過瓜地種出來的蜜瓜不曾外售,不好折算銀錢,伯爺命老奴送些新鮮的蜜瓜過來抵付,還望三小姐莫要嫌棄。」

  這麼一車瓜,又豈止三釐收成。

  「替我謝過你家伯爺。」

  既是約好的,人家誠意送來,竹姐兒便乾脆收下了。

  瓜吃著又甜又脆,瞧得出個個都是精挑細選過的,夏日暑熱,竹姐兒叫人把瓜分給了各院。

  竹姐兒沒料到的是,南平伯爵府的官莊裡,不止一塊瓜田,還有果園、菜園……回回都挑最好的送過來。

  既然要打交道,不免要了解一番,竹姐兒叫人出去打聽,才知曉這位南平伯能長大成人也是不容易。

  這位年輕的伯爺名為喬允升,今年不過才二十餘歲。既年紀輕輕承襲爵位,便說明其父、其祖父早逝,這爵位才到了他的身上。

  喬允升年幼時,其父親受命前往膠東任職,母親隨行,不料半途染了瘴氣,雙雙不幸罹難。當時喬允升風寒剛好,不宜長途跋涉,留在京都由姑母照料,得幸逃過一劫。

  按規,爵位由九歲的喬允升承襲,他的二叔、三叔自是萬分不願,卻又無可奈何。喬家未曾分家,彼時喬允升無力掌家,伯爵府的家產、產業實則落入了兩位叔叔的手中。

  過了幾年,喬允升長大,能自己拿主意了,兩位叔叔仍牢牢把住家業不肯鬆手,言說侄兒尚年少,心性不穩,幫他再操持操持。

  如今,喬允升已自己掌管伯爵府,父輩留下來的家業、產業恐怕剩下不了幾分了,長長十數年,再大的肥肉也能被榨得乾淨。那些鐫刻在鐵券上的官莊良田,有章可循,叔叔們自不敢貪侄兒的,然家私鋪子細軟這些不在賬上的,卻可悄無聲息地慢慢遷走,或迎來送往消耗,或經營不善賠本倒閉,清官也難斷其中的虛虛實實。

  留給喬允升的不過是個空府邸和登造在案的官莊。

  這樣比起來,南平伯爵府比起十餘年前的景川伯爵府,還要更落魄——光憑官莊良田,豈能撐得起來伯爵府的體面?

  無怪上回那輛馬車簾布素錦,不加裝飾,南平伯需要自己下去料理莊子,也無怪京都城裡這幾年鮮有聽聞南平伯爵府的消息。

  這日,竹姐兒去茶樓採辦些茶葉,出了樓正打算登車,隱約察覺到別處有目光投來,驀的一回頭,又見南平伯爵府那輛灰藍素錦的馬車恰巧從街上緩緩駛過。

  車內男子輕撩簾布,望著竹姐兒倩影有些出神——盈盈背闌干,素髮香冷。

  竹姐兒的驀一回頭,正巧與喬允升目光對上,喬允升沒能反應過來,目光一滯人也呆住了,似是被人揭穿發現了小秘密,急忙速速收手放下車簾,餘留簾布隨車輕輕搖擺。

  過了幾息,又見他遲疑探出手,再次撩起車簾,頸脖有些發紅,不好意思笑笑,低頭朝竹姐兒作揖,以示賠禮。

  這回,竹姐兒看清楚了喬允升的容貌,眉目秀正無戾氣,身形清瘦。

  本以為出生在這樣的家境中,他會是個深戾淡漠的,才能在深潭中掙扎求存。豈料喬允升一身素衣,映著有些蒼白的臉龐,似一羸弱書生。

  淒慘的經歷似乎並未在他身上雕刻太多棱角,或許是容易滿足而求得安然。

  只是透過車窗看幾眼,此舉也不算太過冒犯,竹姐兒微頷首致意,轉頭登上馬車離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9 11:53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七十七章 多吃一點

  夏日裡,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相較京都城裡,還是郊外的莊子涼快一些。

  南平伯這段時日送瓜又送果,不貴重卻誠心誠意,加之那日在街上偶遇……如此明顯的舉止,竹姐兒豈會不明白南平伯隱含的心思?

  竹姐兒欣賞喬允升的地方在於,喬允升表達傾慕之情時,態度謙遜含蓄,正直規矩,不越矩,不霸道,不叫她進退為難——新鮮瓜果是以「約定之利」的名頭送來的,偶遇也只是相看幾眼,而非莽莽然上前搭訕。

  喬允升尊重她的意願。

  以誠換誠,是以,此事成或不成,竹姐兒都該與其見一面,表明自己的態度。

  這日,竹姐兒和沈姨娘、少津一同到小莊子裡消暑,嘗嘗農家菜肴,玩了半日,心情舒暢。午後,那輛藍灰的馬車緩緩駛入莊子,何莊頭進來傳話,說是南平伯爺得知少津公子在此,恰巧經過,想拜訪一二。

  「南平伯爺?」少津疑惑道。

  他跟這位伯爺好似沒有過甚麼往來。

  竹姐兒輕搖蒲扇,應了一句:「你前些日吃了人家送來的蜜瓜,還口口讚嘆脆甜呢。」

  此言一出,沈姨娘和少津好似都明白了些甚麼,紛紛望向竹姐兒,眼神中猜而喜。他們知曉那蜜瓜是隔壁莊子送來的,卻不知曉這莊子是南平伯的。

  竹姐兒未解釋,便是默許了沈姨娘和少津的猜測。

  少津連忙吩咐道:「快快請到大堂裡,看茶,我這便過去。」

  日光自窗台斜入大堂中,映在喬允升的臉上,今日他穿了一身石青色的直裰,日光替他添了些暖意,而顯得謙謙溫潤。

  少津與喬允升寒暄完,竹姐兒才從偏門進來,少津亦識趣找了個由頭走開了。

  「竹姑娘。」

  「南平伯請坐。」

  喬允升方才與少津寒暄時,分明晏然自若,此時見了竹姐兒,卻像前幾日一般紅了脖頸,有些拘謹。

  竹姐兒見此,主動道:「南平伯今日特意過來,是有話要與我說罷?」

  「是。」喬允升來時已經打好腹語,鼓了鼓氣,說了出來,「兩個莊子相距不遠,這邊的莊稼長勢更好,想來是竹姑娘治理有道……在下冒昧,不知竹姑娘可有意願把我的莊子收了去,一同管治?」耳脖愈加發燙了。

  明明是個伯爺,卻在女子跟前現了原形,竹姐兒心裡覺得好笑,又多了些好感。

  她道:「南平伯謙虛了,瓜田種的瓜又脆又甜。」

  「不足為談,不足為談……」

  屋內沒有其他人,竹姐兒說話直白了些,道:「不知南平伯看上了我甚麼?」

  竹姐兒的直白,讓喬允升坦蕩了許多,不再那麼拘謹,他幾乎沒有思索,不加隱瞞道:「承認對竹姑娘一身本事的傾慕,才是對竹姑娘的尊重。數月以來,京都城的高門大戶皆誇讚竹姑娘未雨綢繆,出手果決,誇讚裴家門風清貴……在下同其求親者一樣,自然也不能免於俗。」

  又道:「後來遠遠見了竹姑娘的美貌,便又更俗了幾分……」後頭的話,喬允升沒能說出口,道,「在下孟浪,言不達意之處,叫竹姑娘見笑了。」

  喬允升難以言喻此時對竹姐兒的感覺,只能將一開始注意到竹姐兒的原由說了出來——家境、本事和美貌。

  等他說完,又覺得自己說得太直率了,怕竹姐兒覺得他膚淺。

  欲辯無詞。

  喬允升補充道:「喬家的境況,想來竹姑娘已經知曉了,在下能拿得出手的,唯有一個伯爵娘子的頭銜罷了。」

  喬允升只說了短短幾句話,臉上神情卻比他的話要豐富得多,竹姐兒一邊聽,一邊留意著喬允升臉上的一個個神情——羞,慚,盼……

  似乎是帶著些衝動,又鼓足了勇氣,才過來說出了這些話。確實,與其他求親者相比,喬允升的家境條件並不優越。

  半晌,竹姐兒言道:「南平伯的心意我懂得了,也請南平伯聽聽我的想法。」

  此時,竹姐兒對喬允升是帶有好感的,可若是說十分喜歡,打定主意要嫁他,卻是沒有的。畢竟她與喬允升相識並不久,這才是第一次相接觸。

  竹姐兒道:「我想要的夫君,要麼強於我,要麼服於我。」頗有幾分將女的氣派在。

  她給喬允升留了些思索的時間,見喬允升臉上並無震驚之色,才又道:「南平伯不如回去再想想,時日還長。」

  她對喬允升的好感並未超出她的理智——話說到此,她嫁,或是他娶,都應是深思熟慮後為之。

  臨別,竹姐兒欲從偏門離開,喬允升起身欲從正門離去,因心裡各懷著心事,竟未避讓,險些撞在了一起。

  竹姐兒為了緩解尷尬,關心道:「南平伯清瘦,坐在馬車裡當心暑意。」此時午後,暑熱未消,馬車內最是悶熱。

  喬允升一愣,又羞了,只聽見了「清瘦」兩字,應道:「是,我回去多吃點。」

  竹姐兒也愣住了,離開客堂後,叫何莊頭給喬允升的馬車添了盆冰。

  喬允升坐在馬車裡,見到冰盆,才後知後覺,意會到竹姐兒是提醒他當心在馬車裡中暑,而自己答非所問,還想入非非。

  折扇敲打手掌,喬允升愈發覺得自己方才又蠢又傻——是甚麼是?還多吃一點……

  人家只說了一句清瘦,他便要多吃,他怎麼能「上趕著」乖乖聽竹姑娘的話呢?

  喬允升懊惱掩面……偷偷笑。

  ……

  ……

  燕承詔在蘇州府裡停留了近十日,他與南鎮撫司的部下,日夜穿游於各茶樓、酒樓、戲樓,似乎沉浸於藺指揮使安排的吃喝玩樂當中。

  實則探明了不少情報——鎮海衛一直與海外委寇、島上賊寇有所勾連,養寇自重。

  勾連的證據正在一點點探明,然則,鎮海衛上頭的依仗究竟是誰,尚無線索可尋。這才是治理的根本。

  這一夜,燕承詔回到駐地,換了一身玄色衣物,只帶了個侍從,低調來到太倉州府衙。

  「裴大人。」

  「總兵大人。」

  燕承詔的到來,裴秉元似乎早有預料,並不意外,面對燕承詔的詢問,十分配合,言道:「總兵大人盡管問,凡是本官知曉的,必定知無不言。」

  彼時,二人之間唯公事而已。

  燕承詔直言道:「我已查明鎮海衛與敵勾連一事。」先定下了談話基調。

  才又說:「裴大人去歲逮捕的賊寇,牢中可還有活口?」

  「有。」

  有幾個小頭目,嘴巴很牢,一直還關著。燕承詔將人帶走後,自有錦衣衛的一套法子問出話來。

  燕承詔臨走時,裴秉元猶豫後,還是多說了一句:「藺指揮使任期已滿,今年缺一份像樣的軍功。」

  「我省得。」

  此後數日,裴秉元再未見到燕承詔,亦不知道他去做甚麼了。是日,燕承詔派下屬給裴秉元送來一封密信,上頭提醒道:「近日委寇或會出動,自太倉州登岸。」

  裴秉元閱後即焚,心中卻滿是疑惑——大批戰船水師停靠在太倉州漕運碼頭,委寇們會選在這個時候撞到刀尖上嗎?此時登岸掠奪,豈非自尋死路?

  南鎮撫司查出來的情報,絕非戲言,裴秉元雖困惑,但不得不重視起來,提前籌劃,讓衙役民壯們加緊巡邏防衛。

  三日後,深夜時候,城樓上放響信號炮,街道小巷隨之鑼聲大噪,提醒城中百姓有賊寇來犯。衙役、民壯們速速集結,在裴秉元和各衙官的帶領下,堅守城樓城門。

  裴少淮和林氏留在家中,只能通過留守的衙役打聽外面的消息。

  城外廝殺聲一片,又聞騎兵襲來,腳底可感受到地面傳來的顫動,這次的委寇來襲規模比以往都大,裴少淮心跳提到嗓子眼上。

  林氏面帶憂色,祈禱裴秉元能安然歸來。

  半柱香後,前出打探消息的衙役回來,氣喘籲籲,面帶喜色,是來報平安的,他說道:「雙方交戰在城外,太倉州城幾乎未受侵擾,稀稀拉拉的數百個委寇往城裡來,已經被民壯們擋回去了……知州大人讓我回來報個平安。」

  裴少淮和林氏舒了一口氣。

  城外廝殺聲不止,似乎一時半會停不下來,裴少淮問衙役道:「委寇是從何處登岸?有多少人?是何人與委寇在交戰?」這樣大的廝殺聲,能擋住委寇的,要麼是鎮海衛,要麼是南巡的水師。

  衙役一一應道:「委寇是從千沙坡登岸的,在城樓上往東望去,只見火燒一片,我等從未見過這麼大的陣仗……估摸著怎麼都有過萬之數。」

  「我們原以為是南巡水師在與之交戰,可前哨回報說,看盔甲全是鎮海衛的人。還說,委寇登岸不到一刻鐘,藺指揮使便領著鎮海衛來了,把委寇從中間截斷,分頭攻打,連騎兵都出動了。」

  「想來是急著爭軍功,好不容易等來這麼一大批委寇,個個都搶著去割耳朵呢。」

  裴少淮越聽越覺得不對勁,委寇也是人,他們不是傻子,豈會做這樣送死的事?

  千沙坡距離南巡水師駐紮地不到五里,委寇是嫌命長了,偏要選這麼一個地方登岸,豈非一頭撞在刀尖上?

  再說交戰之事,除非南巡水師見到委寇登岸坐視不管,不然哪裡輪得到鎮海衛出兵。戰場就在駐紮地邊上,卻不見南巡水師出手,這不合理?

  鎮海衛與委寇有勾連,此番相互廝殺,是黑吃黑還是早有商定?

  諸多疑惑交織在一起,裴少淮來回踱步,百思不得其解,直到聽聞海上傳來源源不斷的炮轟聲,他才恍然大悟——委寇這是在聲東擊西!

  委寇的目的不是攻城,而是搶奪停靠在漕運碼頭的戰船。登岸的這一批委寇,既是委寇頭目送給藺指揮使的一份軍功,又可牽扯南巡水師的兵力……另一群委寇趁機搶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10 10:20 A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七十八章 夜間海戰

  相較於錢財糧食,委寇更渴望戰船,有了足夠的戰船,他們就可以在海域上繼續稱霸,搶掠更多糧食。

  浩浩蕩蕩而來的南巡戰船,委寇們豈會不眼紅?

  裴少淮暗想,藺指揮使好陰險的打算。

  一小部分的委寇故意從千沙坡登岸,吸引南巡水師的注意力,倘若燕承詔中計,率水師下船與委寇鏖戰,漕運碼頭外的戰船則失了看守。

  另一部分委寇摸黑繞後,潛至漕運碼頭,將戰船牽走。

  如此一來,委寇頭目得了戰船,樂哉而歸,藺指揮使率兵守住了太倉州,殺敵數千,得了軍功。而南巡水師防守不力,被委寇得逞,失了戰船,此罪算到燕承詔這個總兵頭上。

  裴少淮側耳去聽海上傳來的炮轟聲,心喜,看這個樣子,燕承詔應當是看穿了藺指揮使和委寇的算計,早有防備,此時正在海上與另一批委寇鏖戰。

  ……

  事情正如裴少淮猜想的那樣。

  漕運碼頭外,委寇頭目率部眾趁著夜色御船而來,悄無聲息。臨近停泊的戰船後,委寇們或是乘上輕便的扁舟,劃槳鑽入到戰船群中,或遁入海水中,潛游到戰船跟下。

  委寇深諳水性,如魚貫行,他們企圖絞斷戰船鐵索,使得船隻脫錨。

  委寇們熟諳潮起潮落,算計得很準——時值月末大活汛,午夜退潮,加之漕運碼頭位於江海交界處,有江水往外湧,船隻一旦脫錨,將隨著潮水暗流往外滑。

  等到戰船滑行到海外,委寇們再逐一包抄,將船隻據為己有。

  然則,委寇們失算了。

  燕承詔站在虎頭寶船眺望台上,天上無月,船上無光,只聞海浪不時擊打船隻發出的噗噗聲,各船上的水師在甲板上列隊,整裝待發。

  尉官來報,低聲言:「總兵大人,水蛙都游過來了。」

  燕承詔淡定下令道:「掌燈,動手,不死戰者,軍法處置。」

  「是。」

  虎頭寶船上一枚信號彈升空,周遭戰船依次跟隨點燃信號彈,先後在空中鳴響、綻放,宛若節日煙花,既有同步傳信之意,又有照明之能。

  戰船上也依次掌燈。

  借著光,不管是遠處的幾十艘委寇船隻,還是已經游到跟下的扁舟、水蛙,一時顯露無疑。

  南巡水師沒有給委寇們喘息的機會,一張張大網掛著倒刺,撒向海裡,船上士卒舉起長木刺,只要見到水蛙探頭換氣,立馬投過去,宛若紮魚。

  夜色裡,墨汁般的海水裡,漸漸沒了水蛙的動靜。

  遠處的委寇船隻,被燕承詔事先埋伏的船隊左右夾擊,斷了退路,被大炮炮轟而無計可施,或是燃火,或是沉海,毫無招架之力。

  委寇頭目果斷,當即下令棄船而逃,殘活的委寇們登上小扁舟,分散著、靈活地繞開炮轟,往南劃行。

  南巡水師幾乎沒有傷亡,鬥志昂揚,乘勝追擊。

  尉官報燕承詔,道:「總兵大人,餘賊借扁舟往南逃,已經登上了小黑山島。」

  「派船隻把小黑山島包圍住,按兵不動,待天亮再論。」燕承詔下令道。

  「是。」

  ……

  另一邊,藺指揮使帶領鎮海衛,已將登岸的委寇截斷擊潰,「守住了」太倉州城,大獲全勝。

  可藺指揮使臉色凝重,暗藏怯意,心中擔憂——南巡水師一兵一卒都沒有來,他和委寇頭目的計謀是不是被燕承詔識破了?

  若真如此,他拿下這數千人頭的軍功又有何用?只怕有軍功也無命享。

  事到如今,他也只好硬著頭皮裝下去,只期盼委寇頭目沒有被捉,他不會被供出來,那麼一切就都還有迴旋的余地。

  ……

  城外、海上一夜大戰,太倉州內安然無恙,老百姓們鬆了口氣。

  雖未出戰,但裴秉元一直守在城頭,疲憊不堪,他下令衙役、民壯們輪換在城內外繼續巡邏,以免有漏網的賊寇入城禍害百姓。

  這才返回州衙家中。

  裴秉元才洗了把臉,吃了些粥食,南巡水師的尉官前來,行禮後道:「參見知州大人,總兵大人有請。」緊接著又道,「還有,請裴少爺也過去一趟。」

  裴秉元和裴少淮面面相覷——海上夜戰之後,燕承詔身為總兵,要見裴秉元也就罷了,為何要把裴少淮一個讀書人也叫上?

  那名尉官解釋道:「總兵大人臨行前聽兵部張尚書說,裴少爺頗具兵家才能,想見一見而爾。」

  以燕承詔總兵的身份,若真要算計什麼,大可不必以禮相請。既然是派人以禮相請,自然也就沒有算計裴家的意思。

  馬車上,父子二人相談。

  裴少淮趁此把昨天夜裡的猜測和父親說了,裴秉元先是驚訝,仔細一分析,又覺得事事吻合,言道:「若真如淮兒所猜,這燕承詔也算年輕將才了。」治理鎮海衛惡行有望。

  「如此一個心思深沉,兵行於計的人,當真會為了張尚書的幾句話,便要見我一面?」裴少淮問,又自言道,「孩兒覺得未必……此番恐怕是試探多於見面。」

  試探裴家的本事和態度。

  燕承詔顯然比其父親更會未雨綢繆、經營功名。

  裴秉元點頭,道:「試探也只是試探,他不敢亂來。」

  二人由漕運碼頭登上虎頭寶船,在船房裡見到了燕承詔。

  船房壁上懸掛著小黑山島的地形草圖,房內還請來了幾個太倉州的老漁民,老漁民們你一嘴我一嘴地說道:「島上皆是碎石壁,四面環高坡,大船隻根本停靠不了,還容易撞上,損毀船體。」

  「島上長了許多雜木,密不見縫,根本沒辦法開墾種糧食……附近漁民只有突然遇到大風大浪的時候,不得已才會登島躲避。」

  寥寥數語,房內眾人對小黑山島有了大致的了解。

  漁民退出。

  燕承詔開門見山道:「此番請裴大人和裴少爺過來,一來是感謝裴大人的配合,二來是想與裴大人商議攻打小黑山島之事。」

  原來,那日裴秉元將犯人移交燕承詔後,燕承詔問出了不少東西,順藤摸瓜,找到了水賊的老窩。

  水賊頭目被抓後,對去歲遭到鎮海衛「背叛」一事懷恨在心,非但供出了他與鎮海衛勾結的事實,還供出鎮海衛與東瀛委寇往來的秘密,言道:「我鐵九要死,他藺所貴就得墊背!」

  水賊頭目把安插在委寇裡的眼線供給了燕承詔,希望燕承詔放他妻兒一條生路。

  眾多線索織成一張網,燕承詔排兵布陣有條不紊,才有了後來的這些事。

  裴秉元應道:「總兵大人言重了,下官替太倉州百姓謝總兵大人密信提醒,城內提前防備,全城百姓安然無恙。」

  隨後,房內眾人商討出兵攻打小黑山島、抓捕餘寇之事。

  副總兵言道:「總兵大人,南巡水師聽帥號令,總兵一聲令下,奪島殺敵,豈會怕數千窮寇?」

  倒不是這位副總兵魯莽,而是上島殺敵割耳可以換算軍功,水師人數眾多,形勢佔優,將士們都躍躍欲試。

  打仗也講究士氣,此時士氣正盛,定不會有敗仗的道理。

  燕承詔似乎有自己的想法,沒有言說,而是轉向裴少淮,鷹眼稍作打量,後問道:「裴公子如何看?」

  裴少淮一心讀書,除了去歲和父親一起商討抵禦水賊,平日裡從未實際插手過兵家打仗之事,若說見解,也只是「紙上談兵」而已。

  他知曉燕承詔是在試探他的本事,故行不露怯,沉思後大膽道:「昨夜大勝委寇,船上又糧餉充沛,總兵大人何不先犒賞水師,吃飽喝足以蓄力,靜觀島上之變?」

  又道:「島上雜樹叢生,不妨先餓他三兩日,此乃兵家所言『以逸待勞』也。」

  《孫子》有言「以佚待勞,以飽待飢,此治力者也」,裴少淮以為,窮寇已經躲進島上,潦倒至極,水師們養精蓄銳,何愁不能敵之殺之?

  裴少淮繼續道:「孫子還有言『高陵勿向,圍師必闕』。一來,小黑山島居高臨下,顯然正是『高陵』,將士們貿然登上,居下殺敵,要費平日數倍之力……勝則勝矣,只怕損失兵力慘重,得不償失。」

  「二來,圍師必闕,若是死死包圍住小黑山島,餘寇們覺得毫無生還機會,難免破釜沉舟,短兵相接拼個魚死網破,倒不如留給缺口,讓他們覺得尚有衝出包圍的可能,屆時鬥志渙散,餘寇們紛紛從缺口倉皇出逃……總兵大人只需在缺口外暗守,自可一網打盡。」

  「攻敵於力,不如攻敵於心。」

  「在下一介學子,未曾歷事,此番言語皆由兵書所得,難免淺薄,望總兵大人慎重聽取。」

  言下之意是——既是你問我的,我便大膽說了,若是管用,這名聲我便收了,若是不管用,也是你堂堂一總兵讓我一介學子說的。

  燕承詔眉尖微微一挑,他省得裴少淮的主意,偏偏裴少淮說的又與他不謀而合。

  出於兵力損失的考慮,燕承詔昨夜才沒有貿貿然登島追敵。

  張令義果然不是隨口說說而已,這裴家後輩是極有潛力的。

  燕承詔略作沉默後,下令道:「下令犒賞,養兵蓄銳,圍師必闕。」這是認可了裴少淮的意見。

  副總兵和其他將官退去,繼續商討具體對策。

  房內唯留燕承詔和裴家父子,燕承詔言道:「裴公子好謀略。」

  「替燕總兵說出口而已。」

  燕承詔望向裴秉元,態度這才軟了下來,含蓄言道:「燕某過往確有過失之處,然某已分府另居,安平世子是安平世子,輔國將軍府是輔國將軍府。」

  裴秉元應道:「這是自然。」又道,「不過這跟伯爵府似乎並沒有甚麼關係。」

  裴少淮心中大讚父親的回應。

  於公可以,於私不可以。

  「這便夠了。」燕承詔應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10 02:19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七十九章 天下山河

  小黑山島外,南巡水師團團圍住小島,第四天的時候,先後撤回了五艘戰船,在東南角空出了一口。

  若是能從此處逃出,順著海潮往東南游去,不出三個海浬便有一個亂民島,上頭魚目混雜,商寇賊皆有,上了這個島便有了生機。

  小黑山島上,餘寇在島上啃了幾日的樹葉木皮,已是強弩之末,疲憊不堪,他們聚集在一起,打算拼盡最後一口氣,和南巡水師打個魚死網破。

  偏此時,他們看到東南角戰船撤走,空出了一道口子。

  逃出去就能活命。

  方才那股破釜沉舟的士氣一下子彌散殆盡,餘寇們個個眼紅地望著那道缺口,滿腹心思都是如何游出去。

  他們當中,亦有人能看懂這是陷阱計謀,想引他們游出去逐一捕殺。但在生與死之間,鮮有人願意直接選擇死,哪怕生機僅有那麼一許。

  百人當中萬一能有一人成為漏網之魚,成功游了出去呢?為什麼那個幸運兒不能是自己?

  懷著這樣的心思,餘寇各自散去,各求生路,潰不成軍。

  遠處的戰船上,精通水性的士卒被挑選出來,在甲板上站列整齊,手中舉著鐵叉,蓄勢待發。這幾日,他們吃飽喝足,養了一身的力氣,精氣神十足。

  將領們站在瞭望台上,緊盯著遠處缺口裡的動靜,只待「蛙群」們下水,泛起水花,他們便帶上士卒們出動「捕蛙」。

  每一隻蛙,都是功績。

  天色漸漸轉暗,待到餘暉落盡,海潮湧動時,餘寇們噗通噗通投入水中,分散著奮力向東南亂民島游去。

  待於寇們游到一半,不前不後的時候,水師將領下令道:「出動,按水寇頭顱論賞。」

  海上空中再次響起信號彈,借著弱光,只見海面上散游著一大群委寇,似是夜裡浮上來吐氣的魚群,他們看到水師劃著扁舟圍攏而來,手裡舉著鐵叉,頓感不妙。

  此時他們本應繼續散開,讓水師們不好圍捕。然則,每個水寇都想著拿他人當墊背,趁亂的時候自己逃生,於是,反倒越游越緊,越游越密。

  又見幾艘四五百料的中型船隻從暗處駛來,一張張大網如捕魚般撒下來,讓他們無所遁形。

  ……

  一夜蹲守,天濛濛亮時候,將士們在甲板上清點戰利,殲滅委寇兩千餘人,活捕數百人。

  南巡水師死傷極少。

  大勝之後,將士們行酒闊談時,紛紛讚嘆總兵大人年輕有謀,情報了得,一招「請君入甕」擊潰委寇的「聲東擊西」,好久沒有打過這麼暢快的海戰了。

  有人知曉小黑山島「圍師必闕」一計出自裴少淮,借著酒勁誇道:「總兵大人自然是極了不得,可知州大人家大公子的本事亦不容小覷,此次圍捕小黑山島的計謀,便是出自他口。」

  大家伙一聽,皆好奇,紛紛起哄叫那人仔細說說。

  那人也是個嘴皮子利索的,添油加醋,把當日裴少淮的一番話復述了出來,引得同伴們紛紛叫好。

  一傳十,十傳百,不僅南巡水師裡傳了個遍,事情還傳到了岸上。

  太倉州百姓受委寇、水賊襲擾已久,此一戰大獲全勝,剿滅了一方委寇,往後日子得以太平,百姓們自然喜笑顏開、津津樂道。

  百姓們好奇戰況,茶樓說書便有了生意,說書先生們紛紛到處收集消息,自創話本。

  故事梗概不外乎是這麼幾點——知州大人率隊夜守城頭,南巡總兵精算妙破敵計,百艘戰船輪番炮轟敵船,裴公子略施小計全剿餘寇。

  說書先生口口相傳,從蘇州城傳到了揚州城,又傳到了順天府。

  這日,裴少淮和田永玏討學問誤了用膳,乾脆約三五同窗,到酒肆裡吃飯,期間相談甚歡。

  吃著吃著,裴少淮發現有些不對勁——他們沒點這麼多菜呀,小二怎麼一碟連著一碟端上來,且個個都是酒肆的拿手好菜,價格不菲。

  田永玏找來小二一問,才知曉掌櫃認出了裴少淮,知道他是知州家的大少爺,特意安排的。

  臨走時,掌櫃怎麼說都不肯收下裴少淮的酒菜錢,說道:「知州老爺造福民生,裴少爺出計滅了餘寇,這是滿城皆知的事情。裴少爺肯來小店用膳,是小店的榮幸,不過是些家常飯菜酒水,權當小店的一番淺薄心意。」

  又開懷笑道:「自打知州老爺上任,城裡百姓的日子一天過得比一天好,小店生意也跟著愈發紅火……裴少爺瞧瞧,早前大街上冷冷清清,如今是不是熱鬧了許多?」

  透過酒肆大門,可以見到街上新開張了許多店鋪,臨街又有小攤小販,叫喊聲、還價聲一片。

  酒肆掌櫃做了十數年的生意,一直守在這條街上,大街熱不熱鬧,他最是清楚。

  田永玏笑勸裴少淮道:「既是老百姓發自內心的一番心意,裴師弟就莫要推辭了。」

  裴少淮只好作罷。

  隨後,田永玏拽著裴少淮進了茶館,非要聽一聽那個「裴公子略施小計全剿餘寇」的茶話本。

  說書先生在前面說得眉飛色舞,抑揚頓挫,情節豐富曲折,座下茶客時而靜聲細聽,時而站起來洪聲叫好,唯獨裴少淮坐在最後面一排聽得滿臉臊紅——這都是誰寫的茶話本?

  裴少淮都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厲害,只聞——

  「……裴公子方方十七年歲,博覽群書,精通兵法,常於家中鑽研用兵之道,用兵於詭乃是其最善……他三歲便能背誦兵書,八歲研究戰法,如今年歲正是大展身手時……面對小黑山島,四面環山,眾人七嘴八舌,裴公子卻不急不躁,靜生一計……燕總兵道此計大妙,當屬上上之策……」

  裴少淮實在沒辦法聽完,只好拽著田永玏速速離去了。

  翌日,裴少淮來到鄒府,見到鄒老夫人正在作畫,畫的正是「圍師必闕」的場景,想到此畫會刊印在《崇文文卷》上,裴少淮扶額,臉一紅。

  難道此事還要傳到東林書院去?

  鄒閣老和老夫人皆樂了,鄒閣老道:「可難得見到裴小友臉紅的模樣。」

  裴少淮不好意思道:「小子不過是把孫子兵法裡的計謀拿出來一用,何至於大家這般誇獎?」

  「非也,非也。」鄒閣老道,「讀過兵法的人不在少,但能施之於行,攻之於心,卻不曾多見。」又打趣裴少淮道:「如今百姓不過是誇你幾句,你就不好意思了,他日當官,百姓送你萬民傘,則當如何?」

  萬民傘,寓意清官庇護一方,深受百姓愛戴。

  鄒老夫人在一旁附和道:「小友南下游學一趟,能得這樣的好名聲,是件好事,不必不好意思。」治民、兵法的名聲不同於文采名聲,它是實實在在的,對往後的仕途大有助益。

  「南居先生、老夫人說得是,小子的臉皮確實薄了一些。」裴少淮道。

  今日是過來探討學問的,裴少淮把文章呈給鄒閣老,靜待鄒閣老點評。

  誰料鄒閣老將文章折起來還與裴少淮,笑著言道:「文章源於心,你既已知曉自己的問題所在,又肯躬身於行,我已不必再看了……人坐得端正,手裡的筆就不會歪。」又繼續道,「後年的春闈,你大膽去就是了。」

  裴少淮雙手接過文章,目光與鄒閣老相觸,見到鄒閣老眼中滿是讚許,堅定應道:「小子必定不負先生所望。」

  兩人轉為閒聊詩賦,十分雅逸。

  半日,裴少淮告辭後,鄒老夫人言道:「老頭子,這位北客小公子愈發顯現不凡了,我原以為他只是文章寫得好。」

  「我就說你作畫要大氣一些,你偏是不信。」鄒閣老答非所問,察覺到夫人的怒視以後,他才解釋道,「你筆下所畫,興修水利、農戶秋收、百舸爭流、圍師必闕……種種情景,他都曾見過、經歷過,所有的這些畫都匯起來,夫人以為是什麼?」

  裴少淮隨著父親南下游學,確實經歷了很多事情——修水利,抵禦水賊,造船隻,造碼頭,編撰海關稅例,攻打委寇……兩年間,一件件一樁樁,都真實存在。

  「就你畫得大氣,你畫得大氣平日裡怎不見你畫?」鄒老夫人罵完老頭子,才好奇問道,「所有畫匯起來是什麼?」

  鄒閣老躺在藤椅上,望著石亭的高頂出神,喃喃道:「他往後還會見得更多,一幅拼一幅,這些畫自然就成了天下山河……他當然是不凡的。」

  ……

  與此同時,鎮海衛那邊「大獲全勝」「贏得軍功」之後,卻傳出了一個消息——藺指揮使率兵抵禦岸上委寇,保衛太倉州,亂戰中遭委寇背刺,不幸戰隕了。

  藺指揮使手下的數個千戶、尉官,也或這樣或那樣的原由「戰隕」了,整個鎮海衛重新洗牌。

  朝廷臨時頒旨,南巡水師副總兵朱東大人接手鎮海衛指揮使一職,就地上任。這位朱大人出自兵部,是張令義的得意門生。

  裴秉元上個月剛剛把船廠掛在了兵部之下,有張尚書這層關係在,可以預料到,往後太倉州內州衙和鎮海衛之間,民戶和軍戶之間,不必再內鬥相爭矣。

  太倉州治理得好,這是雙贏。

  而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藺所貴莫名「戰隕」一事,不見屍首,恐怕大有內幕。

  數日之後,南巡水師休整完畢,將要揚帆繼續南下,去完成全部的南巡任務。燕承詔沒有再過來見裴秉元,而是叫人送了一封信過來,上頭寫道——

  「裴知州治理太倉州、抵禦委寇有功,本官會如實向聖上回稟,然這份功績賞賜下來,恐怕還要等上不短的時日,裴大人勿急。」

  信件十分簡短,但內涵頗多,裴家父子讀完,心中皆是一駭。

  裴秉元悵然道:「鎮海衛一事,果然不簡單。」

  裴少淮附和道:「功績耽誤得愈久,說明這件事牽扯愈大。」每一件事,總是要妥當辦完以後,聖上才好論功行賞。

  功績遲遲下不來,只能說明事情遠未結束。

  燕承詔送這封信的意思,不在於言說功績,而在於告訴裴秉元一個暫時的結果——鎮海衛的事還在查,而且還要查很久。

  裴少淮心中暗自感慨,這燕承詔是個有本事的,只是一身的傲意,讓人難以接近,難以琢磨。

  分明是有意與伯爵府和緩關係,卻態度冷冷。若是換了旁人,不多深思一層,恐怕未必能明白他的意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10 02:44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八十章 鐵券丹書

  燕承詔率南巡水師由太倉州出海,繼續南下,藺所貴、委寇頭目等人被南鎮撫司秘密押往京都,繼續審訊。

  轉眼到了夏末,順著最後一股海上南風,出海行商的貨船長途跋涉,從暹羅、佛郎機、蘇祿等地滿載而歸,返航大慶。

  冬春時候,他們自大慶各碼頭出發,船上裝載茶紙糖瓷絲——江南之茶葉,順昌之紙張,湖廣之糖霜,景德之窯瓷,湖州之絲,蘇杭之綢……到了東西洋各國後,售賣出去,一倍之資可換數十倍之利。

  返航時,又從當地購入蘇木、檀香、冰片、燕窩等高級香料與藥材,番鏡、銅鼓、白琉璃盞等工藝品和各類珍稀寶石,正所謂是「棕賣夷邦竹,檀燒異域香,燕窩如雪白,蜂蠟勝花黃」。

  這些貨物在大慶內又可獲十數之利。

  一來一往,冬春換夏秋,海商們不懼風浪水寇,前往異域經商,為的就是博這以一換百的利潤。

  彼時,太倉州碼頭外已經建好了督餉館,館內派官吏督守,船隻入港停泊後,依次經由督餉館點查,核算稅例後,才可卸貨上岸。

  一開始,每日不過三五隻商船停靠在太倉州碼頭,裴秉元望著茫茫空寂的海面,眉頭微皺,心裡有些擔憂——這個碼頭可是太倉州老百姓一磚一石修復好的,若是無船停靠,他恐怕沒辦法向百姓們交代。

  裴少淮則樂觀得多,他寬慰父親道:「近日入港的商船,船艙內大半是空的,一看就是頭船,他們率先一步探路靠岸……不出半月,後面的船隊就緊隨而來了。」

  太倉州剛滅了委寇水賊,商船不必畏懼被賊寇攔截。又白紙黑字公布了稅例之策,抽分公允,加之位置獨特,往西有揚子江,往北有京杭運河……諸多加持之下,商船船隊豈有不來停靠之理?

  果真如裴少淮所料,不到十日,一張張梔帆漸漸從海平線上顯露,一批批的商船揚帆歸來,臨近太倉州後收起風帆,緩緩游弋,逐一入港停泊。

  港內停滿之後,仍有船隻源源不斷而來,他們在港外游弋等候位置。

  太倉州碼頭熱鬧了起來。

  督餉館點驗船隻,稅例分為水餉、陸餉和加增餉三類,水餉以商船大小計算,陸餉以貨物多寡、價值幾何來計算,加增餉則是針對船上只帶回了銀錢的。

  督餉館歸朝廷戶部轄管,稅例由此流入國庫。

  鎮海衛新上任的朱指揮使特地派兵協助州衙,或海上巡邏,或看守碼頭,以免人多生亂、蟊賊侵擾。

  ……

  裴秉元這段時日忙得腳不沾地,原來碼頭興榮起來,有這麼多事需要操心籌備——

  先是商鋪的租賃。碼頭外的空地上,一排排一棟棟的鋪面已經建好,碼頭船流如此之大,當即吸引來一批坐賈前來租賃、購買鋪面。

  而後是百姓務工。秋收未至,正值農閒,船商們需要勞工,百姓則想掙一份工錢,兩者一拍即合,太倉州乃至周邊各州縣的老百姓,紛紛前來碼頭務工掙錢。

  諸如此類。

  大事小事,裴秉元帶著諸位衙官,一一商議解決。

  太倉州內欣欣向榮。

  林氏也沒有閒著,太倉州碼頭好些地方、鋪子是裴家的,她最近正忙著把生意操持起來。

  她看到來來往往的商船,不免動心要去淘些好物件,她同裴秉元說道:「可不止是要考慮竹丫頭的嫁妝,淮兒、津兒年歲也不小了,出了秋闈、春闈,也該考慮他倆的婚事了……兩個小子的聘禮不是小事,現下不準備,到了明年後年就晚了。」

  「嗯嗯。」裴秉元滿眼睏意,喃喃道,「辛苦夫人了……」聲音漸漸變小,再一看,竟已經闔眼睏覺。

  林氏覺得好笑又心疼,官人一心撲在當官上,對於家業細軟似乎沒有甚麼概念。

  她計量著,三個孩子的婚事,確實需要拿出不少產業家私。景川伯爵府今時不同往日,兩個小子要娶親,要拿出伯爵府應有的誠意來,不能功名上去了,反是聘禮落下了。

  雖忙碌,但林氏樂在其中。

  ……

  太倉船廠裡,已有五條船塢清理出來,可以同時修造五條船隻。

  裴少淮經由父親同意後,讓王匠頭把造好的船隻停泊於碼頭外,十分顯眼,不少往來船商都注意到了。

  識貨的船主一眼就能看出來,這艘船的製造技藝十分不俗,略一打聽,便知曉了太倉州還有個造船廠。

  出海的商船每歲一檢修,費用不低,擇遠不如就近,不少商船選擇到太倉造船廠修葺大船。

  造船廠內,老少工匠十分勤懇積極。有了這一份額外的活兒,造船廠足以自己養活自己,工匠每月可足額領取月例,場地規模也會越擴越大,太倉造船廠算是徹底盤活了。

  ……

  歲末,朝中六部九卿、大慶南北各地上報一年功績。

  裴秉元表現十分亮眼——太倉州百姓安居樂業,南直隸蘇州府為其奏報治民之功;鎮壓當地水賊豪武,守一方安寧,船廠可造戰船,兵部尚書為其請功;修建碼頭,制定海關稅例,豐盈國庫,戶部尚書為其請功。

  如此功績本應提前升品升官,然吏部、工部兩位尚書攜朝中言官,紛紛奏報反對。

  緣由是裴秉元是貢監出身,五品官職已是榮極,若是頻頻賞賜不設限制,難免動搖大慶科考選才的根本。加之裴秉元剛上任兩年,尚未到三年考滿之期,年年受賞不合禮制。

  兵部尚書張令義早朝時鏗鏘駁道:「管子曰『凡先王治國之器三……號令也,斧鉞也,犒賞也』,有功受祿,賢者受用,此乃常事也,豈可拘於身份而減其賞?武官以軍功受賞,文官以治績受賞,若事事論資排輩,大慶何來大將?何來能臣?……如此才真真是動了大慶選才的根本。」

  最後道:「稟聖上,臣以為理應按例為裴知州論賞。」

  禮部尚書徐大人身為伯爵府親家,避嫌不好聲言。

  朝上,兩方僵持不下,各執己見,聖上出口制止,言道下朝再論。

  彼時,燕承詔已經南巡歸來,覲見聖上復命。

  御書房內,聽完燕承詔稟報,聖上很是滿意,言道:「承詔,你南巡有功,朕許你功過相抵,不降爵位。」

  「謝聖上恩賜。」

  燕承詔恢復從一品鎮國將軍爵位。

  聖上又命道:「藺所貴勾連委寇之事非一己所為,牽扯重大,你領南鎮撫司好好盤查,一查到底,朕賜你令牌。」

  「微臣遵命。」

  聊及太倉州,聖上問道:「承詔,依你之見,裴秉元此人如何?」

  燕承詔沒有任何遲疑,面無喜憎,如實應道:「微臣所見,裴家父子三人皆是賢能,屬可用之才。」隨後將他所見所探一一稟明聖上。

  包括淮津兄弟的卓絕才華。

  幾日後,聖上下旨吏部、戶部操辦賞賜裴秉元一事——官任知州原職,由從五品晉升正五品,賜正四品俸級,賞鈔兩百錠,彩幣二表裡。

  ……

  ……

  秋收已過,喬允升牢記官莊用水之約,為裴家奉上三釐的收成,借此拜訪裴少津。

  每回與裴若竹見面,喬允升在家中都做足了功課,滿心期待又如同交課業。

  竹姐兒盈步走進來,喬允升驀的站起來作揖,太過用力而顯得有些急促。

  他打開桌上的檀木小盒,將裡面的契子取出來,一份份推到裴若竹跟前,一邊說道:「這是府邸的房契,這是官莊裡的地契,這是御賜的僕人奴契……」

  另一個盒子打開,黑鐵券上鐫刻文字,再用丹砂逐一描繪,喬允升道:「這是南平伯爵府的鐵券丹書。」

  裴若竹看出了喬允升的滿滿誠意,目光微爍,與喬允升四目相對,問道:「南平伯,這是何意?」

  「上回竹姑娘說,唯有兩種人可以當夫君,回去後,我想得很清楚了。」喬允升說道,「一種是有足夠的本事,讓竹姑娘欽佩欽服的……想來我這樣一個易於知足的性子,除了爵位無半分官職,遠達不到這個要求。」

  又道:「不過,我可以是後一種。」

  鐵券丹書上,黑底朱字格外顯眼,「南平伯」三字居於最上。

  喬允升言道:「我聽你的,南平伯爵府也聽你的……家裡沒其他人,我聽你的便等同於都聽你的。」他第一次主動望向裴若竹的雙眼,露出詢問之意,接著道,「南平伯爵府不會拘著你,府邸外有世俗世道,府邸裡只有我而已。」

  他帶來的這些,是為了證實他的話。

  喬允升的話著實落進了裴若竹的心間,手帕下,她輕拈指頭,摸到了那道細微的繭——因為長久捏著針線而劃出來的細繭。

  雙指之間,她曾周而復始地撿過紅豆綠豆,在宮中,也曾燈下一針針繡著貴人們的半句吩咐。

  繡工有所長,而非有所好。

  所以她才給出了第二個條件——服於她。

  眼前男子溫和而不懦弱,羞怯而不膽怯,等待著她的回答,道:「不知竹姑娘可願意接受我的請求?」

  裴若竹將契子放回到檀木盒中,輕輕蓋上了兩個檀木盒,推至喬允升身前。

  喬允升眼中的光彩驀的黯淡下來,目光隨了隨竹姐兒的動作,又很快收了回去,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卻聞裴若竹道:「這些算不得聘禮……喬公子需要另備一份聘禮,說服我的父母。」

  「當……當真?」

  「喬公子說的當真,我說的自然也當真。」

  ……

  年關裡,聖上宴請朝中功臣和京畿勳貴,喬允升身為南平伯,自然也在宴請之列。

  聖上與群臣共飲之後,隨後的環節,是臣子向聖上道賀、敬酒。

  往年的宴席上,喬允升一直充當透明人,規規矩矩從頭坐到尾,從不引人注意,更罔論會上前道賀敬酒了。

  而今年,宴席過半之後,國公侯爺們都已敬過酒了,喬允升斟酒後恭敬上前,從容不迫說出早已備好的賀語,向聖上敬酒。

  聖上瞧著底下這個穿著伯爵衣制的年輕人,十分陌生,又帶了幾分好奇。

  一旁伺候的蕭內官為聖上斟酒,低聲言道:「聖上,他是從前南平伯夫婦的遺孤,承襲了其父的爵位。」

  當年喬父出任膠東,途中罹難,是件不小的事,蕭內官一提醒,聖上便想了起來,言道:「南平伯,朕與你同飲。」

  酒過,聖上說起當年之事,頗感惋惜。

  喬允升行禮道:「微臣替父謝聖上掛念。」

  聖上看喬允升正是青年,說道:「你的父親若是能見到你這般模樣,便也就放心了。」又關心問道,「愛卿可曾婚配?」

  「稟聖上,臣尚未婚配。」

  宴上群臣都能看出,聖上有意賜婚,紛紛討論哪家姑娘已長成。

  又聞喬允升言道:「不過微臣已有心儀的姑娘。」

  宴上眾人一樂,看來今日能見證一樁美事,南平伯這意思不就是讓聖上賜婚嗎?

  結果喬允升還在繼續說,道:「微臣正在準備三書六禮,待其父母首肯……若是有了好消息,必定第一時間回稟聖上。」

  喬允升說完這話,鬆了一口氣——若是聖上已經開口賜婚,他再說這樣的話就不合適了。

  這一回,連聖上也跟著樂了,大笑道:「善!朕等你回稟好消息,再賜你姻緣。」

  群臣跟著笑,這個南平伯有點意思。

  「臣謝主隆恩。」

  聖上賜婚而成婚,兩家議定後聖上再賜婚,雖然都是賜婚,此兩種意味大有不同,前者不免有些強人之意,後者則是錦上添花。

  聖上趁著歡喜,用提點後生的語氣,和藹道:「若想岳丈大人點頭,這聘禮可不能少,你可都備好了?」

  大家都明白,聖上有意賞賜以作聘禮。

  喬允升不知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作揖應道:「微臣有兩位叔父,叔父們正在準備。」

  這樣實誠的性子十分得聖上喜歡,聖上道:「等你回稟喜事之時,朕再許你賞賜。」一旁的蕭內官默默幫聖上記了下來。

  「臣謝聖上賞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10 03:35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八十一章 重聚京都

  喬允升宴上所言,很快便傳到了喬家二房、三房耳中,聘禮一事已達天聽,他們豈敢有違。

  他們非但要替喬允升備好聘禮,還要備得豐厚,若是單薄了,則有苛待之嫌,畢竟喬父當年罹難時,南平伯爵府的產業可不薄。

  待喬允升後續覲見時,這份禮單要呈予天子過目。

  喬允升對叔父笑中帶冷道:「有勞兩位叔父了。」二房三房拂袖而去,臉色鐵青。

  春日冰雪消融後,日頭漸暖。

  竹姐兒收到了喬允升叫人送來的「課業」——草擬的禮單。紙上所列數目,足見誠意。

  南平伯求娶竹姐兒一事很快經由信件傳到太倉州,竹姐兒在信中隱晦說了自己的意願,裴秉元讀後,喜又不甚喜——原想要好好彌補三女兒的,沒成想,竹姐兒選了喬家,一個只剩空殼子的伯爵府。

  「官人這般想,怕是沒懂竹丫頭的心思。」夫妻間說私房話,林氏便說得直白些,道,「竹丫頭嫁過去後,一進門就是伯爵娘子,對上不受公婆拘著管著,對下掌管全府,小倆口又有感情在……這樣的人家,對竹丫頭來說是再合適不過了。」

  又道:「再說了,這樣豐厚的聘禮,屆時再添上嫁妝,竹丫頭嫁過去吃不了苦頭。」

  一番話打消了裴秉元的疑慮。

  他有些愧疚道:「總是兒女婚事在即了,我這個當父親的,才省得思索姑爺好與不好……」言罷長嘆一聲。

  林氏一邊替他輕揉額畔太陽穴,一邊柔聲道:「官人外任為民謀利,所立的功勞,就是子女們最大的依仗。」

  又道:「他們幾個都是聰慧長進的,會體諒官人的。」

  婚事基本定了下來,林氏開始操持返回京都的大小事務,她和少淮先一步回去,裴秉元則要等到歲末,三年考滿時,才能回京復命。是以,竹姐兒的婚期大抵會安排在歲末。

  林氏安頓好太倉碼頭的生意,又尋來鏢局船隊,把她半年來淘到的好東西悉數裝船,運送回京都——裡頭有竹姐兒的嫁妝和兩位哥兒的聘禮。

  怠慢不得。

  竟足足三條大船的船艙,才堪堪夠用。

  裴少淮知曉離別在即,這兩三個月裡,常常拜訪鄒府,與鄒閣老夫婦閒敘暢聊,每每皆十分歡愉。

  裴少淮與鄒閣老性格相投,鄒閣老說了半句,他便能明白其中深意,應出下半句來。

  可謂「人生交契無老少,論交何必先同調」也,鄒閣老為裴少淮解惑,裴少淮文章精進,並對日後官途多了幾分認識。

  入夏時,鄒府石亭池畔的水蓮,再次從池底淤泥中探出,經池水洗滌後,皎潔盛開,蓮香沁人心脾。

  裴少淮久久不能道出辭別之言,如鯁在喉,望著池中水蓮出神,此一別,春闈殿試入朝為官,他不知何時還會再來江南之地。

  鄒閣老已出甲子,看得更通透些,笑道:「詩仙有云『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天下河山之大,此處的水蓮看過一次便夠了,裴小友不必悵然……相較於與小友暢談,老夫更盼著能聽聞小友名冠天下。」

  鄒閣老一直知曉,他只是少年人的路上過客而已。

  別無所求的傾囊相授,不分老少的文人相惜,鄒閣老何等之高潔,想及此,裴少淮眼中清明而泛泛水光,承諾道:「小子從南居先生身上所學甚多,必將所學所思所悟,施之於民於國於天下。」

  鄒閣老夫婦露出欣慰之色。

  他們的「無所求」,其實也有所求,求的不是少年人知恩圖報、厚禮相俸,也不是少年人金榜題名、達官顯赫,而是求一種情懷的傳承。

  裴少淮能理解到這一層,鄒閣老夫婦就滿足了。

  鄒閣老最後贈給裴少淮兩個字,只見他一手負於背後,一手執筆,白髮亦瀟灑,寫下「爭」和「疑」二字,說道:「老夫從前未能破的這兩個字,盼小友能青勝於藍,逐一破之。」

  這是最後的提點。

  裴少淮心中了然——爭,黨派之爭也;疑,君主之疑也。

  鄒閣老因此致仕身退。

  「回去罷,北客小公子,杏花枝下,金鑾殿中,只是開始而已。」鄒老夫人慈和言道,並將一幅畫作贈予他。

  裴少淮點點頭,而後三作鞠躬,作辭離去。

  青衣飄飄,身影漸遠,恰似去歲春日裡,柳枝下,東風渡少年。

  裴少淮歸家後打開畫作,一看,正是那副《江口入海圖》,海天交際之處,多了幾抹白日朝霞,筆法揮灑大氣,與其他細筆勾勒大不相同,卻又恰到好處融為一體。

  ……

  東林書院裡,田永玏幫裴少淮收拾書案,臉上不捨,不知言何。

  拾畢,裴少淮說道:「田師兄,來年春闈時,京都城裡再會。」

  「再會。」田永玏試圖打趣緩和情緒,笑言道,「若有了新文章,莫忘了江南舊人,北客先生。」

  天下豈有不散之筵。

  走到書院外,竟有一群青袍少年學子前來相送——都是乙丙丁小班的師弟們。

  他們手持柳枝相贈,一一言道:「感謝師兄平日答疑解惑,此去一路順遂,來年金榜題名。」

  感情質樸。

  翌日,裴少淮在父親的相送下,與母親登上北上的官船,返回京都。

  看著父親在碼頭揮手,裴少淮回想起剛剛南下時候,一晃已將三年。

  ……

  ……

  裴少淮和林氏從太倉州歸來,全家人出來相迎,歡喜又不免抹淚,自不必多言。

  安頓下來以後。

  裴少淮一一見過親人,再次感覺到時間的流逝。

  少津身上多了幾分獨立沉穩,學問、文章進步神速,裴少淮一讀,只覺得比起他三年前參加秋闈的時候,少津更勝一籌。

  可以料想到,少津今年參加秋闈,大概率可以拿下桂榜解元。

  胞姐英姐兒與母親細聲說著悄悄話,臉頰微紅,母親不時看了幾眼英姐兒的肚子。而每每英姐兒起身行走,姐夫陳行辰就像護衛一樣迎上去,小心翼翼在身後護著,那眼神比做算學題目時還要專注。

  裴少淮笑笑,無怪四姐夫竟沒急著來找他研討算學。

  原本不宜聲張的事,陳行辰這樣明顯的舉止,反倒讓大家伙都猜到了,紛紛捂嘴笑而不語。

  英姐兒嗔怒輕錘了陳行辰幾下。

  大姐夫徐瞻和大姐,夫妻二人沉穩有度,領著一對兒女過來。

  言歸長高了許多,彬彬向裴少淮問好:「淮小舅。」

  徐星兒亦跟著哥哥仰頭喊道:「淮小舅。」

  裴少淮將兩小袋金葉子塞進他們袖袋中,而後抬手,習慣性想要捏捏言歸肉嘟嘟的臉頰,卻發現言歸臉廓初顯,又是一個少年長成。

  抬著的手止住了。

  言歸主動湊上前,唉聲嘆氣道:「雖然瘦了許多,可還是勉強可以捏捏的……小舅且當懷舊罷。」

  裴少淮象徵性捏了捏,笑道:「讓我來沾沾咱們雙案首的才氣。」言歸在春日二月、四月裡已參加了縣試、府試,連獲兩個案首。

  「淮小舅莫要打趣我了。」言歸有些害羞道,「不過是今年參加考試的老童生少罷了。」

  三姐從宮中出來,眼神多了幾分深沉通透,看向家人時又十分柔和。

  待大家散去後,她來到朝露院林氏跟前,跪謝道:「這些年,辛苦母親一直替女兒打算,言語有所不及,盼母親能明白女兒的感激。」

  未出宮時,林氏往宮裡遞錢遞話,出宮後,又替她打算嫁妝,嫡母庶女之間能做到這個份上,十分難得。

  竹姐兒沒有哭哭啼啼,但她言語真摯。

  林氏趕緊扶竹姐兒起身,說道:「一家人,說這些就生分了。」

  兩人坐下後,林氏又道:「我與你雖無血緣之親,但你們六個丫頭小子,是親兄弟姐妹。」

  竹姐兒點點頭,明白林氏的意思。

  翌日,裴少淮帶上禮件,前往拜見段夫子,一進徐家,他便遠遠見到夫子穿著那身水紋色的青袍,腳蹬黑緞靴子。

  夫子亦望向他,額間的紋路都舒展了。

  過了三年,夫子又老了,但是夫子穿著青袍,又好似年輕了幾分,精神頭更足了。

  裴少淮眼角濕潤,快步來到夫子跟前,行禮道:「夫子,學生回來了。」

  「你的文章,我每一篇都有看……好,很好。」夫子道。

  一旁的徐言成打趣說道:「夫子改穿淺色衣袍以後,家裡給他做了不少,可夫子最偏愛的,還是少淮你寄回來的這一身。」

  言成還同以往一樣,在少津少淮面前,不由地打開話匣子,眉梢一直帶著喜意。

  不光裴家喜事臨近,徐家也喜事臨近了——少津昨夜告訴大哥,大外甥已經說好親事了,是國子監祭酒大人家的長孫女,只待今年秋闈後,便會行六禮娶親。

  大外甥都十八了。

  少淮少津言成三人閒聊時,少淮打趣道:「好你個大外甥,不聲不吭就把大事給定了。」

  言成把少津拉過來,剛張嘴,少津便意會到言成要說甚麼,連忙要捂住言成的嘴。

  兩人打鬧起來,一個耳根都紅透了,一個嬉笑著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少津的秘密,少淮便也聽明白了。

  津弟有了心儀的姑娘,對方也有意於他。

  ……

  ……

  竹姐兒既已經和南平伯兩情相悅,其他求娶的人家便只能回拒了。

  因楊家夫人誠意最真,投了好幾次的拜帖,伯爵府早在去歲年末的時候,就派人傳話,含蓄地表明了意思,免得耽誤楊家兒郎。

  楊家夫人是個爽快的,知曉裴老太太身子不適,還特地多問候幾句,言說他日方便的時候,再上門造訪。

  得知林氏從江南回來後,楊家的拜帖又送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10 10:29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八十二章 兄弟婚事

  巫山一段雲,春風少年心。

  互生情愫是件好事,只不過在這講究門第、規矩、禮節的世道裡,想暢快互訴衷腸卻不是件容易事。

  是以,少津雖心有所屬,卻克制藏著——未聘名媒行六禮之前,豈可耽誤人家姑娘名節。

  君子之道也。

  回到府上,少津剛告辭踏出大哥的房間,又折返回來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臉頰通紅,顯然有話要說。

  裴少淮豈會不明白弟弟的心跡,他們兄弟自幼感情好,少津在他面前藏不住話。

  少津願意講,他也願意聽,裴少淮遂道:「津弟有話要說?」順便走過去,把房門關了起來。

  裴少津臉紅得發燙,喝完一盞茶水之後,才把偶遇相識之事,一五一十說與大哥聽。

  原來,那姑娘出自陸家,乃太僕寺卿家的嫡長孫女,名為陸亦瑤,比少津略小一歲。

  陸小姐在京都城裡素有才女美名,通曉詩書六藝。

  去歲樊園裡春日梅花初綻,少津前往一賞,在湖邊亭中,正巧見到一位素裙姑娘落下了一枚墜子而不知覺。

  少津趕過去欲提醒,可那姑娘已經登車離去,少津無奈,只好將墜子用帕子細細包好,另做打算。

  一番打聽之後,少津才知曉姑娘的身份。

  墜子是女子私物,少津包裹好,又裝入盒子中,再添了一封信箋,說明了事情緣由,叫嬤嬤送到陸府,親自遞到陸小姐手中。

  幾日後,陸小姐差人送來謝禮,信上的楷體小字娟秀輕盈,一小盒的梅香酥,取一塊咬下梅香四溢,滿口留香。

  二人由此相識。

  後來,少津和陸亦瑤都參加了暮春的樊園詩會,少津詩才不俗,作了一首梅詩奪下了詩會詩魁,裡頭正好有一句「天工點酥作梅花」。

  一來二往,二人數次在樊園集會中相遇,或遠遠點頭致意,或偶遇作幾句閒談,如此而已。兩人雖是發乎情止乎禮,可正是恰好的年歲,藏得住舉止,又豈可藏得住目光漣漣?瞞得住他人,又豈可瞞得住自己?

  知曉陸小姐身份不俗,少津是個率真而又理智的,以桂榜解元為目標繼續勤懇讀書,不曾懈怠。

  裴少淮聽完,心間理了理頭緒,打趣笑道:「看來津弟始終逃不出這一口吃的……這是好事,秋闈之後,津弟會達成所願的。」

  一口吃的,有兩層意思。

  其一,少津自幼便貪吃美食,單憑鼻尖的功夫就能判斷食盒裡的佳肴,可以茶飯不思,卻不可以茶飯不吃。

  貪一口好吃的,便有一雙巧手能做好吃的,將他「擄」了去,正正好。

  少津聽出了這一層意思,「狡辯」應道:「大哥莫打趣弟弟,我可不單是為了一口好吃的。」

  而另一層意思,唯有裴少淮自己知曉。

  這位才女陸亦瑤正是原書中的女主,與津弟有一份夫妻緣,二人在書中相互扶持,恩愛到老。

  原書裡,少津還要遲兩年才與陸亦瑤相識,緣分也是從一口吃的開始。

  彼時,伯爵府幾盡沒落,體面敗盡,少津頂著壓力參加了秋闈,得了桂榜第十名,翌年參加春闈未能中式,故進入國子監進修,靜待三年之後再考。

  歷事實習時,少津被太僕寺選中。某日,少津前往陸大人府上稟事,因來得匆忙,未曾吃早膳。

  陸小姐知曉後,叫人送了一碗羹圓子來,少津吃了一口便陷了進去。

  後來,少津金榜題名,順利求娶到陸小姐為妻。

  裴少淮心中歡喜且鬆了一口氣——慶幸沒有因為自己的到來耽誤弟弟的緣分。

  這是一件玄妙的事情,不管是原書裡寡言敏銳的少津,還是現在率真活潑的少津,骨子裡有些東西是一直沒有變過的。

  少津說完,臉上羞紅漸漸消退,情緒和緩,說道:「同大哥說完,心裡輕快了許多。」

  又好奇問:「大哥可曾……嗯?」

  裴少淮一愣,搖搖頭,笑道:「還不曾有。」

  數年間,不是他沒有遇到適婚女子,而是他從來沒有注意過她們,扁舟隨水而游,不曾憐惜兩岸落花。

  書卷,科考,親朋師友,走走看看寫寫,似乎足以填滿他的生活。

  裴少淮看著和自己「一樣年歲」的少津,看到弟弟青春洋溢,一切恰好,很是替他高興。

  ……

  少津的事,自然不光告訴了大哥,沈姨娘和竹姐兒也是知曉的,便等同於林氏知曉了。

  晚膳後,夕陽已落盡,天仍未全暗,裴少淮在院中踱步消食,這時林氏來了。

  母子閒敘,不免說到少津的事。

  林氏知曉兒子的性情,往往是他去照料家人,而從未讓家人操心過,比同齡人早熟早慧,所以她只是隱晦說到少淮年紀也不小了,想問問他的打算。

  夏末蛙鳴,亂人心緒。

  裴少淮也曾有過少年春心萌動,不過那是上一世的事情了,很短暫地有過。只因身懷絕症,活不長久,一則要珍惜時日感受世界,二則莫耽誤了她人,這份春心很快就被理智遣退了。

  重活一世,已過十數年,他形是少年郎,心卻非少年郎,他可以有少年郎鮮衣怒馬的肆意,也可以有成一番事業的胸懷,卻很難再有一份少年春心了。

  所以他從未把婚事提上日程,甚至無所察覺。

  缺了主動性。

  當母親問及這件事時,裴少淮試著用這個世道的規則去想,最先想到的,是蘇州城南蓮花池上石亭裡的那對老夫婦,一人觀書,一人作畫。

  有人相伴一生,是極好的。

  ……

  ……

  楊家誠意之至,自不能再回絕了,親事不成,但兩府可以往來結好。

  楊家和徐家一樣,都是書香清流人家,不同的是,徐家是寒門步步崛起,而楊家是京都城裡的讀書世家,輩輩皆有讀書人,本事不俗。

  如今楊大人尚未滿四十,已是大理寺少卿,可謂前程似錦。

  楊夫人身為當家主母,向來敏銳,出手果決,合該楊府代代昌盛。

  在外人看來,裴秉元雖屢屢建功,但限於科考出身和年歲,晉升有限,主母出身商賈人家,眼光手段必定不足,兩個兒子讀書尚可,但路還長遠……這樣的人家哪裡比得了現成的?去找個父輩官居高位,家業豐盈的豈不更好?

  伯爵府確實在一步步變好,但未必有人願意下注。

  楊夫人敢且願意捷足先登,餘下的就看有沒有緣分了——若有緣分便更進一步,若無緣分便結個交好,總是沒有錯的。

  雙馬馬車裡,端坐著的中年娘子和一對兄妹,正是楊夫人和她的一對雙生兒女,長兄楊向泉和小妹楊時月,他們身著錦衣,前往景川伯爵府拜訪。

  趁著路途上,楊夫人教導長子言道:「兒女姻緣講究門第,也講究緣分……此番求娶不得,便是沒有緣分,卻也不能因此失了氣度,顯得楊家狹隘,是以這一趟無論如何我們都該來的。」

  楊向泉應道:「孩兒省得,父親教導道,左傳有言『君子務知大者遠者』,個人事小,家族事大。」

  楊夫人欣慰點點頭,感慨道:「裴家那三丫頭,我入宮時,是曾見過的,睿智而果斷,擅曉人心……可惜她或有別的所願,與你缺了些緣分。」

  又繼續教導道:「女子本事,既看天資,也看門第教養,從裴家這幾個丫頭身上,便能看出長輩們平日裡如何待人、如何教養。切莫聽信外面的人云亦云,裴夫人若是個見識淺的,他們家的幾個丫頭豈能個個嫁了好人家……你們記著,凡事都要多想幾分,所聞不如所見,所見不如自己所想。」頓了頓,接著道,「如今裴家崛起之勢,不在於其爵位,也不在於官途功名,而在於待人、家風,門第長盛決非賴於權勢與財力保泰持盈,而是賴於子弟循謹,維持此門戶不衰。」

  兄妹應道:「是。」

  楊時月念及昨夜母親私下教導她的,小女兒神態顯露,臉色緋紅。

  楊夫人握著女兒的手,輕柔說:「傻丫頭,正如我同你長兄說的一樣,過來閒敘而爾,其他的看緣分。」

  楊時月頷首。

  伯爵府裡,林氏特地把蓮姐兒、英姐兒也叫回來了,「碰巧」一塊和楊夫人一塊閒敘。

  馬車抵達,老太太帶著女眷迎客,楊向泉則去了裴少淮的院子。

  一番寒暄之後,笑談著一同步入會客堂裡。

  楊時月輕步上前行蹲安禮,向伯爵夫人問好,大家的目光便都聚到了她的身上。

  只見她容顏姣好,眉眼溫婉,舉止端正得體,身上穿的是一件大襟襖織金馬面裙,只在雙袖繡了雲紋點綴,頭上梳了墮馬髻,額前留了碎髮,小巧而雅致,髮髻上是一支金蛙瑪瑙荷葉玉腳簪,荷葉邊鑲嵌著瑪瑙,簪尾有小金鏈墜著幾顆寶石雕的菩提子。

  行禮時,楊時月單腿半蹲,上身挺直,緩緩而落,頭上簪子吊墜穩穩不散不亂。

  大家自然也都注意到了這個金簪。

  楊時月眼眸向下,不知覺地紅了雙頰,露出羞澀之態。

  平日裡她多簪花蝶,或是素簪,今日這支金簪是母親專程選出來的,每一處都有其寓意……知曉寓意的楊時月豈能不羞?

  老太太慈和言道:「好孩子,快快起來。」竹姐兒趕緊上前輕扶楊時月。

  坐下時,竹姐兒不經意掠過楊時月袖口的刺繡,針腳又密又淺,別有一番功底,讚嘆道:「這袖子上好巧的女紅。」

  楊時月謙謙應道:「平日裡繡著玩,姐姐若是喜歡,我改日繡些樣式,叫人送來給竹姐姐。」

  竹姐兒笑著應下了。

  這個時候,楊夫人笑著對女兒說道:「時月,持家是們學問,這幾位姐姐可都是持家一把好手,你平日裡要多跟姐姐們請教。」言下之意,女兒已經在家中跟著掌家。

  「女兒省得。」

  林氏笑著謙讓,說楊夫人過譽了,也說兩家姑娘要多多往來才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11 03:46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八十三章 又見秋闈

  女眷間閒敘,總能從東一句西一句的家常中,探出些許信息來。

  原以為楊家兄妹只比竹姐兒小三歲,可虛歲實歲相抵,實則差了足四歲。因兄妹二人秋時出生,楊家老爺子便取了「泉」、「月」二字,意境高潔清朗。

  少女髮髻簪子深有講究——金鑲玉貴,荷寓家和,髮髻簪蛙,多子多福,相夫教子。楊家小姐戴此金玉簪,既是含蓄盛讚裴家有如玉才子,亦是自顯門風教養,有女初長成,尚未婚約……楊夫人為女兒選如此簪子,可謂用心良苦。

  既表了心中初步意願,又不會令得兩家尷尬,點到即止。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兩家結個眼緣,若是有緣能成便是喜事一樁,若是沒得緣分便是閒敘一場,並不相妨。

  高門講究門當戶對,卻也不會空口白牙就把婚事定了,多走動走動總是好的。

  蓮姐兒幾個與楊時月相聊時,無形摻了些詩詞典故在話裡頭,楊時月端目嫻聽,總能會其深意,溫和地把話接下去,才情顯露而不賣弄。

  通曉詩書,賢淑自華。

  裴家在端詳楊時月,楊夫人又何嘗不在打量裴家,見到伯爵府家風和睦,待人寬厚,女兒們談吐不俗,越發篤定先前的看法——裴家會是個好夫家。

  眉眼彎彎。

  時候不早了,楊夫人起身請辭。

  楊家人走後,裴家女眷仍在堂內坐著閒敘,老太太很滿意楊家,也很滿意楊時月。

  蓮姐兒平日裡隨婆母出去走動多,知曉得也多些,言道:「楊家門風清貴,輩輩常有功臣名人,教養嚴而不苛,善而不縱,這位楊夫人在官婦中也頗有聲望,今日一番接觸,果真不假。」

  英姐兒接過話道:「清貴門第,殊色娉婷,知書達禮,清修大方,有這幾樣,楊家小姐自然是極出挑的……只不過有緣無緣,終究還是得看弟弟的意思罷?」

  堂內眾人皆點頭,她們都知曉少淮的性情。

  知曉他聰慧溫厚,卻不知曉他喜歡甚麼樣的。

  「我省得。」林氏應道,一番接觸下來,她也是滿意楊家姑娘的,又道,「少淮自幼懂事,總是操心他人而不叫他人操心,愈是如此,愈叫人心疼……我今日特地叫你們回來,便是想讓你們幫著一起參謀參謀。」

  煞費苦心。

  竹姐兒寬慰道:「淮弟是個聰慧的,母親只需跟他提一提有這麼一位姑娘,略談幾句,他自會明白母親的苦心,餘下的就看緣分了。」

  林氏點點頭。

  蓮姐兒為了緩和氣氛,笑著道:「合該是淮弟學問為人都出色,還怕討不著賢內助?母親且放心罷。」

  ……

  話兩邊說,楊家馬車裡。

  當哥哥總是會多護著些妹妹,豈料楊向泉與裴少淮一番接觸之後,竟是話鋒突轉,言道:「初來時,我原想著是哪般才俊,竟能讓母親主動帶妹妹過來走動……見了之後才知曉,這位裴家長孫的學問實在太深厚了。」

  又道:「只堪堪談了個半時辰,猶覺不足。」他從裴少淮的話中,領悟了不少學識,於今年秋闈有益。

  讚嘆不絕。

  楊夫人輕嗔道:「我叫你替妹妹好好相看,你卻只顧著討學問了。」又道,「好女難求,才俊亦難求,好親事不是等來的。」

  在楊夫人心裡,此事若是能成,確實是一樁好姻緣,女兒嫁過去,夫君性溫有本事,家中規矩又不失和氣,往後的日子不單能過好,還能好過。

  楊夫人著實看中了裴家,只看有沒有緣了。

  回到楊家,閨房裡,楊時月臉上已經褪了嬌紅,多了幾分平靜,她照著銅鏡,抬手輕輕拆下簪子,幾縷青絲散落下來。

  簪子被放入小屜中,擺放齊整,關上了鎖竅。

  楊時月鬆了口氣。

  丫鬟替楊時月把散落的青絲盤好,問道:「小姐,夫人好不容易才打造好的簪子,精巧好看,怎麼光戴一回就鎖上了?」

  楊時月自不能說這支簪子雖戴在她頭上,卻是專門為了去裴家而打造的,含糊應道:「再戴出去,就會叫人為難了。」

  若是戴出去讓外人見到了,裴家會為難。

  丫鬟不明所以,只能哦哦應過。

  ……

  裴少淮見了楊向泉,母親又跟他細細說了楊家小姐的性情,兩件事一疊加,他便是根榆木頭,也該明白兩家有意撮合他和這位楊家小姐。

  裴少淮並沒有太抗拒,反覺得有些好笑,心中自嘲,若是在前世裡,按他的真實年歲也確實該「相親」了。

  看到母親目光盼盼,裴少淮應道:「孩兒曉得了,若是樊園裡再有集會,孩兒必定去上一遭。」

  去見一見,成或不成,不光是要給家裡人一個交代,也是要給人家姑娘一個交代,裴少淮知曉這個世道裡女子婚事最是不易。

  只是心間仍是湖面止水,未有一絲波瀾。

  ……

  夏末秋初,這日英姐兒把陳行辰領回娘家,帶到了裴少淮的院子裡,臉上有些氣惱,言道:「弟弟,你可快勸勸你這個姐夫罷。」

  裴少淮哭笑不得,不知小兩口鬧了什麼「不和」,竟要他這個弟弟去勸。

  「你自己說。」英姐兒對陳行辰道。

  陳行辰挺直了腰桿,一五一十把事說了出來。

  原來,陳行辰來年要參加春闈,此時本應是苦讀沖刺的時候,偏偏英姐兒有了身子,陳行辰便滿心都是英姐兒,根本沉不下心溫習功課。

  總是才下筆寫了幾句話,又跑過來看看、問問,是否乏了渴了餓了。

  英姐兒說有嬤嬤來照料,卻不奏效,想到陳行辰曾聽過弟弟的勸,英姐兒這日便把官人給領了回來,讓弟弟再「教訓」他一次。

  裴少淮了然,在一個特殊的時候,小兩口心繫彼此,倒也真摯。他先把姐姐送了出去,叫她去母親的院子裡,才招呼姐夫坐下閒談。

  他要當小舅了,猶覺得喜中帶憂,更何況是陳行辰這個準備當父親的,裴少淮明白姐夫的心事,卻沒有辦法感同身受,於是先靜靜聽著。

  陳行辰徐徐道來——

  一則,他見到妻子的肚子一日日大起來,既期待又擔憂——女子生產,畢竟是鬼門關裡走一遭。

  心裡總掛著這件事。

  二則,他覺得自己學問尚且不夠,即便過了春闈,也難在殿試中躋身二甲,留京無望。彼時他被外派,英姐兒又剛剛生產完,他豈能安心離京上任?

  陳行辰打算再等三年。

  裴少淮想了想,言道:「抓緊時日溫習功課以爭前列,考取功名為妻兒添喜添福,這兩個道理,便是我不說,姐夫自己也會明白……只是有一樣姐夫忽略了。」

  「是何?」

  少淮言道:「姐夫心繫姐姐,姐姐又何嘗不是?姐夫可曾想過,你若是耽誤了功名前程,一誤三年又三年,姐姐難免心生自責,以致心情鬱鬱,如此只會多增幾分凶險。」

  又建議道:「最怕的是你一心為她好,她也一心為你好,兩人卻做著相反的事。依小弟之見,此事不在於考或不考,而在於夫妻間一同商議……姐姐懷著身子,姐夫不如大度一些,主動把剛才同我說的這番話,說與姐姐聽,兩人商量著打算。」

  陳行辰聽到那句「多幾分凶險」,便已經被少淮說服,點頭答應。

  夫妻二人消除誤會後,陳行辰順了英姐兒的意思,此後,陳行辰慢慢沉下心來,溫習功課備考春闈。

  他天資不差,心裡有了動力,大有可為。上回秋闈時是為了揚名算學,如今春闈,新添一樣——還為了妻兒。

  ……

  離秋闈還有一個月,少津、言成狀態很不錯,文章功底擺在那,考官如何出題都不怕。

  剩下就看臨場發揮、現場應變了。

  有少淮傳授經驗,兩人平日裡注重練體,身子骨硬朗,不似普通書生那般孱弱。

  為了幫他們打磨穩健的答題節奏,在裴少淮的建議下,夫子為少津、言成安排了兩場「預考」,每場九天,所有時間設置都與秋闈一樣。

  制藝題、判表詔題,是夫子出的,時事策問則是徐大人出的,題目的廣度、難度不亞於真正的秋闈。

  第一場考下來,兩人皆在預考中出現了不少問題,影響到筆下文章的質量,夫子判卷後言道:「只有平日裡的八成水準。」

  少津、言成不由一驚,立馬反思琢磨,以求面面具善。

  第二場的時候,兩人顯然從容了許多,沒有盲從對方節奏,而是按照自己的路數來,宛如按照設想好的刻度一步步往前走,有條不紊。

  這回,夫子判卷後,十分滿意,卻不露於色,言道:「九分矣。」

  ……

  秋色漸濃,天氣乾爽,桂花樹上抽出細小花苞,藏於葉間,尚不聞其香。

  京城裡學子愈見增多,多是來赴考北直隸秋闈的。

  八月初八,秋闈的前一日,少津、言成皆已準備就緒,三更天裡,就著貢院燃放的信號炮登車出發。

  貢院門前,燈籠光微,映於二人臉上,稍顯緊張,少淮前來送考,笑呵呵打趣道:「都到門前了,無需緊張,也無需多想,只消記得自己叫甚麼名字就成,其他皆可忘了。」

  再次點驗考籃物件無誤後,少淮送他們排隊入場,才回到馬車裡。

  巧了,裴少淮透過車簾,見到一輛熟悉的馬車緩緩駛來,停在了不遠處,車上之人下來,果真是老熟人——另一個裴家。

  裴少炆上回只中了副榜,不算中舉,今年要再次下場考試。

  三年不見,裴少炆未見壯實,反倒消瘦枯槁了幾分,眼神有些迷離渙散。

  不是祖父前來送考,而是祖母,二老太太給孫兒打氣道:「炆兒,你好好考,夫子們都說,你只要發揮正常,必定上榜無虞,還可爭一爭名次。」

  又道:「等你中了舉,有了功名,祖母便讓你祖父替你去說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11 04:25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八十四章 竹姐大婚

  八月初九這一日,北直隸鄉試第一場開考,主考官是太僕寺卿陸嚴學陸大人,所出的題目正如其名,講究古典研學,又如其職,策問與兵馬運行相關。

  譬如首場中,四書題三道,五經題四道,《尚書》其中一題為「昔在文武,聰明齊聖,小大之臣,咸懷忠良」,考核君臣相待之道。

  考場上,數眾學子初見題目時,皆是一愣,他們習慣於鋒芒畢露、言辭犀利的筆法,突然遇到如此古香古典的題目,筆下一時難以收起鋒芒,流轉蘊意。

  裴少津和徐言成鎮定自若,夫子曾告誡過他們,考官出題千變萬化,考生最是忌諱臨場變換筆法文風,只需按尋常習慣作答即是。

  兩人沉穩作答。

  伯爵府裡,老太太、沈姨娘日日吃齋拜神,祈禱文曲星保佑,比貢院裡的少津還要緊張幾分。

  這日,林氏來到裴少淮的院子,問兒子道:「秋闈主考官的陸,和少津心儀的陸小姐,是不是同一個字?」

  裴少淮頷首,應道:「是同一個陸。」

  林氏又問道:「依你之見,少津這回能有幾成把握中舉?」

  裴少淮不知母親緣何突然問這些,如實應道:「若無意外,以少津的學問,應當榜上有名,至於名列幾許還需看些運氣。」

  林氏了然,這才款款道出心思,言道:「少津中舉後,陸主考便是他的座師,鹿鳴宴上,他須行門生之禮,也該好好準備禮件,留個好的眼緣,日後說親的時候順當一些。」

  她心思細,已經想到了這一層。

  從不苛責庶子庶女,反倒為他們處處打算,實屬難得,裴少淮本想誇母親大度,又覺得不合適,一時間不知如何應答。

  反是林氏看透了兒子所想,輕快笑笑,言道:「天底下哪有人不懷私心的?」

  兒郎佳意氣,慈母有素守,林氏望著少淮,欣慰道:「不過是淮兒樣樣出色,讓娘親的一番私心微不足道,不足以施,才顯得大度罷了。」於親兒前直言——看似善心,也有私心。

  九日過後,裴少淮駕車前往貢院迎接津弟秋闈歸來。貢院外,夕陽馬車長相連,影斜人盼院門開,前來迎接兒郎歸來的人家翹首以待。

  「吱呀——」南門沉沉推開,那些昏倒病倒在號房裡的學子率先被抬了出來,重者奄奄一息矣,輕者掙扎著還欲起身作答,已然魔障不知身處何時何地。

  裴少淮坐在馬車中,透過人頭攢動,依稀見到裴少炆躺在擔架上被衙差抬出來,手中還緊緊握著墨汁未乾的毛筆,衙差大喊:「裴少炆家人何在?裴少炆家人何在?……」

  裴尚書府的人慌慌張張擠上前,二老太太握著幺孫的手,皺紋深刻額間,哀聲喚著裴少炆的乳名,神色很是復雜——既有關切擔憂,又有怪怨遺恨。

  裴少炆睜睜眼,虛弱應道:「祖母……孫兒答完了……」手中的毛筆才鬆開落下,而後沉沉昏睡過去。

  猶可見其執著執念,撐著他熬過了九日三場的考試。

  貢院裡人員幾乎散盡,才見少津和言成緩步走出來,臉上帶著些疲憊,狀態尚佳,頗有幾分胸有成竹、勝券在握之意——學問深厚時,下筆自知文章好壞。

  返回府邸路上,兄弟馬車內相對而坐。

  三場考試考完,少津身子疲憊,但腦子仍處於亢奮當中,眼眸發亮,想來他頗滿意自己的考場發揮,裴少淮遂問道:「考得如何?」

  少津意氣風發時,在兄長面前並不隱匿心緒,直言道:「不負家族所盼,不負夫子所教,不負自身所學,不負……佳人所許。」

  「那便好。」裴少淮應道。

  ……

  鄉試考完以後,按照朝中規矩,主考官需攜諸位房官於半月之內完成閱卷,九月初填榜公布。

  桂子花開香十里,路人身上染芳馥,小朵黃花盛開,該是放榜時候了。

  裴尚書府的人早早守在榜前,只為第一時間將喜報傳回府邸相慶。倒也不辜負裴少炆三年來耗盡心神、如痴如魔地撲在學問上,他最終得了正榜第六名,是個十分不錯的成績。

  五經分為詩、書、禮、易、春秋,五經中的第一名,稱之為「五經魁」,即桂榜的前五名。裴少炆以《書》為本經,居於第六名,便說明他是尚書卷中的第二名。

  尚書卷第一名何人?

  再看桂榜上,只見榜首寫著——第一人,裴少津,北直隸順天府宛平縣,本經《尚書》……其後用小字寫著婚姻、祖宗三代與兄弟姓名、出身等家狀。

  正是伯爵府的庶子裴少津無疑。

  裴少炆與同族庶弟皆為《尚書》本經,卻被壓了一頭,於是排到第六名,不知者只道一族一宗出兩才,直誇景川伯爵府底蘊深厚。知曉兩家淵恩怨者,則抿嘴偷偷揶揄。

  裴尚書府眾人臉上喜意一時皆無,神色復雜。

  繼續往下看,徐家長孫徐言成位居第二,楊家長孫楊向泉位居第三……勳貴門第、寒門清流、書香世家,三家各佔一角,奪得前三,這番排名倒也值得玩味。

  榜下書生們紛紛相談,有人讚嘆道:「盛京藏卷堪萬數,楊門書韻佔八千,伯爵府這位二少爺能勝過老派書香門第,奪下解元,實在了得。」

  「若是沒記錯,三年前那次秋闈也是這伯爵府裴家拿了解元罷?」

  「是矣,上回是長兄裴少淮,這回是二弟裴少津,同屬一輩。」

  再看裴少津的生辰,竟未滿十八,又唏噓道:「十八才俊奪解元,白髮老翁空悲切,世間悲喜果然並不相通……」

  「這位二弟是十八,那位長兄三年前才不足十五,也奪了解元,依我看他們家專門出解元……誒,如此一想,心裡是不是會好受一些?橫豎都是比不過,倒不如歸結於裴家太過厲害。」旁邊一學子又澆一桶冷水,並自我安慰道。

  「兄弟二人如此霸居榜首,可否給他人留些活路?」

  「人家留了呀。」有人白了一眼,說道,「這不是留著第二名第三名嗎?能爭到第二第三也是個本事,你該慶幸他們兄弟沒有同一年考,不然連第二都沒得爭。」

  「等等。」有個學子恍然問道,「他們家可還有其他兄弟?萬一後面還有少河少江甚麼的,豈還了得?」

  議論不絕。

  桂榜下,幾朵小花落在衣襟上,徐言成聽了這些談論,嘖嘖兩聲,並不覺得有甚麼,只自嘲一句:「感覺方才有被冒犯到。」

  正巧,楊家人前來看榜,楊向泉也在一旁,頷首回應道:「我也有被冒犯到。」

  含蓄自嘲不妒忌,兩人相視,不禁一笑,而後拱手作揖,異口同聲恭祝道:「第二(三)名也不錯。」

  ……

  北直隸秋闈解元再落裴家,是伯爵府的裴,而非尚書府的裴。兩兄弟皆尚未說親娶親,伯爵府的拜帖再次多了起來,許多勳貴人家有意將女兒嫁進來,結兩姓之好。

  十七八歲就有了舉人功名,勳貴圈裡,這樣的青年才俊並不多。

  林氏一應先婉然推托了,一來未予楊家答復以前,要給予楊家尊重,二來少津已有意陸家孫女。

  幾家人設宴慶祝少津、言成中舉,場面不大卻十分和睦溫馨,自不必多說。

  大雪紛揚又到寒冬,裴秉元三年期滿,從太倉州回京考滿。司徒暘在山海關城任滿三年,亦攜帶妻兒回京,向聖上復命。

  司徒將軍府中,一小團子兩歲有餘,頭上紮著兩個總角,機靈好動,正是司徒暘的兒子司徒千霆。

  司徒暘領著團子來到父親書房,鬆開手,對兒子道:「去罷。」

  團子承了司徒家的血脈,小小年紀走起路來又穩又直,來到司徒武義跟前,像個小馬一樣匍匐在地上磕了個頭,稚聲喊道:「給祖父問安。」

  老將軍心都化了,滿臉笑呵呵的,趕緊屈身把孫子抱起來,放於膝上,哄道:「再喊一聲。」

  「祖父。」

  家中獨孫,人老隔輩親,老將軍抱著孫子,進屋拿了許多精巧的物件,把團子身前的小兜塞得滿滿當當,猶覺得不夠。

  司徒暘幼時從未得過父親這般神情、這般相待。

  司徒武義略猶豫之後,用商量的語氣道:「邊關寒苦,吃住教養不比京都城裡,過了年之後,不若讓……」

  「千霆。」司徒暘喊團子,招招手。

  團子哧溜從老將軍懷裡滑了下來,跑到父親身後躲著,探出頭來。

  司徒暘才繼續道:「我平日裡忙於操練兵馬,鎮守隘口,是若蘭上下操勞,一個人在家教養三個孩子……父親不若想想,千霆緣何一回來就懂得喊一聲祖父。」語氣寡冷。

  幾年過去,司徒暘仍是一身不羈,又多了幾分沉穩凌厲。

  司徒武義一怔,又聞司徒暘繼續說道:「父親若還有那樣的打算,下次回京復命,我可以一個人回來。」

  言罷,司徒暘拎著團子的衣領提起來,往上一舉,而後嫻熟抱在小臂上,回了自己的院子。

  ……

  裴父既已歸京,喬允升趁此時候,聘請官媒上門說親,經得裴家應允後,再著伯爵華服入宮,請聖上賜婚,還得了幾十抬御賜聘禮。

  一個有聖上賜聘禮,一個有皇后賜良田嫁妝,真真是貴人促成的大好事。

  納采之日,喬允升備好聘禮儀物送至裴家,民間稱之為通道路,足有一百八十八抬喜盒,前頭的八十八抬是御賜的,後頭的百抬則是喬家自備的。喜盒裡內盛有赤金鐲子、拳大珍珠、玉器首飾、綢緞布正與夢熊穿戴等等,沒有一抬是虛的。

  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迎娶大禮定於十二月十八,黃道吉日。

  大婚當日,竹姐兒即將嫁作他人婦,向父母敬茶拜別。

  她端茶叩拜母親時,林氏微扯了扯衣袖,腕間露出了一隻有些啞光的白玉鐲,並不光鮮奪目,卻護手溫滑。

  竹姐兒當即注意到鐲子,立即曉得當中玉意,一抬眸,與林氏目光相對,滿眼感激。

  林氏端坐著,笑著接過茶,叮囑道:「夫妻唱和,無忘肅恭。」

  竹姐兒頷首,眼中噙淚,道:「母親教養之恩,莫不敢忘。」

  林氏小心翼翼將那隻不太合手的鐲子脫下來,戴到了竹姐兒的手腕上,恰恰好。

  竹姐兒眼中的淚隨之湧出,不能自控——這隻不起眼的玉鐲,是小娘平日所戴,已經戴了十數年了。

  她想起小娘昨夜替她梳洗時說的話,道:「你能嫁到正經人家做正經的大娘子,小娘很歡喜也很滿足……」語氣平而綿長,歡喜之餘,又帶著些遺憾。

  竹姐兒微側頭,看到門後的小娘哭成了淚人,紅著雙眼朝她揮揮手,臉上已經沒有了遺憾的神色。

  林氏借著一枚玉鐲,替從未爭過搶過的沈姨娘,略了卻心願。

  少津背著姐姐出門,一步步送她上花轎,心間湧出一股辛酸不捨,才省得長兄的那句「情至真時不信也信」是何意,倘若真有神佛在,倘若禮儀風俗真可保一世平安順遂,他應當在此刻做得足夠妥當。

  背著姐姐,將她送到另一個人家去,其間滋味難言。

  ……

  天子賜婚,南平伯爵府裝點得很風光,但酒席上卻並無多少人。無他,喬允升送出去的請柬本就不多,只邀了相識相熟之人。

  是以,戌時未盡,他便招待完賓客,回到新房裡。

  房門一開,喜燭火苗隨風微搖,喬允升飲酒知度,臉上只微微醺紅,身上並無過重的酒氣,氣定神閒。

  竹姐兒靜坐在榻上,待揭蓋頭。

  喬允升叫婆子、丫鬟把床上的桂圓紅棗銀錢之類的小物件收拾走,又備好了洗漱所用的熱水,便將她們遣了出去。

  喬允升斟了交杯酒,才提著金色喜桿坐到榻上,輕輕挑起了蓋頭,見到了心心念念之人。

  屋內靜謐幾乎定格,兩人都心儀對方卻又有些拘謹,按禮喝過交杯酒後,沒有回到榻上,反在茶案前坐了下來。

  「竹……」喬允升口誤又改了過來,道,「夫人餓否?」

  「方才吃過了。」

  喬允升畢竟喝了些酒,酒催人膽,紅著脖子說道:「夫人總說我清瘦,為夫這段時日多吃了許多……夫人是不是要檢查一下課業,看看為夫是否還是清瘦?」

  小眼神一直看著屏風後,那裡飄出絲絲氤氳的熱氣,飄飄渺渺,房內有一層薄薄的水霧。

  喬允升探出了一步,竹姐兒便也沒那麼拘謹了,她伸出手,解下了喬允升腰帶結,玩笑道:「官人想叫我伺候洗換?」

  「……」喬允升擺擺手,「不敢不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11 04:42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八十五章 喬家小事

  寒冬天裡,夜半漸漸下起了雪,屋內照舊溫熱著。

  大澡桶裡熱水已經涼了下來,靜靜的水面,泛著一圈圈的微波。木桶外,灑出的一片水漬未乾,還有散落的巾帛。

  茶案上,窗台上,一對對的紅燭燃亮,火苗熾烈,燭台點點紅蠟滴落,直到夜半才燃盡熄滅。

  翌日大早,天還未亮,喬允升依著夫人,同被而眠,睡得安靜而沉沉,許是被窩裡太熱乎了,鼻尖泛著幾顆細汗。

  嬤嬤前來敲門,輕喊了一聲,竹姐兒立馬便醒來了,而喬允升只動了動身,依舊拽著竹姐兒的手繼續睡。

  嬤嬤道:「夫人,都按您先前吩咐的準備好了。」這是竹姐兒專門帶過來的老人。

  「省得了。」竹姐兒應道。

  「一,二,三……」竹姐兒對喬允升數數道。

  喬允升就著「三」聲睜眼,鬆開了手,乖乖起身,準備穿衣。

  新婚後的第一日,按規矩,新人要去給長輩行禮。

  雞鳴已盡,天大亮,南平伯爵府的正大堂裡,喬二房、三房的叔嬸端坐著,等著新婦過來給他們敬茶、問安,相互間細聲說著要怎麼立好喬家的門風規矩。

  一盞茶喝完,第二盞茶都涼了,卻仍未見人來,喬二叔臉上生怒,滿腹打算要好好教訓這個侄媳,並叫小廝去催一催。

  小廝回來,支支吾吾回稟道:「回二老爺,伯爺早早就進祠堂裡祭拜祖先了,大夫人則在偏祠裡上香敬茶,天濛濛亮時又帶著人去河邊放荷燈,以新婦之態在河邊禱念,行九拜之禮。」

  二房、三房四人臉色鐵青,憋著一口怒氣卡在喉間,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

  喬二叔只能一掌拍在茶案上,震得茶盞跌落,碎了一地。

  這兩口子壓根就沒把他們放在眼裡,這番行動等於告訴全府上下、告訴外人——只有那已故的大房夫婦,才喝得起跪敬公婆的新婦茶,二房三房就莫披著個叔父嬸母的皮子,想以此拿捏他們。

  ……

  三日後回門,裴家辦大宴迎接新姑爺。

  蓮姐兒、蘭姐兒、英姐兒也帶著夫君一塊回來了。

  宴席上,四位姑爺坐在一塊,性子各不相同卻相談融洽,喬允升很快和三位連襟熟絡起來。

  大姑爺徐瞻在翰林院任職多年,最是穩重,是四連襟中的「頭頭」。

  二姑爺司徒暘為人豪爽,說話粗直,但有理有度,最是能活絡氣氛,幾句話就拉近了距離。

  三姑爺喬允升話不多,謙謙和和的,每每姐夫妹夫說話時都聽得認真,到了關鍵處才發表見解。

  四姑爺陳行辰學識淵博,見識廣泛,通識南北風俗,說話有理有據。

  宴席後,在老太太面前,林氏找來四個姑娘,拿出了竹姐兒的嫁妝單,分給她們,讓她們仔細看看,對蓮姐兒、蘭姐兒、英姐兒三個說道:「早十年晚十年,伯爵府裡的光景大有不同,蓮兒嫁的時候,伯爵府裡錢銀不足,家產不厚,能夠給的嫁妝談不上豐厚。如今竹兒成親,一來有聖上賜婚,二來伯爵府手頭寬敞了,添的嫁妝自然就厚了許多。」

  接著拿出三份單子,遞給她們三個,林氏說明道:「眼下蘇州府、太倉州裡新添了不少家業,京都城裡也有不少,我折價算計了一下,給你們仨再添一些。」

  三人自然不肯接下,連連推辭,都已經嫁出門了,她們怎麼還好從娘家拿家產。

  林氏說道:「這些家業是你們父親掙來的,我幫著打點而已,此事也是他的意思。」

  老太太也說道:「給你們,你們就接下來,只要一家人心齊,多少銀錢都能再掙回來。」

  ……

  ……

  喬家二房、三房始終覬覦著大房的這塊肥肉,尤其是他們見到竹姐兒帶著那麼豐厚的嫁妝進了門。

  心想,不說要她添補二房三房,起碼要把他們給喬允升的聘禮給還回來罷?

  有了這個主意,喬二叔沒幾日就按奈不住性子了,沒過兩日便拖著夫人一起來找竹姐兒。

  「給二叔、二嬸看茶。」竹姐兒恭恭敬敬的,臉上堆著笑,不露心跡。

  一番寒暄後,喬二叔只覺得眼前的侄媳好似並不如外頭傳的那般厲害,試探著說:「侄媳也知曉,我們兩位叔叔為了大侄的婚事,把整個伯爵府幾乎掏了個空,才湊足了那百餘抬的聘禮,前往裴家提親。」

  「我省得,這些事官人都同我說過,辛苦二位叔叔了。」

  「侄媳既然知曉府上的狀況,我便不藏著掖著了。」喬二叔目光躲閃,佯裝為難神情。

  竹姐兒心裡猜出了他的意圖,好奇他能拿出個甚麼由頭來,說道:「都是一家人,二叔直說無妨。」

  喬二叔一臉心酸欲落淚,喃喃道:「其實啊,我們家的允照,也到了說親的年歲,可余家提出來的聘禮太多,眼下喬府家產一空,哪裡湊得出這麼多聘禮來……只怕是有緣無分了……」

  正說著,旁邊那位二嬸已經哭哭啼啼抹眼淚了。

  竹姐兒心中了然,原來是打著為兒子娶親的旗號,想讓堂哥堂嫂給堂弟掏這一份聘禮,真是好算計。

  她若是應下了,往後二房三房娶兒媳嫁女兒,怕是把她所有嫁妝都搭進去,都填補不滿。

  她若是嚴詞拒了,他們便拿這個出去敗壞長房的名聲,說長房當家,卻不管不顧弟弟妹妹的婚事。

  竹姐兒寬慰一旁的嬸母道:「嬸母先別傷心,我既然嫁給了允升,掌管全府,不管是作為當家主母還是大嫂,都應該盡一份力。」應允道,「二叔二嬸放心,我明日便去余家,同他們商量聘禮的事情。」

  喬二叔二嬸萬沒有想到事情這麼順利,偷偷相視,眼眸裡透著歡喜,對竹姐兒一謝再謝,誇獎她大度識體。

  翌日,竹姐兒早早去了余家,開門見山說道:「二房叔叔嬸嬸有難,叫我這個侄媳拿些嫁妝出來,給堂弟允照作聘禮,我尋思著都是一家人,我這個剛嫁入門的大嫂也不能小氣,便應下了。」

  遞上一份單子,言道:「我從嫁妝裡挑了幾樣價值不菲的,余夫人過目,看看可否合適?」

  余夫人接過手,邊看邊聽到竹姐兒給她介紹:「這最前面的珠寶首飾玉器,個個巧奪天工,是聖上賜給官人的……接下來的鋪子屋宅,是南平伯爵府授領鐵券丹書時,朝廷御賜的……還有這百畝水田,就在河流邊上,十分肥沃,是我出宮時,皇后娘娘賞賜的……最後的這些零散的,是父親去歲立功,朝廷賞下來的,給我勻了一些進嫁妝裡。」

  竹姐兒始終是以嫂子的名義,要給堂弟出聘禮,而隻字不提喬允升。

  余夫人臉色沉沉,手中顫顫,這滿滿一張紙,一條條一樣樣,哪裡是余家敢要的呀?

  都是登造在冊的賞賜物件。

  余夫人心中已經打定婚事不能成,此事還不能傳出去,不然,不就成了余家和喬家二房聯手算計大房侄媳的嫁妝?余家的臉面往哪放?

  余家本就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人家,若是誤會傳出去,一折騰,只能是低就人家了。

  余夫人連忙假笑推辭道:「伯爵娘子待弟弟妹妹寬厚,大方得體,令人感動敬仰……不過此事恐怕是誤會了,小女已經許了人家了。」

  又道:「余家會替伯爵娘子外傳好名聲,只希望伯爵娘子不要讓誤會傳出去。」

  竹姐兒收回單子,淡淡應道:「這是自然,既然是誤會一場,我便先回去了……日後兩家還是要多多往來。」

  她完成了自己許諾的事,回到府中,二房的人屁顛著過來打聽情況。

  竹姐兒略抬抬眼,沒了早前那樣笑盈盈的臉色,不緊不慢,三言兩語把余家的話轉告了他們。

  二房停留在震驚中,一時還未能想明白當中原由,只聞竹姐兒語氣平平說道:「二叔二嬸下回打我嫁妝主意之前,不妨先想想,我敢給,你們敢要嗎?」

  ……

  ……

  十二月二十六這一日,又將來一樁喜事,言成娶親——迎娶祭酒大人家的長孫女蘇小姐。

  迎娶新婦時,需要應付蘇府的攔親,所以言成新郎官需要兩位得力的男儐相。

  蘇老爺子是國子監祭酒大人,門生天下,最是不缺讀書人來攔親。

  加之蘇小姐的叔伯兄弟,也都是讀書人,是以,言成迎親時必定會遇到一波接一波的學問考校。

  不但考校新郎官的學問,還要考校相伴一旁的男儐相的學問,既是娶親歡慶,也是在賓客前彰顯徐府、蘇府兩家的學問底蘊。

  所以,這男儐相還得是兩個學識淵博的。

  言成想都沒想,直接定下了少津少淮兩兄弟,三人自幼一塊長大,區區一個攔親,只要他們三人合力,舌戰群儒根本不在話下。

  少淮少津特意選了兩身低調些的衣制,怕搶了言成的風頭,誰料言成特地送來了兩套上好的新衣,十分合體。

  知曉淮津兩兄弟的心意後,言成撇撇嘴,打趣道:「只消你們兩兄弟沒有蒙著臉,便是穿粗布麻衣也掩不住你們的俊朗,快不要多此一舉了,就穿我給你們準備的新衣裳。」

  又拿自己打趣道:「但有我這對招風耳在,你們倆誰都搶不走我的風頭。」

  言成心態極好,明日就要娶親了,有期待而沒有緊張,道:「明日就看兩位小舅的才情了。」

  裴少淮也被言成這種開朗感染,拍拍言成的肩膀,說道:「大外甥就放心罷,三人合力,去會一會國子監的門生們。」

  言成哈哈笑道:「有兩位年輕解元當男儐相,這樣的風光也是獨一份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11 04:57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12-11 06:08 PM 編輯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八十六章 遙遙一瞬

  冬日不見春光勝似春光,三分歸於雪後晴初,七分歸於迎娶納新。

  午後,日頭初斜,徐家的迎親隊伍已經準備就緒。

  「吉時到,啟程迎親——」

  徐言成從祠堂裡出來,頭戴烏紗帽兩側簪花,身著緞制大紅袍,金絲藍絲繡著鸂鶒補子,袖口下擺點綴雲紋,腰上繫著銀邊腰帶,腳穿黑色皂朝靴,踱步而來,神清氣朗。

  輕身一翻,騎上一匹高頭駿馬,意氣風發。

  再看其後兩側,少淮少津兩兄弟亦跟隨騎馬,他們穿著淡柳青色的襕衫,束腰靛藍絲絛,腳蹬皁靴,頭上折著方正儒巾,肩上斜披一段紅色錦緞,正正是謙遜有禮的書生君子。

  迎親隊伍出動,一路鑼鼓喧天,喜慶洋洋。

  街上百姓聽聞是尚書長孫娶親,紛紛前來看熱鬧,等著拋放喜錢。

  裴少淮騎在馬上,從後面看著昔日玩伴、同窗的背影,歡喜之餘,又感慨良多——最開始認識言成時,因隔著十幾歲的心理年齡,言成在他眼裡只是個孩童。十數年的相處,潛移默化,連裴少淮自己都不清楚是何時開始,同窗好友之誼漸漸沒過了年歲之差。

  時辰還早,迎親隊伍不緊不慢,噠噠的馬蹄聲沒在歡慶聲中。

  他們三人騎馬同行,好似幼時坐在課堂裡,齊齊托腮歪著頭,坐等夫子考校學問。

  裴少淮如是想。

  ……

  暮色時,迎親隊伍來到蘇府門前,熱鬧非凡。只見朱色大門外,門檻前,台階上,兩道邊,鬧而有序地站著蘇家的男丁、門生,大多穿著玉色布絹圓領大袖衫,一看就知曉是書香門第。

  打頭的那幾位,正是新娘的兄弟,還有蘇家的姑爺連襟,個個面帶微笑,躍躍欲試。

  裴少淮心中暗道,想來這位蘇小姐在家裡也是極受寵的,言成大外甥得好好表現才能抱得美人歸。

  再看這氣勢,蘇家恐怕就差擺幾張桌子出來,現場考校新姑爺和男儐相寫文章了。

  這樣有雅趣的攔親,既是彰顯蘇府的底蘊,也是為了讓大家知曉新姑爺的才情。

  新郎官剛下馬,蘇家人熱熱鬧鬧圍了過來,將他攔住,相互玩笑著。

  徐言成學問扎實,應答如流,加之其嘴皮子了得,妙語頻出,不時惹得周遭圍觀的賓客哄堂大笑。

  譬如有人出了算學題,叫他算算哪個香囊重,哪個香囊輕,徐言成算都沒算,直接道:「管他對錯,黃昏良辰,今日我只取輕(親)。」

  神情自然,言語有趣。

  幾個回合下來,言成出了風頭,眾人開始把注意力轉向兩位男儐相——裴家兄弟。

  蘇家大姑爺站出來,說要與他們玩飛花令,言道:「新婚大禮,兩家結好,不如就以姻緣婚嫁為令,以唐詩宋詞作答,請兄台接令。」用詩詞歌賦玩飛花令送賀語,十分合時宜。

  裴少淮一聽,轉頭望向弟弟,恰好弟弟也望過來,兩人會心一笑。

  有少津這張王牌在,飛花令根本無所懼。

  裴少淮心想,還是先別讓少津出場了,於是上前一步,道:「回令,宋趙必《賀新郎》,天上姻緣千里合,喜乘槎、先入銀河路。」

  與蘇家姑爺對令四五個會合,完全沒有落於下風的意思。

  蘇家人見裴少淮是自己站出來的,以為他背詩最厲害,才主動「應戰」,於是紛紛嬉鬧著起哄,要另一位男儐相來接令。

  言成笑問道:「你們當真要換人上場?」

  「對,換個人,比試比試。」

  「嘿,你們可不許反悔。」

  於是蘇家姑爺又出令,道:「今日良辰吉日,雪後初晴,就以『雪』與『晴』為令,請兄台接令。」

  裴少津上前一步,端著手,不緩不急開始回令。

  裴少淮、徐言成、徐言歸三個站在一旁,靜靜看著少津大展身手——眼前這個人,可是一部行走的唐詩宋詞啊。

  那麼多典故都背了下來,還差這些詩詞?

  言歸悄聲說道:「淮小舅啊,你一會兒攔著點津小舅……」

  「嗯嗯……」

  只聞:「唐李白,一條藤徑綠,萬點雪峰晴……宋楊萬裡,銀色三千界,瑤林一萬重……」[1]

  滔滔不絕,脫口說出十數條。

  攔親的眾人直接愣住了,飛花令不是你一句我一句嗎?這位男儐相根本沒給他們機會開口呀。

  蘇家曉得這兩位是才子,又變了個法子來考校,說要裴少淮臨場予好友作賀詞。

  裴少淮踱步,回想方才看言成背影的思緒,言語自然也就出來了,言道:「念往事,歲寒窗,共望十裡湖光。人金縷,桂枝香,今朝喜事成雙。」

  考破題時,蘇家人出:「聲聞於天。」

  少淮則應:「君子博,人性之厚無過求,德化之廣無不及。」

  蘇家人出:「思文後稷。」

  少淮則破題:「文昌社稷,聖德與天一,民心與理一。」[2]

  三兩句之間,無不精妙契合,蘇家賓客讀書人居多,都忍不住「反戈」鼓掌喚好。

  連臨場破題都這麼厲害,蘇家人這個時候才意識到,新姑爺帶來的這兩位男儐相,學問了得,不是尋常書生學子。

  徐言成看著少淮少津應對如流,聲聲叫好,玩得十分開心,竟有幾分圍觀熱鬧的神態。吉時臨近,攔親也鬧夠了,三人一一破了最後的攔親題目,順利進入蘇府。

  小言歸則跟在後面分發喜錢,讓大家伙都沾沾喜氣。

  大哥小舅們都進去了,小言歸留在外頭等候,方才攔親的那些門生紛紛圍過來,向他打聽方才那兩位男儐相是甚麼身份,為何年紀輕輕學問如此醇厚。

  言歸簡潔應道:「解元。」

  眾人了然,原來是今年榜上那位十八歲的秋闈解元,無怪這麼厲害。

  又有人問:「哪一位是解元?」

  言歸應道:「沒有哪一位,是兩位。」

  「兩位?」

  「左邊一位是解元,右邊一位也是解元。」

  眾人晃晃神,大驚後大悟,惋惜準備的題目太簡單了。兩位解元陪著桂榜第二來迎親,這樣的陣仗,甚麼樣的攔親能攔住他們?

  蘇府中,女賓客們在內院裡聽著門外的熱鬧聲,貴夫人們紛紛討論今日的兩位男儐相是誰家的公子少爺,又誇蘇府會擇婿,早早就選中了徐家小子,家風清正,才十八歲就得了桂榜第二,所結交的好友皆是讀書人。

  這樣的家世家風,這樣的性情才情,前途可期。

  夕陽將落,徐家的迎親隊伍,帶著新人,折返回徐府,迎親禮成。

  ……

  楊府閨中,少女坐在妝台前,捧著銅鏡卻不看自己容顏,愣愣出神。

  隔著院牆去聽,他的聲音溫和而不單薄,悅耳之處不僅在於聲音,而在於他說話時徐徐有度,每一句的起轉承合,都恰到好處,聽起來就很舒服。

  唯有真正的才華學問,才能造出這樣一道聲音。

  好似窗前的風輕輕掠過了耳畔。

  想及此,楊時月耳根火辣辣發燙,卻又忍不住去回想那個遠遠的身影——

  迎親歸去,柳青色的衣袍飄飄,他騎著駿馬,跟隨迎親隊伍離去。

  見到了他頎長的身形,也見到了他的側顏,卻在他有所察覺驀地轉頭望過來的時候,楊時月的手不由一鬆,窗簾輕晃,擋住了她的身影。

  也擋住了她的視線,沒能見到他的正臉眉眼。

  楊時月越是覺得自己太過放肆,越想抽回思緒,偏是「咔嚓」一聲,手不知覺把妝盒的鎖竅打開了,抽出小屜子,那支金蛙嵌荷葉瑪瑙玉腳簪靜靜躺在裡面,楊時月只望著而沒有取出來。

  她知曉母親為她著想,所以聽從家裡的安排,從未想過會這麼不自主……

  思緒中敲門聲響,楊時月輕一抖,急忙將屜子推回去,重新鎖好。

  丫鬟推門進來,手裡捧著一套新衣制,說道:「小姐,上元節燈會的白綾襖子做好了,夫人讓送來給小姐試試,看有什麼要改動的地方。」

  上元節,花市燈如晝,城不宵禁。

  樊園裡也有燈會。

  ……

  近來伯爵府喜事多多,一直都是一派和氣喜氣。

  過了臘八就是年,林氏操持全府過年的大小事務,見家中幾個小院空蕩蕩的,她有些傷懷,對沈姨娘道:「幾個丫頭都嫁出去了,這院子跟心裡一樣,空落落的。」

  「誰說不是呢。」沈姨娘道,「雖都在京都城裡,終究不同於在府上。」

  所幸,嫁的都是好人家。

  林氏看了看兩個哥兒的院子,笑笑道:「等他們倆也娶親了,府上便就能熱鬧些了。」

  正好趁這個時候,林氏同沈姨娘商量道:「少津心儀陸家小姐,你如何作想?」林氏是當家主母,庶子的婚事由她操持,她還是要問問沈姨娘的意思。

  沈姨娘應道:「一切都聽夫人的安排。」言下之意是她也歡喜這門親事。

  莞爾,沈姨娘又道:「不過,少津的婚事還不急罷……長幼有序,他大哥的婚事未定,豈能越矩,壞了行事規矩?」

  總是要少淮婚事定下來,才好提少津的婚事。

  林氏解釋道:「倒也不是正經提親,只是提前過去走動走動,讓陸家明白個心意,以免發生些陰差陽錯的誤會,耽誤了孩子的婚事。」

  這世道裡,兒女婚事由父母做主,裴家身為男方,若是不早些主動表個態,人家姑娘到了婚嫁的年歲,父母緣何非要等你一家的兒郎?

  陸府這個門第可不低。

  林氏又道:「少津剛得了解元,名聲正盛,這個時候過去正合適。」

  轉而又想到,不光是少津要給陸家表個態,少淮也該跟楊家表個態了。

  所幸年後就是上元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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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飛花令所用三首詩文中已經標了出處

  [2]破題參考自《元代分股解經的時代特點——……《詩經》試卷破題冒子的研究_張祝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11 05:14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八十七章 上元燈會

  除夕夜裡,院裡架起松柴堆,舉火焚之,院裡散著淡淡的松煙味,又見京都城煙焰燭天,鞭炮聲時遠時近,劈裡啪啦響。

  廳堂的門窗大開,松柴火光和暖意照入屋內,映在裴家人的臉上,桌上佳肴臘酒氤氳香氣,一家人閒敘靜守除夕夜長。

  下回再這般團圓時,恐怕要等三年以後了——出了春裴秉元要南下,回到太倉州。

  初五,少淮少津去徐家給夫子拜年。徐家人照料段夫子很盡心,夫子寒痛的老毛病這兩年緩解了不少。

  少津、言成秋闈考得很好,若是別的人家,恐怕要直接衝一衝來年的春闈,一鼓作氣。

  段夫子不建議他們著急參加春闈,叫他們南下游學一兩年,說道:「春生秋落一年輪,樹幹堪堪粗壯一毫末,數十年之久,合抱之木方能經受風雨,眼下你們的學問還是太單薄了,能過春闈卻未必能得好名次,以我之見,不差這三年兩載,到江南之地轉轉,回來再考罷。」

  只需把少津、言成的文章與少淮的文章擺在一起,仔細相比,就能發現其中的差距。

  非辭藻用典的差距,而是文章渾然一體的氣度。

  剛好徐大人也在,段夫子問徐大人的意見。

  徐大人樂呵呵道:「段兄通曉言成性情,甚於我這個當祖父的,這讀書上的事,自然是聽你的。」

  少津、言成南下游學一事,基本定了下來,至於何時出發,則再具體商議。

  ……

  給夫子拜年歸來後,歲末年初的諸多喜事家事,便告一段落了。

  裴少淮投入到學習中。

  天資難求,勤苦常有,男兒讀得五車詩書,胸間方能有點墨。雖然段夫子、鄒閣老都說他的文章筆力已經很成熟,應對春闈綽綽有餘,但裴少淮知曉,若有懈怠,則有變數。

  學問這種東西,藏在心間就如一股青煙,若是不常常溫習,它是會悄然彌散的。

  總之,在春闈、殿試之前,做文章的感覺不能落下,不能手生,否則,可不是幾日幾夕可以撿回來的。

  每日早晚各做一篇文章,白日裡讀些典籍,了解朝中時事,心間若是有了甚麼好的見解,及時謄寫下來,供寫文章時隨時摘用。

  四姐夫陳行辰和好友江子勻也要參加春闈,裴少淮從江南帶回來的書卷,特地給他們倆都送去了一份,陳行辰亦會不時過來,與他研討策問文章。

  等到元月十二的時候,林氏給他送來一套新衣制,叫他上身試試。

  是玉青色的料子,素然而有質感,穿上去後宛若玉質,很襯裴少淮的相貌氣度。

  一同送過來的還有一套玉玨——束髮玉冠,繫腰玉佩。

  見此陣仗,裴少淮才後知後覺,再過兩日就是上元節,該上街去參加燈會,見一見那位楊家小姐了。

  他心裡倒是一直有記得這件事,只不過有時沉於書卷,不免忘了今夕何夕,一晃神就到了上元節前。

  至於在何處「相遇」,自有長輩們妥當安排。

  林氏眯笑著端詳風度翩翩的兒子,心裡既歡喜又驕傲,為他略打理衣領,言道:「很好,很是合身。」

  ……

  上元節,先帝曾下旨賜燈節假十日,朝中百官,城中百姓,白日家中相聚,夜裡街上相游,歡讚太平盛世、風調雨順、軍民樂業,故稱上元游。

  上元游中,最熱鬧的是燈會,家家戶戶門上簷前,紛紛掛上各式紙罩火燈,塗上青顏朱彩,與天上皎月繁星相映。

  夜色深後,街上往來行人。巨大的鰲山燈組開始巡游,百姓自發提著彩燈尾隨其後,中央大街上恍若長長的彩燈巨龍在巡游。

  萬民爭相欣賞。

  常年守在家中的女子,這一日可以大膽出游,相約閨中密友一同上街「走百病」,走過城中橋樑,走過高牆牆根,去摸一摸門上磚上的釘子,把病災留在這些角落裡,祈禱一年順順利利。

  夜不宵禁,所謂「去年元夜時」,「人約黃昏後」,上元節給了男女間私下相識、相知、相隨的機會。

  ……

  到了上元節這一日,離天黑還早,林氏卻早早叫人做好了元宵,斜陽才掛樹梢,一家人便吃完了晚膳。

  林氏把時辰地點悄聲告訴裴少淮後,催著他趕緊換上新衣裳,到街上去游玩。

  言成的馬車也已經到了,約著和少淮少津一齊上街。

  出行前遇了些小波折,裴少淮剛換上青玉色的衣制出了房門,那走步的小廝不看路,把端著的羹湯灑在了少淮衣擺上。

  無奈,只得從衣櫃裡另尋了一套青玉色的直裰,少了許多暗紋花樣,而顯得謙謙質樸。

  耽誤了些許時候,裴少淮三個來到街上花市時,正是掌燈的時候,看著街上兩旁商鋪民宅的屋簷上、窗葉上、樓上雅閣外,一盞盞亮堂起來,別有一番趣味,可謂是燈火闌珊。

  京都光照雲爛熳,千戶星燈月嬋娟,裴少淮把著折扇,與好友緩步行走在花市裡,感受一年一度的熱鬧非凡。

  看完鰲山燈組後,他們移步至樊園,勳貴們在此舉辦燈會兼詩會,不止各門的才俊貴女會參加,那些好不容易放假的文武百官,也有不少換上便服前來一樂。

  園子內的樓閣燈火通明,各處臨時搭了許多燈架,在夜色中,給樊園添了幾分意境。

  三人閒庭信步走到詩會場地,一路上,淮津兄弟相貌實在太過打眼,頻頻引得少女芳心暗許,擦肩而過又回眸,一張張帕子「不小心」滑落在少淮身前,原本應是含蓄細微的暗示舉止,近乎變成了明目張膽,可偏偏少淮臉上一直淡淡,熟視無睹。

  竟比已經成婚的言成更加不為所動。

  言成欽佩,笑著打趣問道:「少淮,你是如何做到如此淡漠無視的?」

  「啊?」面對言成的突然發問,少淮回頭一愣,但很快明白言成的意思,訕訕笑說道,「倒也不是我有意無視的。」而是他內裡老成,這一路十五六歲甚至還未及笄的嬌嬌少女,自然而然地被摒在視線以外。

  詩會上,京都才俊們紛紛潑墨書寫,大展詩才,將自己的詩作上遞給考評組,參與詩會評選。

  裴少淮坐了一會,喝了盞茶,目光停留在大堂一角的水漏上,等著水漫到戌時刻度末。

  少津倒是興致盎然,沒有寫詩卻十分關注詩會。

  陸家小姐既有京都才女的美名,豈會不參加樊園詩會?少津關注的不是詩會,而是詩會上陸小姐的詩作。

  清水點點從竹竿滴落,水槽內水位漸漸升高,最後沒過了戌時和亥時的交界線。

  「我出去散散步。」

  裴少淮起身言道。

  ……

  樊園外的河道上,幾棟小居前面臨河,後面靠岸,又有長長的屋簷河廊,從河上小橋一直延伸到小居室前。

  小居屋簷上沒有掛彩燈,而是掛著尋常燈籠,與月色撒入河面成碎銀,相互映照。

  幾片扁舟靠在河廊上,粗繩索牢牢套著木樁。

  與花市和樊園的熱鬧相比,這裡顯得有些安靜。

  小居內,各處立著燈盞,燭光柔和。

  楊時月坐在案前,靜靜望著窗外,窗外湧入的春寒,吹得她臉頰微紅,比桃花淡一些,而比梨花沉一些。

  明知女子要含蓄些,可她還是忍不住精心準備了許久——青黛畫眉似初月,青絲柔順,仔細挽成了墮馬髻,兩支玉簪卡住髮髻,一絲不亂而顯得簡雅,額前空留著些碎髮。裙制、白綾襖上,一針一線繡了些素色暗紋,乍一看並不能發覺。

  茶案上放著兩個雪頂茶盞,絲絲熱氣帶著綠茶香飄出,與屋內淡淡的茉莉花香相和而不相沖。

  書案上,宣紙已經鋪開,備有筆墨紙硯,硯台裡的墨汁研磨到一半,還不夠濃稠。

  楊時月思緒不止——那個坐在駿馬上的身影,反復回眸,卻在即將見到他的正臉時,被撤下的窗簾擋住。

  水漏發出聲響,亥時已到,嚇得楊時月一晃神。

  身旁的嬤嬤提醒道:「小姐,時辰到了。」

  嬤嬤向門外走去,準備到橋頭外看守。

  楊時月則理了理衣襟,端坐好後垂眸。

  反是這個時候心緒平靜了許多,想要自己取笑自己一番。

  偏是這時,屋外撲通水聲一響,緊接著聽到一名婦人驚愕大喊了一聲,隨後在橋頭上哭喊求救。

  楊時月站了起來,嬤嬤也止住了腳步。

  楊時月到窗前一看,只見橋上婦人無助哭喊,而河中有個小身影在撲騰——是個孩童落水了。想來是看花燈歸來,途經此處小橋,不小心踩空落水了。

  嬤嬤攔了攔楊時月,說道:「裴家公子馬上就到了,小姐還是在此處靜待罷……老奴去尋人施救。」

  外人不曉得,嬤嬤卻曉得小姐精心收拾了一番,可見心許裴家淮郎。

  楊時月繼續張目望著,看到那孩子順著水流往小居這邊來,撲騰動靜越來越弱,她不顧嬤嬤的勸阻,提著裙擺快步來到河廊邊上,試圖舉起扁舟的長竿去攔住河中的小孩。

  借著竹竿的浮力,楊時月費盡力氣,長竿總算攔了出去,那孩童也是個聰慧的,牢牢抓住了長竿。

  嬤嬤過來,幫著楊時月一塊把孩子拽了上岸。

  嬤嬤取來一件斗篷,把小女孩裹住,交給那婦人,叮囑她快抱回家驅寒。

  救人事畢,可楊時月的一番精心打扮收拾,難以復原——玉簪鬆了,髮髻便散了,袖口上裙擺上沾了水漬,很大一片顏色發沉。

  偏偏這個時候,那道頎長的身影從另一側的橋頭走來,借著月光依稀可見青玉色的衣袍,手裡提著玉兔彩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11 05:33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八十八章 月下瓜洲

  身影已到橋頭,款款而來。

  楊時月稍顯狼狽,又不得不見,略一想,索性將髮飾摘了下來,青絲如瀑散下,快速用一根玉簪挽了個素髻,情急之下也顧不得究竟有幾縷髮絲散落。

  又來到茶案前坐下,借著茶案將河水沾濕的衣袖、裙擺擋住,才道:「陳嬤嬤到橋頭上候著罷。」

  「是,小姐。」

  她還未從方才之事完全回過神來,又遐想著即將到來的會面,心間小鹿亂撞,一時間把原先想好的那些話、打算交談些甚麼話題,全忘了個乾淨。

  來不及多想,已經能聽見河廊外的步履聲慢慢臨近,然後在門前停住了。

  河水濕了衣裳,楊時月不便起身去開門相迎,故小居門扉半掩,她心中一想,只堪覺得自己未能以禮相待,初次見面恐怕印象已經落了下乘。

  惋惜則已,倒也不曾相誨。

  ……

  江風撲面,些許寒意讓消去了上元節燈會的喧囂,裴少淮心緒平靜,從樊園出來後,緩步而來,有幾分「去完成任務」的意思。

  可當他踏上河廊,廊下河水流過,真到了門前,反倒有些躊躇了,停滯了幾息,才抬手敲門。

  「裴公子請進。」聲音溫婉。

  寬大的袖口探出,輕推門而入。

  裴少淮順著燭光望去,正好對上楊時月那帶著期盼好奇又羞澀躲閃的目光。他年長一些,主動朝楊時月笑了笑,緩和氣氛,免得讓人家女孩子太過緊張。

  相互見個面而已,裴少淮作揖問好。

  楊時月起身回禮後,又速速坐下遮掩,言道:「裴公子請坐。」

  借著燭光,裴少淮看清楚了楊時月的容貌,羞蛾淡淡,眉臉盈盈,最引人的是那雙杏眼,眼尾微翹而周遭帶著些暈色,嬌而不媚,起身時身姿高挑娉婷。

  裴少淮是個細致的人,又有前世的見識加持,這屋內的擺設和楊時月的那些小心思,豈能逃過他的眼睛。

  屋內清雅的茉莉茶香,案上茶盞,鋪開的宣紙,將磨未磨的硯台,牆櫥裡露半的酒樽、精致的小點心,窗外江上明月,舟楫停歇,良辰美景……都在為這一次會面創造閒敘的話題,主動而含蓄。

  身上的衣制是新做的,搖曳的燭光下,隱約看到同色的絲線繡著淺紋,多襯了她的幾分姿色。

  這樣處處懷著「小心思」,叫裴少淮這個「叔叔」都不由態度認真了幾分——不管成與不成,有緣無緣,人家姑娘是誠意滿滿而來。

  這些準備顯露了她的心跡,又進退有度,不讓人難為情,尊重他,也尊重自己。

  念及此,裴少淮心中有些慚愧又好笑,實在不好意思——楊家小姐明明已經比同齡人成熟穩重很多,做事有度不顯痕跡,偏偏遇見了他,叫他都看了出來。

  是他欺負人了。

  可這樣一個事事俱到的,卻梳了個鬆散的發髻,只有一玉簪,任由幾縷碎髮在耳畔散落,身上的衣物似乎還沾了水漬,並有意借茶案掩飾著。

  這似乎不合理。

  若非中間臨時發生了些甚麼,以楊姑娘這樣細致周到的性子,豈會不及時補救?

  裴少淮第一時間想到了路上遇見的那位婦人,懷裡抱著濕透的孩子,步履匆匆……還有河廊外未乾的水漬。

  孩子身上裹的那件披風似乎不是尋常百姓家中物。

  諸多小細節結合起來,裴少淮已經推測出了十之七八,若真如此,眼前這位女子值得叫人敬佩。

  「裴公子請用茶。」這個時候,楊時月臉上的神情已經平和了許多。

  兩人之間以禮相待,閒敘了一會,不外乎聊平日裡讀些什麼書、哪句話有些甚麼見解之類的,不涉私事。

  裴少淮欣賞楊時月的性子、為人,可相談時,又擺不脫老成的心態,更像是與友人間閒談書卷。

  兩刻鐘後,通過言談,楊時月眼中閃著光,愈發欽佩眼前公子的學問,那是一種從內而外的涓涓不止。

  只可惜,在楊時月眼中,裴公子雖一直在認真應答,但眼眸裡平平靜靜,透露的更多是禮節、教養,而沒有半分親密越矩意圖。

  眼中的光又慢慢暗下來。

  於是一盞茶後,牆櫥沒有被打開,宣紙沒有著墨,硯台裡半稠的墨汁漸漸被晚風吹乾。

  「今日聽得裴公子一番見解,受益匪淺。」楊時月結束閒敘,言道,「樊園還有詩會,裴公子今夜不過去看看嗎?」

  裴少淮了然,微頓了頓,起身行禮作別,最後道:「謝楊姑娘款待,在下告辭,再會。」

  「再會。」

  兩人作別,都知曉沒有再會。

  走出小居,裴少淮走在河廊上,看到圓月高懸,河面月光粼粼,想起那句「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心間不知覺開始鬆動。

  何等美景,何等榮幸,緣何他要固守前世高牆,拘著自己?幸運重活一世,不就是讓他無憾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嗎?

  楊家小姐的才情為人舉止,他不是不為所動,而是表現得不為所動。便是這一瞬,他心間那方長久以來毫無波瀾的湖面,投入了一顆小石,泛起了一絲絲漣漪。

  裴少淮突然想明白一件事,像他這樣一個活了兩世的人,已經很難再做到轟轟烈烈,此生恐怕也就這麼一個機會,還能有人讓他在心裡泛起漣漪。

  他明明是「叔叔輩」的人了,怎麼論起主動,還不及人家一個小姑娘?他應該表現得熱情一些、主動一些,向人家姑娘討一個機會的。

  終究,篤篤門聲再響,裴少淮道:「方才見楊姑娘在紙上留了半首詞,只寫了下闕,還缺上闕,裴某不才,想試著把整首詞補全,向楊姑娘討個機會。」

  屋內沉寂了幾息,「吱呀」門聲,楊時月不再遮掩濕了的衣裙,前來開門,道:「裴公子,請。」

  書案上,宣紙平鋪,娟秀小楷字寫著:

  「人徘徊,影徘徊,水茫茫。夢越江頭煙波、留餘香。」

  躊躇而躍躍欲試之心,躍然紙上。

  裴少淮執筆,左手略托著寬大的衣袖,書案前認真思忖,如此神態最是吸引人。

  楊時月細細研磨硯台,發出細微沙沙聲。

  裴少淮沾墨後,肅立彎身,揮腕在宣紙空出的半闕處寫道:

  「淮上舟楫天涼,夜初長,誰家簷上星燈、月敲窗。」

  又在最上方寫上了詞牌名。

  全詞即為:

  《月上瓜州》

  淮上舟楫天涼,夜初長,誰家簷上星燈、月敲窗。

  人徘徊,影徘徊,水茫茫。夢越江頭煙波、留餘香。

  楊時月輕聲誦讀,還未讀完,臉上已是俏紅,目光留在「淮上……月敲窗」幾個字上。

  若說她下闕把小女子心境寫了出來,裴少淮則幫她把意境寫圓滿了,長夜江畔望月明,詩意清幽。

  裴少淮的學問才情太醇厚了。

  詞牌名「月上瓜洲」又名「相見歡」。

  此時無言勝有言,兩人都明白了對方的心意。

  裴少淮慚愧言道:「初次相見,裴某身著舊衣,是我誠意不足,望楊姑娘見諒。」他一開始的誠意不足,又何止這一處?

  楊時月應道:「裴公子的一身學問,就是最大的誠意。」

  男子立身立家。

  ……

  樊園詩會結束,陸家小姐憑著一身的才情,所作的詩句大受讚嘆,那句「水上雲波雙雁過,江天一色路亦遙」又頗值得玩味。

  寫了雙雁,又把自己的名諱化用進去,那位得才女青睞的才子,似乎與江水相關。

  ……

  ……

  裴少淮回到家中,竟然失眠了。

  翌日,林氏借著吃早膳,含蓄詢問昨夜「偶遇」的情況。

  裴少淮一夜未眠,昨夜一時湧現的那股衝動,配合著他年輕的體格,已經壓不下去,竟在母親跟前紅了耳根。

  林氏便明白了兒子的心意,笑道:「娘親替你去答復楊家。」

  裴少淮大口喝粥。

  用完早膳後,裴少淮說起昨夜的詩會,提醒母親道:「趁著父親還在京都,陸家那邊也該走動走動了。」

  呼,一下子兩門親事,林氏一時有些發楞,應道:「我省得了,你安心溫習功課備考罷。」

  林氏打造了雙魚玉佩,送去答復楊家後,過了幾日,楊家送回一盞琉璃燈——取意照亮少淮前程。

  兩家都是一個意思,等少淮春闈過後,再行納采問名,把婚事定下來。

  同樣有意同楊家結親的還有裴尚書府,不過奇怪的是,裴尚書替嫡幺孫求娶的不是楊時月,而是楊家旁支不起眼的一位庶女。

  以裴尚書的官職,裴少炆的舉子功名,楊家斷沒有拒絕的道理,但楊家婉言回絕了,理由是那位庶女已經說了人家,顯然不願意和裴尚書府結親。

  更加奇怪的是,以裴尚書府的脾氣,竟然沒有氣惱,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裴尚書本到了致仕的年歲,聖上下旨准予留任。裴少淮聽徐大人說,裴尚書今年在朝中做事十分賣力,往日裡那麼一個致力於結交權貴、八面玲瓏的人,如今竟然毫不在意得罪人,帶著整個吏部編制條例,設限權貴們購置田畝,還領著都察院官員到處巡查,耿直上諫,直言不諱。

  那奏折都彈劾到內閣閣老頭上了。

  短短一年,比過往在京十數年樹敵還要多。

  想及楊家在朝中任職多與審判機構相關,裴少淮心間多了幾分猜疑——裴尚書跟楊家提親,恐怕意不在求娶,而在於試探楊家的態度,再由此推測更多的內幕消息。

  而裴尚書變了個性子,頭鐵充當聖上手裡的一把刀,到處樹敵,恰恰相反是為了自救。

  二房的這位叔祖父不是個簡單的,他如此不竭餘力,便說明裴尚書府已經陷入了一場大案當中。

  老爺子正在力圖自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11 05:45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八十九章 春闈將至

  明白了少津的心思,林氏給陸府送去了拜帖,先走動走動,好趕在少津南下游學之前,把婚事定下來。

  林氏和沈姨娘也去打聽了一番,這位陸姑娘自幼養在祖母屋裡,與兄長們一塊跟著祖父學讀書寫字,知書達禮,長得俏麗,是個很有才情的姑娘。

  陸家嫡長孫女,這樣一樁婚事,裴家自然是萬分滿意。

  只是帖子投出去了好幾日,陸家那邊卻久久沒有答復,林氏覺得奇怪,大戶人家間往來,便是回絕了也會派人來通報一聲的。

  莫非是哪個粗心的管事把拜帖給落下了?懷著這樣的心思,林氏派人又送了一次帖子,仍是沒有回音。

  她心裡隱隱有些擔憂,陸家姑娘雖有意於少津,可陸家長輩懷有別的心思也說不準。

  少津這段時日更是鬱鬱,著實茶飯不思了一遭,瘦了幾許。

  沈姨娘寬慰他,道:「你先別急,自亂了陣腳,陸家姑娘與你有意已久,陸家人豈會不知曉?既沒有真真確確回絕,這事就還有挽回的餘地,許只是中間那個環節出了些差池。」

  隔了兩日,林氏和竹姐兒專程到廟裡祈願,求神靈保佑裴秉元南下太倉州一切順利,恰好碰見了陸家老夫人。

  迎上去閒敘時,陸老夫人臉上笑盈盈的,還拉著林氏的手,誠心說到廟亭裡坐下喝盞茶,林氏和竹姐兒頓時心明——拜帖一事,不知被誰瞞著了陸老夫人。

  那事情就好辦多了。

  臨別時,陸老夫人保持著門第的矜持含蓄,但意思已經顯露,所以林氏笑著說道:「今日與夫人一敘,叫人心神通透,猶覺得有許多話未說盡,還請夫人准我上門叨擾,再向您繼續請教請教。」

  「擇日不如撞日,就明日罷。」陸老夫人笑呵呵應道。

  兩人一拍即合,林氏當著陸老夫人的面,吩咐婆子回去叫人寫帖子,趕緊送到陸府去,說是裴家求訪,這規矩可不能壞。

  陸老夫人歸家後,左等右等不見裴家的拜帖,又回想了林氏說的話,頓時明了瞭幾分,臉色沉沉。

  她把長媳周氏喚了過來,問周氏是不是有甚麼事瞞了她。

  周氏用拙劣的演技掩飾著,結果陸老夫人直言道:「裴家送來的拜帖是不是你給收走了?」

  周氏見瞞不住,便也坦白了,她跪地抹淚道:「母親盡管懲罰……兒媳這般做,也是為了瑤兒著想,她一身的學問才情,京都城裡想求娶的大有人家,何不選個嫡長,去當正經的長房娘子,不愧她的相貌本事。」

  說來說去,便是嫌裴家二郎只是個庶出。

  「糊塗。」陸老夫人罵道。

  她這個長媳品性不壞,只是想事情粗枝大葉。

  念及她是替女兒著想,陸老夫人費了一番嘴舌同她解釋,道:「我問你,從前說起瑤丫頭的婚事,你跟我說想找個甚麼樣的姑爺來著?」

  「我說……要替瑤兒找一個能讀書、考功名、有前程的。」周氏應道。

  「裴家二郎哪一點不符合?」

  「可是……」

  「可是他是個庶出子?」老夫人替她把話說了出來,言道,「你只從外面打聽了裴家二郎是個庶出,怎麼不順道打聽老爺子上回當考官時,點的那位呂解元,如今是什麼官職?」

  沒等周氏反應,陸老夫人便道:「已經五品了。」

  周氏啞然,裴家二郎也是公爹點選的鄉試解元。

  陸老爺子看人的眼光是很準的。

  「你自己當了長房娘子,只知道這個位置好,卻不知道污糟人家裡,長房娘子明面裡風光管家,私底下拿嫁妝補窟窿。」陸老夫人又道,「早說過,叫你不要聽外頭的輕狂話,整日惦記著嫡嫡庶庶的……有本事的管他是嫡是庶,沒本事的是嫡出也未必過得好。叫你多出去走動,不是叫你光聽些七嘴八舌的閒言碎語,那楊家要與裴家結親,連我都聽到風聲了,你日日出去竟一概不知?」

  周氏被點醒,愣神一拍大腿,頓生悔意,問婆母道:「母親,我是不是闖禍了?我不會把瑤兒的姻緣給壞了吧?」

  陸老夫人白了她一眼,氣消了許多,揶揄周氏道:「所幸瑤丫頭只承了你做吃的手藝。」

  又道:「明日裴夫人過來閒敘,藏帖子的事只當沒發生過,可別說漏嘴了,說話應話都要注意分寸。」

  虛驚一場,周氏應道:「兒媳省得了。」

  ……

  如此,少津的婚事基本也定了下來,只待裴少淮春闈後,再聘請名媒一前一後去兩府說親。

  春雪消融,裴秉元要先行南下,回到太倉州州衙當差。

  司徒暘一家也要重返山海關城了,臨行前一日,司徒暘來找裴少淮。

  大抵是因為當了三個孩子的父親,亦或者是在軍中領兵打仗,司徒暘舉止成熟端重了許多,可一進裴少淮的書房,他又「垮」了下來,言行舉止一如年輕時候,把腿翹在桌子上,端起案上茶盞就喝。

  「公職在身,不能常常回來,明日要回去了,過來同你說說話。」司徒暘言道。

  主題無非還是提醒少淮,日後若是見到「上好的讀書人」,要記得說與兩個外甥女當夫婿,司徒暘說道:「你可是答應過我的,不許耍賴。」

  論選讀書人,司徒暘以為,還是裴家更厲害一些。

  裴少淮笑問道:「姐夫緣何如此待見讀書姑爺?此事尚早,且講究個緣分。」

  「找個讀書的自然最好,總之,不能找一個同我一樣練武的。」

  「練武的不好嗎?」

  司徒暘嘆了一聲,說道:「北境有敵軍屢屢侵擾,欲攻破關口南下,但凡輪到我領兵值守隘口,你二姐留在家照料三個小的,成宿成宿地睡不著。」才又道,「兩個丫頭自幼膽子小,就不要叫她們吃這樣的苦頭了。」

  粗獷之下,原有一顆慈父心。

  「那千霆呢?」裴少淮問道。

  「他呀,他不是個讀書的料,還是得練武。」

  ……

  元月末,會試臨近。

  裴少淮這段時日沒再去徐家走動,因為大慶各地學子匯聚京都,會試規模大,規格重,歷來由禮部負責統一操辦。

  徐大人雖不是主考官,不涉及改卷之事,但畢竟要避著些,免得叫那些言官猜疑彈劾。

  大量的赴考學子湧入,城內街上熱鬧了起來,這份熱鬧,與上元燈節相比都不逞多讓。

  「京師五方所聚,其鄉各有會館」,學子們多居住於會館中。會館,由地域幫派劃分,老鄉們自發修建類似於客棧的場所,平日裡用於老鄉集會,會試時則免費供給本鄉學子居住。

  同鄉一起應考,幾壺酒幾句家鄉話,便能把關係拉近,成為日後官場上的同盟。考前考後,會館裡會舉辦各類詩會文會,增進同鄉情誼。

  田永玏也來京都赴考,裴少淮去江南會館,見到了昔日好友,兩人吃茶閒敘時,聽見外頭鬧哄哄的,好像在爭討什麼,又見茶館內許多學子湧了出去,加入到爭討之列。

  聲音嘈雜,東一句西一句,裴少淮大抵聽明白了——禮部張貼出會試考章,條例較之往年變化甚大。

  田永玏掏碎銀,買了兩張謄抄的考章,與裴少淮一同查看變動之處。「文章取淳實典雅,言之有物,不許浮華」,「字句不得引用謬誤雜書」,「論事者必通經濟之權」「次場增添算學題目一道,與詔誥表判同考」……諸如此類。

  主考官是沈一章沈閣老,閣內次輔,這些具體考章正是由他所提。

  可見沈閣老是個注重文章實際內涵,而輕文章華麗的人,這樣的要求也更符合會試。

  外面學子鬧哄哄的,無非是因為多添了一道算學題,不知道難度如何,心中沒底。鬧亦只能吵鬧,更改不了什麼,算學本就在科考內容之列,只不過往年鮮有單獨出題罷了。

  裴少淮心間一喜。

  所喜並非因為他善於算學,比他人多了幾分優勢,而是歡喜內閣當中,有這麼一個位高權重的次輔,眼裡能看見算學的好處用處,還專程設了題目。

  接下來幾日,裴少淮開始準備、點驗要帶的物件,這次要在貢院裡足足待夠九天九夜,這可馬虎不得。

  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衣物、被衾,貢院規定了數目,且只能穿帶單層的衣物進去,不能有任何夾層,以防作弊,違者禁考。

  如此,那些夾了暖絨的襖子是不能帶了,只能以布料的厚實來保暖禦寒。

  英姐兒給陳行辰準備被衾時,特地叫人專程密織料子,給弟弟也準備了一份,這日她給少淮送來時,正巧碰上楊家的嬤嬤也送來了一張被衾。

  英姐兒同母親偷偷打趣笑道:「瞧我這腦子不靈光,弟弟不同往日,已經不是孑然一身了……這被衾自然是用楊姑娘送來的好。」

  那張被衾上,用細針兩面挑了許多細絨,用以增厚,十分鬆軟,觸之生暖。一張單面的被衾能做出這般花樣,可見楊時月費了多少心思。

  二月初八這一夜,貢院外東南西北十二個大門排著長長的列隊,衙差們開始點驗考生身份和物件,安排入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11 06:16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九十章 雨夜赴考

  會試在春日舉辦,也稱春闈。

  前來參加會試的考生太多,二月初九開考,二月初八入夜就開始點驗進場了。

  偏生天公不作美,天色暗沉不見光,瀝瀝小雨寒刺骨,夜風一吹直鑽學子衣襟,寒意摧殘人。

  借著燈籠微光,只見許多考生的眼眸裡,與夜色一樣暗沉沉,臉色有些漠漠,又轉為一絲決意、倔意。那些年歲大些的考生,有的折返回了客棧,有的悵然躊躇轉為決絕,慷然奔赴考場。

  春雨潤如酥,但一場不合時宜的春雨,會讓這場本就煎熬的考試變得艱虞。

  裴少淮提著考籃,背著包袱,手撐著油紙傘,緊步跟著隊伍等候點驗,唱名入場。心道,天公造弄人,科考本就一個不斷自我選擇的過程,決定似乎只在於當前的這一瞬,而支撐決定的緣由,是過往的日日夜夜。

  裴少淮來得比較早,站在隊伍前列,很快便輪到他。實際上,相較於鄉試,會試的搜查鬆快許多,搜檢官沒有一一捏碎乾糧,也沒有讓少淮拆下髮冠,確認身上、包袱中沒有夾帶便讓他進第二道檢查了。

  一來,參加會試的考生都有舉人功名,二來,皇城底下的會試,營私舞弊者非革除功名而已。舉人已有入仕為官資格,頂著全家流放的風險搞些低級的行當,實在不值得。

  唱名後,裴少淮拿到空白的折卷,上頭已經蓋好貢院公印,檢查無誤後,他將折卷用蠟布包好,按號碼找到了自己的號舍。

  號舍狹窄,還有些潮濕,裴少淮先將半濕的外袍脫了下來,身上披著被衾,引燃炭火盆,驅去號舍內的寒氣,讓身子緩緩回暖。

  炭火盆絲絲火光,不時彈出幾顆火星,等到身子回暖了,裴少淮才開始收拾號舍。

  周遭的號房漸漸也有了聲響,考生們陸陸續續進場,這個過程將持續一整夜,裴少淮將案板與長椅並齊,鋪了一層布,披著被衾半坐臥著,嘗試入眠。

  閉上眼,為了遣散耳畔的雜音,裴少淮開始想些輕快的事,淺淺睏了一覺。

  翌日,天邊曙色微明,爐中炭火僅剩灰燼,裴少淮覺得身子和精神狀態尚可,舒了一口氣——多虧了平日裡的練體。

  九天九夜才過了第一夜。

  九天裡,考試分為三場,每場考三日,今日是第一場。

  相較於鄉試時,裴少淮多積澱三年,又南北間游學,經歷了諸多,是以心態較之平和了許多,知曉春闈難又不懼其難,大有舉重若輕之態。

  第一場考試考四書制藝題三道,五經經義題兩道,每篇三百字以上,不宜超過五百字。要將自己的見解、理解,濃縮於三兩千字以內,並不簡單。

  時辰到,題牌揭示,首先是三道四書題,只見上頭寫道:

  其一,「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其二,「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

  其三,「物皆然,心為甚」。[1]

  分別出自《論語》《中庸》和《孟子》,全部是正經的大題,沒有亂七八糟的搭截。倒也是,都已經春闈了,殿試前的臨門一腳,何須再靠搭截考察學子的基本功?

  能入場的都是南北直隸和各布政司的佼佼者,春闈是要從佼佼者中選出不凡者,文章見解氣度取勝。

  裴少淮沉思片刻,有了大致的思路。第一題意思是人可以弘揚道義,而不是道義來弘揚人,道理很容易明白,並不算難。

  裴少淮想,若是道可以弘人,豈非——學道者,人人皆可成為君子?只需廣修學舍,便可處處太平?道義,終究只是一樣「物件」,取來用之則有,視若罔聞則無。

  書卷中「道義」之詞常常有,但世間君子不常有。

  有了主意,裴少淮下筆破題寫道:「人行道而後有君子,國興道而後世太平。」對稱上下兩闕破了題意,並迅速進入論述,毫不拖泥帶水。

  關鍵字在於「行」和「興」,人唯有執行傳承道義,才能成為君子,於國而言亦是如此,人人是君子才能世世享太平。

  第二題出自中庸,講的是君子在他人見不到、聽不見的地方也保持戒慎。裴少淮會意一笑,這不就是自律、慎獨嗎?在江南游學的時候,他恰恰給小班的師弟們講解過慎獨。

  果然,為人解惑,有時也等同於為自己溫習。

  君子做事為的是自己,不為他人,即便無人看管監督,亦可成就大事。不求他人知曉,只求自己心安。

  科考看學問,學問憑功夫,功夫靠慎獨。若無如此秉性,讀書人如何度過十年寒窗?

  裴少淮破題寫道:「君子之行畏己知,慎獨之功在心安。」為人做事,瞞得過天知地知你知,唯獨瞞不過己知。

  第三道題出自《孟子》,若是只看這六個字,是破解不出任何意思的,還需回顧其前一句「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世間之物稱過才能知曉其輕重,衡量過才知道其長短,於是才有了題目中的六個字「物皆然,心為甚」。

  少淮亦順利破題。

  破題後,回觀三道四書題,裴少淮才明白了沈閣老出題的奧義——第一題重在論述治世,第二題重在論述品性,第三題則重在論述辯證。

  如此三者合一,才是沈閣老想要的不凡者。

  午後,舉牌的考官又巡到裴少淮號舍跟前,放出兩道五經題。裴少淮的本經是《春秋》,微言大義,他將題牌中的春秋抄了下來。

  其一,齊人伐山戎。

  其二,公會晉侯及吳子於黃池。

  《春秋》是一本史書,若想破題,首先要通曉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齊國未稱霸以前,深受山戎擾亂侵犯,現如今齊國成了諸侯霸主,想要收拾山戎輕而易舉,只可惜齊國距離山戎賊窩太遠,沒有後方保障,不好出兵。恰好北燕不堪山戎侵擾,派使臣向齊王求助,齊恆公趁機出兵,把山戎狠狠收拾了一頓,趕回了北境。

  這便是齊人伐山戎。

  如今慶國大統,周邊只有附屬藩國,最是避諱再談那些分分合合、縱橫捭闔之道。

  故此,裴少淮破此題只取了「師出有名」之意——齊桓王收拾山戎,既是一雪前恥,也是彰顯其軍力兵力。

  也由此知為何那麼少學子選《春秋》作為本經了,要背要記的史實最多,破題時容易找切入角度但也容易「踩雷」,畢竟一旦涉及國與國之間,就有許多要避諱的言論。

  說多了,說錯了,直接落卷。

  考試的第一日,少淮思路清晰,破題和構建文章結構都十分順利,等到快入夜時,五篇文章的初稿已成,隨後兩日潤色謄抄即可。

  瀝瀝春雨下了一整日,仍沒有要停的意思,裴少淮看著簷上暗沉沉的天,猜想這雨一時半會停不下來,只怕是要足足下夠幾日。

  等到入夜後,濕意寒意又深了幾分,連燭火的光都是霧濛濛的。

  有了基本判斷後,裴少淮臨時改變了原定的答題策略——只要雨水不停,他夜裡便不再答卷,攏共就這麼些題量,他有信心在白日裡把題目做完。

  夜裡安靜蓋著被子,烘著炭盆好好歇息,睡不著也不打緊,主要是為了保暖抵禦風寒。

  夜裡作答未必能提高文章質量,但感了風寒,文章質量必定急劇下降。

  是以,當貢院各號舍燭火通明,學子奮筆作答時,裴少淮早早熄燈躺下,那獨獨暗下來的小號舍尤為顯眼。

  巡綽官以為出了甚麼事,來來回回時,前去探看了好幾次,發現裴少淮真是在安靜歇息,便不再管了。

  第一場考試的第二天,裴少淮均分了木炭,保證到九天夜裡都有炭火,每每取暖時便順道把乾糧、水壺架在上面,熱乎了再入口。

  今日主要潤色文章,很吃學子的筆力。有的人見解好,但言之不盡,詞不達意,也難中式。

  那巡綽官是個年輕的小武官,精力充沛旺盛,負責巡管這一排號舍,總喜歡背著手在過道裡踱來踱去。

  就像後世考場裡有人在抖腿轉筆。

  所幸,考生們紛紛抬目望向他,眼裡帶著些幽怨,他便安靜了許多,站在過道中間,通視全場,不再來回踱步打擾考生應答。

  第三日的時候,考場裡開始有咳嗽聲。

  一旦入場,哪怕是病了倒了,不能作答了,也只能先抬到專門的房間裡,稍作照看,而不能提前出場。

  哪怕是敵軍攻城,只要沒打到貢院來,會試都不會中斷。

  現在連第一場都沒結束呢,這些咳嗽聲不是好的徵兆。

  裴少淮嘆息則已,卻也只能先顧好自己,他抽出一條素色絲巾,圍在了口鼻上,投入到謄抄卷子中。

  閒腕走筆如涓涓,揮毫落紙如煙雲,裴少淮寫的雖是館閣體,卻也有自己的筆鋒在,收筆時乾淨利索,整張卷子乾淨整潔。

  日落時候,第一場考試結束,巡綽官配合著彌封官收卷。

  這一夜,考生們不能離開貢院,也不能離開號舍,靜待第二場考試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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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本場考試題目出自《成化二十年會試錄》所載,是真實歷史考題,作者破題水平有限,大家看個熱鬧就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11 07:20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九十一章 誥算策問

  二月十二日,會試的第四天,第二場考試開始。

  第一場的五篇制藝文章最重要,故學子們多將精力付諸於第一場考試,字字雕磨,等到第二場開考的時候,過半的學子已經出現疲態。

  裴少淮每日早睡,精神狀態尚可,但因號舍狹窄無法平躺安睡,他只覺得渾身酸疲,關節處磨得生疼。

  研磨硯台之餘,第二場考試的題牌公布。

  第二場要考「論」一道,三百餘字,誥詔表內科一道,還有判詞五道,今年外加算學題目一道,攏共八道題。莫看題量最多,實則第二場是三場當中難度最小的。

  裴少淮最是關注算學題,順眼望去,只見題牌上寫著:「述勾股之數理,例舉其廣用。」意思是闡述勾股的算法、原理,再列舉它的用途。

  難度適中,且是半開放式試題,給了考生們施展的餘地,並沒有專門為難考生。

  裴少淮心想,果然是久經朝堂官場的閣老,出題鬆弛有度,既達到了專程考算學題的目的,又不留讓人詬病的把柄。試想,沈閣老若是出了一道極難的算學題,過於生僻,能解答者寥寥無幾,不免會遭到敵派諫言彈劾,說他營私舞弊,故意出生僻題目。

  沈閣老考算學題,只是為了告誡天下學子分餘力學算科,而非為難他們。

  裴少淮曾編過算學書稿,簡述數理對他而言不難,例舉時,他寫道:「……勾股望測,以重表可兼測無遠之高、無高之遠……」隨後列舉了勾股定理在水利興修、用兵攻城、城池土木中的應用。

  隨後是誥詔表一題,考察考生文體格式和文字運用,最為避諱寫錯格式開頭、用錯字詞,謄寫時又要注意「臣」字比「君」、「聖」字小一號,但有疏漏者,不論文章優劣,直接落卷。

  會試的「誥詔表」題比鄉試更難了一層,往往會指定某一場景讓考生撰文,某個朝代某位名臣如何如何,請依此寫公文一篇。譬如今年的「誥」題為「擬唐以張九齡為中書令誥」,考的是唐誥。

  不僅要求四六對偶、文辭典雅,還要貼合古今事理,不得生搬硬套。

  意味著考生不僅要熟識各朝各代的文書格式,還要通曉歷史背景、明君名臣性情,才能將自己套入其中,寫出貼合題意的文書。

  這樣的公文可比後世的難太多。

  裴少淮專程練習過此道,亦知曉唐張九齡之功,遂沉思半刻,已有了腹稿,在稿紙上寫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原任中書侍郎張九齡,肩大任而不撓,握御戍穩勝算,任人唯賢,薦才有功……賜中書令一職,嫡子嫡孫奉祀生員貳名……」

  用詞不在於華麗,而在於準確雅正。

  此題只需不出差池,鮮有考官會計較其優劣,便也就是說,不求極致只求無錯。

  裴少淮筆力功底醇厚,寫出來的誥文自然也不會差。

  論、誥、算三題已經完成,第二場還剩下五道判詞題,天色將暗,裴少淮決定明日再做這幾道題。

  看到陰雨不停,裴少淮每日都會將乾糧架在炭爐上烘一烘,等摸起來乾硬無水後,再裝回袋中繫好,至於其他易潮易黴的吃食,他就沒有辦法了。

  入夜時候,周遭有人架起爐子做飯,有香氣傳來。只可惜,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裴少淮都不善於廚道,於是打一開始就決定只帶乾糧肉脯乾菜。

  夜半時候,號舍後邊,隔了好幾排的位置,先是傳來案板崩塌之聲,隨後無規則的掙扎摩擦聲,最後陡然大聲喘叫,沒幾息便漸漸衰弱下去,那案板上篤篤篤,篤篤……直至無聲。

  裴少淮驚醒。

  又見巡綽官帶著武差抬著擔架而來,很快低著頭抬走。

  裴少淮心跳漏了半拍,倒不是畏懼或是震驚,而是事實發生了身前,自然而然生出的一股寒意。他試圖讓自己鎮定下來,不去想此事,並非全為了調整答題狀態,而是——不去想不去議,是旁人留給逝者的體面。

  翌日,陰雨停了大半日,貢院裡仍然濕漉漉的,但體感暖和了不少,有些本已病懨懨的考生,恢復了幾分氣色。

  大家都盼著這雨可以停下來。

  裴少淮開始做判詞題,按往日練習的速度,這幾道題他半日便能完成,離第二場考試結束還早,他可以慢慢寫。

  題目為:其一,磨勘卷宗;其二,隱蔽差役;其三,禁止迎送;其四,擅調官軍;其五,貢舉非其人。

  因會試是為了遴選朝廷官員,故考律法時偏重於考官法,而不似鄉試那樣偏重戶婚、賊盜、鬥訟、捕亡、斷獄等民法。

  這其中最難的應屬第五題,「貢舉非其人」,意思是——每年舉薦送到國子監的貢生,出現人與名不相符,或冒名頂替,或張冠李戴,或私下買賣。與後世屢屢爆出的新聞相似,某某頂替誰上了大學,用誰的資格做了某事,數十年後兩人人生大相徑庭,天壤之別。

  如何處罰,大慶律中有明確的規定。

  難不在於分析,而在於如何在兩百字內把所有的刑罰列舉全。裴少淮醞釀後寫道:「已除授者,發邊衛,未除授者,充軍終身……」這是對當事人的懲罰,分為事已成、事未成兩種。

  冒名頂替,可不止革除身份而已,是要流放的。朝廷視國子監生為人才產地,豈能容忍「貢舉非其人」,若人人效仿之,舉薦還有何用?

  除此以外,還有舉薦的官吏、受賄者、知情者、失察者,皆有章法可尋,按規發落。

  題目只有數個字,牽扯的律法可不少。

  第六日天濛濛不見日頭,主考官以水漏計時,簷上掌燈前,一聲鑼響由貢院中央傳出,四角又有武差響應同時敲鑼,全場皆鳴,第二場畢。

  裴少淮收拾吃食時,發現肉脯、乾菜雖未生黴,但已經軟塌塌,表面有些水漬。

  他是不敢再吃了。

  幸好,那一袋乾糧每日烘烤,並沒有變質,硬是硬了些,但可以飽腹扛餓。幾個沙皮梨一直放在案板上,也沒有變壞。

  裴少淮掂了掂一塊乾炊餅,為自己倒了杯茶水,坐下來細吞慢咽,甚至頓生了在號舍裡察觀天景的雅致——陰雲密布,濛濛而茫茫。

  他頗為慶幸,已經過了六日,身子無虞,可以順利考完全場矣。

  號舍內其他學子亦是如此想法,縱使是已經感了風寒的,只要前六日沒有倒下被抬出去,剩下這三日挨一挨就過去了。只要有了盼頭,精神頭都充足了幾分。

  裴少淮披著被衾入眠,心裡也有了些別的盼頭。

  二月十五日,第三場考試開始,試策文五題,考察學子對國計民生的觀點看法,出題之處廣泛,古有歷史,今有時事,上有天文,下有地理,山川湖海,皆有可能化為題目來考察學子。

  到了會試這一層級,策問文章愈發受考官重視,一來策問考得雜而全面,最易體現考生的為官本事,而非考察之乎者也而已;二來殿試中只考策問,考生若是連會試策問都答不好,又豈有參加殿試的資格?

  科考並非只是考些虛的東西,其實策問可以考很實的題目,關鍵在於主考官如何出題。今年沈閣老出的題目就很實在,與民生治理相關甚緊。

  譬如其一問:「西南疆諸郡常有地震,毀民舍壓損人,而天譴妖言四起……咎其何由?」策問地震的成因,如何治理賑災時的妖言四起。

  天災人禍時,百姓口傳「妖言」而生懼意,有人借此機會,揭竿而起,順勢生亂,歷朝歷代都有這個問題。

  裴少淮自然知曉地震的真正成因,卻不能直接寫出來,否則,恐怕會被判為「引用謬誤雜書」或是「無典籍之異想」,他需要從現有的書籍中找依據去闡述,裴少淮最終想到了《周易》。

  《周易》有道「地道變盈而流謙」,認為地殼不是靜止的,而是可以盈流的。

  這應該是最貼合真正成因的說法了。

  裴少淮下筆破題道:「地道盈流而天人感應,奉法循理而消災弭異。」前一句闡述地震成因為地道盈流,導致天地異動,可以感應到;後一句則為賑災的要義。

  裴少淮認為,賑災不在於消除妖言,而在於上下同心,迅速將災民安置好,如此的話,妖言自然不攻自破。最怕的是本末倒置,一味去鎮壓異言,忽略了賑災,反倒讓百姓心間更生恐懼,聽信了妖言。

  他潤色語言,仔細將自己的觀點一股一股地書寫下來,完成了第一題的初稿。

  其二題又問:「大慶地大,四境相距甚遠……議水陸交通。」

  這一題考的是學子們的見識。

  在大慶,地圖畫得不準且稀少,還是軍機重物,非高官將領不得見。沒有見過地圖,又沒有實地游學過,單憑書中幾江幾河數個字,如何能通曉全局?

  這題沒有什麼破題的妙法,只需將自己所知所識寫明白,再列舉縱橫交通於民於國有何大用處即是。

  裴少淮最後收筆寫道:「……水浮與陸走,交相配合。」文章中涉及東臨滄海海運,膠州可至百粵,又有京杭運河,足以貫通南北……諸如此類。

  三日已過,最後一場考試結束。掌卷官和彌封官,加之監守官,三官一併收卷,逐一彌封蓋章,才會收入箱中,送到內簾。

  裴少淮走出號房,緩緩伸展了一下筋骨,放眼望去,能堅持到最後的考生皆鬆了口氣,陸陸續續從號舍裡出來。

  不管結果如何,能考完已經不錯了,對得起過往對得起自己。

  五千餘人只取三百之數,杏花開時,自見分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12 09:52 A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九十二章 杏榜公布

  「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總算是考完了。

  回到府中,裴少淮胃口甚好,卻不敢吃得太多太雜,吃了些羹湯粥食等易消化的。

  隨後沉沉睡了一覺,天亮雞鳴不能聞,快到晌午時候,眼縫迷迷糊糊察覺到窗外已經大亮,裴少淮這才起身穿衣。

  長帆一直守在門外,聽到動靜趕緊準備洗換的熱水,叫灶房端來吃的。

  等裴少淮吃完早午膳,林氏過來看看兒子,順道叫人把裴少淮在貢院裡穿的用的衣物器具拿走處理,取個好兆頭——春闈順利上榜,舊物件沒有用了,要棄掉。

  「且慢。」

  裴少淮走過去,取出那方疊得整齊的被衾,才讓嬤嬤將舊衣服拿走。被衾上一撮撮的絲絨,是手工一針針縫上去的,針腳又密又實才能保證絲絨不落,做這麼一張八尺見方的被衾,需要耗不少的心思。

  從元月十五上元節到二月上旬,期間不過半月而已。

  半個月趕著做出來的一方絨被,用完後豈能輕飄飄一句話就棄了?即便楊時月能夠理解,裴少淮也於心不忍。

  林氏看明白了裴少淮的心思,心裡寬慰,她知曉兒子打小便格外珍重家人親手為他做的物件,輕易不會丟棄掉。

  裴少淮吩咐人把被衾拿去洗浣乾淨,才折回來,對母親道:「春闈只參加一次,但情誼可以長久留著。」

  林氏笑道:「應該的。」

  過了幾日,英姐兒回伯爵府,彼時她身子已有八個月,林氏過去扶她,輕嗔道:「懷著身子不便,你跑這一趟作甚麼?有事吩咐下人傳個話就是了。」

  英姐兒笑笑,趣道:「天天待在家裡,縱使我願意,肚裡頭這個也不願意……我過來看看弟弟,順帶透透氣。」身邊有兩個穩當中年嬤嬤照看著。

  由此可見錦昌侯府待她是極好的,沒有因為懷著身子就拘著管著她,她想回來一趟,便安排妥當送她回來。

  關切問候弟弟之後,英姐兒取出一個小盒,推到少淮面前,說道:「這是老祖宗特意囑咐我帶來的,提前預祝弟弟金榜題名。」

  打開一看,是一枚圓形玉佩,上頭雕刻著荔枝、核桃和桂圓,代表「三元及第」。

  這是是侯爵夫人的一份祝福。

  裴少淮接過小盒,疑惑望向姐姐,無端端侯爵夫人為何送他玉佩?

  英姐兒眉眼帶著些喜意,解釋道:「三郎考完回來,復述文章給祖父和西席先生聽,他們覺得三郎有很大成數上榜。」

  因是在娘親、弟弟面前,英姐兒直說道:「老祖宗讓我好好答謝弟弟。」答謝他當日勸慰陳行辰安心備考春闈。

  今年的題目於陳行辰而言恰恰好,可以最大發揮他的優勢——痴迷算學,少年時曾隨父親游歷各地,見過大好山川。錯過今年,下回就未必了。

  「你這丫頭。」林氏說道,「都是親家,姐夫內弟之間本該互助,說甚麼謝不謝的,你該替少淮推辭著。」

  英姐兒道:「我推辭了,但老祖宗說這是一份祝福,弟弟是秋闈解元,最有希望連捷三元得美名,佩戴這塊玉佩正好。」

  這樣一來,就不好再推辭了。

  裴少淮問道:「姐夫現下如何了?」

  「出來時感了風寒,額頭發燙,渾渾噩噩的,喝了幾服藥後,已無大礙。」英姐兒應道,「不過還未痊癒,今日沒能一同過來。」

  陰雨天裡連考九日,對於學子的身子和精神都是一種考驗。

  聽採辦的管事說,城裡頭的醫館幾乎坐滿了,多是剛剛應考出來的學子,藥鋪子裡黃芪、白術、黨參等補氣的藥材短缺,漲了三成的價格。

  裴少淮離開後,母女說起體己話,林氏摸了摸英姐兒的肚子,問道:「小家伙在裡頭開始不消停了罷?」

  英姐兒點點頭,慈愛說道:「每日天一亮,到了時辰,我想多睏一會兒,小家伙便蹬我,催我快去吃早膳……」

  ……

  春闈考完,城裡各個會館、客棧、茶樓,也跟著熱鬧起來。

  各州縣的會館裡,同鄉一聚,邀請同鄉京官、各地名流和望族,詩會文會層出不窮。各地學子長途跋涉來到京都城,並非單單為春闈而來,畢竟春闈十不取一,還要看些運氣成分,他們還為了結交名士。

  京城帖子滿天飛。

  若能入了哪位大官哪門大戶的眼,在京中衙門得一份體面的實缺,也是極好的。

  於是乎,短短數日京都城裡便出了好幾本詩集。

  崇文文社和古井文社在十里客棧吵了起來,兩個文社相約後日在十里客棧比試一場,一個是南直隸的文社,一個是北直隸的文社,這番比試深有意味,傳得沸沸揚揚。

  隔日,裴少淮收到了古井文社的邀請帖,請他代古井文社上場比試,裴少淮回書一封,寫道「身子有恙」,拒了。

  早些年,朝廷修建華夏帝王廟,「琪樹明霞五鳳樓,夷門自古帝王州」,聖上又屢屢在汴京大禮祭天,便是為了激發天下百姓一統華夏之情。

  士子為百姓之首,官員之後備,這個時候做南北之分、高低之比,顯然不合時宜。少淮心想,興許再過些年頭,會試就該劃分南、北、中卷了。

  同往年一樣,京都城裡又刮起了押注會元的風氣,南北直隸、各布政司的鄉試解元,還有各文社的才子,成了押注的最佳人選。裴少淮雖是北直隸解元,但這幾年南下游學,又極少參加文會、刊印文稿,除了與他相熟的,鮮有人知曉裴少淮實際的才華,關注他的人不多。

  以至於南直隸解元崔正已的名聲穩穩壓了裴少淮一頭。

  相比之下,「北客」的名聲就大多了。

  南北學子通過《崇文文卷》,大多讀過北客的文章,猜想北客是一位備考春闈的學子。北客最善寫策問文章,各類時事皆有自己的獨到見解,眾人以為,北客必定能在此次春闈中大展身手。

  只可惜他們不知北客真實身份,無法押注北客。

  ……

  ……

  城裡越是沸沸揚揚,愈顯得貢院裡安安靜靜,唯聞翻卷批閱和考官相互商討的聲音。

  作為殿試前最高規格的考試,考官亦顯得尤為不凡。

  且不論主考官沈閣老,單是那管些「雜事」「小事」的簾內、簾外官,個個都是有身份的——巡綽官頭是三四品武將,謄錄官和對讀官是從北直隸各府臨時抽調的知縣,受卷官是同知。

  十八房同考官則是京官,超過一半是翰林院的編修,個個都有進士功名,更不乏曾經的狀元探花郎。

  禮部遴選考官時,以「居官清慎者」為標準。

  換作後世的職務——有幾個市長字寫得不錯,為官清正,把他們抽過來抄抄卷子、對讀卷子,而副市長級別太低,大事輪不到他們,只能負責分發卷子和收取卷子。

  一份份卷子用朱筆抄完,又對讀完,謄錄官和對讀官寫上「某某謄錄(對讀)無誤」,才能送到十八房考官手裡。

  十八房同考官個個都是滿腹經綸的,所以很難會見到他們舉著卷子起身,高呼「驚為天人」之類。

  他們只會認真評卷,仔細甄別每份卷子的優劣——畢竟是舉子們寫的文章,必定皆有可取之處,而優劣高低在於細微處和文章氣度。

  同考官們決定考生卷子的去或留,不管舉卷還是落卷,同考官們都要寫明緣由,主考官決定最後的名次。

  二月二十四這日,舉卷悉數送到沈閣老處,十八房同考官圍案而坐。

  各房首薦上來的十八份卷子中,有一份最是矚目,因為其封面上用靛色寫滿了評語,仔細一數,共有九條之多,半數同考官都批閱了這份卷子,並將它擺在了首位。只見上頭寫著:

  同考試官編修劉,首批:非愛民懷忠者不能,言之切切,精確懇致……薦以式。

  同考試官都給事中李,再批:事君之心懇切,愛民之心真切,博識廣聞,言辭雅正……薦以式。

  「……」

  同考官主事王,再批:經義純心於學,策問致力於用……宜錄以式。

  往年也曾見過封面上寫滿同考官評語的,多是介於舉與落之間,所以多人評閱,以免遺漏賢才。而今年的這一份,卻是因為寫得太好,同考官們消遣之餘相互傳閱,以至於有九個人留下了青筆評語。

  沈閣老取來此卷,尚未讀,言道:「劉編修,你是首批,此卷又是你這一房的首薦之卷,你先說說為何卷上如此多評語。」

  「是,主考大人。」劉編修起身應話,道,「下官初讀此卷便知曉當舉,數次讀下來,每一次皆有新圈點之處……下官擔憂學問不足,圈點有所遺漏,故請諸位同仁幫忙一同評閱,才敢呈到王主事處。」

  圈點代表寫得好、寫得巧妙之處。

  此話引得沈閣老好奇,遂翻看此卷,才讀首篇文章,他便隱隱覺得文中有一股氣度似曾相識。未必是他與學子相識,可能是與其師者相識。

  讀完,確實是好文章好苗子,值得起排在十八房首位,沈閣老沒有猶豫,當即直接落筆寫上:

  主考試官大學士沈,批:忠義之才,取。

  二十八日要發榜,二十六這一日,該填榜了。填榜時,由主考官排列名次,副考官親自填寫朱卷的編號,稱之為「草榜」,一式三份,其中兩份送到簾外武官處封鎖,作為佐證。其後,同考官們根據草榜拆開墨卷,比對朱卷墨卷無誤,確認沒有舞弊之嫌以後,才會填寫籍貫姓名的正榜。

  ……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杏花盛開時候,士子們紛紛買來幾支杏花,掛在各會館、各客棧門上,以求杏榜有名,不負寒窗苦讀。

  風一吹來,花枝搖曳,杏花瓣落。

  二月二十八,四更天裡,伯爵府福堂裡和祠堂都亮起了燭光,老太太向神明請願,而老爺子向祖先祈禱。

  張管事早早帶著長帆去貢院外守著了,他們在榜下遇到了楊府的小廝,三人一塊蹲守在最前排。

  林氏一夜未眠,叫人準備了兩筐銅板子,又用紅囊包了許多碎銀,雙手合十,祈禱準備的這些銀錢可以順順利利送出去。

  杏榜辰時張貼出來,人頭攢動。

  伯爵府裡安安靜靜的,個個都豎著耳朵聽外頭的聲響,剛聽到一點動靜就急得站了起來。

  裴少淮原以為自己已經夠緊張了,誰料家人們個個都比他更期待、更緊張,他說道:「辰時剛到,杏榜貼出來,長舟再騎馬回來,也要一些時候……不如先喝一盞茶?」

  話音剛落,篤篤的馬蹄聲傳來,張管事下馬後直奔中堂,興奮而不失分寸,直截了當喊道:「少爺是會元!」

  五個字勝過千文贅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12 10:43 A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九十三章 火樹銀花

  鄒閣老曾對少淮說過,他的文章水準足以去爭春闈會元,但還要看幾分運氣——是否得主考官賞識。

  以致於裴少淮聽到自己得了春闈第一時,愣了一愣,腦中嗡一聲一片空白,下一瞬又鋪天蓋地的回憶湧上來,曾經的一筆一劃都是今日結果的鋪墊。

  他對這個結果無疑是飽懷期待的。

  「恭喜大哥奪春闈第一,登杏榜魁首!」

  直到少津過來向他開懷道賀,裴少淮才緩緩回過神來,再看中堂裡,祖母、母親和沈姨娘三個歡喜而泣,老爺子從太師椅上起來,叫人準備三牲,現在就要去祠堂裡祭告祖先。

  門內門外的婆子丫鬟小廝,個個神采奕奕。

  這一年來,伯爵府好事接踵而至,裴少淮奪得會元名頭於伯爵府而言意義非凡。

  ……

  半個時辰之後,街上鑼鼓喧天,各隊報喜官們騎著高頭大馬,高舉貢院的旗子,出發前往各府、各會館報喜,一路吹吹打打,京都城裡迎來放榜日最熱鬧的時刻。

  同一條街上,會館間相互攀比報喜次數、名列幾許,會館裡許多學子未曾前去看榜,期盼著能從報子口中聽到自己的籍貫名諱。

  百姓們追著報子跑,一邊看熱鬧攢些茶余飯後的談資,一邊湊到貢士老爺跟前討些喜錢,沾沾喜氣。

  另一邊,主考官沈閣老帶著草榜、正榜和前十的墨卷,在巡綽武將和監臨官的陪同下,進皇城向聖上復命。

  春闈杏榜,上達天聽,下至庶民,人人相傳。

  蘇州館裡,作為書香大府,他們今年照例收獲頗豐,報喜官從第三百零九名傳到第一百五十名,蘇州館已經奪下了八員,只略比應天府少了一員。

  崇文五子之首、南直隸鄉試解元崔正已,心間期待又急躁,卻還要裝得氣定神閒地坐著,暗自默念「還早,還早……」,報子來得愈晚,說明他的名次愈高。

  報子又來,驀地喊出他的名諱,令其啞然——他竟只得了第一百三十八名?周遭傳來的祝賀聲置若罔聞。

  明明他是會元押注的熱門人選,明明他在南直隸的名聲頗盛。

  直到報子報出師弟田永玏得了第八十二名時,崔正已才晃地明白過來,再熱門的押注,再盛傳的名聲,再熱情的奉承,都抵不了真正的學問,也左右不了考官的評判。

  他好歹還上了榜,沒有直接落榜。

  ……

  午時前,報子終於來到伯爵府門前,高呼:「捷報,恭賀貴府少大老爺裴少淮乙酉科會試中式第一名——」

  裴家人雖早知曉了結果,但當真正聽聞報喜時,那種儀式感的歡喜油然而生。

  學問萬里無定價,始得金花帖上名。

  裴少淮從報喜官手中接過金花帖子,只見黃花箋質地厚實,長五寸許,寬有半,灑有金粉,日光下熠熠生輝。

  至此,春闈一事在他心間告一段落。

  隨後,錦昌侯府那頭派人來傳話,說陳行辰中式第三十五名,裴家人再次歡喜。陳行辰善於應答策問,在殿試上佔有優勢,加上會試名次不錯,極大可能考得二甲及以上。

  留京成數很大。

  長帆將榜單抄了回來,裴少淮首先尋找好友江子勻的名字,最終在第兩百名找到了,心道,子勻兄恐怕還是吃了不善策問的虧。

  不管如何,能夠登上杏榜本就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殿試無淘汰,個個都賜功名,上了杏榜、得了殿試資格,至少也是個同進士出身,外派知縣起步。

  多少學子春闈不中,最終只得以舉子功名入仕,仕途有限。

  夜裡,「煙花並作長春國,日月潛移不夜天」,朵朵火樹銀花夜空燃綻,爆聲火星似雨落,又驟然而弭消不見。

  各個會館皆在燃放煙花相祝,上榜的歡慶,沒上榜的或相擁求醉,或趁機結識另尋出路……總之,學子們無人臥榻而眠。

  伯爵府夜宴後也燃放了不少煙花,裴少淮抬首,望著一瞬而逝的亮光。

  「大哥在想什麼?」少津「闖」了進來。

  裴少淮收回目光,應道:「我方才在想,古往今來,多少隨手一潑即可成文的詩才,緣何多感慨懷才不遇,鮮有仕途順遂者。」

  「大哥想到答案了嗎?」

  裴少淮搖搖頭,笑道:「先賢一生的際遇,鋪開可抵千篇文,錯綜復雜,豈能是旁人可以輕易揣測出來的。」又道,「不過,限於自己,我倒是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少津靜聽。

  「才華橫溢只是一瞬的焰火,最易引得世人抬首讚嘆。」因為它足夠瑰麗奪目,裴少淮又道,「才能,才是星光。」因為它默默而不熄。

  不管是現在的會元,還是接下來的殿試及第,這些都是經由筆下文章、胸中見解換來的一瞬榮耀,把裴少淮暫時推到頂點。

  曾經的十數年裡,裴少淮日夜苦讀,磨礪的一手好文章即將完成它們的使命。

  鄒閣老夫婦說得沒錯,長江入海,他已經到了江海交界處,他現在要學的,遠比寫文章要多得多。

  ……

  翌日,裴少淮前往徐府拜見段夫子,將那份金花帖子帶了過去。

  夫子仔仔細細淨手後,在膝上鋪上白帛,才接過會元金花帖子,來來回回去讀紙上的數行字,彷彿比古文字句更深有含義。

  夫子喃喃道:「好,很好……」滿腹才華的夫子,望著這份金花帖,淚眼婆娑。

  他傷了雙腿離不了輪椅,一輩子滯留在秀才功名上,而他的學生正在一步步把剩下的路走完,這份欣慰正一點點填補著他的遺憾。

  這是頭一份會元金花帖。

  段夫子將金花帖折好,交還給裴少淮,叮囑道:「接下來的殿試,是你最擅長的,只需正常應答便可,金榜可期。」

  殿試未定期,可能是三月,也可能是四月,中了貢士的學子皆留在京中,等候禮部安排殿試。

  具體時間要看聖上的日程安排。

  裴少淮看著夫子的神情,發現夫子如今已經極少對他們幾個板著臉、面帶嚴肅了,取而代之的是慈和,言語也多是誇讚。

  府試時,夫子叮囑他要求同存異,見解不要與主考官相悖。

  院試時,夫子叮囑他言辭要清正典雅,小題破題在精不在全。

  鄉試時,夫子叮囑他寫文在氣度,有意落筆無意成文。

  而到了會試、殿試,夫子已經不再叮囑他文章如何去寫,只鼓勵他正常應答。

  裴少淮忽而就紅了眼——夫子傾其所能把學識交給他們,又適而可止地鬆開手,讓學生往更高的層次去走。夫子十分看重這份師生情,又知道這只是一段陪伴。

  一段陪伴的師生關係,成就青出於藍勝於藍。

  裴少淮道:「學生訂了一門親事,六禮在即。」

  夫子歡喜,笑道:「大登科立業,小登科成家,這是好事。」

  「請夫子為學生主婚。」

  段夫子有些驚訝,張張嘴要答應又猶豫止住了。

  裴少淮急道:「否則學生會留有遺憾。」兩姓聯姻,三媒六聘,從納采到問名,直到大婚,每一個禮節都要主婚人領著裴少淮前往。

  就如領著自家兒郎完成人生大事一般。

  與其從族中找一位老者,何不能讓夫子來替他主婚呢?

  沉默片刻,夫子最終點了點頭。

  少淮剛一回去,段夫子便讓老阿篤找來了婚事古籍,醞釀著寫婚書、寫賀詞,少淮的婚事,自然不能用旁人都用濫了的那套說辭。

  無疑,夫子對此很是期盼。

  老阿篤看著夫子興致勃勃,年輕了幾分,說道:「淮少爺很懂先生。」

  夫子點點頭,應道:「他是怕我留遺憾。」

  ……

  可卜今年大及第,還盼他日小登科。

  大登科小登科,科考與姻緣之間,總有理不清的關係,因由功名而兩府結締,這樣的事在高門大府中尤為常見。

  從前裴家兄弟雙雙奪得鄉試解元,尚不足以入各高門的眼,畢竟鄉試與會試之間有壁。而如今,裴少淮得了會元,瞬時成了上好的姑爺人選。

  會元未必能進一甲三鼎,但必定出不了二甲前七,這是妥妥的京官,沒得跑。

  前來打探的人家不少,門第都不低,都被林氏含蓄地推辭了。

  林氏開始忙碌起來,少淮定親一事該提上日程了。

  這日,勇國公府裡有場茶會,不少高門大戶的貴女們都去了,楊時月也在此列。

  既是未出閣貴女的茶會,難免會聊些姻緣的話題,時值杏榜公布,那幾位上榜的京中才俊成了焦點。

  有的小姐聽得了些風聲,不時試探楊時月,言道:「伯爵府的裴大少爺出身勳貴,如今又得了會元,進士及第大有可為,聽聞還是個長得極俊朗的翩翩公子……不知哪門哪戶能說上這門親事。」

  誰料楊時月只顧著喝茶,同身邊人閒談,根本沒有望過來。

  反倒是好幾個旁的小姐聚了過來,紛紛打聽。

  楊時月仍是神情淡淡,置若罔聞。

  有的小姐直接一些,乾脆來到楊時月身邊,拉著她手說悄悄話,問道:「時月妹妹,聽聞你說了一門好婚事,對方是個有功名的?」

  楊時月一驚,說道:「這風聲從哪來的,叫我也一起聽聽。」

  對方哪還敢亂說,怕不是嫌自己名聲太好了,只得訕訕糊弄過去了。

  原以為這麼一個出風頭的機會,楊時月怎麼都會顯露一二,叫別人羨慕她,或是宣誓一下主權。

  誰料她如此沉得住氣。

  茶會散後,馬車上,丫鬟忍不住問自家小姐,道:「小姐,夫人不是說馬上就要換紅帖了嗎?為何還要守口如瓶?」

  「他清清正正考來的功名,不是叫我拿來出風頭的。」

  雖是定好的婚事,但考前定下的,還是考後定下的,外人能做的文章可不一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12 11:15 A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九十四章 殿試前夕

  不管是會試還是鄉試,諸位考官對中式學子有賞識提攜之恩,學子為門生,喚主考官一聲「座師」,喚舉其卷子的同考官一聲「房師」。

  沈閣老還要會同禮部繼續操持接下來的殿試,自不可能這個時候應見他們,故學子們只是投個拜帖,以盡禮節。

  轉而去拜見房師。

  裴少淮的房師是翰林院劉編修。大姐夫徐瞻亦是翰林院編修,裴少淮少不得先向姐夫了解一番。

  徐瞻說道:「劉編修是癸酉正科的二甲進士,後經館選入翰林院為庶吉士,年滿轉編修,今年恰恰是他滿九的年份。」一句話簡要說明了劉編修的官路。

  裴少淮了然,心中推算。

  今年是乙酉科,癸酉到乙酉,整好差了十二年。一朝中進士,三年庶吉士,九年編修,一晃十二載,這位劉大人的官路按部就班,「冷板凳」坐得有點長,從中間可以窺出翰林官升遷的一二規律。

  若問入翰林為官好不好,那自然是好的——負責編纂書籍、記注起居、典掌選舉,凡編纂完成必有賞賜,屬於朝中近侍清貴的官職。且其升遷由聖上親自任命,幾番升遷後勝任各部侍郎、尚書之職,屢見不鮮。又常與內閣相接觸,即便不能入六部,也多的是去處。

  不過,若是長久不得賞識,未被特別提拔,便只能守著年歲,滿九升秩,九年又九年,淹滯詞館,俸祿微薄。

  這位劉編修正好趕上第一次「滿九」,由編修升為侍讀、侍講,得一機會進入聖上視野。

  徐瞻笑笑,認真言道:「劉編修恐怕比內弟更加盼著狀元能落入伯爵府。」言辭稍顯誇張,卻也不假。

  屆時,慧眼識卷,為天子選才,也是一份功勞,與「滿九」相疊,劉編修的機會興許就來了。

  這是一件門生和房師間相互成就的事。

  裴少淮道:「謝姐夫提點。」回到家便寫了帖子,叫人送去劉府。

  兩日後,裴少淮提著一方好硯台和書卷,來到城南一隅,登門拜謝房師。這是一處有些偏的官宅,院子不大但還是建了三進。

  裴少淮先是依規向劉編修行門生禮,誠摯表達了感激之意。

  裴少淮的到來,劉編修很是高興,說道:「裴會元無須多禮,你有大才,文章自見慧氣,此卷無論落入哪位房官手中,都必當被舉薦上去,歸到它原屬的位置上。」又道,「興許過不了許久,你我便以同仁相稱了。」

  劉編修的話說得漂亮,多將功勞歸於裴少淮自身的本事,但裴少淮心裡明白,劉編修將他的卷子舉為首卷,是費了許多心思的,否則卷面豈會有足足九條青筆評詞呢?

  裴少淮言語間更加恭敬。

  房師門生間本應聊些學問的,只是裴少淮接下來還有殿試,劉編修擔心自己的見解會誤導到裴少淮,故並未多言。

  ……

  城內依舊滿天拜帖漫飛。

  新晉貢士們除了拜見房師以外,還忙著向朝中六部九卿各衙門投帖自薦,開始為殿試後館選作準備。

  畢竟館選七分在才華才幹,三分在運轉。

  三月十八這一日,幾經編排後,貢院向外發行了今年的《會試錄》,上卷記載了本次會試的諸多事務、人員職務、題目,下卷極厚,選刊了中式者的好文,並將考官評語附於其後。

  裴少淮的論語制藝、春秋制藝和三篇策問被選中,攏共刊了五篇,平了往年選刊的最高數目。紙張畢竟有限,不可能篇篇刊印。

  裴少淮作為會元,刊登得又最多,自然而然成了學子們閒餘的研討對象,將他的文章讀了又讀,多數人是佩服的,這個會元確有實才。

  不過發生了些小插曲。

  眾學子裡頭不乏鐘愛北客文章者,平日裡就曾鑽研北客的策問,將其謄抄下來裝訂成冊收藏。

  此番讀了裴會元的策問文章,越讀越覺得熟悉、喜愛,幾番比對之後,確定裴少淮的文章頗有北客之風,於是有人懷疑道:「莫非這位裴會元也是北客的拜讀者?」

  「我瞧著像是。」有人應和道,「這遣詞造句和駁論筆法,確實是仿了北客的文風,仿得如此相像,倒也是一番能耐。」

  「是矣,這倒也合規合矩,只不過叫人唏噓。」另一名學子站出來道,「北客的一身才華,最終卻成就了他人,惋惜可惜矣。」

  此話題愈演俞烈,更多學子參與進來,紛紛比對兩者文風。

  忽有人站出來,輕聲提道:「有沒有這麼一種可能……裴會元就是北客?」畢竟北客到現在也沒透露過半分真實身份,為何裴會元就非得是仿北客而不能是真北客呢?

  大堂內鴉雀無聲。

  這個說法遠比前面的猜忌更加合理。

  又有人翻出舊的《崇文文卷》,言道:「連南居士都曾說過裴少淮的文章頗有北客之風。」

  說法近乎得到證實,除非北客親自站出來,說他不是裴少淮。

  那些北客拜讀者瞬時倒戈,轉而為裴會元搖旗吶喊,以振名聲,幾日間,裴少淮在京都城裡名聲大盛。

  學子們最佩服的一點是,裴少淮本身要參加春闈,卻肯將自己的策問見解刊印出來,與眾人分享。要知曉,考策問時七分見解三分文章,學子們悟出獨到見解往往私藏著,以備考場所用。

  幾日後,北客和裴少淮皆沒有站出來反駁,此事成了定論。

  「本以為兄弟接連奪了秋闈解元,已是極致,誰料如今兄長又得了會元,想來三年後的春闈,屆時弟弟也會不逞多讓。」有學子感慨。

  「我懷疑裴家是故意的。」

  「故意甚麼?」

  那學子應道:「故意讓兩兄弟岔開分科參加春闈,這樣就可得兩個會元。」

  眾人嘁了一聲,轉而又哄堂而笑,這樣的猜想倒也有趣。

  知曉裴少淮是北客後,又有人傳出裴少淮南下游學了兩年,融合南北文章之長,始得文章圓潤。於是乎,促成了南北學子間結識交流、探討學問,刮起了一股南北盛交的風氣。

  各會館間往往來來。

  ……

  是日,裴少淮與江子勻約於茶館吃茶閒敘,一場聊下來,裴少淮才知曉江子勻此番能夠上榜,實乃不易。

  原來,江子勻的卷子原本是被房官罷黜了的,批注的落卷原由是「見識有所短」,因為他的策問文章談得不夠深,見世面不夠廣。後來,沈閣老在點驗落卷時,與副考官逐一再翻看,江子勻的經義文章入了沈閣老的眼。

  沈閣老讀完全卷,評價道:「策問確有所短,然經義學問醇正,為人品性躍然紙上,長短相補,當取。」將江子勻的卷子列為了舉卷,並最終取第兩百名。

  這樣的事每次春闈都會有一兩例,用以體現考官們不漏遺才。

  「實乃運氣也。」江子勻笑道。

  「並非運氣。」裴少淮搖搖頭,應道,「子勻兄盡自己所能,將所能做的做到極致,非常人所能及。」

  單論制藝文章,江子勻並不輸給裴少淮。

  拘於身世、秉性,並非人人都能做到全面,將自己擅長的做到極致,也是一種策略。

  談及殿試,江子勻搖搖頭,豁達道:「我素來不善策問,殿試必定落於下乘,此番能取三甲同進士,足矣。」

  又笑道:「我原打算若是今年未能中式,便不再蹉跎,在國子監修滿積分後從縣衙同知做起,也沒甚麼不好。如今同知變知縣,無需一分分攢積分,還提了一個品級,還有甚麼不滿足的?我只盼著在官位上能帶著衙差、百姓,將那些欺害人性命的蟊賊給剿滅了……我聽聞了裴知州在江南的功績,真叫人敬佩。」

  江子勻的父母正是歸途中受山賊所害。

  兩人舉盞,以茶代酒。

  ……

  ……

  大慶姻緣禮俗,最不能缺的就是一雙大雁。

  雙雁相隨,不失其節。雁飛成行,御風共進。雁飛成列,長幼有序。

  六禮有納采,問名,納吉,納徵,告期和親迎。納采之前,要先請名媒說親。

  選好吉日,裴家聘請官媒帶上雙雁、紅柬前往楊家問親,楊家隨後接下了雙雁、紅柬,並將楊時月的生辰八字交給官媒,由其送回裴家。

  如此,有紅柬互換,成紅葉之盟,這婚約便算定下了。

  這個時候,京都城裡各戶人家才紛紛相傳曉裴楊兩家訂了婚約,此乃喜上加喜,新晉才子求娶名門閨秀,時機得當,絲毫不掩裴少淮的才華名聲,反為他添了幾分光彩。

  幾日之後,禮部公告,按照天子日程安排,殿試定在半月之後,眾新晉貢士於四月初九入朝受天子策問。

  到了最後一步,最重要的不是溫習功課,而是調整心態,整合自己所思所想,凝聚於一卷當中。

  即便想好好溫習功課,其實也沒有太多時間,這半個月裡,禮部會安排丈量身段,製作官袍,再帶著這三百餘個學子進宮,告知他們殿試禮儀、宮中規矩,以免考試當日出差錯。

  這來來回回,時日就過了一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12 11:39 A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九十五章 殿試策問

  四月初三,距離殿試還有幾日,禮部小吏送來兩套衣制。

  一套是貢士服,是參加殿試當日穿的,有一方儒巾、一件素色內衫、一件青色的圓領棠苧襽衫,還有藍色絲質腰帶和一雙黑緞朝靴。

  青色衣制意味著他們已踏入為官之列。

  另一套是新科進士服,是傳臚大典上穿的,同樣包含巾、袍、革帶、靴等,最特別之處是進士帽,貼合男子髮冠,與烏紗帽相似,其後展腳繫有長長的垂帶。

  清逸風流。

  大慶殿試不設罷黜,新晉貢士最不濟也有同進士功名,所以禮部把新科進士服提前送來。

  「牡丹開盡狀元紅」,若是能奪得金榜榜首、狀元功名,天子為表對新科狀元的恩寵,還會賞賜一套緋色的狀元禮服。

  簪花披紅巡游皇城,這是獨一份的。

  裴少淮將上身試了一下兩套衣服,略有些偏大。雖是丈量身段後訂製的,禮部為了避免出現差池,一般都會做大一些。

  「娘親替你補一補針腳。」

  林氏拿走衣物,一來是收一收衣寬,讓兒子穿上更加合身得體,二來衣制是趕出來的,針腳稀疏,有必要再縫得緊實一些,以免關鍵時候開縫。

  夜裡春寒更甚,裴少淮欲關上窗扉,五指染上寒霜,叫他多清醒了幾分。

  案上擺著長卷,上頭寫著歷年的殿試策問題目——癸酉科考的是「學校教化、田制馬政」,丙子科考的是「求賢任能之道」,己卯科考的是「帝王之功德」……治國治民、屯田領軍、教化求賢皆有涉及,有時以小見大,有時又出題宏大。

  殿試是天子親自出題,沒有什麼規律可言,全看君主喜好。

  可以順利奪得狀元之人,無不是通曉本朝時事、縱識古今者。

  一旁還有幾篇裴少淮所作的策問文章,篇幅三五千餘字。和以往的考試相比,殿試的策問文章算得上是長篇大論。

  這幾篇文章言之有物,好則好矣,卻不是合格的殿試文章。

  幾日前,徐尚書閱後曾道:「賢侄見解獨到,文風醇厚,若論筆力自然是一等一的好文章,只是殿上做文章時,還需以臣子之態,寫臣子之言。」

  殿試是聖上親自選臣,君主在上,人臣在下,這是主基調。

  所以落筆時,要先頌揚君主治國之功績,才能緩緩轉入針砭,研提對策,最後還要補上一句「臣不識忌諱」懇請聖上體諒臣子的莽莽之言。

  裴少淮的這幾篇文章太「直」了。

  不過徐尚書又道:「聖上喜直言、真言、實言,賢侄的文章見解,與聖上平日朝上諭言頗有相通之處。」

  裴少淮了然,君臣高下懸隔,他還需換個筆法來寫文章。

  四月初七,三百零三名新晉貢士來到禮部衙門,由禮部和鴻臚寺官員教習他們基本禮儀後,歸去等待殿試開考。本是有三百零九個學子上了杏榜,有六個因消息傳回家中後,高齡長輩或大喜安辭,或了無遺憾而去,六人按照孝制只能三年後隨下一批再參加殿試。

  ……

  子規初啼四更寒,天際半明半暗。

  四月初九這一日,裴少淮穿上貢士服早早來到紫禁城外,等待禮部領入皇城。即將進入高牆之內,見到一朝天子,裴少淮盡量壓制住自己的思緒,使自己平靜下來。

  不少學子來著比裴少淮早,正在低聲交談結識,裴少淮找到了姐夫陳行辰,並排而行。

  姐夫身子已經痊癒,精神頭不錯。

  「內弟可緊張?」陳行辰問。

  裴少淮搖搖頭,輕快言道:「我盼著可以早些結束,可以放肆一回,去賀相樓好好吃一頓。」

  陳行辰也笑道:「內弟是會元,無論如何都出不了榜十的,確實可以提前準備賀宴了。」

  一縷光從地線透出,天際露白,禮部左侍郎前來唱點人數,裴少淮居於首位,一眾學子跟隨左侍郎來到承天門前。

  兩列金吾衛守於門前,嚴陣以待,學子們受金吾衛搜身後,得以進入皇殿。

  殿試是科考最後一道考試,規格最高,是以設在皇宮的主殿——皇極殿。裴少淮來到皇極殿前時,恰好初陽升起,屢屢金光照在宮殿上,格外莊嚴。

  金瓦掛金輝,朱牆映官服。

  只是初初到了大殿前,離殿試還有一兩個時辰,可學子們已經感受到了皇城的威嚴,閉不做聲,聽從禮部官員的安排,分列站於丹墀的東、西兩側,靜候天子、考官的到來。

  天大亮,京內文武百官也來到殿前,按序站列。

  時辰到,鴻臚寺卿升殿。

  聖上踱步入殿,裴少淮站在前排,依稀能聽聞些動靜,但此時要低頭作揖,並不能抬頭去看。

  鳴鞭,樂起。

  鴻臚寺卿高呼「行禮」,學子們跟隨文武百官行跪拜禮,起身靜候。

  殿試執事官為當朝首輔樓閣老,聖上將策問題目交予內官,送到樓閣老手中,樓閣老宣布考題道:「乙酉年皇極殿前,天子策問天下貢士,攬有識之士,制南北文章,今策問……」

  策問題目有數百字,先是說明了相關時事,最後一句才是關鍵策問。

  今年所取的時事是某布政司百姓失了田地,恰又遇旱荒之年,於是流民群聚,生了動亂,頻頻圍攻朝廷衙門和衛所。

  樓閣老最後道:「……民患迭起,何以消除?」[1]

  宣讀策問題目完畢,除執事官、受卷官、巡綽官等考官以外,文武百官紛紛退場,學子們來到殿前入座,準備答題。

  時間為一日,日落為準,不得掌燈作答。

  裴少淮坐在第一排居中位置,坐下的時候才得以借餘光見到當朝天子。

  只見聖上身著皮弁服,上是絳色交領大袖衣,下裳前後繫有數條襞積,不怒自威。

  當朝天子四十餘歲,略一望去的時候覺得平易近人,可細品又能感受到隱隱的威懾——帝王之氣不流於言表,而內斂於體。聖上不是新帝登基,也不是垂暮之年,他正處於恰恰好的年歲。

  裴少淮怕再看下去會擾亂自己考試心緒,於是果決收回了目光,伏案沉思,準備作答。

  諸不知他偷偷望向天子的時候,天子也早已注意到這個渾身透著文氣的青年人,上下打量。

  周遭學子似乎也心神未定,落筆聲寥寥。

  過了半個時辰之後,聖上退場,由執事官、巡綽官監考,氣氛和緩了不少,筆墨落紙的沙沙聲如春蠶食葉。

  可裴少淮久久未能落筆。是因為沒有思緒嗎?非也。

  其實從他聽完題目開始,他心間就不由自主浮現了文章思路,但理智告訴他,這個思路太「直」了,未必能讓讀卷官、天子所喜。相反,他若是換一條思路去寫,平穩發揮,再將以往一些獨到的見解摻進去,也能得一篇上好的策問文章。

  如此,借著會元的頭銜,他便可爭一爭一甲三鼎,二甲前七保底。

  案上卷子潔白無字,它會成為甚麼模樣全憑裴少淮手中的筆,裴少淮陷入沉思,他若只是為了小富即安,留京都入翰林,那麼眼下他已經達成目標了,無需節外生枝。

  可江南水蓮池畔,他曾對鄒閣老說過「將所學所思所悟,施之於民於國於天下」。

  若做不到如此,豈對得起鄒閣老的傾囊相授,又豈對得起自己的求學之道和後世之識?

  這是他的立學之本。

  若是此時連直言都不敢,日後當官如何為民?裴少淮心意已明,決定隨心去寫。

  百姓失了田地,沒了生計,成了民患,這與江南的水賊假寇不是一個性質。

  民患,先為民後為患,歸根結底本質還是「民」。民之心無非是「一簞食,一瓢飲,不改其樂」,人人皆有其父母妻兒,他們會疼惜家人也會珍惜田地,若非絕境摧殘,誰又肯自蹈死地呢?

  是以,這道題不在於用兵,而在於治民。錯不在民患,而在上下官患。

  這正是裴少淮文章「直」的地方,他認為是流民四起是布政司上下官衙無能失職,對上有負天子所托,對下有負百姓所望,將百姓堵入死路的結果。再繼續推下去,朝廷自然也有失職的地方。

  裴少淮下筆時,以自己作為切入點,採用的是推己及人的寫法,一點點宏大。

  隨後,裴少淮又從「賦斂之重,征徭之困,田地之失」幾點談論對策。

  為何朝廷屢屢禁止權貴從百姓手裡大片購置田地,可仍源源不斷有百姓自願賣給豪武權貴呢?無非是有些地方層層賦斂過重,自己種田還不如給人作佃農。

  解決之道在於「修內治,布恩信,重守令,節財賦」。[2]

  文章未必寫得夠全面,但已寫明了裴少淮的真摯想法。他素日裡聽聞父親、徐尚書說,聖上是個重視農桑、肯聽直言的君主,想來這麼一篇策問文章即便過於「直」,但從民生出發,也總不至於讓聖上厭惡怪罪。

  最終寫完,足有四千字,長度恰好。

  裴少淮惜時,未用午膳,肚中咕咕作響,又看到皇極殿的影子已經拉長,布滿整個殿前中庭,才後知後覺此時已過申時,日落在即。

  周遭學子亦有不少人轉入收尾,檢查卷子。

  檢查無誤後,裴少淮帶著卷子到東角門納卷,到皇極殿外等候所有人出來,由禮部統一領他們出宮。

  大抵是事已成定局,裴少淮反倒鬆了一口氣。說起來,一路參加科考,他第一次心中沒底,不能預料到自己能名列幾許。

  他的文章,首先要得讀卷官賞識,送到文華殿沈閣老處,被選為前十卷,才能送到御書房聖上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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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策問題目參考自明正德六年( 1511) 辛未科殿試制策

  [2]應答內容參考自狀元楊慎、羅倫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12 11:52 A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九十六章 一甲三鼎

  殿試結束,卷子彌封完畢後,已到了戌時三刻,掌卷官將卷子悉數送往東閣。

  東閣燈火通明,讀卷官們早早候在此處。

  讀卷官官位頗高,非執政大臣不能任,由此亦可見殿試在於遴選執政才能,非錦繡文章而已。

  今年的殿試,首輔樓閣老任執事官,次輔沈閣老任總讀卷官,餘下有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正官和詹事府、翰林院堂上官等十餘人為讀卷官。

  樓閣老拱手道:「辛苦沈大學士,辛苦諸位大人了。」閱卷工作徹夜開始。

  時間頗緊,今夜、明日閱卷初分一二三等,後日文華殿沈閣老擬定前十之卷,其後是呈聖上評閱定下最終名次、乾清宮小傳臚,最後是太和殿傳臚大典。

  前後不過三日而已,大有快刀斬亂麻之意。

  讀卷官們身居高位,個個皆進士出身,又從事政務多年,判讀文章好壞自然是游刃有餘。讀卷官們需要將分到的卷子仔細通讀完、分級,將一等卷舉薦到文華殿,作為一甲的備選卷。

  沈閣老作為總讀卷官,需要把三百零三份卷子全部通讀一遍,從自己屬意的卷子和舉薦上來的一等卷中遴選十卷,與首輔商議後,送往御書房。

  一夜挑燈夜讀,燈芯燃盡,東閣翻閱聲不止。

  孰高孰低,每個讀卷官都有自己的想法和標準,考生與讀卷官政見相合則易受舉薦,相悖則易落於下乘。

  裴少淮的卷子流入到通政司正官余通政使手中。

  余通政使讀完一遍,忍不住又讀了一遍。通政司負責奏報四方臣民建言,申訴各地軍情災情,他作為正官自然能領會到文中的切切愛民之心。

  他雖歡喜文章見解卻有些犯難——文章近乎是直諫,放膽指陳朝政,在殿試文章中顯得「獨樹一幟」。

  獨樹一幟可以是出眾,也可以是出格。

  余通政使思忖了片刻,最終落筆寫道:「殿試間行文不受拘束實屬不易,放膽直言秉持忠直,書生意氣難能可貴,薦為一等卷。」

  總歸他推薦上去,還要經由文華殿沈閣老再審,他沒有過多顧慮。

  余通政使推薦此卷,也頗有些私心,此學子正直敢言,很適合通政司「陳情建言」的職務,是個好苗子。只要他推薦上去了,即便入不了前十,至少也是金榜前列,留京無虞。

  ……

  殿試次日午後,文華殿,沈閣老懸臂執筆,遲遲未能落於紙上,墨汁垂於筆尖,將滴未滴。

  初步閱卷完成,三十餘份卷子擺在沈閣老案上,只能推選十卷上去。

  難的不是如何挑選出十卷,難的是如何安置他手裡的這份「直諫」卷。

  沈閣老剛主考了會試,無需拆下彌封的紙套,根據文風他也能猜到文章出自何人之手。依沈閣老對聖上的了解,直諫並無大不妥,這番見解也頗合聖上的政見,他大可以直接把此卷列為一甲之選。

  令沈閣老猶豫的是那股似曾相識的文風——主次分明,粗中有細,鋒芒藏而不露。會試時他只是猜測,在知曉裴少淮曾游學江南以後,這種猜測近乎得到證實。

  裴少淮應該得過鄒閣老的指點。

  「指點」二字足以將這個青年學子劃為某一派系。

  沈閣老心中推算著,倘若他將裴少淮的卷子直接列為一甲之選,或是列為十卷之選,送到首輔處會如何,送到聖上跟前又會如何。

  沈閣老想到,樓閣老已經不經意跟他提了兩回謝英晟這個名字,謝英晟會試居於第五,是個學問十分紮實的。又想到近來朝堂上的一條流言「翰林多濟水,朝士半河西」,樓閣老和謝英晟正好是河西濟水這個地方的。

  綜合考量後,沈閣老有了主意,他拆開三十份卷子的紙套,再結合會試的名次,選出了十份卷子,排列好順序,附上名單,叫來監臨官,道:「此為一甲和二甲前七的備選卷,送至武英殿給樓閣老過目。」

  「是。」

  ……

  第三日早朝後,乾清宮內東側南廡御書房內,到了聖上御筆親定三名次第的時候。

  一般而言,為表君臣和睦、信任,聖上基本只會略調一甲三鼎名次,頂多會從二甲前七中另外提拔人到一甲中。

  卷卷字跡不一,皆有可取之處,聖上花了半個時辰將卷子翻閱完畢,沈閣老在底下靜候,等待聖上發問。

  不管問到哪一份卷子,他都能答出個子丑寅卯來。

  聖上臉上不露喜怒,平聲問道:「裴少淮殿試卷子何在?」

  聽聞聖上直呼其名而非春闈會元,沈閣老便知事成了一半,這說明聖上對裴少淮的印象來源不止春闈會元而已。

  他上前半步作揖應道:「此子春闈應答雖好,但殿試文章有明顯瑕疵,微臣將其列為了二甲第八名。」剛好落在十卷之外。

  「畢竟是春闈會元,取卷來,朕親閱。」聖上言道。

  「微臣遵命。」

  檀香煙霧娉娉裊裊,聖上花了一刻鐘讀完裴少淮的卷子,中間微微頷首,問沈閣老道:「愛卿所言瑕疵何在?」

  沈閣老將腹稿托出,言道:「微臣以為言辭過於切直。」

  聖上未置可否,而是讀了卷子中的一段話,讀道:「治官,慎選科貢而心存僥幸者難入官,嚴於監察而苟延年歲者難立足,明於風紀而政績不聞者難升遷,施法於行而貪濁受賄者難幸免。」

  讀完才道:「慎、嚴、明、法,此四字便是入朝為官多年者亦未必能夠說全、識全,而一學子可在殿試之中、一日之內、寥寥數句闡述明白,這樣的見解只要對國對民好的,直率一些又如何?」

  沈閣老應道:「微臣濁目,請聖上恕罪。」

  聖上沒有治罪的意思,只道:「此文典實直言,不拘忌諱,見解精闢,當選一甲之首。」言罷,取筆在卷首寫下「欽定一甲第一名」的字樣。

  沈閣老喜而不露,含蓄問聖上如何調整剩下卷子的順序。

  聖上拿起那位河西濟水才子謝英晟的卷子,問道:「緣何舉此卷為一甲之首?」

  沈閣老應道:「此子文思深刻,字跡秀楷,可為其添色也。」

  聖上搖搖頭,言道:「論文不論書。」看文章而不看書法。

  緊接著聖上又道:「文思深刻而舉措不足,這樣罷,將此卷列為二甲第八,其餘卷子的順序就不必再改了。」

  如此,一甲三鼎和二甲前七基本定音。

  聖上拿起裴少淮的文章,若有所思道:「此子文風細而全,總給朕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既然聖上先開口了,沈閣老直言自己的猜測,說道:「微臣以為頗有三四分鄒閣老昔日之風。」

  聖上微一頓,臉上顯露一絲愧疚感又立馬掩了過去,他肯定了沈閣老的猜測,道:「確有幾分相似。」那種感覺就從這幾分相似而來。

  ……

  這日午後,京都城內各會館學子翹首以待。

  明日才是傳臚大典,但今日的「小傳臚」一樣值得期待,被「小傳臚」意味著得了金榜前十,名列前茅。

  所謂小傳臚,即是禮部將前十帶入宮,提前接受聖上召見,短暫面見,相當於一個小小的面試。

  某某因面目清秀又尚未婚配,由榜眼劃到探花,或是某某氣質猥瑣、風儀不佳,不為天子所喜,被剔出一甲甚至前十……這樣的事便發生在小傳臚中。

  景川伯爵府中,林氏早早催兒子穿上貢士服,替少淮把衣物整理妥帖,讓他在中堂靜候禮部官員前來召喚入宮。

  裴少淮內心訕訕,若是按照以往慣制,他是會元理應在前十之列,必定會被小傳臚。

  裴家人都這樣以為,畢竟裴少淮發揮向來穩定。

  只有裴少淮心裡知道,他寫了那樣的直諫文章,有些出格,這前十就未必了。他殿試回來後,未曾向家人透露,以免家人擔憂。

  很快就能出結果了,裴少淮這樣想,靜靜等著。

  過了三日,他心中想法愈發明晰,若是再來一次他還是會堅定那樣去寫,只消沒有將家人置於險境當中,直言直諫又如何?倘若真的不為天子所喜的時候,再論後面的事。

  不能一開始就畏手畏腳。

  走上官途,往後還有許多抉擇的時候。

  府外馬蹄聲來,伯爵府小廝趕緊將正大門打開,只見禮部官吏宣道:「宣乙酉科貢士裴少淮入宮覲見——」

  看到家人歡喜的模樣,裴少淮亦鬆了口氣,心想,看來讀卷官、沈閣老和聖上還是有些寬容度的,可以認得下他的那番直切之言。

  ……

  天子住在乾清宮,小傳臚便設在這裡。

  和盛大莊重的傳臚大典不同,小傳臚儀式感沒有那麼強,沒有大陣仗也沒有奏樂,安安靜靜的。

  裴少淮在乾清宮外見到了另外九名貢士,年歲不一,個個都還算得上儀表堂堂,應當不至於會被剔出前十。

  他是年歲最小的一個,自然也就最引人矚目。

  十人間相互介紹結識。

  入殿覲見前有一個小儀式,朝廷會安排十位同鄉官員為他們佩戴荷包和忠孝帶,以表忠義、官途傳承。

  正巧,為裴少淮佩戴的同鄉官員正是余通政使,他正好是京都宛平縣人。

  「你的見解,我很讚成。」余通政使笑道,又簡要介紹了自己的官職,有意攬才。

  裴少淮自然意會,言道:「晚輩謝通政使大人舉薦提攜。」

  禮部官員開始傳召,每個人進去的時間很短,很快就輪到了裴少淮。

  寶座上,天子居高臨下,一進來便可察覺到其氣度氣場,然說話時語氣平和,好似尋常長輩問話,問題很簡短,無非是問問籍貫年歲之類,順帶看看相貌氣質罷了。

  裴少淮畢竟出身伯爵家,入場後首次與天子殿內相談,禮節周到而不急不緩,只是手心有些冒汗而已,一直藏在寬袖之下,算得上是鎮定自若。

  聖上對裴少淮多問了幾句,見他年輕便問:「可有婚配?」

  裴少淮說已有婚約,聖上又問是哪個人家。

  「稟聖上,是大理寺少卿楊大人長女。」

  聖上撫鬚頷首,言道:「不錯。」又關心問道,「朕委派你父親南下任職,家中可有甚麼難處?」

  「謝聖上關切,家中一切安好無虞。」

  禮部官員前來,將裴少淮帶下,至此,這場簡短的面見結束。

  眾人只知曉自己入了前十,至於是一甲還是二甲,尚不得知,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們開始興奮。

  便是不能得一甲,二甲前七也很是了不得了。

  十人的名單速速在京都城各會館傳播開,眾人最為吃驚的是,爭奪狀元的熱門人選河西才子謝英晟竟連前十都未入。

  至於結果如何,明日傳臚大典自見分曉。

  學子們又是一夜無眠,興奮之情實在難以抑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12 12:03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九十七章 傳臚大典

  太和殿位於紫禁城的正軸線上,正對午門、端門、承天門三道大門,金柱高簷,是皇城內最大最高的殿宇。

  天子登基、大婚、冊封皇后等諸多皇家大禮,皆在此舉行,太和殿代表皇家最高規格。

  今日,傳臚大典便在此處舉行。

  徐大人作為禮部尚書,留於宮中徹夜未歸,領禮部、鴻臚寺上下官吏連夜備辦,以保大禮不出差池。

  四更天裡,裴少淮穿上進士服來到紫禁城外。陸陸續續的,學子們基本來齊,昏暗光線下亦能看到個個臉上洋溢著紅光,身上衣袍嶄新、掇拾妥帖,進士帽後兩根絲帶隨風輕揚。

  裴少淮找到了姐夫陳行辰和好友江子勻。

  陳行辰臉上緊張多於興奮,他期盼自己名次能靠前一些,以便順利館選留京。

  裴少淮明白姐夫的心情,姐姐已懷胎九月,想來很快就要發動了,今日這份功名對姐夫而言,不單是一份前程而已。

  江子勻則淡定許多,他先恭賀裴少淮名列前十,祝他能夠一舉拿下狀元郎,又笑說道:「能走到今日這一步,已超出原先的預期,不管結果如何我總是賺的。」

  時辰差不多了,鴻臚寺少卿前來引導諸位新科進士入宮,在午門前集結。

  隨後在太和殿待立。禮制莊嚴,雖尚未開始,但諸位新科進士不敢隨意吱聲、亂動。

  裴少淮抬首望去,只見太和殿前一直到午門之外,一路鋪紅,兩側早早陳列好皇家儀仗和宮廷樂隊。等到天亮一些,裴少淮認出了徐尚書的身影,他此時正站在大殿外東簷下。

  負責大典傳唱的三位傳臚官也已經就位,從大殿丹陛西階到台階末,等距站立,身著錦服,一把好嗓子靜待發功。

  文武百官、京中功勳著官服入班。

  這個時候,新晉進士們的心情也由興奮轉為緊張。

  吉時已到,當朝天子著絳色皮弁服入殿,登寶座,徐尚書上前請示後,走到殿外洪聲高呼:「天開文運,賢才入朝,禮當慶賀——」

  鞭鳴,樂聲起。

  傳臚大典開始。

  文武百官、新晉進士行五拜三叩頭禮。

  沈閣老作為總讀卷官,將金榜捧出,置於丹陛上面的案桌上,並守在一旁。

  樂聲再起。

  徐尚書宣旨道:「乙酉年甲辰月丙申日進士科,天子策問天下俊才賢士,第一甲三人賜進士及第,第二甲七十七人賜進士出身,第三甲二百二十三人賜同進士出身……」

  徐尚書宣讀了一甲三鼎之名,然太和殿前庭之大,非人人可聞。

  到了最激動人心的傳唱環節。

  裴少淮心裡也在期盼著,苦讀十數年,誰不期盼能夠金榜題名得狀元?

  只聞站在台階最高處那位傳臚官高呼:「第一甲第一名裴少淮——」聲音極其洪亮又拖得極長,近乎是一字一頓。

  裴少淮聽聞「裴」字時,心間噗通噗通加速跳動,未來得及多慮,又聞第二位傳臚官高呼:「第一甲第一名裴少淮——」

  第三位傳臚官站在台階末,朝著前庭百官高呼:「第一甲第一名裴少淮——」

  這一回,聲音之大,彷彿是傳臚官湊到裴少淮耳畔旁呼出聲的,每一聲都在向裴少淮確認一個事實——他是第一名。

  裴少淮這才醒過神來,自己真的得了科考狀元。過了最激動的時刻,裴少淮很快平復心緒,在眾人的目光中款款出列,在紅毯御道上靜候。

  一甲榜眼、探花亦傳唱三次,分別是馬廷文和鐘王岳。

  看到兩人出列時頻頻亂了步子,裴少淮才知曉自己表現得過於淡定了,心想著自己是不是該表現得再欣喜一些?畢竟他拿這個狀元並非輕而易舉。

  裴少淮居中靠前一步,榜眼探花分列兩側,在序班官的引導下,來到太和殿殿階下。

  傳臚繼續著,二甲只唱一遍,三甲則喚為「某某等二百二十三人」,唯獨三甲頭名可得傳唱。

  值此傳臚時候,裴少淮看著腳前太和殿台階,只見石階居中雕刻著升龍巨鰲圖——龍遨青雲,鰲踏波浪,直上太和殿。

  裴少淮平復下來的心緒又泛起了些許「得意」——「殿前曾獻升平策,獨佔鰲頭第一名」,誠不欺我,原來他作為狀元所站的位置,確確實實單獨佔下了一幅升龍巨鰲圖,他便在鰲頭跟前。

  無怪世人皆道狀元進士及第是「平步青雲」和「獨佔鰲頭」。

  傳臚完畢,裴少淮在二甲第二十名聽到了姐夫陳行辰的名字,令他更欣喜的是,他在二甲最後一名聽到了江子勻的名字。

  二甲七十七名,未必能夠留作京官,但進士出身和同進士出身還是有不小區別的。

  裴少淮領所有新科進士向天子行三跪九叩禮,傳臚大典接近尾聲。

  「平身。」

  接著,聞傳諭道,「賜新科狀元裴少淮狀元冠帶朝服一襲,賜諸新科進士寶鈔五錠。」

  再聞傳諭:「賜一甲三鼎誇官巡游皇城,禮部、順天府隨行。」官員若想巡游御街,世上唯有天子賜「誇官」。

  所有人再拜再謝。

  禮畢,樂止。

  天子退朝,百官散去,然一甲三鼎的榮耀還遠沒有結束。

  徐尚書領人捧著長長一卷金榜出宮,張貼在承天門左門外,以示天下,激勵大慶百姓求學向學。

  「嗚嗚——」沉悶的開門聲響,裴少淮站在太和殿中線上,向南望去,只見三扇大門次第打開,三個巨大的門洞重疊在一起,最後一眼可以望見宮外,暢通無阻。

  午門、端門、承天門今日為新科一甲三鼎而開。

  「裴狀元,請領步。」榜眼馬廷文說道。

  裴少淮點點頭,略提衣袍,邁出了第一步,榜眼、探花緊隨其後。

  走過中庭又走過河橋,當高門穹頂掠過,裴少淮心間油然生出莊嚴肅穆感。

  從承天門出來後,順天府尹和禮部官吏早早在那等著了,此處已搭好彩棚,等待三人換衣、簪花,而後開始巡游御街。

  「請裴狀元更換御賜新衣。」

  禮部官員端來一套狀元服,有白絹內襯一件、圓領緋羅朝服一件、銀光寬腰帶一條、槐木笏一把、藥玉佩一幅、黑履朝靴一雙,還有一頂二梁烏紗帽。

  上下一身配套周全。

  有小廝入棚幫裴少淮換衣。

  狀元可以換赤色狀元服,而榜眼和探花沒有,依舊穿著那套進士服。

  兩人本是興高采烈的,當看到裴少淮換了一身狀元服出來,又忍不住豔羨。名次只差一二,待遇可差不少。

  禮部官員又端來簪花,款式亦有不同,雖都是剪彩花樣,但裴少淮的枝葉是鍍金的。

  金花簪於紗帽左側,與黑紗紅袍顏色相襯,沒有絲毫突兀。

  ……

  「聖上喜迎新進士,民間應得好官人。」

  傳臚這一日,城中百姓早早等著金榜、等著狀元巡街,討個趣兒。

  金榜下自是水洩不通,個個都想知曉今年的科考盛況,也好有些談資。還有許多富貴人家專程派人前來蹲榜,若是看上了哪一位新科進士,對方亦有意,便可送鞭捉婿了。

  等到開始游街的時候,百姓們又紛紛從金榜前湧向御街。

  禮部、順天府衙一路鳴鑼開道,護著三鼎甲緩緩前行。

  高頭駿馬上,裴少淮一襲緋色狀元服走在前面,最是吸引人的目光,當眾人看到他俊朗臉龐,還有那透著光的眉目,身姿矯健,只覺得是他襯得狀元服格外好看,而非狀元服使他添色。

  今日君著狀元袍,他日誰人堪緋衣?

  「好俊的狀元郎!」

  「不是說探花郎向來會更好看幾分嗎?看來今年是個例外。」

  「狀元郎這麼年輕,應該還沒有婚配吧?」

  「快投花,我想看狀元害羞的模樣。」

  御街兩側商鋪樓閣紛紛敞開窗扉,不知有多少未出閣的閨秀在偷偷打量著裴少淮,臉色緋紅。

  又不知有多少已出閣的小娘子在嘆息嫁的太早。

  今日狀元巡街,本就是讓大家都拋下束縛去「貪想」的。

  學子貪想自己有朝一日也可以騎馬御街,女子貪想覓得才子良婿,百姓想沾一沾新科狀元的貴氣,未必求鯉魚一躍過龍門,或許只是求日子越過越好……

  裴少淮高跨金鞍素鬢馬,單手牽韁繩,相貌堂堂,正是白馬金羈春風得意。

  他根本沒有心思想其他的,因為圍觀的百姓太過熱情了,簡直是全方位向他投擲物件。

  時值春日,百姓折來一支支花卉,向裴少淮拋來,花瓣拋碎一地,散落滿街,嘈雜中亦能聞到縷縷香氣。

  御街姹紫嫣紅,新科狀元一朝看盡盛京花。

  聽著好似很浪漫,可耐不住近乎所有人的花都往他身上投,還有那缺心眼的人,恨不得把整棵樹都折下來,投花變成了砸樹。

  裴少淮只能小心閃躲著。

  他感受到了百姓的熱情,出於禮節,他朝眾人笑了笑。

  依然一笑作春溫。

  「這狀元郎在笑。」

  「他喜歡,他高興。」

  結果百姓投花的興致更高了。

  好不容易過了開闊的街段,接下來的這一段路多是樓閣,豈料窗扉吱呀吱呀打開,漫天的帕子、香囊如雨落。正是——狀元著新衫,騎馬過御街,一眼望去滿樓紅袖招。

  估摸樓閣裡的人都是有經驗的,早早佔據了好地段。

  更有甚者,居然有人把首飾投了下來。

  裴少淮趕緊用寬袖抵擋,他哪裡敢碰這些帕子香囊啊,這一份份可都是「姻緣」。

  好在,樓閣上一把油紙傘撐開,素手鬆開,油紙傘緩緩而落,正巧落在裴少淮跟前,裴少淮順手一抓再一舉,擋下了紛紛揚揚落下的春心。

  竹傘輕舉遮香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12 12:12 PM

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九十八章 時時樂事

  裴少淮握著油紙傘竹柄,感受到柄上鐫刻的花紋,正是一隻黃蟹雙螯鉗蘆花。

  短短隔空一瞬,目視未能語,他已感受到佳人美意。

  蟹乃金甲,蘆通臚也。

  楊時月的心思總是這樣含蓄又明了,不動聲色又刻入心懷,裴少淮五指關節微發力,攥緊了幾分。

  御馬過了閣樓這一段,裴少淮將紙傘仔細收好,掛於身側。過了御街那一段,圍觀的百姓少了一些,不再是擁擠攢動。

  取而代之的是身著青袍的小學童們,在父母的帶領下前來觀望狀元巡街,紛紛投出手中的花枝。

  裴少淮亦不吝嗇,招手回應著。

  巡街完畢,榜眼、探花先將裴少淮送至景川伯爵府門外,才能各自返回會館。

  榜眼馬廷文戲說道:「裴狀元郎多才俊兼年少,京兆百姓以子為傲,今日巡街盛況必是一樁美談。」

  探花鐘王岳頷首,亦打趣道:「辛苦裴狀元在前頭為我們擋了那麼多花枝。」

  今日裴少淮風頭獨盛,他們倆倒也豁達。

  裴少淮作揖相送,說道:「今日事多匆忙,他日再與馬兄、鐘兄推盞言歡。」他們三人將會成為翰林同仁,這是板上釘釘的事。

  「不必遠送,再會。」

  「再會。」

  伯爵府門前的熱鬧不次於御街上,裴少淮不知母親預先準備了多少銅板子,只見長舟和申大領人一筐筐地往外抬,如水一般撒出去,叮裡哐當和著人們的慶賀聲,蓋過了沿街的炮仗聲。

  裴少淮從馬背上下來,家人們已在大門前迎候他,個個熱淚盈眶,裴老爺子和老太太換上了節慶才穿的勳貴禮服。

  「祖父祖母,母親,我回來了。」裴少淮行禮道。

  著狀元紅袍,帶著狀元功名回來了。

  老太太握著孫兒的手,言道:「孫兒,你辛苦了。」

  「先去祠堂拜告祖先。」老爺子言道,激動神情高過裴少淮。

  祠堂裡,煙霧縈繞,只聞老爺子哽咽著,一字字地告慰道:「裴家列祖列宗有靈,伯爵府第七代嫡長名少淮,乙酉年正科殿試天子欽點第一甲第一名,狀元及第,故此告慰。今日狀元衣袍加身,他日後輩積代衣纓。」

  十數年間,從開蒙求學,到如今功名有成,逢年過節諸多儀式,裴少淮無數次進進出出伯爵府祠堂,每一回面對排排列列的靈牌,他多是當作例行做事,談不上恭敬虔誠。

  這一回,當他聽聞祖父喃喃道:「……等禮部送來御賜牌匾,祖父要替你懸掛在祠堂正中最高處,這是伯爵府的榮光。」

  裴老爺子指著屋樑上留好的位置,對少淮少津言道:「等少津也得了功名,裴家兒孫代代讀書有成,往後必定還能得一塊『書香門第』的牌匾。」滿目期盼之色,又帶著些傷愁——裴家能有那一日,但他未必能夠看得到了。

  大慶朝能得御賜書香門第、書香世家牌匾的人家屈指可數。

  便是這一刻,裴少淮心間不再那般風輕雲淡、例行辦事,而染了幾分家族榮辱的世間俗氣。那些玄木金字的靈牌依舊與他並無太大干係,但這座祠堂代表的是一個家族,父兄姊妹同盛共榮。

  少淮、少津異口同聲應道:「孫兒謹記祖父教誨。」

  從祠堂出來,少津拉著大哥,上上下下好生打量了一番,十分欣喜道:「大哥今日真的好氣派,弟弟祝大哥冠上簪花年年歲歲,天從人願時時樂事。」

  數年前,彼時伯爵府落魄受人欺凌,大哥提早了三年去闖院試、鄉試,如今真的在十八歲時,真的奪得了狀元。

  少津記憶力超群,過目能誦出十之五六,猶覺得讀書科考是件極難的事。讀書人尤知讀書人之難,兄弟同心方知兄長之苦。

  少津又道:「弟弟向大哥討個物件,沾沾才氣。」

  「著狀元袍,金花簪頂,一回就夠了,何須年年歲歲,下一回就該是津弟了。」裴少淮笑道,抬手從烏紗帽上取下金枝絹花,又抓來少津的手,將金花置於少津的手心中,言道,「三年之後,等你金花簪頂的時候,再把你的還與我。」

  相約以此作交換。

  「是,大哥。」

  少津眼中泛光,能有如此兄長在前頭鞭策自己,何其幸哉。

  ……

  祠堂外,中堂裡,裴府的女眷歡歡喜喜的。蘭姐兒隨夫君在山海關城裡,英姐兒挺著大肚子,錦昌侯府也有喜事,故此沒能過來,蓮姐兒和竹姐兒則是早早就回來了。

  林氏最是高興,這也歡喜,那也歡喜,滿腹歡喜言語卻說不出來。全府上下該賞的賞了,府上張燈結彩,慶賀的晚宴也有條不紊地準備著,該替兒子準備的謝師禮件也早備好,京中勳貴人家源源不斷送來的賀信、賀禮,幾個妥當的管事一一收好記好。

  大事小事瑣事都安排得很好,以至於真到了大喜這一日,林氏手頭空落落的。

  驀地,老太太握住林氏的手,望著林氏,緩緩而鄭重地說道:「世珍,這些年你管教兒女管教得很好,伯爵府的內宅是你撐起來的,你是最好的兒媳,也是裴家最好的主母。」

  外頭依舊喧鬧著,而老太太和林氏之間恍若定格,下一瞬,眼淚從林氏的眼角滑落,嘀嗒嘀嗒濕了衣襟。

  她不是非要老太太的一句肯定,而是老太太的這句肯定讓她想起這些年受過的風言風語。即便伯爵府在一步步崛起,全府上下對她敬重有加,孩子們都念她的好……可這些並不能抵消外人背後的指手畫腳。

  林氏曾告訴自己,關起門來全家過得越來越好就成,但誰能真的不在意她人游離的眼光呢?她不過是個小婦人罷了。

  與清流貴門結好,外人說她削尖了腦袋往上鑽,給繼女庶女置辦豐厚嫁妝,外人說商賈人家只會花錢辦事……她們也許是嫉妒,但不免觸及林氏心底的那根弦,久久迴響而不止。

  從她嫁入伯爵府予裴秉元為妻那一日起,她便知曉這樁姻緣裡頭摻著利益糾葛,所幸家風還算清正,夫君也從未看低過她。

  可換想,倘若夫君那年沒入國子監,沒有踏上仕途,性情依舊唯唯諾諾;倘若幾個女兒嫁得不如意,過得不好;倘若兒子不爭氣不出息,養成了紈絝……這份「罪過」會不會記到她的頭上呢?

  這些年她一直賢惠持家、待人寬厚,既有她性情使然,也有私心和如履薄冰。

  未等林氏擦拭淚水,一旁的蓮姐兒已經輕輕替她抹去了淚痕,眼中也跟著泛淚,說道:「祖母說得沒錯,您是最好的母親。」

  「母親這是歡喜哭了。」竹姐兒笑著寬慰道,「母親福氣大,眼下只是第一步而已,往後還要受旨當誥命呢……母親本就值得。」不管是隨裴秉元或是隨兒子,林氏穩穩能得一誥命。

  京兆之地能有幾人能比?

  她再不用顧別人的閒言碎語了。

  林氏笑笑,回應老太太道:「都是母親給機會,細心指點兒媳。」

  聽了竹姐兒的話,林氏也終於明白緣何說不出滿腹歡喜——其實她大可以私心一點,不要光想著為兒子歡喜,也可以好好為自己歡喜。

  中堂裡又開始歡快起來。

  沒一會兒,張管事急跑過來,帶著些焦急稟道:「見過老夫人、夫人,京都城裡不少官老爺、貴少爺們,攜帶禮件登門祝賀,眼下都在前院裡等著接待呢。」

  這是原先沒有預料到的。

  想來是名聲大盛,各門各府打算佔個先機,結果擠一塊了。

  管事們收個帖、回個話尚可,但涉及到接待賓客就不是他們所能應付的了。其實這些客人也知曉狀元郎今日忙碌,未必能見到本人,但至少也該幾個男眷出來招待一二才是。

  只可惜伯爵府男丁單薄,除了少淮,就剩一個少津。

  張管事又道:「二少爺已經過去了,恐怕一個人招呼不過來。」到時就失了禮節了。

  竹姐兒站出來說道:「母親,就讓允升過去罷。」喬允升是裴家的親姑爺,又是南平伯爺,只消不是天子親臨,喬允升前去應付都夠了。

  「哪能讓三姑爺過去……」

  竹姐兒打趣笑道:「總歸他在外頭也是閒著,可不能讓他白白就當了裴家的親姑爺。」

  堂內一時哄笑。

  竹姐兒到外堂裡把喬允升喚來,與他說了此事,喬允升神態自若,也同林氏、老太太打趣道:「若竹說得沒錯,今日內弟喜得狀元,風光無限,合該我這個姐夫抓住機會,好好獻獻殷勤。」

  如此,喬允升和裴少津二人在前院接待客人,寒暄數語之間,能夠說明緣由,將客人們送回去,又不失一府禮節。

  日頭略有些西斜的時候,徐瞻未來得及換下官服,便匆匆趕來了,歡顏說道:「段叔他們在過來的路上,我騎馬先一步過來報個信。」

  堂上眾人一時沒反應過來「段叔」是何人。

  蓮姐兒趕緊解釋道:「是少淮、少津的老師,段先生要過來。」

  裴老爺子和少淮聽聞消息,匆匆趕來,一家人上下準備著,要好好接待段夫子。

  最高興的應屬裴少淮,他明白夫子願意過來意義非凡。夫子有文人的風骨和清高,在徐府尚且介意被生人見到他坐在輪椅上的模樣,更何況是出門上街?夫子除了偶爾上芒山觀拜訪吳老道,帶著學生出去采風,極少出門。

  從來不會到別人家去。

  這回是第一次來伯爵府。

  徐府的馬車緩緩停下,裴府趕緊在馬車前搭好長而緩的斜坡,言成推著夫子出來,木製斜坡正正好到伯爵府大門的正中。

  裴老爺子迎過去,躬身對夫子道:「段先生駕臨,鄙府蓬蓽生輝。」

  夫子謙道:「吾乃窮酸老書生一個而已,老伯爺親自迎接,榮幸惶恐。」

  寒暄之後,一干人進入正大堂之內,只見上座之處的太師椅已被搬走,裴少淮接替言成將夫子推到了上座的位置處。

  裴少淮向夫子三叩首行大禮,言道:「小子不負夫子教誨,僥幸得了正科狀元,請夫子受學生上上禮。」

  夫子身子前傾,試圖搆到裴少淮扶他起來,裴少淮趕緊迎上去握住夫子的手。

  手掌有些瘦骨嶙峋,關節生繭,但潔淨而有力。

  夫子雖廢了雙腿,但他從未鬆懈過寫字的雙手,每每落筆前都要焚香淨手。

  手掌撫過裴少淮的烏紗帽、一身狀元服,眼中盈淚卻還要試著用輕快的言語打趣,道:「我的學生終於穿了一身不用還給國子監的衣服……回來了……」這身衣裳是御賜的。

  夫子沒讓眼淚流下來,又往別的話題岔道:「今日不興說這些,答應要替你主婚,我先過來熟悉熟悉場子。」

  「嗯,學生帶您到處好好走走。」

  「那……先去你幼時開蒙的書堂。」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12-12 06:43 PM

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九十九章 榮恩宴上

  傳臚大典翌日,天子命禮部在會同館設宴嘉獎新科進士,稱之為「榮恩宴」。

  「柳暗百花鮮,瓊林設綺筵」,宋時此宴設在瓊林苑,又稱「瓊林宴」。

  所有讀卷官都將參加此宴,裴少淮終於有機會能夠見到沈閣老,當面一表門生之禮。

  雖是御賜宴席,天子卻不會親臨。

  裴少淮身為狀元,最是矚目,同年進士紛紛前來敬酒結識,裴少淮酒量不勝,每每舉杯只能淺嘗,幸好身旁有江子勻、田永玏等好友幫著應付一二。

  「香熏羅幕暖成煙,火照中庭燭滿筵」,夜色漸深,酒席上熱鬧則已,裴少淮卻也能感受到暗流湧動,不少人與他相談時笑中藏刀,並不和善,其間最明顯的便是謝英晟、崔正已二人。

  月上柳梢,酒已過半,到了今夜最後一個環節——新科進士們揮墨留詩作。

  裴少淮不好出風頭,從前極少留墨,不過今日他是狀元魁星,必定躲不掉,是故早早備好了一首意境不錯的詩,準備一會拿出來「做交代」。

  每每有人把酒作詩,周遭眾人紛紛叫好。

  輪到謝英晟了,他一邊拱手笑盈盈地回應著同鄉們的喝彩,一邊踱步來到場中央,瀟灑揮袖取筆沾墨,大有幾分「醉仙」之意。

  今夜有明月懸空,同鄉配合他,起哄以「月」為題,他佯裝難色卻又暢然寫道:

  少游九州十國嶺,終得四海五湖詩。

  明月懸空栽丹桂,許予旁人作花枝。

  此詩一出,有不少南派學子紛紛鼓掌叫好,大呼「好詩」,更多的人是佯裝喝醉,故不作聲。大家都是寒窗苦讀十幾年乃至幾十年的人,誰會讀不明白謝英晟那點小心思呢?

  先是感慨自己少年到處游學,終於學得一身的學問才華,而後以「蟾宮折桂」為典故,感慨廣寒宮裡栽種的丹桂樹,最終成了狀元冠上簪花的桂枝。

  可「旁人」一詞,簡直是醋罐子碎了一地。

  就好似在說,那丹桂是他栽的,那桂枝也應當是他的,卻被旁人搶了去。

  「才不比人,還如此狹隘。」一旁的江子勻沉聲對裴少淮道,「淮弟,我上去會會他。」江子勻多喝了幾盞,臉頰微微發紅,正是意氣大盛的時候。

  裴少淮略攔了攔好友,應道:「謝子勻兄好意。」

  又道:「既是沖著我來的,今日我若是不回應,傳出去便叫人以為我膽怯,才華名不其實。」

  裴少淮的學問堂堂正正,何以畏懼?

  若說不利之處,不過是謝英晟有備而來,裴少淮需要當場想一首詩來應對。

  那又如何?

  武將競技,文臣比詩,那是再常見不過的事。

  裴少淮上場,叫侍者取來新筆,沒有什麼誇張的動作,也不嘩眾取寵,只落筆寫道:

  油盞燈影撫窗台,今夜抱得月歸來。

  勸君惜時莫輕負,方得女娥把桂栽。

  明面上在感慨少年燈下苦讀,狀元得來不易,勸慰他人惜時苦讀案上書卷,有付出終有回報的一日。而字字句句又都在回應謝英晟,把他那點醋意小心思暗諷得體無完膚——

  今日我連整輪明月都奪了回來,又豈會差你一棵丹桂?

  連意境的廣度都不一樣,有何好比的。

  再說了,那丹桂是月宮女娥栽種的,與你何干?有這時間耍小心思,奉勸不如「惜時莫輕負」。

  榜眼、探花相視一眼,當即款步上前,先道:「裴狀元果然大才,此詩意境叫人豁然開朗。」兩人合力替裴少淮將詩句舉起,展示眾人。

  引得眾人喝彩叫好。此詩即便不是為了回應謝英晟,也頗有深意。

  謝英晟臉色訕訕,只得假借醉酒,叫人扶著先一步離席。今日暗諷狀元不成,一個「醋罐子」的酸名頭怕是跑不掉了。

  瓊林宴散,新科進士們紛紛辭別,各自歸去,明日還要入宮上表謝恩。

  裴少淮剛出了會同館,行至拐角處,便遇見了一名侍從,聞道:「裴狀元,沈閣老請您過去一敘。」

  裴少淮頷首,隨之前往。

  他並不感到意外,白日宴上他向沈閣老行禮時,他便看出沈閣老有話要對他說。

  小閣樓內,方一踏進便如隔了世音,再不聞外頭學子相互辭別的聲響,十分靜謐。

  「其實,我一開始將你取為二甲第八,正好在十卷之外。」沈閣老開門見山道,又說了後來聖上是如何將他點為狀元的,才又道,「我尋你過來,只為同你說明白此事。」

  說得好似只是解釋一件事而已。

  裴少淮卻行大禮道:「學生謝座師指點。」

  他明白,沈閣老在隱晦地提醒他,自他成了狀元伊始,他就已經捲入了朝爭之中。朝中河西士子已經自成一派,天子有意找人與之抗衡,裴少淮會是個不錯的選擇,得聖眷也意味著險阻大,沈閣老提醒他要做好應對準備。

  見裴少淮一點就通,沈閣老暗自感慨,果真是鄒閣老看中的年輕人,於是又多說了幾句,道:「你也不必太多憂慮,左右你入翰林後不過一修撰,再如何也不至於將你怎樣……借這幾年,你好好學本事。」

  「學生明白。」裴少淮道,「學生再謝座師提醒。」

  裴少淮能夠察覺到,沈閣老的幫助和提點,未必如鄒閣老那般純粹,但此時此刻是真心實意為他著想。

  「你且回罷,仕途之初,想來你的師者、長輩還會指導你。」

  「是,學生告退。」

  歸去路上夜色寥寥,車軲轆聲咕咕響,木製車輪循著一寸深的青磚痕輾轉向前,今夜風大,駕上的燈籠點燃又被吹滅,唯有車廂內亮著。

  裴少淮問道:「張管事,借月光可看得清路?」

  長舟限著馬匹的速度,應道:「少爺,只要循著青石路上的車痕走,就偏不了道。」

  裴少淮本有些絮亂的心情,一下子通明了許多,他想起了蘇老洵解釋三子名字含義的那番話:「天下之車,莫不由轍。」

  轍,車痕車道也。

  世人只知軲轆轉,不知車痕深。總要俯身做了實事,有了實實在在的功績,才能有這道「轍」,這一點上,裴少淮理應向父親學習。

  裴少淮想明白了為官之初應當做些什麼。

  ……

  翌日,裴少淮領新科進士入朝,上表謝恩。

  歸來後,殿試之事總算告一段落,可以舒心歇上一陣了。

  幾日之後內閣、翰林還會操辦一場館選,一二三甲進士皆可報名參考。裴少淮需要「例行辦事」參加館選,卻只是走個過場,因為一甲三鼎是規定了要入翰林的。

  狀元賜翰林修撰,從六品官。

  榜眼和探花賜翰林編修,正七品官。

  等於說裴少淮一入翰林便負責掌修國史、實錄,記載天子言行,官職介於編修和侍講之間,是翰林院的中等官員。

  爭當庶吉士的,是二三甲的進士們,數額不多,歷屆不等。

  這日晨醒,天微涼微亮,裴少淮熟悉地從榻上起身,著衣袍後來到案前,翻出書卷誦讀,讀到論語「學如不及,猶恐失之」時,心間有些文意,打算寫一篇文章。

  可當筆尖落及宣紙,寫了一撇一捺,手腕又懸停了。

  裴少淮這才醒悟過來,他已經科考完了,再無需以文章取勝了。

  裴少淮笑笑,未等墨跡暈開,趕緊繼續行筆。

  文章為己不為人。

  天大亮,用過早膳後,長帆來報,說是江子勻江老爺前來拜訪。

  「快請進來。」

  會試、殿試以來,兩人屢屢相見卻沒有機會好好聊一聊,正好趁今日一敘。

  閒敘之間,自有許多心窩裡的話要說,裴少淮問道:「後日的館選,子勻兄準備得如何了?」

  江子勻笑笑,搖搖頭,豁達而不見無奈之色,說道:「有負淮弟厚望,我不打算參加館選了。」他選擇直接外派為官。

  江子勻解釋道:「且不論館選何其之難,要預先各處打點,能有閣老、翰林賞識。館選之後,即便僥幸能成為庶吉士,半年觀政,三年學習,等到散館之時,又是一番比試、比較……淮弟也知曉,如此不比學識而比人脈、歷練、見識的事,我不僅不佔優,甚至可謂落於下乘。」

  「如此一想,何必再來來回回繼續在考試上磋磨呢?」江子勻繼續道,「還不如安心外派為官,若能為民做些事情,積攢幾分功績,這才是我傍身之所在。」

  裴少淮了然,庶吉士是一個虛職,相當於翰林院的「實習工」,前途雖好,卻十分難入,散館時還前途未卜。

  既不是實職官員,便沒有俸祿,只得淺薄的補貼資助,每月每歲皆有內閣嚴格考核。

  並不適合於江子勻。

  「只怕子勻兄會不甘心而已。」裴少淮說道。

  若是不試上一試,他日回想時,興許會心生悔意。

  江子勻已是深思熟慮,應道:「沒有什麼不甘心的。天時地利人和,方得我今日的二甲第七十七名,若不是殿試考了民亂民生,我估摸都不知道該如何下筆……現下就是最好的歸屬。」

  「子勻兄能想通就好。」

  「祖母年事已高,我也該抓緊時日讓她享享清福了。」江子勻道,「不說這些了,今日來是祝賀淮弟的,恭賀淮弟直達翰林。」

  家有老人,孫子親奉,若是老人家哪日仙辭了,江子勻還要回來守孝三年,他沒有太多功夫耽誤在考試上了。

  大家都由科考這條路進來,但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出路,也有不同的機緣,裴少淮這般想。

  送完賀語,江子勻便告辭了,歸家等待朝廷的委派,此一見既是祝賀,也是預先「辭別」——倘若外派得極遠,山重水復,不知何時還能再見,只能在信件中相互言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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